《前漢演義》•第三十七回 議廢立周昌爭儲 討亂賊陳豨敗走

卻說高祖聞貫高自盡,甚是嘆惜。又聞有幾個趙王家奴,一同隨來,也是不怕死的好漢,當即一體召見,共計有十餘人,統是氣宇軒昂,不同凡俗。就中有田叔孟舒,應對敏捷,說起趙王冤情,真是慷慨淋漓,聲隨淚下。廷臣或從旁詰難,都被他據理申辯,駁得反舌無聲。高祖瞧他詞辯滔滔,料非庸士,遂盡拜爲郡守,及諸侯王中的國相。田叔孟舒等謝恩而去。高祖乃與呂后同返長安,連張敖亦令隨行。既至都中,降封敖爲宣平侯,移封代王如意爲趙王,即將代地併入趙國,使代相陳豨守代,另任御史大夫周昌爲趙相。如意封代王,陳豨爲代相,均見前回。周昌系沛縣人,就是前御史大夫周苛從弟。苛殉難滎陽,見前文。高祖令昌繼領兄職,加封汾陰侯。見三十四回。昌素病口吃,不善措詞,惟性獨強直,遇事敢言,就使一時不能盡說,掙得頭面通紅,也必要徐申己意,不肯含糊,所以蕭曹等均目爲諍臣,就是高祖也稱爲正直,怕他三分。  一日,昌有事入陳,趨至內殿,即聞有男女嬉笑聲,凝神一瞧,遙見高祖上坐,懷中攬着一位美人兒,調情取樂,那美人兒就是專寵後宮的戚姬,昌連忙掉轉了頭,向外返走。不意已被高祖窺見,撇了戚姬,趕出殿門,高呼周昌。昌不便再行,重複轉身跪謁,高祖趁勢展開兩足,騎住昌項,成何體統?且俯首問昌道:“汝既來複去,想是不願與朕講話,究竟看朕爲何等君主呢?”昌仰面睜看高祖,把嘴脣亂動片刻,激出了一句話說道:“陛下好似桀紂哩!”應有此說。高祖聽了,不覺大笑,就將足移下,放他起來。昌乃將他事奏畢,揚長自去。  惟高祖溺愛戚姬,已成癖性,雖然敬憚周昌,哪裏能把牀第愛情,移減下去?況且戚姬貌賽西施,技同弄玉,能彈能唱,能歌能舞,又兼知書識字,信口成腔,當時有“出塞”“入塞”“望婦”等曲,一經戚姬度入嬌喉,抑揚宛轉,真個銷魂,叫高祖如何不愛?如何不寵?高祖常出居洛陽,必令戚姬相隨。入宮見嫉,掩袖工啼,本是婦女習態,不足爲怪。因高祖素性漁色,那得不墮入迷團!古今若干英雄,多不能打破此關。戚姬既得專寵,便懷着奪嫡的思想,日夜在高祖前顰眉淚眼,求立子如意爲太子。高祖不免心動,且因太子盈秉性柔弱,不若如意聰明,與己相類,索性趁早廢立,既可安慰愛姬,復可保全國祚。只呂后隨時防着,但恐太子被廢,幾視戚姬母子,似眼中釘。無如色衰愛弛,勢隔情疏,戚姬時常伴駕,呂后與太子盈每歲留居長安,咫尺天涯,總不敵戚姬的親媚,所以儲君位置,暗致動搖。會值如意改封,年已十齡,高祖欲令他就國,驚得戚姬神色倉皇,慌忙向高祖跪下,未語先泣,撲簌簌的淚珠兒,不知墮落幾許!高祖已窺透芳心,便婉語戚姬道:“汝莫非爲了如意麼?我本思立爲太子,只是廢長立幼,終覺名義未順,只好從長計議罷!”那知戚姬聽了此言,索性號哭失聲,宛轉嬌啼,不勝悲楚。高祖又憐又憫,不由的脫口道:“算了罷!我就立如意爲太子便了。”  翌日臨朝,召集羣臣,提出廢立太子的問題,羣巨統皆驚駭,黑壓壓的跪在一地,同聲力爭,無非說是立嫡以長,古今通例,且東宮冊立有年,並無過失,如何無端廢立,請陛下慎重云云。高祖不肯遽從,顧令詞臣草詔,驀聽得一聲大呼道:“不可!不……不可!”高祖瞧着,乃是口吃的周昌,便問道:“汝只說不可兩字,究竟是何道理?”昌越加情急,越覺說不出口,面上忽青忽紫,好一歇才掙出數語道:“臣口不能言,但期期知不可行。陛下欲廢太子,臣期期不奉詔。”高祖看昌如此情形,忍不住大笑起來,就是滿朝大臣,聽他說出兩個期期,也爲暗笑不置。究竟期期二字是甚麼解,楚人謂極爲綦,昌又口吃,讀綦如期,並連說期期,倒反引起高祖歡腸,笑了數聲,退朝罷議。羣臣都起身退歸,昌亦趨出,殿外遇着宮監,說是奉皇后命,延入東廂,昌不得不隨他同去。既至東廂門內,見呂后已經立候,正要上前行禮,不料呂后突然跪下,急得昌腳忙手亂,慌忙屈膝俯伏,但聽呂后嬌聲道:“周君請起,我感君保全太子,所以敬謝。”未免過禮,即此可見婦人心性。昌答道:“爲公不爲私,怎敢當此大禮?”呂后道:“今日若非君力爭,太子恐已被廢了。”說畢乃起,昌亦起辭,隨即自去。看官閱此:應知呂后日日關心,早在殿廂伺着,竊聽朝廷會議,因聞周昌力爭,才得罷議,不由的感激非常,雖至五體投地,也是甘心了。  惟高祖退朝以後,戚姬大失所望,免不得又來絮聒。高祖道:“朝臣無一讚成,就使改立,如意也不能安,我勸汝從長計議,便是爲此。”戚姬泣語道:“妾並非定欲廢長立幼,但妾母子的性命,懸諸皇后手中,總望陛下曲爲保全!”高祖道:“我自當慢慢設法,決不使汝母子喫虧。”戚姬無奈,只好收淚,耐心待着,高祖沈吟了好幾日,未得良謀,每當愁悶無聊,惟與戚姬相對悲歌,唏噓欲絕。家事難於國事。  掌璽御史趙堯,年少多智,揣知高祖隱情,乘間入問道:“陛下每日不樂,想是因趙王年少,戚夫人與皇后有隙,恐萬歲千秋以後,趙王將不能自全麼?”高祖道:“我正慮此事,苦無良法。”趙堯道:“陛下何不爲趙王擇一良相,但教爲皇后太子及內外羣臣素來所敬畏的大員,簡放出去,保護趙王,就可無虞。”高祖道:“我亦嘗作是想,惟羣臣中何人勝任。”堯又道:“無過御史大夫周昌。”高祖極口稱善。便召周昌入見,令爲趙相,且與語道:“此總當勞公一行。”昌泫然流涕道:“臣自陛下起兵,便即相從,奈何中道棄臣,乃使臣出爲趙相呢?”明知趙相難爲,故有此設詞。高祖道:“我亦知令君相趙,跡類左遷,當時尊右卑左,故謂貶秩爲左遷。但私憂趙王,除公無可爲相,只好屈公一行,願公勿辭?”昌不得已受了此命,遂奉趙王如意,陛辭出都。如意與戚姬話別,戚姬又灑了許多珠淚,不消細說。屢次下淚,總是不祥之兆。惟御史大夫一缺,尚未另授,所遺印綬,經高祖摩弄多時,自言自語道:“這印綬當屬何人?”已而旁顧左右,正值趙堯侍側,乃熟視良久。又自言自語道:“看來是莫若趙堯爲御史大夫。”堯本爲掌璽御史,應屬御史大夫管轄。趙人方與公,嘗語御史大夫周昌道:“趙堯雖尚少年,乃是奇士,君當另眼相看,他日必代君位。”昌冷笑道:“堯不過一刀筆吏,何能至此!”及昌赴趙國,堯竟繼昌後任。  昌得知消息,才佩服方與公的先見,這也不在話下。  且說漢高祖十年七月,太上皇病逝,安葬櫟陽北原。櫟陽與新豐毗連,太上皇樂居新豐,視若故鄉。見三十四回。故高祖徙都長安,太上皇不過偶然一至,未聞久留。就是得病時候,尚在新豐,高祖聞信往視,才得將他移入櫟陽宮,未幾病劇去世,就在櫟陽宮治喪。皇考升遐,當然有一番熱鬧,王侯將相,都來會葬,獨代相陳豨不至。及奉棺告窆,特就陵寢旁建置一城,取名萬年,設吏監守。高祖養親的典禮,從此告終。此事原不能略去。  葬事才畢,趙相周昌,乘便進謁,說有機密事求見。高祖不知何因,忙即召入。昌行過了禮,屏人啓奏道:“代相陳豨,私交賓客,擁有強兵,臣恐他暗中謀變,故特據實奏聞。”高祖愕然道:“陳豨不來會葬,果想謀反麼?汝速回趙堅守,我當差人密查;若果有此事,我即引兵親征,諒豨也無能爲呢!”周昌領命去訖,高祖即遣人赴代,實行查辦。豨本宛朐人氏,前從高祖入關,累著戰功,得封陽夏侯,授爲代相。代地北近匈奴,高祖令他往鎮,原是格外倚任的意思。豨與淮陰侯韓信友善,且前日也隨信出征,聯爲至交。當受命赴代時,曾至韓信處辭行,信挈住豨手,引入內廷,屏去左右,獨與豨步立庭中,仰天嘆息道:“我與君交好有年,今有一言相告,未知君願聞否?”豨答道:“惟將軍命。”信複道:“君奉命往代,代地士馬強壯,天下精兵,統皆聚集,君又爲主上信臣,因地乘勢,正好圖謀大事。若有人報君謀反,主上亦未必遽信,及再至三至,方激動主上怒意,必且親自爲將,督兵北討,我爲君從中起事,內應外合,取天下也不難了。”豨素重信才,當即面允道:“謹受尊教。”信又囑託數語,方纔相別。豨到了代地,陰結爪牙,預備起事。他平時本追慕魏信陵君,即魏公子無忌。好養食客,此次復受韓信囑託,格外廣交,無論豪商巨猾,統皆羅致門下。嘗因假歸過趙,隨客甚多,邯鄲旅舍,都被佔滿。周昌聞豨過境,前去拜會,見他人多勢旺,自然動疑。及豨假滿赴鎮,從騎越多,豨且意氣自豪,越覺得野心勃勃,不可複製。昌又與晤談片刻,待豨出境,正想上書告密,適值上皇駕崩,西行會葬,見陳豨未嘗到來,當即謁見高祖,說明豨有謀變等情。嗣由高祖派員赴代,查得陳豨門客,諸多不法,豨亦未免同謀,乃即馳還報聞。高祖尚不欲發兵,但召豨入朝,豨仍不至,潛謀作亂。韓王信時居近塞,偵悉陳豨抗命情形,遂遣部將王黃、曼邱臣,入誘陳豨,豨樂得與他聯結,舉兵叛漢,自稱代王,脅迫趙代各城守吏,使爲己屬。  高祖聞報,忙率將士出發,星夜前進,直抵邯鄲。周昌出城迎入,由高祖升堂坐定,向昌問道:“陳豨兵有無來過?”昌答言未來,高祖欣然道:“豨不知南據邯鄲,但恃漳水爲阻,不敢遽出,我本知他無能爲,今果驗了。”昌復奏道:“常山郡共二十五城,今已有二十城失去,應把該郡守尉,拿來治罪。”高祖道:“守尉亦皆造反否?”昌答稱尚未。高祖道:“既尚未反,如何將他治罪?他不過因兵力未足,致失去二十城。若不問情由,概加罪責,是迫使造反了。”隨即頒出赦文,悉置不問,就是趙代吏民,一時被迫,亦準他自拔來歸,不咎既往。這也是應有之事。覆命周昌選擇趙地壯士,充做前驅將弁。昌挑得四人,帶同入見,高祖忽漫罵道:“豎子怎配爲將哩!”四人皆惶恐伏地,高祖卻又令他起來,各封千戶,使爲前鋒軍將。全是權術馭人。左右不解高祖命意,待四人辭退,便進諫道:“從前一班開國功臣,經過許多險難,尚未盡得封賞,今此四人並無功績,爲何就沐恩加封?”高祖道:“這非汝等所能知,今日陳豨造反,趙代各地,多半被豨奪去,我已傳檄四方,徵集兵馬,乃至今還沒有到來。現在單靠着邯鄲兵士,我豈可惜此四千戶,反使趙地子弟,無從慰望呢!”左右乃皆拜服。高祖又探得陳豨部屬,多系商人,即顧語左右道:“豨屬不難招致,我已想得良法了。”於是取得多金,令幹吏攜金四出,收買豨將,一面懸賞千金,購拿王黃曼邱臣二人。二人一時未獲,豨將卻陸續來降。高祖便在邯鄲城內,過了殘年。至十一年元月,諸路兵馬,奉檄援趙,會討陳豨。豨正遣部將張春,渡河攻聊城,王黃屯曲逆,侯敞帶領遊兵,往來接應,自與曼邱臣駐紮襄國。還有韓王信,亦進居參合,趙利入守東垣,總道是內外有備,可以久持。那高祖亦分兵數道,前去攻擊,聊城一路,付與將軍郭蒙,及丞相曹參;曲逆一路,付與灌嬰;襄國一路,付與樊噲;參合一路,付與柴武;自率酈商夏侯嬰等,往攻東垣。另派絳侯周勃,從太原進襲代郡。代郡因陳豨他出,空虛無備,被周勃一鼓入城,立即蕩平。復乘勝進攻馬邑,馬邑固守不下,由勃猛撲數次,擊斃守兵多人,方纔還軍。已而郭蒙會合齊兵,亦擊敗張春,樊噲又略定清河常山等縣,擊破陳豨及曼邱臣,灌嬰且陣斬張敞,擊走王黃,數路兵均皆得勝。惟高祖自擊東垣,卻圍攻了兩三旬,迭次招降,反被守城兵士,羅羅蘇蘇,叫罵不休。頓時惱動高祖,親冒矢石,督兵猛攻,城中尚拚死守住,直至糧盡勢窮,方纔出降。高祖馳入城中,命將前時叫罵的士卒,悉數處斬,惟不罵的始得免死。趙利已經竄去,追尋無着,也即罷休。  是時四路勝兵,依次會集,已將代地平定,王黃,曼邱臣,被部下活捉來獻,先後受誅。陳豨一敗塗地,逃往匈奴去了。獨漢將柴武,出兵參合,未得捷報。高祖不免擔憂,正想派兵策應,可巧露布馳來。乃是參合已破,連韓王信都授首了。事有先後,故敘筆獨遲。原來柴武進攻參合,先遣人致書韓王信,勸他悔過歸漢,信報武書,略言僕亦思歸,好似痿人不忘起,盲人不忘視,但勢已至此,歸徒受誅,只好捨生一決罷。柴武見信不肯從,乃引兵進擊,與韓王信交戰數次,多得勝仗。信敗入城中,堅守不出。武佯爲退兵,暗地伏着,俟韓王信出來追趕,突然躍出,把信劈落馬下,信衆皆降,武方露布告捷。  高祖當然喜慰,乃留周勃防禦陳豨,自引諸軍西歸。途次想到趙代二地,不便強合,還是照舊分封,纔有專責。乃至洛陽下詔,仍分代趙爲二國,且從子弟中擇立代王。諸侯王及將相等三十八人,統說皇中子恆,賢智溫良,可以王代,高祖遂封恆爲代王,使都晉陽。這代王恆就是薄姬所生,薄姬見幸高祖,一索得男。見前文。後來高祖專寵戚姬,幾把薄姬置諸不睬,薄姬卻毫無怨言,但將恆撫養成人,幸得受封代地。恆辭行就國,索性將母妃也一同接去。高祖原看薄姬如路人,隨他母子偕行,薄姬反得跳出禍門,安享富貴去了。小子有詩詠道:  其道生離不足歡,北行母子尚團圞;  試看人彘貽奇禍,得寵何如失寵安!  高祖既將代王恆母子,遣發出去,忽接着呂后密報,說是誅死韓信,並夷三族。惹得高祖又喜又驚。畢竟韓信何故誅夷,且至下回再詳。      周昌固爭廢立,力持正道,不可謂非漢之良臣。或謂太子不廢,呂后乃得擅權,幾至以呂代劉,是昌之一爭,反足貽禍,此說實似是而非。呂氏之得擅權於日後,實自高祖之聽殺韓彭,乃至釀成隱患,於太子之廢立與否,尚無與也。惟高祖既欲保全趙王,不若使與戚姬同行。戚姬既去,則免爲呂后之眼中釘,而怨亦漸銷。試觀代王母子之偕出,並無他虞,可以知矣。乃不忍遠離寵妾,獨使周昌相趙,昌雖強項,其如呂后何哉!若夫陳豨之謀反,啓於韓信,而卒致無成,例以“春秋”大義,則豨實有不忠之罪,正不得徒咎淮陰也,豨若效忠,豈淮陰一言所能轉移乎?綱目不書信反,而獨書豨反,有以夫!

譯文:

劉邦聽說貫高自殺,極爲惋惜。又聽說有幾位趙王家的奴僕也跟着來,同樣膽識過人、無所畏懼,便一併召見,共十餘人,個個氣宇軒昂,不凡。其中田叔、孟舒口才敏捷,言談間爲趙王的冤屈憤慨激昂,聲淚俱下。朝中大臣若提出質疑,都被他們據理反駁,駁得無話可說。劉邦見到他們辯才滔滔,覺得絕非庸才,於是全都任命爲郡守或諸侯王的國相。田叔、孟舒等人叩謝後離去。劉邦便與呂后一同返回長安,也令張敖隨行。到了都城後,將張敖降封爲宣平侯,改封代王劉如意爲趙王,並把代地併入趙國,派代國丞相陳豨鎮守代地,另任命御史大夫周昌爲趙國國相。劉如意被封爲代王,陳豨爲代相,此情節見前文。周昌是沛縣人,是前御史大夫周苛的堂弟。周苛曾在滎陽殉難,見前文。劉邦任命周昌繼承兄長的職位,並賜封爲汾陰侯。周昌一向口吃,不善言辭,但性格剛正耿直,遇事敢於直言,即使一時說不了完整的話,也會臉紅得通紅,仍堅持慢慢陳述己見,絕不含糊,因此蕭何、曹參等人稱他爲直言敢諫的忠臣,就連劉邦也稱他爲正直之人,對他心存三分畏懼。

有一天,周昌因事入宮,快走到內殿時,忽然聽見有男女嬉笑聲,他凝神一看,遠遠看見劉邦坐在上位,懷中摟着一位美貌女子,正調笑取樂。那女子就是深得劉邦寵愛的戚夫人。周昌趕緊轉身向外走。卻不料被劉邦發現,劉邦丟下戚夫人,趕緊追出殿門,大聲呼喊:“周昌!”周昌不敢再走,只得轉身跪下。劉邦趁機踩住他的肩膀,讓他跪在自己腳下,場面極不莊重。劉邦俯身問道:“你來又走,難道是不想跟我說話?你覺得我是個什麼樣的君主?”周昌抬頭直視劉邦,嘴脣哆嗦片刻,終於擠出一句話:“陛下簡直就像夏桀、商紂那樣的暴君!”這話確實說得中肯。劉邦聽了,忍不住大笑,便把腳移開,放他起來。周昌把事情稟報完畢,便離開宮殿。

然而劉邦沉迷於與戚夫人的私情,已成習慣,雖然敬重周昌,也無法減少對牀第之歡的渴望。何況戚夫人姿容如西施,才藝似弄玉,不僅能彈唱,還能舞,還通文識字,即興作詞,當時創作的《出塞》《入塞》《望婦》等曲,一經她唱出,音律婉轉動人,令劉邦沉迷不已,怎能不愛?怎能不寵?劉邦常常出宮到洛陽居住,必定讓戚夫人隨行。若在宮中受冷落,她便掩袖垂淚,這是女子的常態,不足爲奇。劉邦本性好色,怎能不沉溺其中?歷史上多少英雄豪傑,都難以擺脫這種困擾。戚夫人得寵後,便產生了奪取太子之位的想法,日夜在劉邦面前流露愁容,懇求立劉如意爲太子。劉邦心動,又因太子劉盈性格軟弱,不如劉如意聰明機靈,與自己相似,便決定趁早廢立,既能安撫愛妾,又能保障江山社稷。然而呂后始終擔心太子被廢,視戚夫人母子如眼中釘。無奈,隨着戚夫人日漸失去寵愛,關係疏遠,她經常陪伴劉邦左右,而呂后與太子則長期留在長安,相隔千里,終究敵不過戚夫人的親熱,因此太子的地位逐漸動搖。

恰逢劉如意改封爲趙王,年已十歲,劉邦本想讓他前往封地,卻令戚夫人驚惶失措,急忙跪下,還未開口便哭得淚如雨下,淚水不斷滴落。劉邦看透了她的心思,便柔聲勸道:“你是不是爲如意的事着急?我原本想立他爲太子,但廢長立幼,名不正言不順,只好暫時推遲再說。”誰知戚夫人聽了此言,反而嚎啕大哭,悲泣不止,哀哀可憐。劉邦見狀又憐又悲,脫口而出:“算了!我就立劉如意爲太子吧!”

第二天上朝,劉邦召集羣臣,提出要廢立太子的問題,大臣們紛紛嚇得低頭跪地,齊聲反對,理由都是:立嫡以長是古今通例,太子劉盈被冊立多年,從未有過過錯,怎能突然廢除?請陛下三思。劉邦不肯立刻答應,便命文官起草詔書,這時忽聽一聲大叫:“不行!不行!”原來正是口吃的周昌。劉邦一看,是周昌,便問道:“你只說‘不行’兩字,究竟理由是何?”周昌更加緊張,越說越結巴,臉色忽青忽紫,過了一會兒才勉強擠出幾句話:“臣口不能言,但心中知道這是不可行的!陛下想廢太子,臣堅決反對,不敢奉詔。”劉邦見他如此模樣,忍不住大笑起來,滿朝大臣也暗自忍笑。其實“期期”二字,楚地方言意爲“極其”,周昌口吃,把“極其”讀成“期期”,反而引得劉邦歡笑不止,笑了幾聲後便罷朝。

羣臣紛紛退下,周昌也走出殿外,恰遇宮中監官,傳話說是皇后有命,讓他去東廂休息。周昌只得順從前往。進入東廂,見呂后已等候在那裏,他正要上前行禮,不料呂后突然跪下,周昌慌忙跪地低頭,急忙俯伏。呂后嬌聲道:“周公請起,我感激你保全了太子,所以特來謝恩。”這一番話過於隆重,可見婦人心性。周昌回答:“爲公不爲私,怎敢接受如此厚禮!”呂后道:“若不是你力諫,太子恐怕早就被廢了。”說完起身,周昌也跟着起身告辭,隨即離去。讀者可知,呂后每日都關注此事,早在殿外等候,暗中偷聽朝議,聽說周昌力爭,才得以阻止廢立,內心感激非常,甚至甘願跪拜,也心甘情願。

然而劉邦退朝後,戚夫人十分失望,又來勸說。劉邦道:“朝中大臣沒有一個人贊成,就算改立,劉如意也難以安穩,我勸你暫且等待,慢慢來。”戚夫人哭着說:“妾並非一定想廢長立幼,只是母子性命掌握在皇后手中,只求陛下能保全!”劉邦道:“我會慢慢想辦法,絕不會使你們母子喫虧。”戚夫人無奈,只得忍淚等待。劉邦沉思多日,始終沒有良策,每每愁悶無聊,只有與戚夫人相對悲歌,哀嘆不已。家事之難,遠勝於國事。

掌璽御史趙堯年少聰慧,察覺到劉邦的隱憂,趁機問道:“陛下每日不快,是否擔心趙王年少,戚夫人與皇后之間矛盾,怕將來您去世後,趙王無法自保?”劉邦答道:“我正爲此擔憂,只是苦於沒有好辦法。”趙堯道:“陛下何不爲趙王選一位德才兼備的大臣,只要他受皇后、太子和羣臣敬重,派他去保護趙王,便可無憂。”劉邦說:“我確實想過,只是羣臣中誰勝任呢?”趙堯又建議:“沒有比御史大夫周昌更合適的人選。”劉邦大爲稱善,便立即召見周昌,任命他爲趙相,並對他說道:“此事就勞你一趟了。”周昌感動得流下眼淚,說道:“自陛下起兵以來,我就追隨左右,爲何中途卻把我拋棄,派我到趙國當相?”明知趙相職務艱難,故如此說道。劉邦道:“我知道你在趙國爲相,如同貶官,當年尊右卑左,所以稱貶官爲‘左遷’。但爲了擔憂趙王,除了你,無人可任此職,只好委屈你一回,希望你不要推辭。”周昌無奈,只得接受任命,於是帶着趙王劉如意離開長安,辭行出都。劉如意與戚夫人話別,戚夫人又流下許多淚水,不必細說。多次落淚,往往都是不祥之兆。只是御史大夫的職位空缺,尚未任命,那印信綬帶,劉邦反覆摩挲,自言自語道:“這印信該歸誰?”隨後環顧左右,正巧趙堯在旁,便仔細打量良久,又自語道:“看來還是趙堯當御史大夫最合適。”趙堯本爲掌璽御史,理應由御史大夫管轄。趙人(趙堯)曾對周昌說:“趙堯雖然年輕,卻是奇才,你應當另眼看待,將來必定能取代你的位置。”周昌冷笑道:“趙堯不過是個文書小吏,怎能至此!”等到周昌離開後,趙堯果然接任了御史大夫之位。周昌得知消息後,才佩服趙堯的先見之明。

再說劉邦十年七月,太上皇(皇帝父親)病逝,安葬於櫟陽北原。櫟陽與新豐相鄰,太上皇更喜歡居住在新豐,視之如故鄉。因此劉邦將都城遷至長安,太上皇僅偶爾路過,未曾久留。即使患病期間,仍在新豐,劉邦得知消息後趕去探望,纔將其遷入櫟陽宮,不久病重去世,便在櫟陽宮舉行喪禮。太上皇去世,當然要舉行隆重的喪葬儀式,王公貴族、將相大臣們都前來弔唁,唯獨代國丞相陳豨未到。下葬後,特別在陵墓旁邊修建一座城池,取名爲“萬年”,設置官吏進行看守。劉邦爲父母守孝的儀式至此結束。

喪事剛剛結束,趙國國相周昌便藉機前來拜訪,稟告有祕密事求見。劉邦不知原因,連忙召見。周昌行禮完畢,退到偏室進言道:“代國丞相陳豨,私下結交賓客,私藏強兵,臣擔心他暗中圖謀叛亂,故特此據實上奏。”劉邦大喫一驚:“陳豨不來參加葬禮,是不是想謀反?你立即回趙國堅守,我派人祕密調查,若真的有此事,我便親率軍隊征討,相信陳豨也無能爲力!”周昌領命離開,劉邦立刻派使者前往代地調查。陳豨本是宛朐人,曾隨劉邦入關,屢立戰功,被封爲陽夏侯,任命爲代國丞相。代地北鄰匈奴,劉邦讓他前去鎮守,本是特別倚重。陳豨與淮陰侯韓信交情深厚,且前些日子也隨韓信出征,情如兄弟。當他赴代地時,曾到韓信處辭行,韓信拉着他的手,帶他進入內室,屏退左右,獨自與他站在庭院中,仰天嘆息道:“我和你交情多年,現在有一事相告,不知你願不願聽?”陳豨答道:“只請將軍吩咐。”韓信接着說:“你奉命前往代地,代地兵力雄厚,天下精銳兵馬都雲集於此,你又是主上信任的將領,若乘勢而起,正是大好時機。若有人向陛下告發你謀反,陛下也未必立刻相信,等到你多次前往,纔會激起陛下憤怒,必定親自率兵北征,我來爲你內應外合,奪取天下也並不困難。”陳豨一向敬重韓信的才智,當即答應:“謹受教。”韓信又囑託了幾句,才與他分別。陳豨到了代地後,暗中結交黨羽,準備起兵反叛。他平日推崇魏國的信陵君(魏公子無忌),喜好廣結賓客,這次得韓信的指示,更是廣邀豪商巨賈,收羅門下。他曾因請假回鄉,隨行賓客衆多,邯鄲的旅店都被佔滿。周昌得知陳豨路過,前去拜訪,見他賓客衆多,勢力壯大,自然心生疑慮。等到陳豨假滿赴任,隨行騎兵越來越多,陳豨日益自得意滿,愈發顯現出不可遏制的野心。周昌又與他交談片刻,待他離開後,本想立即上書告密,恰逢太上皇駕崩,劉邦西行參加葬禮,陳豨未參加,於是周昌直接謁見劉邦,奏告陳豨有謀反之意。後來劉邦派員赴代調查,發現陳豨門客多有違法之事,陳豨也參與其中,便立即回報。劉邦起初並不急於發兵,只是召陳豨入朝,陳豨卻仍不來,暗中策劃作亂。韓王信當時駐守邊境,得知陳豨抗命,便派遣部將王黃、曼邱臣前去誘捕陳豨,陳豨樂於與他們聯合,起兵反叛,自稱爲代王,脅迫趙國、代國地方官員歸附自己。

劉邦得知消息,立即率軍出發,連夜前進,抵達邯鄲。周昌出城迎接,劉邦入城後升堂就座,向周昌問道:“陳豨的軍隊有沒有來過?”周昌答道:“沒有來。”劉邦非常滿意,說道:“陳豨不知道南下邯鄲,只依仗漳水爲屏障,不敢貿然出擊,我本就知道他無能爲力,現在果然應驗了。”周昌又奏道:“常山郡共有二十五城,如今已有二十城失守,應將這些郡的守將、郡尉全部治罪。”劉邦問:“那些守將、郡尉也都是造反了嗎?”周昌回答:“還未確認。”劉邦說:“既然尚未造反,又爲何治罪?他們只是因兵力不足,才失去二十座城。若無端責罰,反而逼迫他們造反。”於是發佈赦令,對失守的官員不予追究,也允許趙國、代國的百姓在戰亂中自首歸附,不計前罪。這也是理所應當的。隨即命周昌從趙國挑選壯士,充作前鋒將領。周昌選了四人,帶他們入見。劉邦突然大聲斥責:“你們這種人怎配做將軍!”四人驚恐跪下,劉邦又讓他們起來,各自封爲千戶,任命爲前鋒軍將領。這是典型的權術馭人。左右大臣不解劉邦用意,待四人離開後,便進諫:“以前開國功臣如韓信、彭越,功勳卓著,才被重用,如今這四人出身平凡,如何能得此高位?”劉邦笑着解釋道:“我並非貪圖權勢,只是因戰事緊急,需儘快整軍迎敵,因此先任命他們。”

劉邦在回程途中想到趙國、代國不宜合併,還是保持原封,各有專責。到洛陽後,下詔仍將代、趙二國分開,從皇室子弟中挑選代王人選。衆諸侯王和將相三十八人共同建議,認爲皇長子劉恆賢明溫厚,可以封爲代王。劉邦於是封劉恆爲代王,定都晉陽。劉恆是薄姬所生,薄姬曾得劉邦寵幸,這才得一子。後來劉邦專寵戚夫人,幾乎不再理會薄姬,薄姬卻毫無怨言,反而全力撫養劉恆長大,最後得以受封代國。劉恆辭行就國時,乾脆把母親也帶了出去。劉邦原本視薄姬如路人,任由她母子隨行,結果薄姬反而跳出政治漩渦,安然享受富貴。後人有詩讚曰:

其道生離不足歡,北行母子尚團圞;
試看人彘貽奇禍,得寵何如失寵安!

劉邦在遣送代王劉恆母子之後,忽然接到呂后密報,說韓信已被誅殺,並被滅三族。劉邦先是欣喜,又驚懼不已。究竟韓信爲何被殺?詳情下回再述。

周昌堅決反對廢立太子,堅持正道,實爲漢朝良臣。有人認爲太子不被廢,呂后便得以專權,甚至後來以呂氏取代劉氏,是周昌一爭釀成禍事,此說實屬偏頗。呂氏日後專權,實因劉邦聽信殺韓彭,埋下隱患,與太子是否被廢並無直接關係。若劉邦能早些讓趙王與戚夫人同行,既可避免她成爲呂后眼中釘,怨氣自然消解。再看代王母子一同出京,並無任何災禍,可作證明。然而劉邦終究不能割捨寵愛,獨讓周昌去鎮守趙國,周昌雖剛強正直,又能如何?若劉邦能讓趙王與戚夫人同去,豈不更好?陳豨的謀反,根源在於韓信的誘導,最終未得成功。按《春秋》大義,陳豨確實有不忠之罪,不能僅僅歸咎於韓信。若陳豨忠心耿耿,豈能被韓信一句話所動搖?《綱目》未記載韓信謀反,而只記陳豨反叛,正是其深意所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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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東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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