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高祖闻贯高自尽,甚是叹惜。又闻有几个赵王家奴,一同随来,也是不怕死的好汉,当即一体召见,共计有十余人,统是气宇轩昂,不同凡俗。就中有田叔孟舒,应对敏捷,说起赵王冤情,真是慷慨淋漓,声随泪下。廷臣或从旁诘难,都被他据理申辩,驳得反舌无声。高祖瞧他词辩滔滔,料非庸士,遂尽拜为郡守,及诸侯王中的国相。田叔孟舒等谢恩而去。高祖乃与吕后同返长安,连张敖亦令随行。既至都中,降封敖为宣平侯,移封代王如意为赵王,即将代地并入赵国,使代相陈豨守代,另任御史大夫周昌为赵相。如意封代王,陈豨为代相,均见前回。周昌系沛县人,就是前御史大夫周苛从弟。苛殉难荥阳,见前文。高祖令昌继领兄职,加封汾阴侯。见三十四回。昌素病口吃,不善措词,惟性独强直,遇事敢言,就使一时不能尽说,挣得头面通红,也必要徐申己意,不肯含糊,所以萧曹等均目为诤臣,就是高祖也称为正直,怕他三分。 一日,昌有事入陈,趋至内殿,即闻有男女嬉笑声,凝神一瞧,遥见高祖上坐,怀中揽着一位美人儿,调情取乐,那美人儿就是专宠后宫的戚姬,昌连忙掉转了头,向外返走。不意已被高祖窥见,撇了戚姬,赶出殿门,高呼周昌。昌不便再行,重复转身跪谒,高祖趁势展开两足,骑住昌项,成何体统?且俯首问昌道:“汝既来复去,想是不愿与朕讲话,究竟看朕为何等君主呢?”昌仰面睁看高祖,把嘴唇乱动片刻,激出了一句话说道:“陛下好似桀纣哩!”应有此说。高祖听了,不觉大笑,就将足移下,放他起来。昌乃将他事奏毕,扬长自去。 惟高祖溺爱戚姬,已成癖性,虽然敬惮周昌,哪里能把床第爱情,移减下去?况且戚姬貌赛西施,技同弄玉,能弹能唱,能歌能舞,又兼知书识字,信口成腔,当时有“出塞”“入塞”“望妇”等曲,一经戚姬度入娇喉,抑扬宛转,真个销魂,叫高祖如何不爱?如何不宠?高祖常出居洛阳,必令戚姬相随。入宫见嫉,掩袖工啼,本是妇女习态,不足为怪。因高祖素性渔色,那得不堕入迷团!古今若干英雄,多不能打破此关。戚姬既得专宠,便怀着夺嫡的思想,日夜在高祖前颦眉泪眼,求立子如意为太子。高祖不免心动,且因太子盈秉性柔弱,不若如意聪明,与己相类,索性趁早废立,既可安慰爱姬,复可保全国祚。只吕后随时防着,但恐太子被废,几视戚姬母子,似眼中钉。无如色衰爱弛,势隔情疏,戚姬时常伴驾,吕后与太子盈每岁留居长安,咫尺天涯,总不敌戚姬的亲媚,所以储君位置,暗致动摇。会值如意改封,年已十龄,高祖欲令他就国,惊得戚姬神色仓皇,慌忙向高祖跪下,未语先泣,扑簌簌的泪珠儿,不知堕落几许!高祖已窥透芳心,便婉语戚姬道:“汝莫非为了如意么?我本思立为太子,只是废长立幼,终觉名义未顺,只好从长计议罢!”那知戚姬听了此言,索性号哭失声,宛转娇啼,不胜悲楚。高祖又怜又悯,不由的脱口道:“算了罢!我就立如意为太子便了。” 翌日临朝,召集群臣,提出废立太子的问题,群巨统皆惊骇,黑压压的跪在一地,同声力争,无非说是立嫡以长,古今通例,且东宫册立有年,并无过失,如何无端废立,请陛下慎重云云。高祖不肯遽从,顾令词臣草诏,蓦听得一声大呼道:“不可!不……不可!”高祖瞧着,乃是口吃的周昌,便问道:“汝只说不可两字,究竟是何道理?”昌越加情急,越觉说不出口,面上忽青忽紫,好一歇才挣出数语道:“臣口不能言,但期期知不可行。陛下欲废太子,臣期期不奉诏。”高祖看昌如此情形,忍不住大笑起来,就是满朝大臣,听他说出两个期期,也为暗笑不置。究竟期期二字是甚么解,楚人谓极为綦,昌又口吃,读綦如期,并连说期期,倒反引起高祖欢肠,笑了数声,退朝罢议。群臣都起身退归,昌亦趋出,殿外遇着宫监,说是奉皇后命,延入东厢,昌不得不随他同去。既至东厢门内,见吕后已经立候,正要上前行礼,不料吕后突然跪下,急得昌脚忙手乱,慌忙屈膝俯伏,但听吕后娇声道:“周君请起,我感君保全太子,所以敬谢。”未免过礼,即此可见妇人心性。昌答道:“为公不为私,怎敢当此大礼?”吕后道:“今日若非君力争,太子恐已被废了。”说毕乃起,昌亦起辞,随即自去。看官阅此:应知吕后日日关心,早在殿厢伺着,窃听朝廷会议,因闻周昌力争,才得罢议,不由的感激非常,虽至五体投地,也是甘心了。 惟高祖退朝以后,戚姬大失所望,免不得又来絮聒。高祖道:“朝臣无一赞成,就使改立,如意也不能安,我劝汝从长计议,便是为此。”戚姬泣语道:“妾并非定欲废长立幼,但妾母子的性命,悬诸皇后手中,总望陛下曲为保全!”高祖道:“我自当慢慢设法,决不使汝母子吃亏。”戚姬无奈,只好收泪,耐心待着,高祖沈吟了好几日,未得良谋,每当愁闷无聊,惟与戚姬相对悲歌,唏嘘欲绝。家事难于国事。 掌玺御史赵尧,年少多智,揣知高祖隐情,乘间入问道:“陛下每日不乐,想是因赵王年少,戚夫人与皇后有隙,恐万岁千秋以后,赵王将不能自全么?”高祖道:“我正虑此事,苦无良法。”赵尧道:“陛下何不为赵王择一良相,但教为皇后太子及内外群臣素来所敬畏的大员,简放出去,保护赵王,就可无虞。”高祖道:“我亦尝作是想,惟群臣中何人胜任。”尧又道:“无过御史大夫周昌。”高祖极口称善。便召周昌入见,令为赵相,且与语道:“此总当劳公一行。”昌泫然流涕道:“臣自陛下起兵,便即相从,奈何中道弃臣,乃使臣出为赵相呢?”明知赵相难为,故有此设词。高祖道:“我亦知令君相赵,迹类左迁,当时尊右卑左,故谓贬秩为左迁。但私忧赵王,除公无可为相,只好屈公一行,愿公勿辞?”昌不得已受了此命,遂奉赵王如意,陛辞出都。如意与戚姬话别,戚姬又洒了许多珠泪,不消细说。屡次下泪,总是不祥之兆。惟御史大夫一缺,尚未另授,所遗印绶,经高祖摩弄多时,自言自语道:“这印绶当属何人?”已而旁顾左右,正值赵尧侍侧,乃熟视良久。又自言自语道:“看来是莫若赵尧为御史大夫。”尧本为掌玺御史,应属御史大夫管辖。赵人方与公,尝语御史大夫周昌道:“赵尧虽尚少年,乃是奇士,君当另眼相看,他日必代君位。”昌冷笑道:“尧不过一刀笔吏,何能至此!”及昌赴赵国,尧竟继昌后任。 昌得知消息,才佩服方与公的先见,这也不在话下。 且说汉高祖十年七月,太上皇病逝,安葬栎阳北原。栎阳与新丰毗连,太上皇乐居新丰,视若故乡。见三十四回。故高祖徙都长安,太上皇不过偶然一至,未闻久留。就是得病时候,尚在新丰,高祖闻信往视,才得将他移入栎阳宫,未几病剧去世,就在栎阳宫治丧。皇考升遐,当然有一番热闹,王侯将相,都来会葬,独代相陈豨不至。及奉棺告窆,特就陵寝旁建置一城,取名万年,设吏监守。高祖养亲的典礼,从此告终。此事原不能略去。 葬事才毕,赵相周昌,乘便进谒,说有机密事求见。高祖不知何因,忙即召入。昌行过了礼,屏人启奏道:“代相陈豨,私交宾客,拥有强兵,臣恐他暗中谋变,故特据实奏闻。”高祖愕然道:“陈豨不来会葬,果想谋反么?汝速回赵坚守,我当差人密查;若果有此事,我即引兵亲征,谅豨也无能为呢!”周昌领命去讫,高祖即遣人赴代,实行查办。豨本宛朐人氏,前从高祖入关,累著战功,得封阳夏侯,授为代相。代地北近匈奴,高祖令他往镇,原是格外倚任的意思。豨与淮阴侯韩信友善,且前日也随信出征,联为至交。当受命赴代时,曾至韩信处辞行,信挈住豨手,引入内廷,屏去左右,独与豨步立庭中,仰天叹息道:“我与君交好有年,今有一言相告,未知君愿闻否?”豨答道:“惟将军命。”信复道:“君奉命往代,代地士马强壮,天下精兵,统皆聚集,君又为主上信臣,因地乘势,正好图谋大事。若有人报君谋反,主上亦未必遽信,及再至三至,方激动主上怒意,必且亲自为将,督兵北讨,我为君从中起事,内应外合,取天下也不难了。”豨素重信才,当即面允道:“谨受尊教。”信又嘱托数语,方才相别。豨到了代地,阴结爪牙,预备起事。他平时本追慕魏信陵君,即魏公子无忌。好养食客,此次复受韩信嘱托,格外广交,无论豪商巨猾,统皆罗致门下。尝因假归过赵,随客甚多,邯郸旅舍,都被占满。周昌闻豨过境,前去拜会,见他人多势旺,自然动疑。及豨假满赴镇,从骑越多,豨且意气自豪,越觉得野心勃勃,不可复制。昌又与晤谈片刻,待豨出境,正想上书告密,适值上皇驾崩,西行会葬,见陈豨未尝到来,当即谒见高祖,说明豨有谋变等情。嗣由高祖派员赴代,查得陈豨门客,诸多不法,豨亦未免同谋,乃即驰还报闻。高祖尚不欲发兵,但召豨入朝,豨仍不至,潜谋作乱。韩王信时居近塞,侦悉陈豨抗命情形,遂遣部将王黄、曼邱臣,入诱陈豨,豨乐得与他联结,举兵叛汉,自称代王,胁迫赵代各城守吏,使为己属。 高祖闻报,忙率将士出发,星夜前进,直抵邯郸。周昌出城迎入,由高祖升堂坐定,向昌问道:“陈豨兵有无来过?”昌答言未来,高祖欣然道:“豨不知南据邯郸,但恃漳水为阻,不敢遽出,我本知他无能为,今果验了。”昌复奏道:“常山郡共二十五城,今已有二十城失去,应把该郡守尉,拿来治罪。”高祖道:“守尉亦皆造反否?”昌答称尚未。高祖道:“既尚未反,如何将他治罪?他不过因兵力未足,致失去二十城。若不问情由,概加罪责,是迫使造反了。”随即颁出赦文,悉置不问,就是赵代吏民,一时被迫,亦准他自拔来归,不咎既往。这也是应有之事。复命周昌选择赵地壮士,充做前驱将弁。昌挑得四人,带同入见,高祖忽漫骂道:“竖子怎配为将哩!”四人皆惶恐伏地,高祖却又令他起来,各封千户,使为前锋军将。全是权术驭人。左右不解高祖命意,待四人辞退,便进谏道:“从前一班开国功臣,经过许多险难,尚未尽得封赏,今此四人并无功绩,为何就沐恩加封?”高祖道:“这非汝等所能知,今日陈豨造反,赵代各地,多半被豨夺去,我已传檄四方,征集兵马,乃至今还没有到来。现在单靠着邯郸兵士,我岂可惜此四千户,反使赵地子弟,无从慰望呢!”左右乃皆拜服。高祖又探得陈豨部属,多系商人,即顾语左右道:“豨属不难招致,我已想得良法了。”于是取得多金,令干吏携金四出,收买豨将,一面悬赏千金,购拿王黄曼邱臣二人。二人一时未获,豨将却陆续来降。高祖便在邯郸城内,过了残年。至十一年元月,诸路兵马,奉檄援赵,会讨陈豨。豨正遣部将张春,渡河攻聊城,王黄屯曲逆,侯敞带领游兵,往来接应,自与曼邱臣驻扎襄国。还有韩王信,亦进居参合,赵利入守东垣,总道是内外有备,可以久持。那高祖亦分兵数道,前去攻击,聊城一路,付与将军郭蒙,及丞相曹参;曲逆一路,付与灌婴;襄国一路,付与樊哙;参合一路,付与柴武;自率郦商夏侯婴等,往攻东垣。另派绛侯周勃,从太原进袭代郡。代郡因陈豨他出,空虚无备,被周勃一鼓入城,立即荡平。复乘胜进攻马邑,马邑固守不下,由勃猛扑数次,击毙守兵多人,方才还军。已而郭蒙会合齐兵,亦击败张春,樊哙又略定清河常山等县,击破陈豨及曼邱臣,灌婴且阵斩张敞,击走王黄,数路兵均皆得胜。惟高祖自击东垣,却围攻了两三旬,迭次招降,反被守城兵士,罗罗苏苏,叫骂不休。顿时恼动高祖,亲冒矢石,督兵猛攻,城中尚拚死守住,直至粮尽势穷,方才出降。高祖驰入城中,命将前时叫骂的士卒,悉数处斩,惟不骂的始得免死。赵利已经窜去,追寻无着,也即罢休。 是时四路胜兵,依次会集,已将代地平定,王黄,曼邱臣,被部下活捉来献,先后受诛。陈豨一败涂地,逃往匈奴去了。独汉将柴武,出兵参合,未得捷报。高祖不免担忧,正想派兵策应,可巧露布驰来。乃是参合已破,连韩王信都授首了。事有先后,故叙笔独迟。原来柴武进攻参合,先遣人致书韩王信,劝他悔过归汉,信报武书,略言仆亦思归,好似痿人不忘起,盲人不忘视,但势已至此,归徒受诛,只好舍生一决罢。柴武见信不肯从,乃引兵进击,与韩王信交战数次,多得胜仗。信败入城中,坚守不出。武佯为退兵,暗地伏着,俟韩王信出来追赶,突然跃出,把信劈落马下,信众皆降,武方露布告捷。 高祖当然喜慰,乃留周勃防御陈豨,自引诸军西归。途次想到赵代二地,不便强合,还是照旧分封,才有专责。乃至洛阳下诏,仍分代赵为二国,且从子弟中择立代王。诸侯王及将相等三十八人,统说皇中子恒,贤智温良,可以王代,高祖遂封恒为代王,使都晋阳。这代王恒就是薄姬所生,薄姬见幸高祖,一索得男。见前文。后来高祖专宠戚姬,几把薄姬置诸不睬,薄姬却毫无怨言,但将恒抚养成人,幸得受封代地。恒辞行就国,索性将母妃也一同接去。高祖原看薄姬如路人,随他母子偕行,薄姬反得跳出祸门,安享富贵去了。小子有诗咏道: 其道生离不足欢,北行母子尚团圞; 试看人彘贻奇祸,得宠何如失宠安! 高祖既将代王恒母子,遣发出去,忽接着吕后密报,说是诛死韩信,并夷三族。惹得高祖又喜又惊。毕竟韩信何故诛夷,且至下回再详。 周昌固争废立,力持正道,不可谓非汉之良臣。或谓太子不废,吕后乃得擅权,几至以吕代刘,是昌之一争,反足贻祸,此说实似是而非。吕氏之得擅权于日后,实自高祖之听杀韩彭,乃至酿成隐患,于太子之废立与否,尚无与也。惟高祖既欲保全赵王,不若使与戚姬同行。戚姬既去,则免为吕后之眼中钉,而怨亦渐销。试观代王母子之偕出,并无他虞,可以知矣。乃不忍远离宠妾,独使周昌相赵,昌虽强项,其如吕后何哉!若夫陈豨之谋反,启于韩信,而卒致无成,例以“春秋”大义,则豨实有不忠之罪,正不得徒咎淮阴也,豨若效忠,岂淮阴一言所能转移乎?纲目不书信反,而独书豨反,有以夫!
刘邦听说贯高自杀,极为惋惜。又听说有几位赵王家的奴仆也跟着来,同样胆识过人、无所畏惧,便一并召见,共十余人,个个气宇轩昂,不凡。其中田叔、孟舒口才敏捷,言谈间为赵王的冤屈愤慨激昂,声泪俱下。朝中大臣若提出质疑,都被他们据理反驳,驳得无话可说。刘邦见到他们辩才滔滔,觉得绝非庸才,于是全都任命为郡守或诸侯王的国相。田叔、孟舒等人叩谢后离去。刘邦便与吕后一同返回长安,也令张敖随行。到了都城后,将张敖降封为宣平侯,改封代王刘如意为赵王,并把代地并入赵国,派代国丞相陈豨镇守代地,另任命御史大夫周昌为赵国国相。刘如意被封为代王,陈豨为代相,此情节见前文。周昌是沛县人,是前御史大夫周苛的堂弟。周苛曾在荥阳殉难,见前文。刘邦任命周昌继承兄长的职位,并赐封为汾阴侯。周昌一向口吃,不善言辞,但性格刚正耿直,遇事敢于直言,即使一时说不了完整的话,也会脸红得通红,仍坚持慢慢陈述己见,绝不含糊,因此萧何、曹参等人称他为直言敢谏的忠臣,就连刘邦也称他为正直之人,对他心存三分畏惧。
有一天,周昌因事入宫,快走到内殿时,忽然听见有男女嬉笑声,他凝神一看,远远看见刘邦坐在上位,怀中搂着一位美貌女子,正调笑取乐。那女子就是深得刘邦宠爱的戚夫人。周昌赶紧转身向外走。却不料被刘邦发现,刘邦丢下戚夫人,赶紧追出殿门,大声呼喊:“周昌!”周昌不敢再走,只得转身跪下。刘邦趁机踩住他的肩膀,让他跪在自己脚下,场面极不庄重。刘邦俯身问道:“你来又走,难道是不想跟我说话?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君主?”周昌抬头直视刘邦,嘴唇哆嗦片刻,终于挤出一句话:“陛下简直就像夏桀、商纣那样的暴君!”这话确实说得中肯。刘邦听了,忍不住大笑,便把脚移开,放他起来。周昌把事情禀报完毕,便离开宫殿。
然而刘邦沉迷于与戚夫人的私情,已成习惯,虽然敬重周昌,也无法减少对床第之欢的渴望。何况戚夫人姿容如西施,才艺似弄玉,不仅能弹唱,还能舞,还通文识字,即兴作词,当时创作的《出塞》《入塞》《望妇》等曲,一经她唱出,音律婉转动人,令刘邦沉迷不已,怎能不爱?怎能不宠?刘邦常常出宫到洛阳居住,必定让戚夫人随行。若在宫中受冷落,她便掩袖垂泪,这是女子的常态,不足为奇。刘邦本性好色,怎能不沉溺其中?历史上多少英雄豪杰,都难以摆脱这种困扰。戚夫人得宠后,便产生了夺取太子之位的想法,日夜在刘邦面前流露愁容,恳求立刘如意为太子。刘邦心动,又因太子刘盈性格软弱,不如刘如意聪明机灵,与自己相似,便决定趁早废立,既能安抚爱妾,又能保障江山社稷。然而吕后始终担心太子被废,视戚夫人母子如眼中钉。无奈,随着戚夫人日渐失去宠爱,关系疏远,她经常陪伴刘邦左右,而吕后与太子则长期留在长安,相隔千里,终究敌不过戚夫人的亲热,因此太子的地位逐渐动摇。
恰逢刘如意改封为赵王,年已十岁,刘邦本想让他前往封地,却令戚夫人惊惶失措,急忙跪下,还未开口便哭得泪如雨下,泪水不断滴落。刘邦看透了她的心思,便柔声劝道:“你是不是为如意的事着急?我原本想立他为太子,但废长立幼,名不正言不顺,只好暂时推迟再说。”谁知戚夫人听了此言,反而嚎啕大哭,悲泣不止,哀哀可怜。刘邦见状又怜又悲,脱口而出:“算了!我就立刘如意为太子吧!”
第二天上朝,刘邦召集群臣,提出要废立太子的问题,大臣们纷纷吓得低头跪地,齐声反对,理由都是:立嫡以长是古今通例,太子刘盈被册立多年,从未有过过错,怎能突然废除?请陛下三思。刘邦不肯立刻答应,便命文官起草诏书,这时忽听一声大叫:“不行!不行!”原来正是口吃的周昌。刘邦一看,是周昌,便问道:“你只说‘不行’两字,究竟理由是何?”周昌更加紧张,越说越结巴,脸色忽青忽紫,过了一会儿才勉强挤出几句话:“臣口不能言,但心中知道这是不可行的!陛下想废太子,臣坚决反对,不敢奉诏。”刘邦见他如此模样,忍不住大笑起来,满朝大臣也暗自忍笑。其实“期期”二字,楚地方言意为“极其”,周昌口吃,把“极其”读成“期期”,反而引得刘邦欢笑不止,笑了几声后便罢朝。
群臣纷纷退下,周昌也走出殿外,恰遇宫中监官,传话说是皇后有命,让他去东厢休息。周昌只得顺从前往。进入东厢,见吕后已等候在那里,他正要上前行礼,不料吕后突然跪下,周昌慌忙跪地低头,急忙俯伏。吕后娇声道:“周公请起,我感激你保全了太子,所以特来谢恩。”这一番话过于隆重,可见妇人心性。周昌回答:“为公不为私,怎敢接受如此厚礼!”吕后道:“若不是你力谏,太子恐怕早就被废了。”说完起身,周昌也跟着起身告辞,随即离去。读者可知,吕后每日都关注此事,早在殿外等候,暗中偷听朝议,听说周昌力争,才得以阻止废立,内心感激非常,甚至甘愿跪拜,也心甘情愿。
然而刘邦退朝后,戚夫人十分失望,又来劝说。刘邦道:“朝中大臣没有一个人赞成,就算改立,刘如意也难以安稳,我劝你暂且等待,慢慢来。”戚夫人哭着说:“妾并非一定想废长立幼,只是母子性命掌握在皇后手中,只求陛下能保全!”刘邦道:“我会慢慢想办法,绝不会使你们母子吃亏。”戚夫人无奈,只得忍泪等待。刘邦沉思多日,始终没有良策,每每愁闷无聊,只有与戚夫人相对悲歌,哀叹不已。家事之难,远胜于国事。
掌玺御史赵尧年少聪慧,察觉到刘邦的隐忧,趁机问道:“陛下每日不快,是否担心赵王年少,戚夫人与皇后之间矛盾,怕将来您去世后,赵王无法自保?”刘邦答道:“我正为此担忧,只是苦于没有好办法。”赵尧道:“陛下何不为赵王选一位德才兼备的大臣,只要他受皇后、太子和群臣敬重,派他去保护赵王,便可无忧。”刘邦说:“我确实想过,只是群臣中谁胜任呢?”赵尧又建议:“没有比御史大夫周昌更合适的人选。”刘邦大为称善,便立即召见周昌,任命他为赵相,并对他说道:“此事就劳你一趟了。”周昌感动得流下眼泪,说道:“自陛下起兵以来,我就追随左右,为何中途却把我抛弃,派我到赵国当相?”明知赵相职务艰难,故如此说道。刘邦道:“我知道你在赵国为相,如同贬官,当年尊右卑左,所以称贬官为‘左迁’。但为了担忧赵王,除了你,无人可任此职,只好委屈你一回,希望你不要推辞。”周昌无奈,只得接受任命,于是带着赵王刘如意离开长安,辞行出都。刘如意与戚夫人话别,戚夫人又流下许多泪水,不必细说。多次落泪,往往都是不祥之兆。只是御史大夫的职位空缺,尚未任命,那印信绶带,刘邦反复摩挲,自言自语道:“这印信该归谁?”随后环顾左右,正巧赵尧在旁,便仔细打量良久,又自语道:“看来还是赵尧当御史大夫最合适。”赵尧本为掌玺御史,理应由御史大夫管辖。赵人(赵尧)曾对周昌说:“赵尧虽然年轻,却是奇才,你应当另眼看待,将来必定能取代你的位置。”周昌冷笑道:“赵尧不过是个文书小吏,怎能至此!”等到周昌离开后,赵尧果然接任了御史大夫之位。周昌得知消息后,才佩服赵尧的先见之明。
再说刘邦十年七月,太上皇(皇帝父亲)病逝,安葬于栎阳北原。栎阳与新丰相邻,太上皇更喜欢居住在新丰,视之如故乡。因此刘邦将都城迁至长安,太上皇仅偶尔路过,未曾久留。即使患病期间,仍在新丰,刘邦得知消息后赶去探望,才将其迁入栎阳宫,不久病重去世,便在栎阳宫举行丧礼。太上皇去世,当然要举行隆重的丧葬仪式,王公贵族、将相大臣们都前来吊唁,唯独代国丞相陈豨未到。下葬后,特别在陵墓旁边修建一座城池,取名为“万年”,设置官吏进行看守。刘邦为父母守孝的仪式至此结束。
丧事刚刚结束,赵国国相周昌便借机前来拜访,禀告有秘密事求见。刘邦不知原因,连忙召见。周昌行礼完毕,退到偏室进言道:“代国丞相陈豨,私下结交宾客,私藏强兵,臣担心他暗中图谋叛乱,故特此据实上奏。”刘邦大吃一惊:“陈豨不来参加葬礼,是不是想谋反?你立即回赵国坚守,我派人秘密调查,若真的有此事,我便亲率军队征讨,相信陈豨也无能为力!”周昌领命离开,刘邦立刻派使者前往代地调查。陈豨本是宛朐人,曾随刘邦入关,屡立战功,被封为阳夏侯,任命为代国丞相。代地北邻匈奴,刘邦让他前去镇守,本是特别倚重。陈豨与淮阴侯韩信交情深厚,且前些日子也随韩信出征,情如兄弟。当他赴代地时,曾到韩信处辞行,韩信拉着他的手,带他进入内室,屏退左右,独自与他站在庭院中,仰天叹息道:“我和你交情多年,现在有一事相告,不知你愿不愿听?”陈豨答道:“只请将军吩咐。”韩信接着说:“你奉命前往代地,代地兵力雄厚,天下精锐兵马都云集于此,你又是主上信任的将领,若乘势而起,正是大好时机。若有人向陛下告发你谋反,陛下也未必立刻相信,等到你多次前往,才会激起陛下愤怒,必定亲自率兵北征,我来为你内应外合,夺取天下也并不困难。”陈豨一向敬重韩信的才智,当即答应:“谨受教。”韩信又嘱托了几句,才与他分别。陈豨到了代地后,暗中结交党羽,准备起兵反叛。他平日推崇魏国的信陵君(魏公子无忌),喜好广结宾客,这次得韩信的指示,更是广邀豪商巨贾,收罗门下。他曾因请假回乡,随行宾客众多,邯郸的旅店都被占满。周昌得知陈豨路过,前去拜访,见他宾客众多,势力壮大,自然心生疑虑。等到陈豨假满赴任,随行骑兵越来越多,陈豨日益自得意满,愈发显现出不可遏制的野心。周昌又与他交谈片刻,待他离开后,本想立即上书告密,恰逢太上皇驾崩,刘邦西行参加葬礼,陈豨未参加,于是周昌直接谒见刘邦,奏告陈豨有谋反之意。后来刘邦派员赴代调查,发现陈豨门客多有违法之事,陈豨也参与其中,便立即回报。刘邦起初并不急于发兵,只是召陈豨入朝,陈豨却仍不来,暗中策划作乱。韩王信当时驻守边境,得知陈豨抗命,便派遣部将王黄、曼邱臣前去诱捕陈豨,陈豨乐于与他们联合,起兵反叛,自称为代王,胁迫赵国、代国地方官员归附自己。
刘邦得知消息,立即率军出发,连夜前进,抵达邯郸。周昌出城迎接,刘邦入城后升堂就座,向周昌问道:“陈豨的军队有没有来过?”周昌答道:“没有来。”刘邦非常满意,说道:“陈豨不知道南下邯郸,只依仗漳水为屏障,不敢贸然出击,我本就知道他无能为力,现在果然应验了。”周昌又奏道:“常山郡共有二十五城,如今已有二十城失守,应将这些郡的守将、郡尉全部治罪。”刘邦问:“那些守将、郡尉也都是造反了吗?”周昌回答:“还未确认。”刘邦说:“既然尚未造反,又为何治罪?他们只是因兵力不足,才失去二十座城。若无端责罚,反而逼迫他们造反。”于是发布赦令,对失守的官员不予追究,也允许赵国、代国的百姓在战乱中自首归附,不计前罪。这也是理所应当的。随即命周昌从赵国挑选壮士,充作前锋将领。周昌选了四人,带他们入见。刘邦突然大声斥责:“你们这种人怎配做将军!”四人惊恐跪下,刘邦又让他们起来,各自封为千户,任命为前锋军将领。这是典型的权术驭人。左右大臣不解刘邦用意,待四人离开后,便进谏:“以前开国功臣如韩信、彭越,功勋卓著,才被重用,如今这四人出身平凡,如何能得此高位?”刘邦笑着解释道:“我并非贪图权势,只是因战事紧急,需尽快整军迎敌,因此先任命他们。”
刘邦在回程途中想到赵国、代国不宜合并,还是保持原封,各有专责。到洛阳后,下诏仍将代、赵二国分开,从皇室子弟中挑选代王人选。众诸侯王和将相三十八人共同建议,认为皇长子刘恒贤明温厚,可以封为代王。刘邦于是封刘恒为代王,定都晋阳。刘恒是薄姬所生,薄姬曾得刘邦宠幸,这才得一子。后来刘邦专宠戚夫人,几乎不再理会薄姬,薄姬却毫无怨言,反而全力抚养刘恒长大,最后得以受封代国。刘恒辞行就国时,干脆把母亲也带了出去。刘邦原本视薄姬如路人,任由她母子随行,结果薄姬反而跳出政治漩涡,安然享受富贵。后人有诗赞曰:
其道生离不足欢,北行母子尚团圞;
试看人彘贻奇祸,得宠何如失宠安!
刘邦在遣送代王刘恒母子之后,忽然接到吕后密报,说韩信已被诛杀,并被灭三族。刘邦先是欣喜,又惊惧不已。究竟韩信为何被杀?详情下回再述。
周昌坚决反对废立太子,坚持正道,实为汉朝良臣。有人认为太子不被废,吕后便得以专权,甚至后来以吕氏取代刘氏,是周昌一争酿成祸事,此说实属偏颇。吕氏日后专权,实因刘邦听信杀韩彭,埋下隐患,与太子是否被废并无直接关系。若刘邦能早些让赵王与戚夫人同行,既可避免她成为吕后眼中钉,怨气自然消解。再看代王母子一同出京,并无任何灾祸,可作证明。然而刘邦终究不能割舍宠爱,独让周昌去镇守赵国,周昌虽刚强正直,又能如何?若刘邦能让赵王与戚夫人同去,岂不更好?陈豨的谋反,根源在于韩信的诱导,最终未得成功。按《春秋》大义,陈豨确实有不忠之罪,不能仅仅归咎于韩信。若陈豨忠心耿耿,岂能被韩信一句话所动摇?《纲目》未记载韩信谋反,而只记陈豨反叛,正是其深意所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