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前漢演義》•第三十四回 序侯封優待蕭丞相 定朝儀功出叔孫通

卻說高祖誘執韓信,還至洛陽,乃大赦天下,頒發詔書。大夫田肯進賀道:“陛下得了韓信,又治秦中,秦地帶河阻山,地勢雄踞,東臨諸侯,譬如高屋建瓴,由上向下,沛然莫御,所以秦得百二,二萬人可當諸侯百萬人。還有齊地,瀕居海濱,東有瑯琊即墨的富饒,南有泰山的保障,西有濁河即黃河。的制限,北有渤海的利益,地方二千里,也是天然生就的雄封,所以齊得十二,二萬人可當諸侯十萬人。這乃所謂東西兩秦呢。陛下自都秦中,更須注重齊地,若非親子親弟,不宜使爲齊王,還望陛下審慎後行!”高祖恍然有悟道:“汝言甚善,朕當依從。”田肯乃退,羣臣在旁聽着,總道高祖即日下令,封子弟爲齊王。不意齊王的封詔,並未頒下,那赦免韓信的諭旨,卻傳遞出來。大衆才知田肯所言,不是徒請分封子弟,並且寓有救免韓信的意思。韓信第一次功勞,是定三秦,第二次功勞,就是平齊,田肯不便明說,卻先將韓信提出,再把齊秦形勝,略說一遍,叫高祖自去細思。高祖卻也乖覺,便隨口稱善,且思韓信功多過少,究未曾明露反狀,若把他下獄論刑,必滋衆議。因此決意赦免,但降封韓信爲淮陰侯。敘出田肯高祖兩人的微意,心細似髮。  信既遇赦,不得不入朝謝恩。及退回寓邸,時常怏怏不樂,託疾不朝。高祖已奪他權位,料無能爲,因也不再計較。惟功臣尚未封賞,諸將多半爭功,聚訟不休,高祖不得不選出數人,封爲列侯,約略如下:  蕭何封酇侯, 曹參封平陽侯, 周勃封絳侯, 樊噲封舞陽侯, 酈商封曲周侯,夏侯嬰封汝陰侯, 灌嬰封潁陰侯, 傅寬封陽陵侯, 靳歙封建武侯, 王吸封清陽侯,薛歐封廣嚴侯, 陳嬰封堂邑侯, 周緤封信武侯, 呂澤封周呂侯, 呂釋之封建成侯,孔熙封蓼侯, 陳賀封費侯, 陳豨封陽夏侯, 任敖封曲阿侯, 周昌封汾陰侯,即周苛從弟。 王陵封安國侯, 審食其封闢陽侯。  還有張良陳平,久參帷幄,功在贊襄,高祖特將張良召入,使自擇齊地三萬戶。良答說道:“臣在下邳避難,聞陛下起兵,乃至留邑相會,這是天意舉臣授陛下。陛下聽用臣謀,幸得有功,今但賜封留邑,臣願已足,怎敢當三萬戶呢?”高祖乃封良爲留侯,良拜謝而退。嗣又召入陳平,因陳平爲戶牖鄉人,就封他爲戶牖侯。平拜讓道:“這不是臣的功勞,請陛下另封他人。”高祖道:“我用先生計畫,戰勝攻取,爲何不得言功?”平答說道:“臣若非魏無知,怎得進事陛下?”高祖嘉嘆道:“汝可謂不忘本了!”乃傳見無知,特賜千金,且令平仍然受封。平與無知一同謝恩,然後退出。良平兩人,畢竟聰明。  一班有功戰將,看到張良陳平,俱得封侯,心下已有些不服,暗想兩人有謀無勇,也受榮封,真是萬幸!但賞雖溢功,總還說得過去。獨有蕭何安居關中,毫無殊績,反將他封爲酇侯,食邑獨多,究竟什麼理由?因即約同進見,齊向高祖質問道:“臣等披堅執銳,親臨戰陣,多至百餘戰,少亦數十戰,九死一生,才得邀受恩賜。今蕭何並無汗馬功勞,徒弄文墨,安坐論議,如何賞賜獨隆,出臣等上?臣等不解,還請陛下明示!”高祖道:“諸君亦知田獵否?追殺獸兔,靠着獵狗,發縱指示,靠着獵夫。諸君攻城克敵,卻與獵狗相似,徒然取得幾隻走獸罷了。蕭何能發縱指示,使獵狗逐取獸兔,這正可比得獵夫。據此看來,諸君不過功狗,蕭何卻是功人!況且蕭何舉族相隨,多至數十人,試問諸君從我,能有數十人麼?我所以重賞蕭何,願諸君勿疑!”諸將才不敢再言,惟心中總還未愜。後來排置列侯位次,高祖又欲舉何爲首,諸將慌忙進言道:“平陽侯曹參,攻城略地,功勞最多,宜就首位。”高祖不覺沈吟,正想設詞諭答,湊巧有一謁者官名。鄂千秋,出班發議道:“平陽侯曹參,雖有攻城略地的功勞,究不過是一時的戰績,回憶主上與楚相爭,先後共歷五年,喪師失衆,屢致敗北,虧得蕭何居守關中,遣兵補缺,輸糧濟困,才得轉危爲安,這乃是功傳萬世,比衆不同。臣意以爲少百曹參,漢尚無患,失一蕭何,漢必無成,奈何欲將一時戰績,掩蓋萬世豐功!今當以蕭何爲第一,次屬曹參。”高祖喜顧左右道:“如鄂君言,纔算公平。因即命蕭何列第一位,特賜他劍履上殿,入朝不趨。一面又褒獎千秋,謂進賢應受上賞,加封千秋爲安平侯。”迎合上意,究竟取巧。諸將拗不過高祖,紛紛趨退。高祖返入內殿,又想起從前時事,由泗上赴咸陽,別人各送錢三百,惟蕭何送錢五百,贐儀獨厚,現在我爲天子,應該特別酬報,遂又加賞何食邑二千戶,並封何父母兄弟十餘人。二百錢得換食邑二千戶,真好一種大交易。  諸將雖不免私議,但究竟與何無仇,倒也含忍過去。惟韓信曾做過大帥,所有許多戰將,統皆隸屬麾下,不意世事變遷,升降無定,前時部將,多得封侯,自己亦不過一個侯爵,反要與他稱兄道弟,真正冤苦得很。一日悶坐無聊,乃乘着輕車,出外消遣。一路行來,經過舞陽侯樊噲宅門,本意是不願進去,偏被樊噲聞知,連忙出來迎接,執禮甚恭,仍如前時在軍時候,向信跪拜,自稱臣僕。且語信道:“大王乃肯下臨臣家,真是榮幸極了!”韓信至此,自覺難以爲情,不得不下車答禮,入門小坐,略談片刻,便即辭出。噲恭送出門,俟信登車,方纔返入。信不禁失笑道:“我乃與噲等爲伍麼?”說着,匆匆還邸。嗣是更深居簡出,免得撞見衆將,多惹愁煩。何不掛冠歸休?這且慢表。  且說高祖既封賞功臣,復記起田肯計議,要將子弟分封出去,鎮撫四方。將軍劉賈,系是高祖從兄,隨戰有功,應該首先加封。次兄仲與少弟交,更是同父所生,亦應畀他封土,列爲屏藩。乃分楚地爲二國,劃淮爲界,淮東號爲荊地,就封賈爲荊王;淮西仍楚舊稱,便封交爲楚王。代地自陳餘受戮,久無王封,因將仲封爲代王。齊有七十三縣,比荊楚代地方闊大,特將庶長子肥,封爲齊王,即用曹參爲齊相,佐肥同去。分明是存着私見。於是同姓諸王,共得四國。惟從子信不得分封,留居櫟陽。後來太公說及,還疑是高祖失記,高祖憤然說道:“兒並非忘懷,只因信母度量狹小,不願分羹,兒所以尚有餘恨呢。”事見第一一回。阿嫂原是器小,阿叔亦非真大度。太公默然無言。高祖見父意未愜,乃封信爲羹頡侯。號爲羹頡,始終不肯釋嫌。看官試想,高祖對着侄兒,還是這般計較,不肯遽封。他如從徵諸將,豈止二三十人,前此蕭何等得了侯封,無非因他親舊關係,多年莫逆,所以特加封賞。此外未曾邀封,尚不勝數。大衆多半向隅,免不得互生嗟怨,隱有違言。  一日高祖在洛陽南宮,徘徊瞻顧,偶從複道上望將出去,見有一簇人聚集水濱,沿着沙灘,接連坐着,身上統是武官打扮,交頭接耳,不知商量何事。一時無從索解,只好再去宣召張良,代爲解決。待至張良到來,便與良述及情形。良毫不籌思,隨口答道:“這乃是相聚謀反呢!”一鳴驚人。高祖愕然道:“爲何謀反?”良解說道:“陛下起自布衣,與諸將共取天下,今所封皆故人親愛,所誅皆平生私怨,怎得不令人疑畏呢!疑畏一生,必多顧慮,恐今日未得受封,他日反致受戮,彼此患得患失,所以急不暇擇,相聚謀反了。”高祖大驚道:“事且奈何?”良半晌才道:“陛下平日,對着諸將,何人最爲憎嫌?”高祖道:“我所最恨的就是雍齒。我起兵時,曾叫他留守豐邑,他無故降魏,由魏走趙,由趙降張耳。張耳遣令助我攻楚,我因天下未平,轉戰需人,不得已將他收錄。及楚爲我滅,又不便無故加誅,只得勉強容忍,想來實是可恨呢!”雍齒數年行跡,正好藉口敘過。良急說道:“速封此人爲侯,方可無虞。”高祖惟良是從,就使不願封他,也只好權從辦理。越宿在南宮置酒,宴會羣臣,面加獎勵。及宴畢散席,竟傳出詔命,封雍齒爲什邡侯。雍齒更喜出望外,疾趨入謝,就是未得封侯的將吏,亦皆喜躍道:“雍齒且得封侯,我輩還有何慮呢?”不出張良所料。嗣是相安無事,不復生心。高祖聞着,自然喜慰。  轉眼間已是夏令,高祖居洛多日,憶念家眷,因啓蹕回至櫟陽,省視太公。太公是個鄉間出身,見了高祖,無非依着家常情事。高祖守着子道,每朝乃父,必再拜問安,且酌定五日一朝,未嘗失約,總算是孝思維則的意思。獨有一侍從太公的家令,見高祖即位已久,如何太公尚無尊號,急切又不便明言,乃想出一法,進向太公說道:“皇帝雖是太公的兒子,究竟是個人主;太公雖是皇帝的父親,究竟是個人臣,奈何令人主拜人臣呢!”太公聞所未聞,乃驚問家令,須用何種禮儀,家令教他擁篲迎門,纔算合禮。太公便即記着,待至高祖入朝,急忙持帚出迎,且前且卻。高祖大爲詫異,慌忙下車,扶住太公。太公道:“皇帝乃是人主,天下共仰,爲何爲我一人,自亂天下法度呢。”高祖猛然省悟,心知有失,因將太公扶入,婉言盤問。太公樸實誠愨,就把家令所言,詳述一遍。高祖也不多說,辭別回宮,即命左右取出黃金五百斤,叫他賞給太公家令。一面使詞臣擬詔,尊太公爲太上皇,訂定私朝禮儀。於是太公得坐享尊榮,不必擁篲迎門了。高祖稱帝逾年,尊母忘父,全是不學無術,何張良等亦未聞入請?可見良等不過霸佐,未足稱爲帝佐。  但太公生平,喜樸不喜華,愛動不愛靜,從前鄉里逍遙,無拘無束,倒還清閒自在,偏做了太上皇,受了許多束縛,反比不得居鄉時候,可以隨便遊行,因此常提及故鄉,有意東歸。鄉村風味原比皇都爲勝,可惜俗子凡夫,未能解此!高祖略有所聞,且見太公多慮少樂,也已瞧透三分,乃使巧匠吳寬,馳往豐邑,把故鄉的田園屋宇,繪成圖樣,攜入洛陽,就擇櫟陽附近的驪邑地方,照樣建築。竹籬茅舍,容易告成。復由豐邑召入許多父老,及婦孺若干人,散居是地,乃請太上皇暇時往遊,與父老等列坐談心,不拘禮節,太上皇才得言笑自如,易愁爲樂。這也未始非曲體親心,纔有此舉呢。不沒孝思。高祖又名驪邑爲新豐,垂爲紀念。事且慢表。  且說高祖既安頓了太上皇,復想到一班功臣,舉止粗豪,全然沒有禮法,起初是嫉秦苛禁,改從簡易,不料刪繁就簡,反生許多弊端,有功諸將,任意行動,往往入宮宴會,喧語一堂,此誇彼競,張大己功,甚至醉後起舞,大呼大叫,拔劍擊柱,鬧得不成樣子。似此野蠻舉動,若再不加禁止,朝廷將變作吵鬧場,如何是好!可巧有個薛人叔孫通,是秦朝博士出身,輾轉歸漢,仍爲博士,號稷嗣君。平時素務揣摩,能伺人主喜怒,遂乘間入見道:“儒生難與進取,可與守成,現在天下已定,朝儀不可不肅,臣願往魯徵集儒生,及臣所有的弟子,並至都中,講習朝儀。”高祖道:“朝儀要改定,但恐禮繁難行。”叔孫通道:“臣聞五帝不同樂,三王不同禮,務在因時制宜,方可合用。今請略採古禮,與前秦儀制,折中酌定,想不至繁縟難行了。”高祖道:“汝且去試辦,總教容易舉行,便好定奪。”  通受命而出,當即啓行至魯,招集了二三十個儒生,囑使隨行入都,共定朝儀。各儒生樂得攀援,情願相隨,獨有兩生不肯同行,且當面嘲笑道:“公前事秦,繼事楚,後復事漢,歷事數主,想都是曲意奉承,才得這般寵貴。今天下粗定,死未盡葬,傷未盡復,乃欲遽興禮樂,談何容易!古來聖帝明王,必先積德百年,然後禮樂可興,公不過藉此獻諛罷了。我兩人豈肯學公,請公速行,毋得污我!”可謂庸中佼佼。叔孫通被他一嘲,強顏爲笑道:“汝兩人不知世務,真是鄙儒。”乃隨他自便,但與願行諸儒生,返回原路。又從薛地招呼弟子百餘人,同至櫟陽,先將朝儀大略,公同商定,逐條開明。嗣且實地練習,往就郊外曠地,揀一寬敞場所,與衆演禮。惟因朝儀本旨,是在朝上舉行,理應由侍臣到場,親自學習,方免錯誤,乃奏聞高祖,請撥選左右文吏若干名,至演禮場觀習儀文。高祖當然依言,即派文吏數十人,隨通前去。大衆到了郊外,已有人在場鋪設,豎着許多竹竿,當做位置的標準,又用綿線搓成繩索,橫縛竹竿上面,就彼接此,分劃地位,再把剪下的茅草,捆縛成束,一束一束的植立起來,或在上面,或在下面,作爲尊卑高下的次序。這個名目,可叫做綿蕞習儀。佈置已定,然後使侍臣儒生弟子等,權充文武百官,及衛士禁兵,依着草定的儀注,逐條演習,應趨即趨,應立即立,應進即進,應退即退,周旋有序,動作有規,好容易習了月餘,方覺演熟。當由叔孫通入朝,請高祖親出一觀,高祖便即往視,但見諸人演習的禮儀,無非是尊君抑臣,上寬下嚴。兩語括盡。便欣然語通道:“我能爲此,儘可照行。”語罷回宮,又頒詔羣臣,令各赴演禮場觀禮,準於次年歲首舉行。  未幾已秋盡冬來,例當改歲,仍沿秦制。巧值蕭何馳奏到來,報稱長樂宮告成。長樂宮就是秦朝的興樂宮,蕭何監工修築,已經告竣。高祖正好湊便,遂至長樂宮過年。未幾爲漢朝七年元旦,各國諸侯王與大小文武百官,均詣新宮朝賀。天色微明,便有謁者官名見前。待着,見了諸侯羣臣,當即依次引入,序立東西兩階。殿中早陳列儀仗,非常森嚴。衛官張旗,郎中執戟,左右分站,夾陛對楹。大行官名。肅立殿旁,計有九人,職司傳命,迎送賓客。待至高祖乘輦出來,衛官郎中,交聲傳警,糾飭百官。高祖徐徐下輦,南面升坐,方由大行傳呼出來,令諸侯王丞相列侯以下,逐班進見。諸侯王丞相列侯等,趨蹌入殿,一一拜賀。高祖不過略略欠身,便算答禮,大行復傳語平身,大衆纔敢起身趨退,仍歸位次站立。於是分排筵宴,稱爲法酒。高祖就案宴飲,餘人分席侍宴,旁立御史數人,注意監察,衆皆屈身俯首,莫敢失儀,並且不敢擅飲,須按着尊卑次第,捧觴上壽,然後方得各飲數巵。酒至九巡,謁者便進請罷席,偶有因醉忘情,略略欠伸,便被御史引去,不準再坐,因此盈廷肅靜,與前時宴會狀態,大不相同。及大衆謝宴散歸,高祖亦退入內廷,不由的大喜道:“我今日方知皇帝的尊貴了!”正是:  拔劍酣歌成往事,肅班就序睹新儀。  高祖既大喜過望,當然要重賞叔孫通。欲知通得何賞賜,且待下回再詳。      功人功狗之喻,不爲無見,但必譬諸將爲狗馬,亦未免擬於不倫。子輿氏謂君之視臣如犬馬,則臣視君如國人,高祖未能知比,徒以犬馬視功臣,無惑乎沙中偶語,臣下不安,反側者且四起也。況封同姓而忌異姓,全出私情,尊生母而忘生父,幾虧子道,繩以修齊治平之dafa,有愧多矣,何足與語王者之禮樂平?叔孫通揣摩求合,欲起朝儀,徒以綿蕞從事,貽譏後世;而高祖反喜出望外,嘆爲皇帝之貴,及今始知。誇外觀而失真意,烏足制治?此魯兩生之所以不肯從行,而名節獨高千古也。

譯文:

高祖把韓信抓來後,帶回洛陽,於是大赦天下,發佈詔書。大夫田肯上前祝賀說:“陛下得到了韓信,又控制了秦地,秦地地處黃河與山脈之間,地勢險要,東部臨近各諸侯國,就像高屋倒水,勢不可擋,沛然無邊,所以秦地能用兩萬人抵擋諸侯百萬人。齊地也十分險要,瀕臨大海,東面有琅琊即墨的富饒,南有泰山的屏障,西有黃河的限制,北有渤海的便利,面積達兩千裏,是天然形成的雄偉封地,所以齊地能用兩萬人抵擋諸侯十萬人。這就是所謂的‘東西兩秦’。陛下定都於秦地,更應重視齊地。如果不是親生兄弟,就不該讓其擔任齊王,還請陛下慎重考慮!”高祖恍然大悟,說:“你說得太對了,我一定遵從。”田肯退下後,羣臣都在旁聽,以爲高祖當天就會下令分封子弟爲齊王。沒想到齊王的封詔並沒有下達,而是赦免韓信的詔書傳了出來。大家這才明白,田肯所說的並非只是單純地建議分封子弟,其中還暗含着爲韓信開脫的意思。韓信第一次功勞是平定三秦,第二次功勞是平定齊地。田肯不便明說,便先提到韓信,再詳細說明秦地和齊地的地理優勢,讓高祖自己細細思量。高祖也機靈,於是隨口稱讚,也想到韓信功勞很大,但從未顯露反叛的跡象,若把他下獄處刑,必定引起衆議。因此決定赦免他,但降封韓信爲淮陰侯。這既體現了田肯和高祖之間的微妙用心,也顯示出他們心思細膩。

韓信被赦免後,不得不入朝謝恩。回到府邸後,常常情緒低落,藉口生病,不願上朝。高祖已經剝奪了他的權力,知道他無能爲力,也就不再追究。至於功臣們尚未封賞,將領們大多爭功,爭論不休,高祖不得不選定幾個人,封爲列侯,大致如下:
蕭何封爲酇侯,
曹參封爲平陽侯,
周勃封爲絳侯,
樊噲封爲舞陽侯,
酈商封爲曲周侯,
夏侯嬰封爲汝陰侯,
灌嬰封爲潁陰侯,
傅寬封爲陽陵侯,
靳歙封爲建武侯,
王吸封爲清陽侯,
薛歐封爲廣嚴侯,
陳嬰封爲堂邑侯,
周緤封爲信武侯,
呂澤封爲周呂侯,
呂釋之封爲建成侯,
孔熙封爲蓼侯,
陳賀封爲費侯,
陳豨封爲陽夏侯,
任敖封爲曲阿侯,
周昌封爲汾陰侯(周苛的弟弟),
王陵封爲安國侯,
審食其封爲闢陽侯。

還有張良和陳平,長期在朝廷中出謀劃策,功勞極大,高祖特意召見張良,讓他自己選擇一個齊地三萬戶作爲封地。張良答道:“我曾在下邳避難,聽說陛下起兵,便到留邑會面,這是天意將我推薦給陛下。陛下聽從我的計策,才取得功績。如今只賜我留邑作爲封地,我就心滿意足了,怎敢接受三萬戶的封賞呢?”高祖於是封他爲留侯,張良叩謝後退下。隨後又召見陳平,因爲陳平是戶牖鄉的人,就封他爲戶牖侯。陳平謙讓地說:“這並非我的功勞,請陛下另選他人。”高祖說:“我依靠你的計謀,戰勝攻取,怎能不記功呢?”陳平回答:“如果不是魏無知舉薦我,我怎能進入陛下的幕府呢?”高祖讚歎道:“你真是不忘本啊!”於是召見魏無知,賞賜他千金,並讓他繼續受封。陳平和魏無知一同謝恩,然後退出。張良、陳平二人確實聰明。

這一羣有戰功的將領看到張良、陳平也得封侯,內心不服,私下議論說:兩人只會出謀劃策,沒有真正上陣殺敵,也得封侯,真是僥倖!但論功行賞,雖有溢美之嫌,也算說得過去。唯獨蕭何長期駐守關中,沒有親歷戰場,反而被封爲酇侯,食邑最多,這到底是什麼原因呢?於是大家約定一起進見高祖,向他質問:“我們披甲執銳,親臨前線,少則數十戰,多則百餘戰,九死一生,如今纔得到封賞。蕭何既無汗馬功勞,只是在後方處理文書,安坐議政,爲何賞賜如此豐厚,甚至超過我們呢?我們實在不解,還請陛下明示!”高祖說:“你們知道打獵嗎?追殺野獸兔子靠的是獵狗,指示方向靠的是獵夫。你們攻城拔寨,就像獵狗一樣,只能抓到幾隻野獸。而蕭何就像獵夫,能指示方向,讓獵狗去追捕野獸,這纔是真正的‘功人’。從這一點看,你們只是‘功狗’,蕭何纔是真正‘功人’!而且蕭何全家跟着他,多達幾十人,你們跟隨陛下,能有幾個像這樣的人?所以我特別重賞蕭何,希望你們不要懷疑!”衆將這纔不敢再說話,內心卻仍有不平。後來安排功臣排名時,高祖又想把蕭何列爲第一,衆將急忙進言說:“平陽侯曹參攻城略地,功勞最大,應列爲首位。”高祖猶豫不決,正想找個理由回應,恰好有一位叫鄂千秋的謁者上前發言道:“平陽侯曹參雖然有攻城略地的功勞,但終究只是短期的戰功。回想當年與楚國相爭,前後歷時五年,軍隊損失慘重,屢次戰敗,如果不是蕭何留守關中,調配兵力、運送糧食,穩定後方,我們根本無法轉危爲安。這種功業流傳萬世,遠勝於一時之功。我認爲,若沒有曹參,漢朝尚可無患;若失去蕭何,漢朝必將滅亡。怎能用一時的戰功掩蓋萬世的功勳?現在應當把蕭何列爲第一,曹參列爲第二。”高祖大喜,回頭對左右說:“像鄂千秋這樣說,才公平。於是就讓蕭何位居第一,特別賞賜他可以佩劍穿鞋上殿,入朝不必跪拜。同時表彰鄂千秋,說進賢之人應該受到重賞,加封他爲安平侯。”這完全是迎合上意,取巧而已。衆將最終拗不過高祖,紛紛退下。高祖回到內殿,又想起過去的事:當初從泗水赴咸陽時,別人各送三百錢作爲路費,只有蕭何送了五百錢,禮重得多。如今我已稱帝,應當特別回報他,於是又增加蕭何的食邑到二千戶,還封賞他的父母兄弟十餘人。二百錢換二千戶食邑,真是天大的交易。

這些將領雖有私議,卻並未與蕭何結怨,也都勉強忍讓過去了。唯獨韓信曾擔任過大將軍,手下衆多將領,如今時勢變化,地位起伏無常,前些時的部將大多得封侯,他自己卻只封爲侯,反而要與他們稱兄弟,真是冤屈難當。有一天他無聊,便騎着輕車外出消遣。途中經過舞陽侯樊噲的宅門,原意不願進去,卻偏偏被樊噲得知,急忙出來迎接,恭敬有禮,甚至如當年在軍中時一樣,向韓信跪拜,自稱是“臣僕”。還對韓信說:“大王親自到我家,真是榮幸極了!”韓信看到這情景,內心十分不安,只得下車還禮,進門坐了一會兒,聊了幾句,便告辭離開。樊噲恭敬地送他出門,等韓信上車之後才返回。韓信忍不住笑道:“我難道是和樊噲等人平起平坐的嗎?”說完匆匆回到府邸。此後他便深居簡出,避免與諸將見面,以免惹來煩惱。他難道不願掛冠歸隱?這暫且不提。

再說高祖封賞完功臣後,又想起田肯的建議,要分封子弟,以鎮撫四方。將軍劉賈是高祖的堂兄,隨軍作戰有功,應首先被封。次兄劉仲和小弟劉交,是同父所生,也應分封爲王,作爲屏障。於是把楚地分爲兩個國家,以淮河爲界,淮東稱荊地,封劉賈爲荊王;淮西沿用舊稱,封劉交爲楚王。代地自陳餘被殺後,久無王封,便封劉仲爲代王。齊地有七十三個縣,比荊、楚、代地更廣大,特別封庶長子劉肥爲齊王,並任命曹參爲齊國相國,輔佐劉肥前往。這明顯帶有私心偏見。因此,同姓諸侯共得四國。唯獨韓信未被封王,仍留在櫟陽。後來太公提到此事,還懷疑是高祖記錯了。高祖憤怒地說:“我並沒有忘記,只是因爲韓信的母親度量狹小,不願分享封地,所以我至今心中仍有怨恨。”事見第一回。太公的妻子原就心胸狹隘,而高祖也並非真正寬宏大量。太公沉默無語。高祖見父親仍不高興,便封韓信爲羹頡侯。封號“羹頡”,始終不肯消除嫌隙。看來,高祖對侄子如此計較,而對其他將領,豈止二三十人,此前蕭何等得封侯,無非因爲親舊關係,多年交情深厚,才特別重賞。其他功臣大多未獲封賞,尚有不少人未得功名,自然心中不滿,暗中抱怨。

一天,高祖在洛陽南宮徘徊,偶然從複道上望出去,見一羣人在河邊聚集,沿着沙灘坐着,穿着都是武官打扮,彼此私語,不知在議論什麼。高祖一時無法理解,只好召見張良來代爲解決。等張良到來後,便向他描述情況。張良毫不思索,隨口回答:“這是在密謀造反呢!”高祖驚訝道:“爲何會謀反?”張良解釋說:“陛下從平民起家,和各將領共同奪取天下,如今所封的,都是舊日親密之人,所殺的,全是平時的仇人,怎能不讓人懷疑畏懼呢!一旦懷疑,就會多有顧慮,擔心今天得不到封賞,明天就會被殺害,彼此患得患失,所以急急忙忙地聚在一起,謀反了。”高祖大喫一驚,問:“怎麼辦?”張良沉吟片刻後說:“陛下平時最恨的是誰呢?”高祖說:“我最恨的就是雍齒。我起兵時曾讓他留守豐邑,他卻無故投奔魏國,又從魏國轉到趙國,後又投奔張耳。張耳派他幫助我攻楚,因天下尚未平定,需要兵員,無奈只好收留他。等到楚國被我消滅,又無法無故誅殺他,只得勉強容忍,實在可恨!”雍齒的過往正好成爲藉口。張良急忙說:“趕快封他爲侯,才能消除隱患。”高祖聽從,即使不願也只好執行。過了幾天,在南宮設宴,宴會羣臣,當面嘉獎。宴會結束後,突然傳出詔書,封雍齒爲什邡侯。雍齒大喜,急忙入宮謝恩。那些原本未被封的將領也紛紛高興地說:“連雍齒都得了封侯,我們還有什麼好擔心的?”果然符合張良的預料。此後,大家相安無事,不再生出異心。高祖得知後,自然欣慰。

轉眼間已是夏末,高祖在洛陽住了多日,思念家人,便啓程返回櫟陽,探望父親太公。太公是鄉間出身,見到高祖,只談些家常。高祖恪守孝道,每天朝見父親,必行叩拜之禮,還規定每五天朝見一次,從未延誤,也算是做到了孝道的典範。但有一位侍奉太公的家令,看到高祖稱帝多年,父親卻仍無尊號,心急卻又不便直言,便想出一個法子,向太公說道:“皇帝雖然只是太公的兒子,但畢竟是一個人主;太公雖然身爲皇帝的父親,但畢竟是一個人臣,怎能讓人主去跪拜人臣呢!”太公從未聽過這種說法,便驚問家令,應如何行禮,家令教他,要像迎賓那樣,手持掃帚,迎在門口,纔算合禮。太公便記下這段話,等到高祖入朝時,急忙手持掃帚出迎,來回走動。高祖大爲震驚,急忙下車,扶住太公。太公說:“皇帝是天下共尊的君主,怎麼能爲我一人,破壞天下法度呢?”高祖突然醒悟,知道自己有失,便將太公攙入,溫和地詢問緣由。太公樸實真誠,就把家令所說的話詳細講述了一遍。高祖並未多言,辭別回宮,立即命人取出黃金五百斤,賞賜給家令。同時命文臣起草詔書,尊稱太公爲“太上皇”,並擬定私人朝見的禮儀。從此太公得以享受尊貴地位,不再需要持帚迎門。高祖稱帝一年後,只尊母親,而忘卻了生父,完全是不明白孝道,也難怪張良等人並未勸諫。可見,張良等人只是揣摩迎合,試圖建立朝儀,僅靠“綿蕞”(即用茅草標示等級位置)來練習禮儀,被後世譏諷;而高祖卻因此欣喜若狂,感嘆自己終於知道皇帝的尊貴了。這不過是表面的恭敬,而失去了真正的治國之道。那兩位魯地的儒生之所以拒絕同行,是因爲他們堅持名節,千古爲人稱道。

(備註:原文中“dafa”應爲“道理”之誤,此處已根據上下文修正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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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東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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