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前漢演義》•第二十九回 貪功得禍酈生就烹 數罪陳言漢王中箭

卻說楚大司馬曹咎,與塞王司馬欣,統是項王故人,始終倚任。咎與欣嘗有德項梁,事見十二回。項王且封咎爲海春侯,叫他堅守成皋,原是特別重委,再派司馬欣爲助,總道是萬穩萬當,可無他虞。曹咎也依命守着,不欲輕動。偏漢兵屢來挑戰,一連數日,未見曹咎出兵,倒也索然無味,還報漢王,漢王與張良陳平等人,商就一計,用了激怒的方法,使兵士往誘曹咎。一面派遣各將,埋伏汜水左右,專等曹咎出擊,好教他入網受擒。佈置已定,遂由兵士再逼城下,百般辱罵,語語不堪入耳。城中守兵,都聽得懊惱異常,爭向曹咎請戰。曹咎素性剛暴,也欲開城廝殺,獨司馬欣諫阻道:“項王臨行,曾有要言囑託足下,但守毋戰,今漢兵前來挑動,明明是一條誘敵計,請足下萬勿氣忿,靜候項王到來,與他會戰,不怕不勝。”曹咎聽了,只得勉強忍耐,飭令兵士靜守,不準出戰。漢兵罵了一日,不見城中動靜,方纔退出。越日天曉,又到城下喊鬧,人數越多,罵聲越高,甚至四面八方,環集痛詈。到了日已亭午,未免疲倦,就解衣坐着,取出懷中乾糧,飽食一頓,又復精神勃發,仍然叫罵不絕。直到暮色淒涼,乃復收隊回營。至第三四日間,漢兵且各持白布幡,寫着曹咎姓名,下繪豬狗畜生等類,描摹醜態,衆口中仍然一派譏嘲。曹咎登城俯望,不由的怒氣填胸,且見漢兵或立或坐,或臥或舞,手中用着兵械,亂戳土石,齊聲喧呼,當做剁解曹咎一般。若非誘敵,寧作此態。咎實不能再耐,便一聲號令,召集兵馬,殺出城來。紅曲鱔上鉤了。司馬欣不及攔阻,也只好跟了曹咎,一同出城。  漢兵不及整甲,連衣盔旗幟等類,一齊拋棄,都紛紛向北逃走。咎與欣從後追趕,但見漢兵到了汜水,陸續躍下,鳧水遁去。咎憤憤道:“我軍也能鳧水,難道怕汝賊軍不成!”遂催動人馬,趨至水濱,不管前後左右,有無埋伏,就督兵渡將過去。才渡一半,便有兩岸漢兵,搖旗吶喊,踊躍前來。左岸統將爲樊噲,右岸統將爲靳歙,各持長槍大戟,來殺楚兵。楚兵行伍已亂,不能抵敵,咎在水中,欣尚在岸上,兩人又無從相顧,慌張的了不得。欣心中埋怨曹咎,想收集岸上人馬,自返成皋,偏漢兵已經殺到,無從脫身,只好拚命敵住。那曹咎進退兩難,還想渡到對岸,冒死一戰,誰知對岸又來了許多兵馬,隱隱擁着麾蓋,竟是漢王帶領衆將,親來接應。咎料難再渡,不得已招兵渡回,忽聽得鼓聲一響,箭似飛蝗般射來。楚兵泅在水中,不能昂頭,多半淹斃。咎亦身中數箭,受傷甚重,慌忙登岸,又被漢兵截住,沒奈何拔出佩刀,自刎而亡。司馬欣左衝右突,好多時不能脫身,手下殘兵,只有數十騎隨着,眼見得死在目前,不如自盡,索性也舉槍自刺,斷喉畢命。  漢王見前軍大勝,便令停止放箭,安渡汜水,會同樊噲靳歙兩軍,直入成皋。成皋已無守將,百姓都開城迎接,由漢王慰諭一番,盡命安居復業,百姓大悅。還有項王遺下的金銀財寶,一古腦兒歸入漢王。漢王取出數成,分賞將士,將士亦喜出望外,歡躍異常。休息三日,漢王命向敖侖運粟,接濟軍糧。待糧已運至,復引兵出屯廣武,據險設營,阻住項王回軍,一面探聽齊地,專望齊地得平,便可調回韓信,共同御楚。  小子敘到此處,更要補敘數語,方能前後貫通。原來韓信奉漢王命,往招趙地兵丁,東出擊齊,免不得費時需日。漢王部下的酈食其,志在邀功,獨請命漢王,自願招降齊王,省得勞兵。漢王乃遣令赴齊。是時齊王爲誰?就是田橫兄子田廣,即田榮子。由田橫擁立起來,橫爲齊相,佐廣守齊。齊經過城陽一役,嚴兵設戍,力拒楚兵。城陽事見二十三回。項王爲了彭城失守,南歸敗漢,嗣後專與漢王戰爭,無暇顧齊。就是留攻城陽的楚將,也因齊地難下,次第調歸,所以齊地已有年餘,不遭兵革。回顧前文,筆不滲漏。至韓信募兵擊齊,頗有風聲傳入齊都。齊都便是臨淄城,齊王廣與齊相橫,由城陽還都故土,一聞韓信將要來攻,亟遣族人田解,與部將華無傷等,帶同重兵,出戍歷下。可巧酈食其馳至,求見齊王,齊王廣便即召入,兩下相見,酈生就進說道:“方今楚漢相爭,連年未解,大王可料得將來結果,究應歸屬何人?”齊王道:“這事怎能預料?”酈生道:“將來定當歸漢。”齊王道:“先生從何處看來?”酈生道:“漢楚二王,同受義帝差遣,分道攻秦。當時楚強漢弱,何人不知,乃漢王得先入咸陽,是明明爲天意所歸,不假兵力。偏項王違天負約,徒靠着一時強暴,迫令漢王移入漢中,又將義帝遷弒郴地,海內人心,無不痛恨。自從漢王仗義興師,出定三秦,即爲義帝縞素髮喪,傳檄討賊,名正言順,天下向風。所過城邑,但教降順,悉仍舊封,所得財貨,不願私取,盡給士卒,與天下共享樂利,所以豪傑賢才,俱願爲用。項王背約不信,弒主不忠,勒惜爵賞,專用私親,人民背畔,賢才交怨,怎能不敗!怎能不亡!照此看來,便可見天下歸漢,無庸疑議了。況且漢王起兵蜀漢,所向皆克,三秦既定,復涉西河,破北魏,出井陘,誅成安君,勢如破竹,若單靠人力,那有這般神速!今又據敖倉,塞成皋,守白馬津,杜太行坂,距蜚狐口,地利人和,無往不勝,楚兵不久必破。各地諸侯王,已皆服漢,惟齊國尚未歸附,大王誠知幾助順,向漢輸款,齊國尚可保全,否則大兵將至,危亡就在眼前了!”齊王廣乃答說道:“寡人依言歸漢,漢兵便可不來麼?”酈生道:“僕此來並非私行,乃由漢王顧惜齊民,不忍塗炭,特遣僕先來探問。如果大王誠心歸漢,免動兵戈,漢王自然心喜,便當止住韓信,不復進兵。盡請大王放心!”酈生此時可謂躊躇滿志,那知後來偏不如此。  田橫在旁接入道:“這也須由先生修書,先與韓信接洽,方免他慮。”酈生毫不推辭,就索了書箋,寫明情跡,請韓信不必進兵,即差從人齎書,偕同齊使,往報韓信。信正招足趙兵,東至平原,接着酈生書信,展閱一週,即對着來使道:“酈大夫既說下齊國,還有何求?我當旋師南下便了。”隨即寫了復書,交付來使,遣還齊國。酈生接到覆函,立白齊國君相,齊王廣與齊相橫,互閱來書,當然勿疑,且有齊使作證,更加相信。遂傳令歷下各軍,一律解嚴,並款留酈生數日,晝夜縱飲,不問外情。酈生本高陽酒徒,見了這杯中物,也是戀戀不捨,今日不行,明日復不行,一連數日,仍然不行,遂致一條老性命,要從此送脫了。酒能誤人,一至於此。  自韓信發回齊使,便擬移軍南下,與漢王會同擊楚,忽有一人出阻道:“不可!不可!”韓信瞧着,乃是謀士蒯徹,徹系燕人,已見前文。就啓問道:“齊已降順,我自應改道南行,有什麼不可呢?”蒯徹道:“將軍奉命擊齊,費了若干心機,才得東指。今漢王獨使酈生先往,說下齊國,究竟可恃與否,尚難料定。況漢王並未頒下明令,止住將軍,將軍豈可徒憑酈生一書,倉猝旋師呢?還有一說,酈生是個儒生,憑三寸舌,立下齊國七十餘城,將軍帶甲數萬,轉戰年餘,才得平趙國五十餘城,試想爲將數年,反不敵一豎儒的功勞,豈不是可愧可恨麼?爲將軍計,不如乘齊無備,長驅直入,掃平齊境,方得將所有功績,歸屬將軍了。”韓信聞言,意亦少動,沈吟了好一歇,才向蒯徹道:“酈生尚在齊國,我若乘虛襲齊,齊必將酈生殺斃,是我反害死酈生,這事恐難使得!”韓信尚有良心。蒯徹微笑道:“將軍不負酈生,酈生已早負將軍了。若使非酈生想奪功勞,搖惑漢王,漢王原遣將軍攻齊,爲什麼又遣酈生呢?”辯士之口,誠屬可畏。韓信勃然起座,即刻點齊人馬,渡過平原,突向歷下殺入。齊將田解華無傷,已接齊王解嚴的命令,毫不戒備,驟然遇着漢兵,嚇得莫名其妙,紛紛四潰。韓信麾兵追擊,斬田解,擒華無傷,一路順風,竟至臨淄城下。  齊王廣聞報大驚,急召酈生詰責道:“我誤信汝言,撤除邊防,總道韓信不再進攻,誰知汝懷着鬼胎,佯勸我歸漢撤兵,暗中卻使韓信前來,乘我不備,覆我邦家,汝真行得好計,看汝今日尚有何說?”酈生也覺着忙,便答語道:“韓信不道,背約進攻,非但賣友,實是欺君!願大王遣一使臣,同僕出責韓信,信必無言可答,不得不引兵退去了。”齊王尚未及答,齊相田橫冷笑道:“先生想借此脫罪麼?我前日已經受欺,今可不必哄我了。”酈生道:“足下既疑僕至此,僕就死在此地,不復出城。但也須修書往詰,看韓信如何答覆,就死未遲!”廣與橫齊聲道:“韓信如果退兵,不必說了,否則請就試鼎鑊,莫怪我君臣無情!”酈生應着,匆匆寫好書信,派人出城,遞與韓信。信拆書一閱,着墨無多,備極悽惻,也不禁激動天良,半晌答不出話來。偏蒯徹又來進言道:“將軍屢臨大敵,不動聲色,如何爲一酈生,反沾沾似兒女子態,不能遽決?一人性命,顧他甚麼?畢世大功,豈可輕棄?請將軍勿再遲疑。”想是前生積有冤孽,故必欲害死酈生。韓信道:“逼死酈生,還是小事,抗違王命,豈非大罪!”蒯徹道:“將軍原奉命伐齊,得平齊地,正是爲王盡力,有功無罪。若使今日退兵,使酈生得歸報漢王,從中讒間,恐真要構成大罪了!”韓信本來貪功,又恐得罪,遂聽了蒯徹言語,拒回來使,且與語道:“我是奉命伐齊,未聞諭止,就使齊君臣果然許降,安知非一條緩兵計策,今日降漢,不久復叛?我既引兵到此,志在一勞永逸,煩爲我轉告酈大夫,彼此爲國效死,不能多事瞻顧了。”  來使只好返報。齊王聞着,便令左右取過油鼎,要烹酈生。酈生道:“我爲韓信所賣,自願就烹,但大王國家,亦必就滅,韓信將來,也難免誅夷,果報不爽,恨我不得親見哩!”爲下文韓信夷族張本。說罷,就用衣裹首,投入油鼎,須臾畢命。也是貪功所致。齊君臣登城拒守,不到數日,竟被韓信攻破。齊王廣開了東門,當先出走,留住田橫斷後。田橫帶領齊兵,再與漢軍奮鬥數合,終致敗卻,落荒遁去。君臣先後離散,廣奔高密,橫走博陽,韓信馳入齊都,安民已畢,復擬引兵東出,追擊齊王。齊王廣得知風聲,很是惶急,不得已派使西出,奉表項王,向他求救。  項王自梁地還兵,使鍾離昧爲先鋒,馳回滎陽。漢王聞楚軍到來,急命諸將出阻,諸將躍馬馳去,隨兵約有好幾萬名。行至滎陽城東,已與鍾離昧相遇,彼此無暇問答,就一齊圍裹攏來,把鍾離昧困在垓心。鍾離昧兵少難支,惶急得很,可巧項王從後驅至,一聲吶喊,殺入圍中。漢兵慌忙退回,已喪亡了數百人,項王救出鍾離昧,進逼廣武,與漢王夾澗屯軍。廣武本是山名,東連滎澤,西接汜水,形勢險阻,山中有一斷澗劃開,分峙兩峯,漢王就西邊築壘,依澗自固。項王即就東邊築壘,與漢相拒。彼此不便進攻,各自駐守。惟漢由敖倉運粟,源源接濟,連日不絕,楚兵卻沒有這般穀倉,漸漸的糧食減少,不便久持。項王已是加憂,再經齊使馳至軍前,乞發救兵,更令項王心下躊躇。想了多時,還是發兵相救,尚好牽制韓信,免得他來會漢王。乃使大將龍且,副將周蘭,領兵二十萬東往援齊。一面向漢王索戰,漢王只是不出。  項王想出一法,命將漢王父太公,置諸俎上,推至澗旁,自在後面押住,厲聲大呼道:“劉邦聽着!汝若不肯出降,我便烹食汝父!”這數語響震山谷,漢兵無不聞知,即向漢王通報。漢王大驚道:“這……這卻如何是好!”張良在旁進說道:“大王不必着急!項王因我軍不出,特設此計,來誘大王。請大王複詞決絕,免墮詭謀!”漢王道:“倘使我父果然被烹,我將如何爲子?如何爲人?”張良道:“現在楚軍裏面,除項王外,要算項伯最有權力。項伯與大王已結姻親,定當諫阻,不致他虞。”漢王乃使人傳語道:“我與項羽同事義帝,約爲兄弟,我翁就是汝翁,必欲烹汝翁,請分我一杯羹!”項王聽到此語,怒不可遏,就顧令左右,將太公移置俎下,付諸鼎烹。險哉太公。旁邊閃出一人道:“天下事尚未可知,還望勿爲已甚,況欲爭天下,往往不顧家族,今殺一人父,有何益處?多惹他人仇恨罷了。”項王乃命將太公牽回,照前軟禁。這救護太公的楚人,就是項伯,果如張良所料。  項王又遣吏致語道:“天下洶洶,連歲不寧,無非爲了我輩兩人,相持不下。今願與漢王親戰數合,一決雌雄,我若不勝,卷甲即退,何苦長此戰爭,勞疲兵民呢!”漢王笑謝來使道:“我願鬥智,不願鬥力。”楚使回報項王,項王一躍上馬,跑出營門,挑選壯士數十騎,令作先驅,馳向澗旁挑戰。漢營中有一弁目樓煩,素善騎射,由漢王派他出壘,夾澗放箭。颼颼的響了數聲,射倒了好幾個壯士。驀見澗東來了一匹烏騅馬,乘着一位披甲持戟的大王,眼似銅鈴,須似鐵帚,一種兇悍情狀,令人生怖,再加一聲叱吒,震響山谷,好似天空中霹靂一般,嚇得樓煩雙手俱顫,不能再射,還有兩腳亦站立不住,倒退數步,索性回頭就跑,走入營中。見了漢王,心中尚是亂跳,口齒幾說不清楚。漢王着人探視敵蹤,乃是項王尚在澗旁,專呼漢王答話。  漢王聞報,雖然有些驚心,但又不便始終示弱,因也整隊趨出,與項王夾澗對談。項王又叱語道:“劉邦,汝敢與我親鬥三合否?”專恃蠻力,實屬無謂。漢王道:“項羽休得逞強,汝身負十大罪,尚敢向我饒舌麼?汝背義帝舊約,王我蜀漢,罪一;擅殺卿子冠軍,目無主上,罪二;奉命救趙,不聞還報,強迫諸侯入關,罪三;燒秦宮室,發掘始皇墳墓,劫取財寶,罪四;子嬰已降,汝尚把他殺死,罪五;詐坑秦降卒二十萬人,累屍新安,罪六;部下愛將,分封善地,卻將各國故主,或徙或逐,罪七;出逐義帝,自都彭城,又把韓梁故地,多半佔據,罪八;義帝嘗爲汝主,竟使人扮作強盜,行弒江南,罪九;爲政不平,主約不信,神人共憤,天地不容,罪十。我爲天下起義,連合諸侯,共誅殘賊,當使刑餘罪人擊汝,難道我配與汝打仗麼?”泗上亭長,居然自高位置了。  項王氣極,並不答言,但用戟向後一揮,便有無數弓弩手,趕將上來。一陣亂射,放出許多箭鏃,躍過斷澗,防不勝防。漢王正想回馬,那胸中已中了一箭,疼痛的了不得,險些兒墮落馬下。幸虧旁列將士,上前救護,把馬牽轉,馳入營門。漢王痛不可忍,屈身伏鞍,暗暗叫苦。將佐等統皆問安,漢王佯用手捫足道:“賊……賊箭中我足趾了!”左右忙扶漢王下馬,擁至榻前安臥。當即傳召醫官,取出箭鏃,敷了瘡藥。還幸瘡痕未深,不致傷命。小子有詩詠道:  一矢相遺已及胸,託詞中趾示從容,  聰明畢竟由天授,通變才能卻敵鋒。  漢王中箭回營,項王始轉怒爲喜,只因絕澗難越,不便進攻,也即收兵退歸。欲知後事,且看下回自知。      酈生之被烹,韓信實使之,而韓信將來之受誅,亦即由酈生之烹死,暗伏禍根。酈生之說齊,固奉漢王之命而往,既得招降齊國,不辱使命,乃偏爲韓信所賣,卒致焚身,漢王聞之,寧有不隱恨韓信?不過楚尚未平,恃信爲輔,因含忍而未發耳。況漢王之生平,本能忍人所不能忍,乃父已置諸敵俎,猶有分我杯羹之言,對父且如此,況他人乎!至若項王索戰,夾澗與語,歷數項王十罪,雖事有可徵,並無虛構,然項王罪惡之大,莫過於弒義帝,漢王置此罪於八九之間,獨以背約爲罪首,重私輕公,易先爲後,其心已可概見矣。彼智如韓信,獨不能察漢王之隱,猶沾沾於平齊之功績,聽蒯徹而害酈生,此所以終遭誅戮也。

譯文:

楚大司馬曹咎和塞王司馬欣,都是項王的老朋友,一直受到項王的信任和重用。當初曹咎和司馬欣曾對項梁有恩,這一點在前面第十二回已有記載。項王臨死前封曹咎爲海春侯,讓他堅守成皋,這是特別重要的任命,又派司馬欣協助他,大家覺得這樣安排萬無一失,不會有意外發生。曹咎也聽從命令,堅守城池,不願輕舉妄動。然而,漢軍屢次前來挑戰,連續數日,曹咎一直不出兵,漢軍反而覺得索然無味,便向漢王報告。漢王和張良、陳平等謀臣商議,決定採用激怒的策略,派出士兵去引誘曹咎出戰。同時,下令各路將領在汜水兩岸埋伏,專門等着曹咎出擊,好將其誘入埋伏圈擒獲。一切佈置妥當後,漢軍又不斷逼近城下,辱罵不斷,言語極其難聽。城中的士兵都聽後氣憤異常,紛紛向曹咎請求出戰。曹咎性格剛烈暴躁,也想出城作戰,但司馬欣勸阻他說:“項王臨走前曾叮囑你,只守不戰。如今漢軍前來挑釁,明顯是故意引誘你出戰,請你千萬不要生氣,靜等項王到來,與他會戰,一定可以取勝。”曹咎聽了,只能勉強忍耐,下令士兵堅守城池,不準出戰。漢軍罵了一整天,見城中毫無動靜,才撤退。第二天清晨,漢軍再次來到城下,人越來越多,罵聲也越來越兇,甚至四面八方圍集,大聲辱罵。到中午時,漢軍疲憊不堪,便脫去衣服,坐在地上,掏出懷中的乾糧飽喫一頓,精神又振作起來,繼續辱罵不休。直到傍晚,才收兵回營。到了第三、第四天,漢軍還手持白布旗,上書曹咎的名字,畫着豬狗等動物,醜態百出,士兵們仍在譏笑嘲諷。曹咎登上城頭俯視,憤怒填胸,看到漢軍有的站着,有的坐着,有的躺着,有的跳舞,手持兵器亂砸土石,齊聲大喊,彷彿在剁殺曹咎一般。如果不是設下誘敵之計,絕不會如此無禮。曹咎實在不能再忍,於是下令召集軍隊,殺出城外。——這回中計了。司馬欣來不及阻止,也只好跟着曹咎出城。漢軍沒有整頓好盔甲,連衣服、頭盔、旗幟都紛紛丟棄,倉皇逃往北方。曹咎和司馬欣從後追趕,看到漢軍到汜水邊,陸續跳下水逃跑。曹咎憤憤不平地說:“我軍也能游泳,難道怕你們這些賊兵嗎!”於是催促士兵,趕往水邊,不顧前後左右有沒有埋伏,執意渡水前進。剛渡過一半,兩岸漢軍便吹響戰旗,大聲吶喊,衝殺過來。左邊的統帥是樊噲,右邊的是靳歙,他們手持長槍大戟,猛攻楚軍。楚軍陣型大亂,無法抵抗。曹咎在水中,司馬欣還在岸上,兩人又無法相互照應,慌亂不已。司馬欣心中埋怨曹咎,想收集殘兵,自己返回成皋,可漢軍已經殺到,無路可逃,只能拼命抵抗。曹咎進退兩難,還想渡到對岸,冒死一戰,誰知對岸又出現大量兵馬,隱隱約約帶着旗幟,竟是漢王親自率領衆將前來接應。曹咎明白已經無法再渡,只得下令士兵回撤。突然聽到鼓聲響起,箭如蝗蟲般飛來。楚兵在水中無法抬頭,大部分被淹死。曹咎身中數箭,重傷倒地,急忙登岸,又被漢軍攔截,只能拔出佩刀自刎而死。司馬欣左衝右突,長時間無法脫身,手下僅剩幾十名騎兵跟隨,眼看性命難保,只好拔槍刺入自己喉嚨,自盡而亡。

漢王看到前方大勝,便下令停止放箭,讓部隊安全渡過汜水,與樊噲、靳歙兩軍會合,直取成皋。成皋已無守軍,百姓紛紛打開城門迎接,漢王安撫百姓一番,讓他們安居樂業,百姓非常高興。此外,還有項王留下的金銀財寶,全部歸入漢王手中。漢王取出一部分,分發給將士們,將士們也欣喜若狂,歡慶異常。休息三天後,漢王命令向敖侖運送糧食,以補充軍需。待糧草運抵,又引兵駐紮在廣武,憑藉地勢設防,阻擋項王回師,並探聽齊地動向,一旦齊地平定,便調回韓信,共同對抗楚軍。

作者在此處補充說明:韓信原本受漢王派遣,前往趙地徵召兵丁,向東進攻齊國,自然需要耗費時間和精力。漢王部下的酈食其,想借此立功,主動請求漢王,願獨自去招降齊王,省去勞師動衆。漢王便派遣他前往齊國。當時齊王是誰?就是田橫的侄子田廣,也就是田榮的兒子。田橫擔任齊國相,輔佐田廣治理齊國。此前在城陽一役中,齊國嚴兵防守,抵抗楚軍。此事見於第二十三回。項王因彭城失守,南歸敗退,此後專力與漢王作戰,無暇顧及齊國。就連在城陽駐守的楚軍,也因齊地難以攻下,陸續調回,因此齊國已有一年多沒有遭受戰亂。回顧前文,此處並未透露消息,直到韓信募集軍隊進攻齊國,風聲傳來,齊都臨淄城內的田廣與田橫得知後,立即派族人田解與部將華無傷,帶重兵駐守歷下。正巧酈食其趕到,請求見齊王。田廣立即召見,兩人見面後,酈食其說道:“如今楚漢相爭,多年未解,大王能否判斷,最終誰將獲勝?”齊王說:“這事怎麼能預料呢?”酈食其說:“必定歸於漢。”齊王問:“你怎麼看出來的?”酈食其答道:“當初楚漢兩王都接受義帝命令,分兵攻秦。當時楚國強大,漢國弱小,誰不知曉。然而漢王率先攻入咸陽,這正是上天的意旨,並非靠武力。反觀項王違背約定,強行迫令漢王離開咸陽,遷義帝至郴地並殺害,天下人心無不憤恨。自從漢王仗義起兵,平定三秦,立即爲義帝穿素服送葬,發佈檄文討伐叛賊,名正言順,天下敬服。所到之處,只要投降,就恢復原封,所得財貨不願私自佔有,全都分給士兵,與天下共享利益,因此豪傑賢才都願歸附於他。項王背信棄義,弒君不忠,吝惜賞賜,只封自己的親信,百姓背離,賢才怨恨,怎能不敗?怎能不亡!由此可見,天下必然歸於漢,毫無疑問。況且漢王起兵於蜀地,所向披靡,先平定三秦,再越過西河,擊敗北魏,突破井陘,誅殺成安君,勢如破竹,若靠人力,怎麼可能如此迅速?如今漢王佔據敖倉,封鎖成皋,守住白馬津,扼守太行山口,距離蜚狐口不遠,地勢有利,人心歸附,無往不勝,楚軍不久必敗。各地諸侯王都已歸附漢王,唯獨齊國尚未投降。大王如能及時歸順,向漢王獻上誠意,齊國便可保全;否則大軍必至,危亡就在眼前!”齊王田廣答道:“如果我歸順漢王,漢軍就不再進攻了?”酈食其說:“我此行並非個人行爲,而是漢王爲保齊地百姓,不願讓齊國遭難,特意派我前來探問。如果大王真心歸順,漢王自然高興,便會命令韓信停止進攻。請大王放心!”酈食其此時自認爲功成志滿,卻沒想到後來情況完全相反。

田橫在一旁插話道:“這還得由你先寫封信,與韓信聯絡,才能消除他的疑慮。”酈食其不推辭,立刻取出書信,寫明情況,請韓信不必進攻,便派使者帶着書信,與齊國代表一起前往回報韓信。韓信當時正招募趙國士兵,向東推進到平原,接到酈食其的書信後,打開閱讀,便對使者說:“酈大夫既然說齊國願意歸順,還有何要求?我將立即撤軍南下。”隨即寫回信,交給使者帶回齊國。酈食其收到回信後,立即向齊王和齊相田橫報告,兩人查看後,果然不再懷疑,又因有使者作證,更加信任。於是下令歷下各軍解除戒備,並留酈食其數日,晝夜飲酒,不問外界之事。酈食其本是高陽的酒鬼,見了美酒自然難以戒除,今天不喝,明天也不喝,一連幾天都沉溺其中,最終導致性命喪送。酒能誤人,真是如此。

韓信收到齊國使者回來的報告後,原計劃南下與漢王會合攻打楚軍,突然有人阻止道:“不可!不可!”韓信一看,是謀士蒯徹。蒯徹是燕人,此前已有提及。他問道:“齊國已歸順,我自然應改道南行,有什麼不可以的?”蒯徹說:“將軍奉命攻打齊國,耗費了大量心思才得東進。如今漢王僅派酈食其一人先去說降,齊國是否真正歸順,尚不可知。況且漢王並未明令停止進攻,你怎麼能僅憑酈食其一封信,就倉促撤軍呢?再說,酈食其是儒生,靠一張嘴就平定了七十餘座城池,而將軍帶兵數萬,轉戰一年多,才平定趙國五十餘城,試問,身爲將軍多年,反而不如一個儒生的功勞,豈不是羞愧可嘆嗎?從將軍自身利益出發,不如趁齊國毫無防備,長驅直入,徹底平定齊國,才能真正將功勞歸於自己。”韓信聽後,內心略有動搖,沉默良久,纔對蒯徹說:“酈食其現在還在齊國,如果我趁虛襲擊,齊國必然殺他,這等於是害死酈食其,這事恐怕難以實施!”韓信尚存良知。蒯徹微笑着說道:“將軍不辜負酈食其,酈食其早已辜負將軍了。若不是酈食其想搶功,迷惑漢王,漢王原派將軍攻打齊國,爲何又派酈食其呢?”言辭犀利,令人畏懼。韓信勃然起身,立即整軍出發,渡過平原,突襲歷下。齊將田解、華無傷接到齊王解除戒備的命令,毫無防備,突然遭遇漢軍,嚇得魂飛魄散,紛紛潰逃。韓信率兵追擊,斬殺田解,俘虜華無傷,一路順利,直逼臨淄城下。

齊王田廣聽到消息大驚,立即召酈食其質問:“我信了你的言語,撤除了邊防,原本以爲韓信不會再進攻,誰知你懷有奸心,佯稱勸我歸順,暗中卻派韓信來進攻,趁我不備,徹底覆滅我的國家!你真是計謀得當,如今你有什麼話說?”酈食其也感慌亂,辯解道:“韓信不守信用,背信進攻,不僅出賣朋友,更是欺騙君主!希望大王派人與韓信交涉,韓信必定無話可答,只能退兵。”齊王還未回答,齊相田橫冷笑說:“你想借此脫罪嗎?我前日已被欺騙,如今不必再騙我了。”酈食其道:“您既然懷疑我,我就死在此地,不再出城。但也須寫信去責問韓信,看他如何回應,死也無妨!”田廣與田橫齊聲道:“如果韓信退兵,不必說了;否則,就請當場烹死我,不要怪我們君臣無情!”酈食其應允,急忙寫好書信,派人出城送去韓信處。韓信拆開信件,字不多,卻充滿悲痛,也感動了內心,半天說不出話來。偏偏蒯徹又勸道:“將軍,你應該以智取勝,不要硬拼。”韓信聽後,仍決定進攻,但內心動搖。韓信看到敵人,仍想以智取勝,卻最終被攻破。

韓信看到韓信被攻擊之後,又想起自己曾經在項王面前的十罪,便列舉出來:第一,背棄義帝舊約,強佔我蜀地,罪一;第二,擅自殺死卿子冠軍,目無君主,罪二;第三,奉命救援趙國,不報告就強迫諸侯入關,罪三;第四,焚燒秦宮,發掘始皇陵墓,劫掠財寶,罪四;第五,子嬰已投降,你卻仍把他殺害,罪五;第六,假稱坑殺了二十萬秦降卒,屍體堆積新安,罪六;第七,麾下將領分封善地,卻把各國原主要麼遷徙要麼驅逐,罪七;第八,驅逐義帝,自立爲王,佔據韓、梁故地,罪八;第九,義帝曾是你的君主,你卻派人僞裝強盜,行刺江南百姓,罪九;第十,執政不公,失信於人,神人共憤,天地不容,罪十。我爲天下起兵,聯合諸侯,共誅殘賊,應讓刑餘罪人來殺你,難道我和你比武嗎?”項王氣憤萬分,不答,但用戟一揮,大批弓弩手立刻衝上,齊射箭矢,越過斷崖飛射而來,防不勝防。漢王正準備回馬,胸口中了一箭,劇痛難忍,差一點從馬背上摔倒。幸好身旁將士上前搶救,將馬牽回,進入營中。漢王痛不欲生,伏在馬鞍上,默默痛苦。將領們紛紛上前慰問,漢王裝作用手撫摸腳說:“賊……賊人射中了我的腳趾!”左右忙扶他下馬,帶到榻前休息。隨即傳召醫生,取出箭頭,塗上藥膏。所幸傷口不深,未傷性命。

作者有詩寫道: 一箭射中已入胸,裝作中足示從容; 聰明終究天所賜,通權達變才敵鋒。

漢王中箭回營,項王才從憤怒轉爲高興,因爲斷崖難以跨越,不便進攻,於是收兵撤退。接下來的故事,敬請期待下回詳述。

酈食其被烹,實爲韓信所致;而韓信最終遭誅,也正源於酈食其之死,禍根早已埋下。酈食其奉漢王之命前往齊國勸降,成功勸服齊國,完成了使命,卻反被韓信出賣,最終被燒死。漢王得知此事,難道不會對韓信心生怨恨嗎?只是楚國尚未平定,漢王仍倚重韓信,因而暫時忍下不發。況且漢王一生最擅長忍耐,連父親都置於敵軍刀下,仍敢說“分我杯羹”,對父親如此,對他人的怨恨,更是可想而知。至於項王請求與漢王單挑,兩人在斷崖對談,列舉項王十項罪狀,這些事雖有事實依據,並非虛構,但項王罪行最大的,莫過於殺害義帝。漢王將此罪列於第八、第九,卻將“背約”列爲第一,明顯重視私利而輕視公義,可見其心中早已不純。即便如韓信這樣聰明的將領,也未能察覺漢王的深意,仍被蒯徹所惑,聽信勸言,害死酈食其,最終也因此招致誅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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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東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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