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陈平入见汉王,汉王正忧心时局,亟顾语陈平道:“天下纷纷,究竟何时得了?”平答说道:“大王所虑,无非是为着项王,臣料项王麾下,不过范亚父,项羽尊范增为亚父。锺离昧等数人,算做项氏忠臣,替他出力。大王若肯捐弃巨金,贿通楚人,流言反间,使他自相猜疑,然后乘隙进攻,破楚自容易了。”汉王道:“金银何足顾惜?但教折除敌焰,便足安心。”说着,即命左右取出黄金四万斤,交与陈平,任令行事。平受金退出,提出数成,交与心腹小校,使他扮做楚兵模样,怀金出城,混入楚营,贿嘱项王左右,偏布谣言。俗语说是钱能通神,有了黄金,没一事不能照办,大约过了两三日,楚军中便纷纷传说,无非是嫁诬锺离昧等,说他功多赏少,不得分封,将要联汉灭楚等语。项王素来好猜,一闻讹传,就不禁动了疑心,竟把锺离昧等视做贰臣,不肯信任。惟待遇范增,尚然如故。范增且请速攻荥阳,休使汉王逃走,项王遂亲督将士,把荥阳城团团围住,四面猛扑,一些儿不肯放松。 汉王恐不能守,姑遣人与楚讲和,愿画荥阳为界,将荥阳东面属楚,西面属汉。项王未肯遽允,不过因汉使前来,就也遣使入城,递一个回话手本,且借此探察城中虚实。这也由项王中气渐枵,故愿遣使入城,否则已将汉使杀毙,何用回报!那知被陈平凑着机会,摆就了现成圈套,好教楚使着迷,堕入计中。楚使未曾预防,贸然径入,先向汉王报命。汉王已由陈平指导,佯作酒醉,模模糊糊的对付数语。楚使不便多言,即由陈平等导入客馆,留他午宴。陈平等走了出去,楚使静坐片刻,便有一班仆役,抬进牛羊豚,及美酒佳肴,向厨房中趋入。楚使心中暗想,莫非汉王格外优待,须要飨我太牢盛馔,所以有许多物品,扛抬进来。已而又由陈平趋进,问及范亚父起居,并询亚父有无手书?楚使道:“我奉项王使命,为了和议而来,并非由亚父所遣。”陈平听了,故意失色道:“原来是项王使人。”说着又去。未几即有吏人跑入厨房,指令仆役,尽将牲饩酒肴等抬出,且听他厨下私语道:“他不是由亚父差来,怎得配飨太牢呢?”楚使不禁惊愕,俟各物抬去后,竟好一歇不见动静。到了日影西斜,饥肠乱鸣,才见有一两人搬入酒饭,放在案上,来请用膳。楚使大略一瞧,无非是蔬食菜羹等类,连鱼肉都不见面,不由的怒气上冲。本想拒绝不吃,只因肚饥难熬,胡乱的吃了少许。不料菜蔬中带着臭味,未能下咽,而且酒也是酸的,饭也是烂的,叫他如何适口?越看越恼,当时放下杯箸,大踏步走出客馆,但与门吏说了一声辞别,匆匆出城去了。分明是个饭桶。 城中守吏,并不阻挡,由他自去。他竟一口气跑回军营,入见项王。便一五一十的报告明白,且言亚父私通汉王,应该防着。项王怒道:“我前日早有传闻,还道他是老成可靠,不便遽信人言,那知他果有通敌情事!这个老匹夫,想是活得不耐烦了!”说着,便欲召入范增,当面诘责。还是左右替增排解,请项王勿可过急,待有真凭实据,方可加罪,否则恐防敌人诡谋,不宜遽信云云。如陈平的反间计,尚易窥破,只因项羽躁急,乃入彀中。项王乃暂从含忍,不遽发作。 独范增尚未得知,一心思想,要为项王设法灭汉。他见项王为了和议,又复把攻城事情,宽懈下去,免不得暗暗着急,因此再入见项王,仍请督励将士,速下荥阳。项王已心疑范增,默默无言。范增急说道:“古人有言: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。从前鸿门会宴时,臣曾劝大王速杀刘季,大王不从臣言,因致养痈贻患,挨到今日,复得了天赐机会,把他困住荥阳,若再被逃脱,纵虎离山,一旦卷土重来,必不可敌,臣恐我不逼人,人且逼我,后悔还来得及么!”项王被他一诘,忍不住一种闷气,便勃然道:“汝叫我速攻荥阳,我非不欲从汝,但恐荥阳未必攻下,我的性命,要被汝送脱了!” 范增摸不着头脑,只对着项王双目睃着。忽然想到项王平日,从没有这等话说,今定是听人谗间,故有是语。因也忍耐不下,便向项王朗声道:“天下事已经大定,愿大王好好自为,勿堕敌人狡计,臣年已衰老,原宜引退,乞赐臣骸骨,归葬乡里便了。”说毕,掉头径出。项王也不挽留,一任增回入本营。增至此已知绝望,遂将项王所封历阳侯印绶,遣人送还项王,自己草草整装,即日东归。一路走,一路想,回溯近几年来,为了项王夺取天下,费尽了无数心机,满望削平刘汉,好教项王混一宇内,自己亦得安享荣华,聊娱暮景。偏偏项王信谗加忌,弄得功败垂成,此后楚国江山,看来总要被刘氏夺去,一腔热血,付诸流水,岂不可叹!于是自嗟自怨,满腹牢骚,日间踯躅途中,连茶饭都无心吃下,夜间投宿逆旅,也是睡不得安,翻来复去,好几夜不能合眼。从来愁最伤人,忧易致疾,况范增已年逾七十,怎经得起日夕烦闷,郁极无聊!因此迫成疾病,渐渐的寒热侵身,起初还是勉强支持,力疾就道,忽然背上奇痛得很,才阅一宵,便突起一个恶疮。途次既无良医,增亦不愿求生,但思回见家人,与他永诀。所以卧在车中,催趱速行。将到彭城,背疽越痛越大,不堪收拾,增亦昏迷不醒。尚有几个从人,见他死在目前,不得不暂停旅舍。过了两日,增大叫一声,背疽暴裂,流血不止,竟尔身亡,寿终七十一岁。时已为汉王三年四月中了。急点年月。 从吏见范增已死,买棺敛尸,运回居鄛,埋葬郭东。后人因他忠事项王,被敌构陷,死得可怜,乃为他立祠致祭,流传不绝。并称县廷中井为亚父井,留作纪念。九原有知,也好从此告慰了。还算是身后幸事。 且说项王闻范增道死,反觉伤感,又未免起了悔心。自思范增事我数年,当无歹意,安知非汉王设计,害我股肱,今与刘季誓不两立,定当踏平此城,方足泄恨。晓得迟了。乃又召入锺离昧等,好言抚慰,且嘱他用力攻城,立功候赏等语。锺离昧等倒也感奋,拚死进攻,四面围扑,晨夕不休。 荥阳城内的将士,连日抵御,害得筋疲力尽,困惫得很,再加粮道断绝,贮食将罄,眼见得危急万分,朝不保暮。汉王亦焦灼异常,陈平张良,虽然智术过人,到此亦没有良法,只好向众将面前,用了各种激励的话头,鼓动众志。果然有一位替死将军,慷慨过人,情愿粉骨碎身,仰报知遇。这人为谁?乃是汉将纪信。当下入见汉王,请屏左右,悄悄相告道:“大王困守孤城,已有数月,现在敌势甚盛,城内兵少粮空,定难久守,为大王计,不如脱围他去,方得自全。但敌军四面围着,毫无隙路,须要设法诳敌,把臣躯代作大王,只说是出城投降,好教敌军无备,然后大王可以乘间出围,不致危险了。”汉王道:“如将军言,我虽得出重围,将军岂不冒险吗?”纪信又道:“大王若不用臣言,城破以后,玉石俱焚,臣虽死亦有何益。今只死了一臣,不但大王脱祸,就是许多将士,亦得全生,是一臣可抵千万人性命,也算是值得了!”汉王尚迟疑未决,恐也是做作出来。纪信奋然道:“大王不忍臣死,臣终不能独生,不如就此先死罢。”说着意拔剑在手,遽欲自刎。慌得汉王连忙下座,把他阻住,且向他垂涕道:“将军忠诚贯日,古今无二,但愿天心默佑,共得保全,更为万幸。”纪信乃收剑答说道:“臣死也得所了。”汉王更召入陈平,与语纪信替死等情。陈平道:“纪将军果肯替死,尚有何说!但也须添设一计,方保无虞。”汉王问有何策?平与汉王附耳数语,汉王自然称妙。便由陈平写了降书,嘱使干吏出城,赍书往谒项王。 项王展书阅毕,便问汉使道:“汝主何时出降?”汉使道:“今夜便当出降了。”项王大喜,发放汉使,叫他复告汉王,不得误约。否则明日屠城,汉使唯唯而去。项王便令锺离昧等,领兵伺候,一俟汉王出来,就好将他拿下祭刀,锺离昧等振起精神,眼巴巴的待着。 时至黄昏,尚未见城中动静,转眼间已是夜半,方见东门大启,放出多人,前后并无火炬,望将过去,好似穿着军装,满身甲胄。大众恐他诈降,忙将兵器高举,向前拦阻。但听得娇声高叫道:“我等妇女,无食无衣,只好趁着开门时候,出外求生,还望将军们放开走路,赏我一线生机,将来当福寿双全,公侯万代!”想都是陈平教他。楚兵仔细一瞧,果然是妇人女子,老少不同,有的是皮白发,有的是蝉鬓朱颜,只身上都披着敝甲,扭扭捏捏,好看得很,禁不住惊异起来。又问他出城逃生,如何有这种异装?妇女统答说道:“我等没有衣穿,不得已将守兵弃甲,取来御寒,幸请勿怪!”楚兵听说,虽然释去疑团,总不免少见多怪,暗暗称奇。大众分立两旁,让开走路,看他过去,且个个睁着馋眼,见有姿色的娇娃,恨不将他搂抱过来,图些快乐。更奇怪的是这种妇女,陆续不绝,过了一班,又是一班,连连络络,鱼贯而出,一时传为奇观。却是楚军的眼福。甚至西南北三方的楚兵,亦都趋至东门,来看热闹。楚将也道是东门大启,汉王总要出降,不必顾着营寨,但教趋候东门左右,不使汉王走脱,就好算得尽职,所以兵士到来,将吏等亦皆踵至。那汉王就潜开西门,带着陈平张良,及夏侯婴樊哙等,溜了出去,但留御史大夫周苛,裨将枞公,与前魏王豹同守荥阳,保住城池。 楚兵毫无所闻,专在东门丛集,尚见纷纷妇女出来,好多时才得走完,约莫有二三千人。天色已将黎明了,城中始有兵队继出,还执着旌旗羽葆,徐徐行动。又走了好一歇,无非推延时刻,好使汉王远飏。方来了一乘龙车,当中端坐一位王者,黄屋左纛,前遮后拥,面目模糊难辨。楚将楚兵,总道是汉王来降,都替项王喜欢,高呼万岁,喧声如雷。待至龙车推近楚营,并不见汉王下车,大众不免惊疑,入报项王。项王亲自出营,张开那重瞳炬目,审视车中,那车内仍无动静,不由的大怒道:“刘邦莫非醉死,见我亲出,尚端坐如木偶么?”说着,便喝令左右,用着火炬,环照车中。但见坐着这位人物,衣服虽似汉王模样,面貌却与汉王不同,因厉声叱问道:“汝是何人,敢来冒充汉王?”车中人才应声出答道:“我乃大汉将军纪信。”说了一语,又复停住。一语已足千秋。项王越觉咆哮,大骂不止。纪信反呵呵笑说道:“项羽匹夫,仔细听着!我王岂肯降汝?今已早出荥阳,往招各路兵马,来与汝决一雌雄,料汝总要失败,必为我王所擒,汝若知己,不若赶紧退去,尚得免死。”项王气极,麾令军士齐集火炬,烧毁来车。军士应命,环车纵火,烈焰飞腾,车中麾盖,统皆燃着。纪信在车中大呼道:“逆贼项羽,敢弑义帝,复要焚杀忠臣,我死且留名,看汝死后何如?”说至此,身上已经被火,仍然忍痛端坐,任他延烧,霎时间皮焦骨烂,全车成灰,一道忠魂,已往九霄云外去了。 项王急欲入城,不料城门已闭,城上又满列守卒,整备矢石,抵御楚军。项王督兵再攻,城中兵粮虽少,却靠着周苛枞公两人,誓死固守,振作士气,连番放箭掷石,不使楚军近城。楚军攻扑数次,终被击退。周苛更与枞公商议道:“我等奉了王命,留守此城。城存与存,城亡与亡,仓中尚有积粟数十石,总有旬日可以支持,但恐魏豹居心反复,或被楚兵勾通,作了内应,那时防不胜防,难免失手,不如把他杀死,除绝内患。就使我王将来,责我擅杀,我等也好据实答复,万一我王不肯赦宥,我也宁可完城坐罪,比那亡城死敌,好得多了!”枞公也是一个忠臣,当即赞成,惟说是欲诛魏豹,须要乘他不备,从速下手。周苛遂想出一法,托言会议军情,召豹入商。豹未曾预料,坦然趋至,周苛枞公,迎他入座。才说数语,就被周苛拔出佩剑,砍将过去。豹不及闪避,立致受伤,还想负痛逃走,又由枞公取剑一挥,劈倒地上,了结性命。该死久矣。豹母已死,豹妾薄氏,又由汉王带去,无人出来领尸。周苛索性陈尸军中,声言豹有异心,因此加诛,如有怯战通敌等情,当与豹一同科罪。军吏等统皆咋舌,不敢少懈。嗣是拚死拒敌,戮力同心,竟得将一座危城,兀自守住。周苛见众心已固,方将豹尸收殓埋葬,自与枞公分陴固守。 项王怎肯舍去?还想并力破城。会有侦骑走报,汉王向关中征兵,驰出武关,竟向宛洛进发。说得项王惊愕失常,奋袂起座道:“刘邦诡计甚多,我中他诈降计,被他走脱,今复移兵南下,莫非又去攻我彭城?我应急往拦截为是。”随即传令将士,撤围南行。 究竟汉王何故转出武关,说来也有原因。汉王用陈平密计,东放妇女出城,误人耳目,西向成皋驰去,不见楚兵追击,幸得安抵成皋。旋闻纪信被焚,且悲且恨,遂向关中招集兵马,再拟出救荥阳,替信报仇。可巧有一辕生,入白汉王道:“大王不必再往荥阳,但教出兵武关,南向宛洛,项王必虑大王复袭彭城,移兵拦阻,荥阳自可解围,成皋亦不致吃紧。大王遇着楚兵,更当坚壁勿战,与他相持数月,一可使荥阳成皋,暂时休息,二可待韩信张耳,平定东北,前来会师,然后大王再还荥阳,合军与战,我逸彼劳,我盈彼竭,还怕不能破楚吗!”汉王道:“汝言颇有至理,我当依议便了。”于是出师武关。到了宛城,果闻项王引兵前来,连忙命军士竖栅掘濠,立定营垒,待至楚军逼近,已经预备妥当,好同他坚持过去。小子有诗咏道: 到底行军在运筹,尚谋尚力总难侔, 深沟高垒坚持日,不怕雄兵不逗遛? 欲知项王曾否进攻,容待下回分解。 陈平致死范增,称为六出奇计之二,请捐金以间项王,一也,进草具以待楚使,二也。吾谓此计亦属平常,项王虽愚,度亦不至遽为所欺,或者范增应该毕命,遂致项王动疑,迫令道死耳。夫范增事项数年,于项王之残暴不仁,未闻谏止,而且老犹恋栈,可去不去,安知非天之假手陈平,使之用谋毙增乎?鄛人之立祠致祭,实为无名,死而有知,恐亦愧享庙食矣!彼纪信之甘代汉王,舍身赴难,脱汉王于围城之中,而自致焚死,此为汉室之第一忠臣。及汉已定国,功臣多半封侯,而独不闻有追恤纪信之典,汉王其真寡恩哉!范增有祠,而纪信无祠,此古今仁人智士,所以有不平之叹也。
话说陈平去见汉王,汉王正为时局忧心,急忙对陈平说:“天下局势混乱,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?”陈平回答说:“大王所担忧的,无非就是项羽。臣估计,项羽身边只有范增一人是真正忠心的,像锺离昧等人,不过是项羽的亲信,替他出力罢了。如果大王愿意花费巨资,贿赂楚国的官员,散布谣言,挑拨项羽与这些将领之间的猜疑,然后趁机进攻,就能轻易打败楚国。”汉王说:“金银财宝又何必舍不得?只要能除去敌人的威胁,我的心就踏实了。”说完,立即命令手下取出四万斤黄金,交给陈平,让他自己去办。
陈平收到黄金后,便挑选了一批心腹小兵,让他们装扮成楚国士兵,背着黄金偷偷出城,混进楚营,通过贿赂项羽身边的人,散布谣言。俗话说“钱能通神”,只要有黄金,什么事都办得到。大约过了两三天,楚军中便开始传言,说什么锺离昧等人功劳大但赏赐少,得不到封赏,打算与汉联合,消灭楚国。项羽一向喜欢猜忌,听到这些谣言后立刻生疑,便认为锺离昧等人是叛徒,不再信任他们。然而他对范增的待遇依旧如故。
范增也多次劝项羽迅速进攻荥阳,不要让汉王逃脱。项羽于是亲率将士,将荥阳城团团围住,四面猛攻,一点也不松懈。
汉王担心无法守住荥阳,便派使者与楚国议和,提出将荥阳一分为二:东边归楚,西边归汉。项羽起初不肯答应,只是因为汉使来了,就派使者入城回话,顺便探探城中虚实。这也说明项羽身体日渐衰弱,才愿意派使者来,否则早就把汉使杀了,还用什么回话?没想到被陈平正好利用,设下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圈套,让楚使陷入陷阱。
楚使毫无防备,直接进入汉城。汉王早已根据陈平的安排,假装醉酒,模模糊糊地应酬几句。楚使不便多说,便被陈平等人带到客馆,安排午宴。陈平等离开后,一群仆人抬进牛羊、猪、鸡以及精美酒菜,进入厨房。楚使心中暗想:莫非汉王特别优待我,要以“太牢”之礼款待,所以才送来这么多物品?接着,陈平又亲自进来,问范增近况,并询问他有没有写信来。楚使回答:“我奉项羽之命前来议和,并非由范增所派。”陈平听了,故意神情一变,说:“原来是项羽派来的!”说完便走了。不久,又有一名小官跑进厨房,命令仆人把牲畜和酒菜全部搬走,还偷听到他们私下议论:“他不是范增派来的,怎么能够享受太牢之宴呢?”楚使惊愕不已,等这些东西被搬走后,再无动静。直到夕阳西下,肚子饿得咕咕直叫,才看到几个人搬来一些粗茶淡饭,摆在桌上,邀请他吃饭。楚使一看,不过是些蔬菜汤羹,连鱼肉都没有,愤怒立刻上涌。本想拒绝,但肚子实在太饿,只好勉强吃了几口。结果饭菜散发着臭味,饭也发馊,酒还酸涩,根本咽不下去。越看越气,当场扔下筷子,大步走出客馆,只对门吏说了声“告辞”,匆匆出城。
城守官僚没有拦阻,他一路狂奔回军营,见到项羽,立刻把所见如实禀报,并说范增私下与汉王联络,必须加以防备。项羽愤怒道:“我前些日子早就听说这事,还觉得他老成可靠,不敢信,没想到他真的有通敌行为!这个老家伙,一定活得不耐烦了!”说着,就要召范增来当面斥责。幸好身边人劝阻,说:“大王不必着急,应等有确凿证据再治罪,否则容易被敌人耍阴谋,不可轻信。”项羽这才暂时忍耐,没有立刻发作。
可范增并不知情,心里十分着急,一直想为项羽出力,彻底消灭汉军。他见项羽因为议和而放缓攻城,便再次上奏,请求立即进攻荥阳。项羽已有所怀疑,沉默不语。范增急切地说:“古人说:‘该断不断,反受其乱。’当初鸿门宴上,我曾劝您立刻杀了刘邦,您不听,结果养下祸根,直到今天才陷入困境。现在您把他困在荥阳,如果再让他逃走,就像放走了猛虎,将来肯定卷土重来,那时就再难抵抗了!我怕我不逼他,他会逼我,到那时后悔还来得及吗!”项羽听了这话,气不打一处来,怒道:“你说让我速攻荥阳,我确实想听,但只怕荥阳打不下,我的命可就全被你送掉了!”
范增听了这句话,觉得奇怪,项羽向来没有说过这种话,显然听信了谗言。他心中怒火中烧,便大声对项羽说:“天下大势已经定局,希望大王谨慎自持,不要中了敌人的计谋。臣年事已高,应该告老还乡,请求大王允许我回去安葬父母,便了。”说完,转身就走。项羽也不挽留,让他回营而去。范增知道,自己的处境已无望,于是将项羽赐予的历阳侯印信送还,自己收拾行囊,立刻向东返回家乡。
一路上,他不断回想这些年,为了协助项羽夺取天下,费尽心机,希望能彻底消灭刘邦,让项羽统一天下,自己也能安享荣华,安度晚年。谁知项羽听信谗言,愈发多疑,功败垂成。今后楚国的江山恐怕要被刘邦夺去,自己一腔热血,全都付之东流,岂不可叹!于是他独自悲叹,愁绪满怀,白天走在路上,连饭都吃不下,晚上投宿旅店,也睡不踏实,翻来覆去,好几天都睡不着。忧愁最容易伤身,何况范增已经年过七旬,怎经得起日日夜夜的忧愁烦闷?最终因此生了病,先是寒热交加,后来背上突然剧痛,只过一夜,背上就长出一个恶疮。途中没有好医生,他也无意求生,只想回家见家人,与他们诀别。于是躺在车上,催促车夫加快速度。走到彭城时,背上的毒疮剧痛难忍,连人事都失去了。几个随从见他快不行了,只好停住旅店。过了两天,范增突然大叫一声,背疮破溃,鲜血直冒,最终气绝身亡,年仅七十一岁。当时正值汉王三年四月。
汉王得知范增去世,十分悲痛,也感到后悔。他自忖,范增为我效力多年,怎会心怀不轨?难道是汉王设计,害了我最得力的谋士?现在与刘邦誓不两立,一定要攻破这城,才能出怨恨。只是迟了。于是又召见锺离昧等人,以诚恳的言辞安抚,并嘱咐他们加紧攻城,立功后必有重赏。锺离昧等人也受到激励,拼死进攻,四面围攻,日夜不休。
荥阳城里的将士,连续多日作战,早已筋疲力尽,加上粮道被切断,粮草将尽,形势危急万分,朝不保夕。汉王也十分焦虑,虽然陈平、张良智谋过人,此时也无计可施,只能在众将面前鼓舞士气,激励斗志。终于,有一位忠勇的将军挺身而出,慷慨陈词,愿意牺牲自己,替汉王赴死。这个人是谁?正是汉将纪信。他上前见汉王,请求暂时屏退左右,私下进言:“大王被困孤城已有数月,现在敌军强大,城内兵力薄弱,粮草也快耗尽,难以久守。为保大王安全,不如突围出城,才能保全性命。但敌军四面合围,无路可逃,必须设法骗过敌人,让我替大王出城投降,这样敌人防备松懈,大王便可趁机突围,摆脱险境。”汉王说:“如果你这样做,我虽然能脱险,你岂不是冒险了吗?”纪信答道:“如果大王不采纳我的计策,城破之后,百姓和将士都将牺牲,我即使死,又有什么意义?如今只牺牲我一人,不但能保全大王,许多将士也得活命,一死抵万命,算是值得了!”汉王仍犹豫不决,担心这是演戏。纪信激动地说:“大王若不忍心我死,我终究不能独生,不如现在就自刎吧!”说着拔剑就要自刎。汉王急忙起身,阻止他,并流下眼泪说:“将军忠诚如日月,古今罕见!但愿上天保佑,我们都能平安,这已是万幸了。”纪信收起剑,平静地说:“我死也心安了。”汉王随即召见陈平,将纪信替死的事告知。陈平说:“纪信若真愿意牺牲自己,还有什么可说?但还得补一个计策,以防意外。”汉王问是什么计策,陈平低声说了几句,汉王听后大为赞赏。于是陈平写下投降书,嘱咐官员出城,将书送交项羽。
项羽打开投降书,问汉使:“你们主公什么时候投降?”汉使说:“今晚就出城投降。”项羽大喜,放了汉使,让他回去告诉汉王不要误约,否则明天就屠城。汉使答应离去。项羽命令锺离昧等人带兵等候,一等汉王出城,就立刻拿下斩首祭刀。锺离昧等人十分振奋,眼巴巴地等待着。
到了黄昏,城中毫无动静。过了半夜,东门缓缓打开,出来很多人,前后没有火把,远远望去,穿着铠甲,像是一群士兵。楚军怀疑是诈降,急忙举起兵器拦阻。却听见一阵娇媚的叫声:“我们是妇女,没有饭吃,没有衣穿,只好趁着开门时出城求生,希望将军们放我们走,将来我们一定福寿双全,子孙荣华!”这些话都是陈平事先安排的。楚兵仔细一看,果然是女人,老少不同,有的白发苍苍,有的年轻貌美,都披着破旧的铠甲,显得十分可怜,不由得大为惊讶。他们又问:“你们怎么有这种打扮?难道是出城逃命的妇女?”女人一齐回答:“我们没衣服穿,只能把守军的铠甲拿来做衣服御寒,还请不要怪罪!”楚军虽释去疑虑,但仍旧觉得非常奇怪,暗地里啧啧称奇。众人让开道路,任由她们走过,而且个个眼睛发亮,看到美貌女子,恨不得立刻搂抱过去享乐。更奇怪的是,这些女人络绎不绝,一拨接一拨,像流水一样从城门涌出,一时成为奇观,楚军的士兵们都看得眼花缭乱,连西南北各处的部队也纷纷赶来东门观看热闹。
楚军以为汉王一定会出城投降,根本不用顾及其他地方,只要在东门附近待着,不让汉王跑掉就算尽职,于是士兵蜂拥而至。这时,汉王悄悄打开西门,带着陈平、张良、夏侯婴、樊哙等人,悄悄逃了出去,只留下御史大夫周苛、裨将枞公和原魏王豹守城,以保全荥阳。
楚军毫无察觉,只在东门聚集,看到妇女们接连不断出城,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才走完,约有两千多人。天色将亮时,城中才陆续派出兵队,还拿着旗帜和仪仗,慢慢走过。又走了很长时间,始终拖延时间,好让汉王顺利逃离。后来,一辆龙车缓缓开出,车中端坐着一位王者,黄屋左纛,前呼后拥,面容模糊看不清。楚兵都以为是汉王来投降,大呼“万岁”,声浪震天。等到车靠近楚营,却不见汉王下车,大家顿时惊慌,立即报告项羽。项羽亲自出营,用双目盯住车中,却见车内仍然静止不动,勃然大怒:“刘邦莫非醉死了,见我亲自出营,还坐着不动?”立即命令士兵用火把环绕车顶照看。只见车中之人衣着似汉王,但面容与刘邦完全不同,便厉声质问:“你是谁?竟敢冒充汉王?”车内人才答话:“我乃大汉将军纪信。”话音刚落,项羽更加怒不可遏,大骂不止。纪信反而呵呵一笑,说:“项羽这匹夫,仔细听着!我主岂肯投降你?早已从荥阳出走,召集各路兵马,要与你决一死战,料你必败,定为我主所擒!如果你明白事理,就赶紧退兵,还能活命!”项羽气愤至极,下令士兵拿火把包围车子,放火焚烧。士兵应命点燃,烈焰腾空,车中的旗帜和帷幔全被烧毁。纪信在火中大喊:“逆贼项羽,敢弑杀义帝,又要烧死忠臣,我虽死也要留下名声,看你死后如何?”说罢,身体已烧伤,仍忍痛端坐,任火焚烧,瞬间皮肉焦黑,骨肉尽毁,整辆车化为灰烬,纪信的忠魂升入九天。
项羽急着要攻入城池,却发现城门已关,城上布满了守军,整装待发,严阵以待。项羽下令再次进攻,城中虽粮少,但靠周苛、枞公二人誓死守城,士气不减,不断射箭投石,阻挡楚军进攻。楚军多次进攻,最终被击退。
周苛与枞公商量道:“我们奉命留守此城,城在则在,城亡则亡,粮仓里还有几十石粮食,至少能撑上十天。但只怕魏豹心怀二意,可能被楚军勾结,成为内应,那时防不胜防,就难免失败。不如把他杀了,彻底清除内患。即使项羽事后问责,我们也可以说清实情。万一他不赦免,我也宁愿守城坐罪,比城破被俘好得多!”枞公也是忠臣,立即赞同,只是建议要趁他不备,迅速动手。周苛便想出一个计策,借口商议军情,召魏豹入内。魏豹毫无防备,欣然前来。周苛和枞公立即将他拿下,处决了他。
这时,探子回报,说刘邦已从关中调兵,出武关,南下宛城、洛邑。项羽大吃一惊,拍案而起:“刘邦诡计多端,我中了他的诈降计,被他逃脱,如今又移兵南下,莫非又要攻打彭城?我必须立即拦截!”立刻下令撤围南下。
刘邦为何会转去武关?原因也不简单。他先用陈平的计策,放妇女出城,欺骗敌方,随后向西逃往成皋,楚军未追击,得以安全抵达。后来听说纪信被烧死,悲痛万分,于是向关中集结军队,准备救援荥阳,为纪信报仇。恰好有一位叫辕生的人来报告说:“大王不必再去荥阳,只要出兵武关,南下宛洛,项羽必定担心您再攻打彭城,必定派兵拦截,那时荥阳自然可以解围,成皋也不会危急。大王遇到楚军,要坚守营寨,不轻易交战,与他们对峙数月,这样既能让荥阳、成皋得以休整,又能等待韩信、张耳平定东北,前来会师,之后大王再回荥阳,合兵与楚军决战,我方有余力,敌方疲惫不堪,怎会不能打败楚军?”汉王说:“你说得很有道理,我决定照办。”于是率军出武关。到了宛城,果然听到项羽率兵前来,立刻命士兵修筑栅栏、开挖护壕,建立坚固营垒,等到楚军逼近,已准备妥当,与他们对峙。
后人有诗叹曰:
到底行军在运筹,尚谋尚力总难侔,
深沟高垒坚持日,不怕雄兵不逗遛?
想知道项羽是否真正进攻,留到下回再详述。
陈平实施“六出奇计”中的第二计,即用黄金离间项羽与将领的关系,是第一计;再设计让楚国使者看到不合理的待遇,是第二计。我认为这计策并不高明,项羽虽聪明但也不至于轻易被骗。或许范增应死,才导致项羽产生怀疑,迫使其自杀。范增为项羽多年,从无劝阻项羽的残暴行为,甚至连年老退居都未拒绝,恐怕是上天借陈平之手,让他被谋害。至于在鄛地为范增建祠祭祀,实属无端,若范增有知,恐怕也会感到羞愧。
而纪信不惜牺牲自己,代替汉王出城,救了汉王于危难之中,最终被烧死,这种忠义精神,堪称汉朝第一忠臣。等到汉朝建立,功臣大多被封侯,却从未听说有追谥或追封纪信的记载,汉王真是冷酷无情啊!范增得有祠堂,而纪信却无祠堂,这正体现了古今仁人志士心中难以平息的不平之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