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前汉演义》•第二十四回 脱楚厄幸遇戚姬 知汉兴拚死陵母

却说彭城溃卒,奔至城阳,往报项羽。羽闻彭城失守,气得暴跳如雷,留下诸将攻齐,自率精骑三万人,倍道回援。由鲁地出胡陵,径抵萧县。萧县东南,有汉兵数营扎住,本由汉王遣使防羽,营中亦不甚戒备。谁知项王夤夜到来,时正黎明,全营将士,方才睡起,竟被项王麾军突入,任意蹂躏。汉兵除被杀外,逃避一空,项王长驱直进,奔向彭城。汉王日耽酒色,宴卧迟起,众将亦连宵醉卧,不知早晚。忽闻楚兵已临城下,统吓得形色仓皇,心神慌乱。当由汉王擦开倦眼,出宫升帐,调齐大队人马,开城迎战。遥见项王跨着乌骓,穿着铁甲,当先开道,挟怒前来。一声大吼,激成异响,已令人胆战心寒,再加楚兵楚将,都是凶悍得很,要来与汉军拚命,夺还家室。这般毒气,不堪逼近,汉将亦晓得厉害,不得已向前争锋。战一合,败一合,战十合,败十合,那项王复亲自动手,执着一竿火尖枪,左右乱搠,无人可当。突然间冲入汉阵,挑落数将,竟向汉王马前,狂杀过来。樊哙等慌忙拦截,统不是项王对手,纷纷倒退。汉王也觉心慌,但恐项王杀到,只好拍马返奔,才走数步,回顾大纛,已被项王枪尖拨倒。大纛为全军耳目,一经倒地,军士自然乱窜,汉王不暇顾及,只好落荒奔去,没命乱跑。众将亦各走各路,无心保护汉王。项王从后追击,杀得昏天黑地,日色无光,汉兵都从谷泗二水旁,逃将过去,前走的自相践踏,后走的都遭屠戮,惨死至十余万人。还有三四十万人马,南窜入山,又为楚兵所追,杀毙了好几万。余众至灵璧县东,竞渡睢水,水中溺死了许多,岸上挤落了许多,约莫有十多万人,随波漂积,睢水为之不流。前日喝得好酒,今日要他去吸清流了。  汉王逃了一程,竟被楚兵追及,围至三匝。自顾随身士卒,止数百骑,如何冲突得出?不禁仰天长叹道:“我今日死在此地了!”语尚未毕,忽天上狂风大作,飞砂走石,拔木扬尘,自西北吹向东南,遍地昏冥,好似夜间一般。楚兵既站立不住,又咫尺不辨尔我,只得退回。汉王乘间脱围,觅路再走。行了数里,后面又有楚兵追来,回望楚将面目,很是熟识,便高声呼道:“两贤何必相厄?不若放我逃生!”说罢,又掉头急奔,却好后面的楚将,停住不追,竟自回去。这楚将叫做丁公,闻得汉王称为贤人,就乐得卖个人情,收兵还营。谁知后来竟致陨首!因此汉王复得脱走。自思距家不远,不如趁便回家,搬取老父娇妻,免落楚兵毒手,当下驰至丰乡,走近家门,但见双扉紧闭,外加封锁,禁不住吃了一惊,慌忙查问四邻,俱云不知去向。那时孑影徘徊,踌躇了好多时,谅想无从追寻,只好纵辔自去。  行行复行行,倏已走了数十里,日色已经西沈,渐觉得饥寒交迫,疲乏不堪。本拟下马休息,又恐楚兵追来,未便小憩,没奈何垂头丧气,向前再走。又过了好几里,遥闻有犬吠声,料知前面定有村洛,及抬头一望,果见前面有一树林,从林隙处露出灯光,隐隐有村落出现,摹写有致。当即策马前进,想到村中借宿。事有凑巧,适与村内老人相遇,不得不殷勤问讯,求宿一宵。老人见汉王容止,不同凡人,因就引至家中,延令上坐,叩明姓氏,汉王也不讳言,讲明实迹。老人说道:“老朽不知驾到,有失远迎!今因里中有喜庆事,夜宴归来,得遇大王尊驾,不胜荣幸。”说着,便向汉王下拜。汉王忙即扶起,且转问老人家世,老人道:“老朽姓戚,系定陶县人,前因秦项交兵,避乱至此,当时妻子流离,俱皆丧失,现只小女随着,权借此地寓居,乱世为人,不如太平为犬,说也可怜。”言下甚是惨沮。汉王已饥肠辘辘,急欲求食,向老人说道:“此处有无酒饭可沽?”老人道:“此地乃是僻乡,并无市镇,大王如不嫌简亵,寒家尚有薄酒粗肴,可以上供。”汉王不待说毕,连忙说好。老人即传声入内,叫他女儿整备酒饭。约阅一时,便有一个二九佳人,携着酒食,姗步来前,汉王瞧着,虽是衣衫朴陋,却也体态轻盈,免不得称羡起来。老人命女放下酒肴,便向汉王行礼。汉王起身相答,那戚女盈盈拜毕,转身返入。老人遂与汉王酌饮,汉王连饮数觥,愁肠渐放,娓娓言情,且问戚女曾否字人。老人道:“小女尚未许字。前有相士谈及,谓小女颇有贵相,今日大王到此,莫非前缘注定,应侍大王巾栉,未知大王尊意如何?”汉王道:“寡人逃难到此,得蒙留宿,已感盛情,怎好再屈令媛为姬妾哩?”也要做作。老人道:“只怕小女不配侍奉,大王何必过谦!”汉王乃说道:“既承老丈美意,我即领情便了。”当下解交玉带,作为聘礼。老人复唤女出拜,女腼腆出来,含羞裣衽,受了玉带。并由老人叫她斟酒,捧献汉王,汉王一饮而尽。至戚女斟至第二杯,汉王就命戚女酬饮,戚女也不固辞,慢慢儿的喝干,这便算做合卺酒了。既而戚女复入内取饭,出供汉王,汉王又吃了一饱。夜色已阑,老人却甚知趣,便令该女陪着汉王,入室安寝。汉王趁着酒兴,挽女同宿。戚女年已及笄,已解云情雨意,且终身得侍汉王,可望富贵,不如曲意顺承,由他宽衣解带,拥入衾中。两情缱绻,一索得男,居然是结下珠胎,不虚此乐了。为生子如意张本,戚女想做妃嫔,谁知后来竟为人彘!  诘旦起床,出见戚公,吃过早膳,汉王即欲辞行。戚公父女,苦留汉王再住数日,汉王道:“我军败溃,将士等不知所在,我何能在此久留?且容我往收散卒,待有大城可住,当来迎接老丈父女,决不爽约!”戚公乃不好强留,送别汉王,只有戚女格外生感,仅得了一宵恩爱,偏即要两地分离,怎得不蹙损眉尖,依依惜别!汉王到了此时,也未免儿女情长,英雄气短,临歧絮语,握着戚女的柔荑,恋恋不舍。结果是硬着心肠,嘱咐了一声珍重,出门上马,扬鞭径去。  走了多时,忽见尘头起处,约有数百骑驰来,他恐防是楚兵,急忙藏入林中,偷眼窥着。待来骑已近,方认得是自己人马,当先一员将弁,不是别人,就是部将夏侯婴。时婴已受封滕公,兼职太仆,常奉王车。彭城一战,婴亦随着,惟因战败以后,汉王舍车乘马,仓皇走脱,所以与婴相失。婴保着空车,突出楚围,四处找寻汉王,走了一夜有余,方得与汉王相遇。汉王见是夏侯婴,自然放胆出来,婴即下马拜见,具述经过情形,且请汉王换马登车。汉王依了婴言,改坐车上,由婴跨辕随行。沿途见有难民,纷纷奔走,就中有一幼童,一幼女,狼狈同行,屡顾车中,夏侯婴眼光灵警,一经瞧见,似曾相识,便语汉王道:“难民中有两个孩儿,好似大王的子女,究竟是与不是,请大王鉴察!”汉王方张目外顾,果然两孩非别,乃是亲生的子女,便命婴叫他过来。婴下车招呼,抱登车上,当由汉王问明情由,两孩谓与祖父母亲等,避难出奔,想来寻访我父,途次被乱兵冲散,遂致分离,今祖父母亲,已不知何处去了。汉王又惊又喜,更问及昨宵情状,两孩答道:“儿等已离家两日,夜间统借宿别村。今日出门行路,偏偏撞着乱兵,祖父失散,母亲等又忽然不见,幸亏遇着父亲!”说到亲字,泪下不止。你的父亲,昨夜却快活得很。汉王也为动容。  正叙谈间,夏侯婴忽惊报道:“那边有旗帜飘扬,莫非楚兵追来么?”汉王急着道:“快走罢!”婴也觉着忙,自至汉王车后,亲为汉王推车,向前飞奔。后面果有楚兵追至,首将叫做季布,前来赶拿汉王。汉王走一程,季布追一程,一走一追,看看将及。汉王恐车重行迟,竟将子女推堕车下。夏侯婴见了,仍然左提右挈,把两孩抱置车中。俄而汉王又将两孩推落,夏侯婴再把两孩扶载,接连有好几次,惹得汉王怒起,顾叱夏侯婴道:“我等危急万分,难道还要收管两孩,自丧性命么?”婴抗答道:“这是大王亲生骨肉,奈何弃去?”汉王更加懊恼,拔出剑来,欲杀夏侯婴。何以粗暴乃尔!婴闪过一旁,见两孩复被汉王踢下,索性令别将御车疾驰,自己伸展左右两腋,轻轻挟住两孩,一跃上马,随王走免。楚将季布,追赶不及,也只好领兵回去。  汉王见追兵去远,稍稍放心,夏侯婴亦策马驰至,两下会叙,决向下邑投奔。下邑在砀县东,曾由汉王妻兄吕泽,带兵驻扎。汉王与夏侯婴挈了子女,从间道行至下邑,吕泽正派兵探望,见了汉王,当然迎入,汉王方得了一个安身的地方。已而汉将等闻王所在,陆续趋集,势又渐振。惟调查各路诸侯消息,殷王司马卬已经阵亡,塞王司马欣,与翟王董翳,又复降楚。韩赵河南各路残兵,亦皆散归。这虽是关系不小,但尚随合随离,不足深恨。最关紧要的,乃是汉王父太公,及妻吕氏等人,好多日不闻音信。仔细探听,已被楚军掳掠去了。原来太公带领家眷,避楚奔难,子妇孙女以外,尚有舍人审食其相从。食其亦读为异基。大家扮做难民,鬼鬼祟祟,从僻路潜行出去,首二日还算平安,昼行夜宿,不过稍受一些辛苦。至第三日早起,又复启行,约越数里,适来了许多楚兵,慌忙避开。偏偏楚兵队里,有几个认识太公,及汉王妻吕氏,竟一哄过来,把他两人拘住。审食其不肯舍去,也为所拘,余皆走散。汉王仅得子女二人,所有兄弟亲族,又俱未见,更闻得老父娇妻,为敌所虏,生死未卜,忍不住号啕起来。旋经诸将解劝,勉强收泪,乃引众转趋砀县,再着侦骑往探,寻问太公吕氏音信。后来接得确音,才知二人在楚军中,尚幸未死,只项羽视为奇货,留作抵押,要想汉王往降。汉王怎肯身入虎口,只得暂从割舍,徐图良策。妻子可以割舍,老父亦可割舍吗?  过了数日,复接王陵哀报,乃是老母被掠,伏剑身亡,现愿奉母遗命,事汉无二,誓报大仇云云。汉王听着,悲喜交并,当下复书劝慰,叫他节哀顺变,协力复仇。一面启节西行,道出梁地,复得楚军进攻消息,且惧且忿,特召集将佐,商议退敌方法。将佐等甫经败衄,未敢主战,彼此相觑,不发一言。汉王勃然道:“我情愿弃去关东,分授豪杰,但不知何人肯为效力,破楚立功,得享受此关东土地呢!”道言甫毕,即有一人接口道:“九江王英布,与楚有隙,彭越助齐据梁,两人皆有大材,可以招致,使为我用。若大王部下,莫如韩信,大王果将关东土地,分给英布彭越韩信三人,彼必感激思奋,愿出死力,项羽虽强,也容易破灭了。”汉王见献计的人,就是张良,便连声称善,并顾问左右道:“何人能为我往说九江王,使他背楚从我?”旁有谒者随何,谒者二字,系秦官名,汉亦仍之。挺身出应,自愿前往。汉王乃派吏二千人,与何偕行,何即领命去讫。汉王复向韩彭两军,派使求援,自引兵由梁至虞,由虞至荥阳。荥阳为河右要冲,不得不就此扼住,阻楚西进。汉王命部众屯驻城外,自入城中安歇。  才阅一宵,忽来了一员将弁,素衣素服,踉跄趋入,拜倒汉王座前,呜咽不止。汉王急忙审视,见是沛中故友王陵,当即离座扶起,延令旁坐。陵且泣且语道:“臣与逆贼项羽,不知有何宿世冤仇,既逼我母自杀,还要将我母遗骸,付诸鼎烹,臣愤不欲生,愿大王拨助雄师,与臣偕行,若不将贼羽碎尸万段,誓不甘休!”汉王愕然道:“项羽竟这般残忍么?不但君欲报仇,就是我与君多年故交,亦当替君出力。况我的衰父弱妻,亦陷没羽军,存亡难料,怎好不前去救应?只恨我军新败,还须搜乘补阙,募兵添将,方好前去争锋,一鼓破贼。否则彼强我弱,彼众我寡,再若一败,不堪收拾了!”王陵仍然流涕,又由汉王慰谕一番,拟俟韩信等兵马到来,便当出发。陵亦无可奈何,只好含泪拜谢。惟陵母也是个女中豪杰,何故自杀,何故被烹,小子应该补叙大略,表明烈妇情形。补笔断不可少。陵母为羽所虏,羽留置军营,胁她招降王陵,陵母不肯作书,由羽使人驰往阳夏,假传陵母遗命,嘱陵弃汉归楚。陵料有诈谋,且亦不愿降羽,乃遣归楚使,另派心腹往楚省母,探明虚实。陵使到了彭城,无从与陵母相见,不得已进谒项羽,传述陵言,愿见陵母,羽即唤陵母出见,使他东向坐着,面谕陵使,叫陵即日来降,保全母命。陵母对着项羽面前,不便直述己见,只得支吾对付,敷衍数语。及陵使辞归,陵母假送使为名,步出辕门。直至使人将要登车,向母拜别,陵母流泪与语道:“烦使人传语陵儿,叫他善事汉王,汉王宽厚得民,将来必有天下,吾儿切勿顾念老妇,怀着二心,言已尽此,老妇当以死相送了。”使人尚不知陵母已具死意,还道是一时愤语,不足介怀,但说了尊体保重四字,匆匆上车。那知陵母袖中,取出一柄亮晃晃的匕首,向西叫了两声陵儿,便咬着牙关,把匕首向颈上一横,喉管立断,鲜血直喷,好一位志节高超的老母,撞倒车旁,一命归阴去了!比漂母更高一倍。使人不及施救,并恐连害自身,疾驰而去。项羽正差人出视陵母,见了陵母言动等情,也为惊愕。至陵母已死,即刻入报,项羽大怒,喝令左右,舁入陵母尸首,掷置鼎镬,用火一烧,顷刻糜烂,羽才算泄忿。但人已死去,烹亦何益?徒使王陵闻知,越加痛恨,这真叫做冤仇不解,越结越深呢。  汉王专待韩信等来援,韩信果然率兵来会,还有丞相萧何,也遣发关中守卒,无论老弱,悉诣荥阳,人数又至十余万。汉王大喜,遂使韩信统军留着,阻住楚锋,自引子女还栎阳。韩信究竟能军,出与楚兵连战三次,统获胜仗。一次是在荥阳附近,二次是在南京地方,南京系春秋时郑京,与近今之江宁不同。三次是在索城境内,楚兵节节败退,不敢越过荥阳。韩信复令军士沿着河滨,筑起甬道,运取敖仓储粟,接济军粮,渐渐的兵精粮足,屹成重镇。汉王到了栎阳,连得韩信捷报,放心了一大半,遂立子盈为太子,大赦罪犯,命充兵戍。太子盈年只五岁,使丞相萧何为辅,监守关中。且立宗庙,置社稷,一切举措,俱委萧何便宜行事。何慨然受命,愿在关中转漕输粟,担任兵饷,并请汉王仍往荥阳,督兵东讨。汉王依议,乃与萧何嘱别,复东往荥阳去了。小子有诗赞萧丞相道:  从龙带甲入关中,转粟应推第一功,  为语武夫休击柱,发踪指示孰如公?  汉王再到荥阳,究竟如何东讨,且看下回叙明。      汉王既入彭城,应该亟迎老父,乃耽恋美人宝货,置酒高会,匪特不知有亲,并且不知有敌,何其昏迷乃尔!睢水之败,乃其自取,太公吕后之被掳,亦何莫非汉王致之?况孑身避难,一遇戚女,即兴谐欢,父可忘,妻可弃,兄弟家族可不顾,将帅士卒可不计,而肉欲独不可不偿,汉王亦毋乃不经乎?惟当时项王暴虐,各诸侯亦不足有为,苍苍者天,乃不得不属意汉王,大风之起,已有特征。陵母以一妇人,独能见微知著,拚死嘱儿,是真一女中丈夫,非庸妪所得同日语也。本回叙及戚姬,所以原人彘之祸,不没陵母,所以扬彤帏之光,详正史之所略,而惩劝之意寓于中,是亦一中垒之遗绪云。

译文:

彭城的士兵溃败后,逃到了城阳,向项羽报告了消息。项羽听到彭城失守,怒火中烧,暴跳如雷,留下其他将领继续攻打齐国,自己则率领三万精锐骑兵,日夜兼程赶回救援。他从鲁地出发,经胡陵,直奔萧县。

萧县东南方向,有汉军几个营地驻扎,这是汉王派使者去防备项羽的,营地本来也并不设防。谁知项羽在深夜悄悄抵达。天刚破晓,汉军将士才刚从睡梦中醒来,就被项羽的军队突然攻入,遭到任意践踏。汉军除了被杀的,其余都四散逃命,项羽长驱直入,直扑彭城。

汉王整天沉迷于饮酒和女色,懒于起身,将士们也整夜醉酒,毫无警觉。突然听说楚军已经攻到城下,大家吓得魂飞魄散,心慌意乱。汉王勉强睁开双眼,离开宫殿前往军帐,召集大军开城迎战。远远望见项羽骑着乌骓马,身穿铁甲,率先冲杀而来,怒吼一声,声音震天,令人胆战心惊。楚军将士个个勇猛,一心要与汉军拼命,夺回自己的家宅。这种凶狠的气势,汉军根本无法靠近。将领们也知道厉害,只得勉强迎战。一交手就败,十交手就败。项羽亲自上阵,手执一杆火尖枪,左右乱刺,无人能挡。突然冲入汉军阵中,挑翻了好几个将领,直逼汉王马前,疯狂杀来。樊哙等人急忙拦截,却都不是项羽的对手,纷纷后退。汉王也感到心慌,只担心项羽杀到,只好骑马逃跑。刚跑几步,回头一看,军旗已经被项羽的枪尖掀翻。军旗是全军的象征,一旦倒下,士兵们顿时惊乱逃散。汉王来不及顾及,只得狼狈逃窜,四处乱跑。将领们各自奔逃,没人去保护汉王。项羽从后面追击,杀得天地昏暗,日光全无。汉军从谷水和泗水边逃亡,前面的互相踩踏,后面的被屠杀,惨死的人多达十几万。还有三四十万人向南逃入山中,又被楚军追上,杀死了好几万人。剩下的军队到达灵璧县东边,争渡睢水,水中淹死许多人,岸上挤落的人也很多,约有十多万人随波漂浮,睢水因此几乎断流。他们昨天还喝着美酒,今天却只能喝清流,真是惨痛之极。

汉王一路逃亡,终于被楚军追上,被围在三面。他身边只剩几百名骑兵,如何能冲破重围?不禁仰天长叹:“我今天死在这里了!”话还没说完,忽然狂风大作,飞沙走石,卷起尘土,从西北吹向东南,天地昏暗,仿佛黑夜降临。楚军站立不稳,又分不清敌我,只得后退。汉王趁机脱险,找路继续逃。走了几里路,后面又来了楚军追兵,回头一看,那将领面容很熟悉,便大声喊道:“两位贤人何必互相伤害?不如让我逃命吧!”说完又掉头拼命逃走,那楚将正是丁公,听说汉王称他为贤人,便心善地放了他,撤兵回营。可后来丁公竟然被项羽杀害,所以汉王终于脱身。他心想,离家不远,不如回家,把父亲、母亲接来,以免被楚军所害。于是骑马赶到丰乡,靠近家门,却发现大门紧闭,外面还加了锁。他惊慌地询问邻居,都说不知道家人去了哪里。他独自徘徊,犹豫了许久,觉得无处寻找,只好骑马离去。

一路上走了几十里,太阳快要落山,已感到饥寒交迫,疲惫不堪。本想下马休息,又怕楚军追来,不敢停留,只好低着头继续前行。又走了几里,远处传来狗吠声,猜想前面一定有村庄。抬头一看,果然看见树林间透出灯光,隐约可见村落,景色真实自然。他立即策马前进,打算到村中借住。恰好遇到村中一位老人,不得不热情地问路,请求过一夜。老人见汉王相貌不凡,便带他到自己家中,让他上坐,询问姓名。汉王也不隐瞒,说明了实情。老人说:“老朽没见到您到来,疏忽了远迎!如今村里有喜事,我夜宴回来,正好遇见大王,真是荣幸。”说完,便向汉王行礼。汉王忙扶起他,又问老人的来历。老人说:“我姓戚,是定陶人。当年秦朝和项羽打仗,我为了避乱来到这里,妻子儿女都流离失所,如今只有小女儿跟着我,暂且在此暂住。乱世为生,不如太平时当狗,真是可怜。”说完语气十分悲伤。

汉王已经饿极了,急忙问是否有酒饭可以吃。老人说:“这里是个偏僻小乡,没有集市,大王若不嫌弃,我家虽简陋,还有些粗酒粗菜,可以供应。”汉王不等说完,立刻答应。老人便叫女儿准备饭菜。约莫一小时后,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拿着酒菜走出来,打扮朴素,却体态轻盈,汉王看了不禁欣赏。老人命她放下饭菜,向汉王行礼。汉王起身回应,姑娘谦逊地行礼后,转身离去。老人便与汉王喝酒,汉王连饮几杯,愁绪渐渐消散,慢慢聊起家事,还问戚女是否许了人家。老人说:“女儿还没许配。以前有相士说她相貌出众,今天大王来到这里,莫非是前世缘分,命中应侍奉大王,不知大王意下如何?”汉王说:“我逃难至此,能得您留宿,已感万分厚情,怎好再让您的女儿做妾呢?”老人说:“只怕她不配侍奉,大王何必太过谦虚?”汉王便说:“既然您有美意,我就领情吧。”当下解下玉带作为聘礼。老人又叫女儿出来行礼,姑娘害羞地走出来,微微低头行礼,接过了玉带。老人又命她斟酒,捧给汉王,汉王一饮而尽。当戚女斟到第二杯时,汉王命她对饮,她也不推辞,慢慢喝完,这就算是“合卺酒”了。接着,戚女又进屋取来饭菜,献给汉王,汉王饱餐一顿。夜深了,老人知道该送客,便让女儿陪着汉王进屋休息。汉王趁着酒意,拉着姑娘一同住宿。戚女已年满十五,懂得情爱,且终生能侍奉汉王,前途可期,便愿意顺从。两人亲热缠绵,果然怀上了孩子,这场欢爱实属不虚。

第二天清晨,汉王起床,见了老人,吃早饭后就准备离开。老人父子极力挽留他多住几天。汉王说:“我军队溃败,将士们下落不明,我怎能久留?我暂且去收拢散兵,等找到安全城市,再回来迎接您父子,绝不食言!”老人只好不强留,送他离开。只有戚女格外伤心,只过了一个晚上,就要分别,怎能不愁眉不展,依依不舍!汉王此时也难免儿女情长,英雄气短,临别时絮絮叨叨,握着戚女的手,恋恋不舍,最后却狠下心,只嘱咐了一声“珍重”,便上马离去。

走了许久,忽然看见尘土飞扬,约有几百骑兵飞驰而来,他怕是楚军,急忙躲进树林,偷偷观察。待骑兵靠近,才认出是自己的人马,领头的将领正是夏侯婴。夏侯婴被封为滕公,兼任太仆,常负责护卫王车。彭城一战,他也参与了,但战败后,汉王弃车骑马,仓皇逃亡,与夏侯婴失散。夏侯婴带着空车,从楚军包围中突围,连夜寻找汉王,走了一夜,终于与汉王相遇。汉王见是夏侯婴,立刻放下戒心,夏侯婴下马行礼,详细说明了经过,请求汉王换车乘车。汉王同意,改坐车,由夏侯婴驾车同行。

途中看到许多难民,其中有一个幼童和一个女童,狼狈地同行,频频望向车中,夏侯婴目光敏锐,似乎见过,便对汉王说:“难民中有两个孩子,看起来像大王的子女,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,请大王判断!”汉王抬头一看,果然两个孩子就是自己的亲生骨肉。便让夏侯婴叫他们过来。夏侯婴下车将他们抱上车,汉王询问情况,两个孩子说,他们跟着祖父母亲避乱出逃,想寻找父母,途中被乱兵冲散,亲人失散了,如今祖父母亲不知去向。汉王听后既惊又喜,又问昨晚的经历,孩子说:“我们离家两天,夜间曾借宿在别村。今天出门,偏偏遇到乱兵,祖父走失,母亲也突然不见,幸好遇到了父亲!”说到“父亲”两字,泪流满面。汉王也深受感动。

正说话间,夏侯婴忽然惊喊:“那边有旗帜飘扬,难道是楚军追来?”汉王急忙说:“快走!”夏侯婴也感到紧张,亲自在汉王车后推车,向前狂奔。果然,楚军追到了,为首的将领是季布,前来捉拿汉王。汉王一路跑,季布一路追,眼看就要碰上。汉王担心车重行慢,便把两个孩子推下车。夏侯婴见状,立刻左抱右提,把孩子抱上车。过了一会儿,汉王又把孩子踢下车,夏侯婴再次将他们抱上,接连发生几次。汉王非常生气,怒斥夏侯婴道:“我们处境危险,难道还要收留两个孩子,自取灭亡吗?”夏侯婴坚定回答:“这是大王的亲生骨肉,怎能抛弃?”汉王更加愤怒,拔出剑想杀夏侯婴。夏侯婴急忙闪身,见两个孩子又被汉王踢下,干脆命令别的将领驾车飞速前进,自己伸展双臂,轻轻夹住孩子,一跃上马,紧跟汉王逃走。楚将季布追不上,只好收兵撤回。

汉王见追兵远去,稍感安心,夏侯婴也骑马赶来,两人会合,决定前往下邑。下邑在砀县东边,此前由汉王的妻子哥哥吕泽带兵驻守。汉王和夏侯婴带着孩子,从小路走到下邑,吕泽正派人打听,见到汉王,自然地迎接入营。汉王终于找到了落脚之处。不久,其他将领得知汉王所在,也陆续赶来,势力渐渐恢复。但查探诸侯消息,发现殷王司马卬已战死,塞王司马欣和翟王董翳又投降了楚军。韩、赵、河南等地的残余部队也纷纷散去。虽然局势波动,但这些都只是暂且分离,不算太严重。最要紧的是,汉王的父亲太公和妻子吕氏,已经多日没有消息。探听得知,已被楚军俘虏。原来,太公带着全家老小,为躲避楚军逃亡,子、妇、孙女外,还有门客审食其同行。他们伪装成难民,悄悄从偏路逃出,前两天还算平安,白天行走,夜晚露宿,只是辛苦些。第三天早上,又启程前行,行了数里,恰巧遇到一支楚军,慌忙躲避。但楚军中有人认出太公和吕氏,便一哄而上,将他们抓走。审食其不愿分开,也被扣下,其余人等四散逃亡。汉王只带回了两个孩子,兄弟亲戚也都失联,更听说父亲和妻子被敌军俘虏,生死未卜,忍不住大声痛哭。经诸将劝慰,勉强收住泪水,带领众人前往砀县,派出侦察兵继续打听太公和吕氏的消息。后来得到确切消息,才知道二人仍在楚军中,幸好没有死去,只是项羽认为他们有价值,留作人质,想让汉王投降。汉王怎肯落入敌手,只好暂时忍痛,伺机再图良策。妻子可以割舍,父亲也可以割舍吗?

几天后,又接到王陵的急报:母亲被敌军掳走,自刎而死,遗书表示愿意为汉王效命,誓要为母报仇。汉王听到后,悲喜交加,立刻回信慰勉,劝他节哀顺变,齐心协力复仇。一面下令西行,途经梁地,得知楚军再次进攻,又怕又恨,便召集将领商议退敌之策。将领们刚刚战败,不敢主动作战,彼此面面相觑,不敢开口。汉王愤怒地说:“我愿意放弃关东地区,把土地分给有才能的人,但不知道谁愿意为我效力,帮助我打败楚军,获得关东土地呢?”话音刚落,张良立即接话:“九江王英布与楚有积怨,彭越帮助齐国占据梁地,二人皆有大才,可以招揽,让他们为我所用。若大王将关东之地分给韩信、彭越等人,一定可以大功告成。”汉王听后大喜,果然韩信率兵到来,丞相萧何也派遣关中守军,无论老少,全部前往荥阳,人数多达十余万。

汉王非常高兴,便让韩信统兵驻守,阻击楚军进攻,自己带着子女返回栎阳。韩信确实有才能,先后与楚军交战三次,均取得胜利。第一次在荥阳附近,第二次在今南京一带(注:春秋时郑国都城,非今南京),第三次在索城境内。楚军节节败退,不敢越过荥阳。韩信又命令士兵沿河修建通道,运粮从敖仓补充,逐渐军队壮大,粮草充足,成为稳固的据点。

汉王回到栎阳,接连收到韩信胜利的消息,心里终于安心。于是立子刘盈为太子,大赦天下罪犯,命令百姓充军戍边。太子刘盈才五岁,由丞相萧何辅佐,负责监管关中。他建立宗庙,设立社稷,所有政令皆交由萧何自由处置。萧何慨然受命,愿在关中转运粮食,保障军饷,并请求汉王再次前往荥阳,亲自督军向东征讨。汉王同意,便与萧何告别,重新前往荥阳。

作者感叹道:

从龙入关征战苦,转输资粮第一功。
不要说武夫靠打斗,谁比萧公更英明?

汉王第二次抵达荥阳,究竟如何东征,且待下回分说。

汉王进入彭城后,本应立刻接回父亲,却沉迷于美色财宝,设宴狂欢,不但不知亲人安危,更不知敌军逼近,真是昏庸糊涂!睢水之战的惨败,都是自作自受;父亲和吕后被掳,也是汉王所致。他孤身逃难,一遇见戚姬,便沉迷欢爱,父亲可以忘记,妻子可以抛弃,兄弟家族可以不顾,将士士卒可以不计,却偏偏无法满足自己的欲望,汉王真是心性不端。当时项羽暴虐,各诸侯也都无能为力,上天注定要将天下交给汉王,风起云涌,已然显露。王陵的母亲以一介妇人,却能洞察先机,拼死嘱托儿子,忠贞不渝,是真真正正的巾帼英雄,绝非普通妇人可比。本回提到戚姬,正是为了引出她后来被逼为“人彘”的悲剧;提到王陵之母,正是为了弘扬她高尚节操,弥补正史的遗漏,寓含劝诫之意。这也是延续了古代先贤的遗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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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东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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