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前漢演義》•第二十回 宴鴻門張樊保駕 焚秦宮關陝成墟

卻說項羽有個叔父,叫做項伯,爲楚左尹。他在秦朝時候,因怒殺人,自知不免死罪,逃往下邳,幸虧遇着張良,與他同病相憐,引同居處,方得避禍。嗣是記念舊恩,常欲圖報,時正在項羽營中,聞知范增計策,不免爲張良擔憂。暗思沛公被攻,與我無涉,惟張良跟着沛公,一同受禍,豈不可惜!當下乘夜出營,單騎加鞭,直至沛公營前,求見張良。好在沛公營內,聞得項羽入關,駐紮鴻門,也恐他夜來襲擊,所以格外戒嚴,不敢安睡。張良也憑燭坐着,聽說項伯來會,料有密事,急忙出迎。項伯入見張良,即與悄語道:“快走快走!明日便要遇禍了!”良驚問原委,由項伯略述軍情。良沈吟道:“我不能急走!”項伯道:“同死何益,不如隨我去罷!”良又道:“我爲韓王送沛公,沛公今有急難,我背地私逃,就是不義。君且少坐,待我報知沛公,再定行止。”說着,抽身便去,項伯禁止不住,又未便擅歸,只好候着。  張良匆匆入沛公營,可巧沛公亦尚未寢,即向沛公說道:“明日項羽要來攻營了!”沛公愕然道:“我與項羽並無仇隙,如何就來攻我?”良答道:“何人勸公守函谷關?”沛公道:“鯫生前來語我!鯫生即小生,或謂姓鯫。謂當派兵守關,毋納諸侯,方可據秦稱王。我乃依議照行,莫非我誤聽了麼?”自知有誤,便是聰明。良便問道:“公自料部下士卒,能敵項羽否?”沛公徐說道:“只怕未必。”良接口道:“我軍只十萬人,羽軍卻有四十萬,如何敵得!今幸項伯到此,邀良同去,良怎敢負公?不得不報。”沛公頓足道:“今且奈何?”良又道:“看來只好情懇項伯,叫他轉告項羽,只說公未嘗相拒,不過守關防盜,請勿誤會。項伯乃是羽叔,當可止住羽軍。”沛公道:“君與項伯何時相識?”良答道:“項伯嘗殺人坐罪,由良救活,今遇着急難,故來告良。”沛公道:“比君少長如何?”良答言項伯年長。沛公道:“君快與我呼入項伯,我願以兄禮相事。如能代爲轉圜,決不負德!”  良乃出招項伯,邀他同見沛公。項伯道:“這卻未便。我來報君,乃是私情,怎得徑見沛公?”良急說道:“君救沛公,不啻救良,況天下未定,劉項二家,如何自相殘殺?他日兩敗俱傷,與君亦屬不利,故特邀君入商,共議和平。”娓娓動人。項伯尚要推辭,再經良苦勸數語,方偕良入見沛公。沛公整衣出迎,延他上坐,一面令軍役擺出酒餚,款待項伯,自與良殷勤把盞,陪坐一旁。酒至數巡,沛公開言道:“我入關後,秋毫不敢私取,封府庫,錄吏民,專待項將軍到來。只因盜賊未靖,擅自出入,所以遣吏守關,不敢少忽,何嘗是拒絕將軍?願足下代爲傳述,但言我日夜望駕,始終懷德,決無二心。”項伯道:“君既見委,如可進言,自當代達。”張良見項伯語尚支吾,又想出一法,問項伯有子幾人,有女幾人?想入非非。項伯一一具答,良乘間說道:“沛公亦有子女數人,好與伯結爲姻好。”沛公畢竟心靈,連忙承認下去。項伯尚是遲疑,託詞不敢攀援,良笑說道:“劉項二家,情同兄弟,前曾約與伐秦,今得入咸陽,大事已定,結爲婚姻,正是相當,何必多辭!”好一個撮合山。沛公聞言遽起,奉觴稱壽,遞與項伯,項伯不好不飲,飲盡一觴,也酌酒相酬。良待沛公飲訖,即從旁笑談道:“杯酒爲盟,一言已定,他日二姓諧歡,良亦得叨陪喜席。”項伯沛公,亦皆歡洽異常,彼此又飲了數杯。項伯起身道:“夜已深了,應即告辭。”沛公復申說前言,項伯道:“我回去即當轉告,惟明日早起,公不可不來相見!”沛公許諾,親送項伯出營。  項伯上馬亟馳,返入本營,差不多有三四更天氣了。營中多已就寢,及趨入中軍,見項羽還是未睡,因即進見。羽問道:“叔父何來?”項伯道:“我有一故友張良,前曾救我生命,現投劉季麾下,我恐明日往攻,破滅劉季,良亦難保,因此往與一言,邀他來降。”項羽素來性急,即張目問道:“張良已來了麼?”項伯道:“良非不欲來降,只因沛公入關,未嘗有負將軍,今將軍反欲加攻,良謂將軍未合情理,所以不敢輕投,竊恐將軍此舉,未免有失人心了。”羽憤然道:“劉季乘關拒我,怎得說是不負?”項伯道:“沛公若不先破關中,將軍亦未能驟入,今人有大功,反欲加擊,豈非不義!況沛公守關,全爲防備盜賊起見,他卻財物不敢取,婦女不敢幸,府庫宮室,一律封鎖,專待將軍入關,商同處置,就是降王子嬰,也未嘗擅自發落。如此厚意,還要遭擊,豈不令人失望麼?”力爲沛公解說,全是張良之力。羽遲疑半晌,方答說道:“據叔父意見,莫非不擊爲是?”項伯道:“明日沛公當來謝罪,不加好爲看待,借結人心。”羽點頭稱是。項伯方纔退出,略睡片刻,便即天曉。  營中將士,都已起來,喫過早餐,專候項羽命令,往擊沛公。不料羽令未下,沛公卻帶了張良樊噲等人,乘車前來。到了營前,即下車立住,先遣軍弁通名求謁。守營兵士,入內通報,項羽即傳請相見,沛公等走入營門,見兩旁甲士環列,戈戟森嚴,繞成一團殺氣,不由的忐忑不安。獨張良神色自若,引着沛公,徐步進去。既至中軍營帳,始讓沛公前行,留樊噲守候帳外,自隨沛公趨入。項羽高坐帳中,左立項伯,右立範增,待沛公已到座前,才把身子微動,總算是迓客的禮儀。沛公身入虎口,不能不格外謙恭,便向羽下拜道:“邦未知將軍入關,致失迎謁,今特踵門謝罪。”羽冷笑道:“沛公亦自知罪麼?”沛公道:“邦與將軍,同約攻秦,將軍戰河北,邦戰河南,雖是兩路分兵,邦卻遙仗將軍虎威,得先入關破秦。爲念秦法暴酷,民不聊生,不得不立除苛禁,但與民約法三章,此外毫無更改,靜待將軍主持,將軍不先示邦,說明入關期間,邦如何得知?只好派兵守關,嚴備盜賊。今日幸見將軍,使邦得明心跡,尚復何恨?惟聞有小人進讒,使將軍與邦有隙,這真是出人意外,還求將軍明察!”這一席話,想是張良教他。  項羽本是個粗豪人物,胸無城府,喜怒靡常,一聞沛公語語有理,與項伯所說略同,反覺自己薄情,錯恨沛公。因即起身下座,握沛公手,和顏直告道:“這是沛公左司馬曹無傷,使人來說,否則籍何至如此!”沛公復婉言申辯,說得項羽躁釋矜乎,歡暱如舊,便請沛公坐下客位。張良亦謁過項羽,侍立沛公身旁。羽在主位坐定,命具酒餚相待,才閱片時,已將筵宴陳列,由羽邀沛公入席。沛公北向,羽與項伯東向,范增南向,各就位次坐定,張良西向侍坐,帳外奏起軍樂,大吹大打,侑觴勸酒。沛公素來善飲,至此卻提心吊膽,不敢多喝。羽卻真情相勸,屢與沛公賭酒,你一杯,我一觥,正在高興得很。偏范增欲害沛公,屢舉身上所佩玉玦,目示項羽。一連三次,羽全然不睬,儘管喝酒。增不禁着急,託詞趨出,召過項羽從弟項莊,私下與語道:“我主外似剛強,內實柔懦,沛公自來送死,偏不忍殺他,我已三舉玉玦,不見我主理會,此機一失,後患無窮。汝可入內敬酒,藉着舞劍爲名,刺殺沛公,我輩才得安枕了!”何苦逞刁。  項莊聽罷,遂撩衣大步,闖至筵前。先與沛公斟酒,然後進說道:“軍中樂不足觀,莊願舞劍一回,聊助雅興。”羽也不加阻,一任項莊自舞。莊執劍在手,運動掌腕,往來盤旋。良見莊所執劍鋒,近向沛公,慌忙顧視項伯。項伯已知良意,也起座出席道:“劍須對舞方佳。”說着,即拔劍出鞘,與莊並舞,一個是要害死沛公,一個是要保護沛公,沛公身旁,全仗項伯一人擋住,不使項莊得近,因此沛公不致受傷。但沛公已驚慌得很,面色或紅或白,一刻數變。張良瞧着,亦替沛公着急,即託故趨出帳外。見樊噲正在探望,便與語道:“項莊在席間舞劍,看他意思,欲害沛公。”噲躍起道:“依此說來,事已萬急了!待我入救罷!”張良點首。噲左手持盾,右手執劍,闖將進去。帳前衛士,看了樊噲形狀,還道他要去動武,當然出來攔住。噲本來力大,再加此時拚出性命,不管甚麼利害,但向前亂撞亂推,格倒衛士數人,得了一條走路,竟至席前,怒發上衝,嗔目欲裂。項莊項伯,見有壯士突至,都停住了劍,呆呆望着。項羽倒也一驚,便問噲道:“汝是何人?”噲正要答言,張良已搶步趨入,代噲答道:“這是沛公參乘樊噲。”項羽隨口讚道:“好一個壯士!可賜他巵酒彘肩。”左右聞命,便取過好酒一斗,生豬蹄一隻,遞與樊噲。噲橫盾接酒,一口喝乾,複用刀切肉,隨切隨食,頃刻亦盡。屠狗英雄,自然能食生肉。乃向羽拱手稱謝。項羽復問道:“可能再飲否?”噲朗聲答道:“臣死且不避,巵酒何足辭!”羽又問道:“汝欲爲誰致死?”噲正色道:“秦爲無道,諸侯皆叛,懷王與諸將立約,先入秦關,便可稱王。今沛公首入咸陽,未稱王號,獨在霸上駐紮,風餐露宿,留待將軍,將軍不察,乃聽信小人,欲殺功首,這與暴秦何異?臣竊爲將軍不取呢!惟臣未奉傳宣,遽敢突入,雖爲沛公訴枉而來,究竟是冒瀆尊嚴,有幹禁令,臣所以謂死且不避,還請將軍鑑原!”羽無言可答,只好默然。  張良又目視沛公,沛公徐起,僞說如廁,且叱樊噲出外,不必在此絮聒。噲因即隨同出帳。既至帳外,張良也即出來,勸沛公速回霸上,勿再停留。沛公道:“我未曾辭別,怎得遽去?”張良道:“項羽已有醉意,不及顧慮,公此時不走,尚待何時?良願代公告辭。惟公隨身帶有禮物,請取出數件,留作贈品便了。”沛公乃取出白璧一雙,玉斗一雙,交與張良,自己另乘一馬,帶了樊噲,及隨員三人,改從間道行走,馳回霸上。獨張良一人留着,遲遲步入,再見項羽。真好大膽。羽據席坐着,但覺得醉眼朦朧,似寐非寐,好一歇方纔旁顧道:“沛公到何處去了?如何許久不回!”他已去遠,不勞費心。良故意不答。項羽因使都尉陳平,出尋沛公。既而陳平入報,謂沛公車從尚在,只沛公不見下落。羽乃問張良道:“沛公如何他去?”良答道:“沛公不勝酒力,未能面辭,謹使良奉上白璧一雙,恭獻將軍,還有玉斗一雙,敬獻範將軍!”說着,即將白璧玉斗取出,分頭獻上。項羽瞧着一雙白璧,確是光瑩奪目,毫無瘢點,不由的心愛起來,便即取置席上,且顧問張良道:“沛公現在何處?”良直說道:“沛公自恐失儀,致被將軍督責,現已脫身早去,此時已可還營了。”羽愕問道:“爲何不告而去?”良又道:“將軍與沛公情同兄弟,諒不致加害沛公;惟將軍部下,或與沛公有隙,想將沛公殺害,嫁禍將軍。將軍今日,初入咸陽,正應推誠待人,下慰物望,爲何要疑忌沛公,陰謀設計?沛公若死,天下必譏議將軍,將軍坐受惡名,諸侯樂得獨立。譬如卞莊刺虎,一計兩傷,沛公不便明言,只好脫身避禍,靜待將軍自悟。將軍英武天縱,一經返省,自然瞭解,豈尚至責備沛公麼?”好似爲項羽畫策,妙甚。  項羽躁急多疑,聽了張良說話,反致疑及范增,向他注視。增因計不得行,已是說不出的懊惱,再見項羽顧視,料他起了疑心,禁不住怒上加怒,氣上加氣,當即取過玉斗,擲置地上,拔劍砍破,且目視項莊,恨恨說道:“唉!豎子不足與謀!將來奪項王天下,必是沛公,我等將盡爲所虜哩!”項羽見增動怒,不欲與較,起身拂袖,向內竟入。范增等也即趨出,只項伯張良,相顧微笑,徐徐引退。到了營外,良謝過項伯,召集隨從人員,一徑回去。是時沛公早回霸上,喚過左司馬曹無傷,責他賣主求榮,罪在不赦。無傷不能抵賴,垂首無言,當被沛公喝令推出,梟首正法。待張良等還營報聞,沛公喜懼交併,且再駐紮霸上,徐作計較。  過了數日,項羽自鴻門入咸陽,屠戮居民,殺死秦降王子嬰,及秦室宗族,所有秦宮婦女,秦庫貨幣,一古腦兒劫取出來,自己收納一半,餘多分給將士。最可怪的是將咸陽宮室,付諸一炬,無論什麼信宮極廟,及三百餘里的阿房宮,統共做了一個火堆。今日燒這處,明日燒那處,煙焰蔽天,連宵不絕,一直過了三個月,方纔燒完。可憐秦朝數十年的經營,數萬人的構造,數萬萬的費用,都成了眼前泡影,夢裏空花!秦固無謂,項羽尤覺無謂。羽又令兵士三十萬名,至驪山掘始皇墓,收取壙內貨物,輸運入都,足足搬了一月。只剩下一堆枯骨,聽他拋露,此外搜刮淨盡,毫不遺留。厚葬何益。本來咸陽四近,是個富庶地方,迭經秦祖秦宗,創造顯庸,備極繁盛。此次來了一個項羽,竟把他全體殘破,弄得流離滿目,荒穢盈途。羽爲了一時意氣,任意妄行,及見咸陽已成墟落,也覺沒趣,不願久居,便欲引衆東歸。適有韓生入見,勸羽留都關中,且向羽說道:“關中阻山帶河,四塞險阻,地質肥饒,真是天府雄國,若就此定都,便好造成霸業了。”羽搖首道:“富貴不歸故鄉,好似衣錦夜行,何人知曉?我已決計東歸哩!”韓生趨出,顧語他人道:“我聞里諺有言,楚人沐猴而冠,今日果然相驗,才知此言不虛了。”那知爲了這語,竟有人傳報項羽,羽即命將韓生拿到,剝去衣服,擲入油鍋,用了烹燔的方法,把韓生炙成燒烤。看官試想,慘不慘呢!羽之暴且過亡秦。  羽既烹韓生,便想起程,轉思沛公尚在霸上,我若一走,他便名正言順的做了秦王,如何使得?看來不如報知懷王,請他改過前約,方好將沛公調徙遠方,杜絕後患。於是派使東往,囑他密請懷王,毋如前約。待使人去後,眼巴巴的望着復報,好容易盼到迴音,乃是懷王不肯食言,仍將如約二字,作了復書。羽頓時動惱,召集諸將與議道:“天下方亂,四方兵起,我項家世爲楚將,所以權立楚後,仗義伐秦。但百戰經營,全出我叔侄兩人,及將相諸君的勞力。懷王不過一個牧豎,由我叔父擁立,暫畀虛名,毫無功業,怎得自出主見,分封王侯?今我不廢懷王,也算是始終盡道,若諸君披堅執銳,勞苦三年,怎得不論功行賞,裂土分封?諸君可與我同意否?”諸將皆畏項羽,且各有王侯希望,當然齊聲答應,各無異詞。項羽又道:“懷王究系我主子,應該尊他帝號,我等方可爲王爲侯。”何必尊牧兒爲帝,不如廢去了他,較爲直捷。衆又同聲稱是。羽遂決稱懷王爲義帝,另將有功將士,按次加封。惟第一個分封出去,已覺有些爲難,先不免躊躇起來。正是:  隻手難遮天下目,分封要費箇中思。  畢竟項羽欲封何人,須待躊躇,小子且暫停一停,俟至下回發表。      沛公身入鴻門,爲生平罕有之危機,項羽令焚秦宮,爲史冊罕有之大火,於此見劉項之成敗,即定楚漢之興亡,鴻門一宴,沛公已在項氏掌握,取而殺之,反手事耳。乃有項伯爲之救護,有張良樊噲爲之扶持,卒使項羽不能逞其勇,范增不能施其智,雖曰人事,豈非天命!天不欲死沛公,羽與增安得而殺之?若羽之焚秦宮,愚頑實甚,秦宮之大,千古無兩,材料無不值錢,散給民生,正足嘉惠黎庶,焚之果何爲者?武王滅紂,不聞舉紂宮而盡焚之,越王沼吳,又不聞舉吳臺而盡焚之,羽果何心,付諸一炬?甚且殺子嬰,屠咸陽,掘始皇塚,烹韓生,以若所爲,求若所欲,安往而不敗亡耶?秦之罪上通於天,羽且過之,故秦尚能傳至二世,而羽獨及身而亡。

譯文:

話說項羽有個叔父,名叫項伯,擔任楚國左尹。他在秦朝時因憤怒殺人,知道自己難免被處死,於是逃到下邳,幸虧遇到了張良,兩人境遇相似,互相同情,結伴居住,才躲過災禍。後來項伯一直惦記這份舊情,常常希望報答。當時他在項羽軍中,聽說范增籌劃要對付劉邦,便爲張良擔憂。他心想:劉邦被攻擊,與我無關,可張良跟着劉邦,一同遭難,豈不可惜!於是趁夜出營,單騎加鞭,直奔劉邦軍營,去見張良。

恰好劉邦軍營中,聽說項羽進駐鴻門,也擔心他夜間突然襲擊,所以加強了防守,不敢安睡。張良也靠着油燈坐着,聽到項伯來拜訪,料到有要緊事,急忙迎出去。項伯進入見張良,低聲說:“快逃吧!明天就要出事了!”張良驚訝地問原因,項伯簡單地講了軍情。張良沉吟道:“我不能立刻逃走!”項伯說:“同死有什麼好處,不如跟我一塊走吧!”張良又說:“我作爲韓王的使臣,爲劉邦送信,現在劉邦遇到危難,我私自逃跑,就是不講道義。你先坐着,等我通知劉邦,再決定怎麼辦。”說完,便轉身離開。項伯攔不住,又不能擅自回來,只好在門外等待。

張良急忙趕回劉邦軍營,正巧劉邦也沒睡覺,便對他說:“明天項羽要來攻打我們的營地!”劉邦驚詫道:“我和項羽之間並無仇怨,怎麼就攻擊我呢?”張良答道:“是誰勸你守住函谷關?劉邦說:“是那個叫‘鯫生’的人勸我,他就是個小人,說要派兵守住關口,不接納諸侯,才能佔據秦國稱王。我聽了就照做了,難道我錯了麼?”他意識到自己可能誤會了,這便是聰明表現。張良接着問:“你自己估計,我們軍隊能抵擋項羽的四十萬大軍嗎?”劉邦遲疑地說:“恐怕未必。”張良接話道:“我們只有十萬兵馬,項羽卻有四十萬,怎能對抗?如今幸好項伯來,邀請我一同去,我怎敢辜負劉邦?必須立刻報告。”劉邦拍腿道:“現在該怎麼辦呢?”張良又說:“看來只能懇請項伯轉告項羽,說我們沒有拒絕將軍,只是爲防盜賊而出兵守關,請勿誤會。項伯是項羽的叔父,應該能勸住他。”劉邦問:“你和項伯是什麼關係?”張良答:“當初項伯殺人被通緝,是我救了他,如今他遇到困難,所以特地來告訴我。”劉邦問:“你比他小還是大?”張良答:“他年紀比我大。”劉邦說:“你快去把項伯叫進來,我願意以兄長之禮相待。如果他能幫忙調解,我定不負這份情義!”

於是張良出面邀請項伯一起見劉邦。項伯說:“這不行。我來是出於私人情誼,怎麼能直入劉邦面前?”張良急切地說:“你救了劉邦,就等於救了我,況且天下未定,劉項兩家,怎麼還能互相殘殺?將來兩敗俱傷,對你我都不利。所以特地邀請你來商議和平。”說得動情動人。項伯仍想推辭,經過張良再三勸說,終於答應一同進入見劉邦。

劉邦整理衣裝迎接,讓項伯上座,又命士兵擺上酒席,好好款待他,自己則與張良親密地喝酒,坐在一起。酒過數巡,劉邦開口說:“我進入關中以後,一點私財都不敢拿,鎖起府庫,登記官吏百姓,只爲等待項將軍的到來。只是因爲盜賊尚未平定,纔派兵駐守關口,以確保安全,絕非拒絕將軍。我日夜盼望將軍到來,始終心懷敬重,絕無二心。”項伯說:“既然你這麼真心誠意,我可以替你轉達。”張良見項伯仍有些猶豫,便想出一個辦法,問項伯有幾個兒子、幾個女兒?想借此促成聯姻。項伯一一回答,張良趁機說道:“劉邦也有幾個子女,正好和你家結成婚姻。”劉邦畢竟是聰明人,馬上便點頭答應。項伯仍猶豫不決,推辭不敢攀附,張良笑着說道:“劉項兩家,情同兄弟,先前約定一起滅秦,如今順利進入咸陽,大事已定,結爲姻親,正好合適,何必再推辭呢?”這是個極好的撮合方案。劉邦聽了立即起身,舉起酒杯祝壽,遞給了項伯。項伯不好拒絕,喝盡一杯,也回敬了一杯。張良等劉邦喝完,便笑着說道:“今天一飲爲盟,一句話便定了。將來兩家和睦,我也能有幸參加你們的喜宴。”項伯與劉邦都十分愉快,又飲了幾杯。項伯起身說:“天已經很晚了,該告辭了。”劉邦再次強調之前的承諾,項伯說:“我回去立刻轉告,只是明天早上,你一定不能不來!”劉邦答應了,親自送項伯出營。

項伯騎馬飛馳,回軍營後,差不多是三更天。營中多數人早已入睡,他趕入中軍,見項羽仍沒睡覺,便進去見他。項羽問:“叔父怎麼來了?”項伯說:“我有個老朋友張良,早年曾救過我的命,現在投奔了劉邦,我擔心明天攻擊劉邦,一旦失敗,張良也難保性命,所以特意來見他,想勸他投降。”項羽一向性情急躁,立刻睜眼問道:“張良來嗎?”項伯答:“張良並非不想來投降,只是因爲劉邦進入關中,從未辜負將軍,如今將軍反而要進攻,他覺得這不合情理,所以不敢輕易投靠,恐怕將軍此舉,會失去人心。”項羽憤怒地反駁:“劉邦趁關中不守,拒絕我,怎麼能說是沒辜負?”項伯說:“如果劉邦沒有先攻下關中,將軍也進不去,如今人家建立了大功,反而要攻擊,豈不是不講道義?況且劉邦守關,完全是爲防盜賊,他絕不拿財物,不接觸婦女,府庫宮殿一律封存,專等將軍來接管,連秦王子嬰也未敢擅自處置。有這樣的誠意,反而要攻擊,豈不令人失望?”張良力勸劉邦說得極有道理,項羽猶豫了好久,才說:“依你之見,是不是不進攻爲好?”項伯說:“明天劉邦會親自前來謝罪,如果態度溫和,就能贏得民心。”項羽點頭同意。項伯才退出,稍作休息,就天亮了。

軍中的將士都已起牀,喫了早飯,等着項羽發命令去攻打劉邦。沒想到項羽還沒下令,劉邦卻帶了張良、樊噲等人,乘車前來。到了營地外,下車站住,先派士兵通報姓名求見。守營士兵進去通報,項羽便傳召他們相見。劉邦等人走進營門,只見兩旁士兵列隊,戈戟森嚴,殺氣騰騰,不由得心驚膽戰。只有張良神色鎮定,引着劉邦慢慢走進去。進入軍帳後,劉邦先行,留下樊噲在帳外等候,自己隨同進入。項羽坐在中軍,左邊是項伯,右邊是范增,待劉邦走到座位前,才微微動身,算是表示迎接。劉邦進入虎口,只得格外謙恭,便向項羽下拜說:“我未曾知道將軍入關,未能親自迎接,現在特意來府上謝罪。”項羽冷笑說:“你自己知道罪過嗎?”劉邦回答:“我和將軍,早有盟約一起攻秦,將軍在黃河以北作戰,我在黃河以南作戰,雖然分兵兩路,但我是仰仗將軍的威望,才得以先入關,破秦。因爲秦朝法令殘酷,百姓苦不堪言,所以不得不廢除苛政,隻立三章約法,其餘一律不變,等待將軍來主持。將軍若不事先說明,我怎能知道?只能派兵守關,防備盜賊。今日有幸見到將軍,才明白我的本意,還有什麼可怨恨的?只是聽說有人進讒言,令將軍與我生隙,真是出乎意料,還請將軍明察!”這一番話,顯然是張良教他準備的。

項羽本是粗獷豪放的人,心胸無城府,喜怒無常,一聽劉邦講得有理,與項伯所說相差無幾,反而覺得對自己薄情,錯怪了劉邦。於是起身下座,握住劉邦的手,坦率地說:“這是沛公左司馬曹無傷派人來告的,不然我怎麼會如此?”劉邦又溫和地辯解,說得項羽怒氣消散,關係如舊,便請劉邦坐下。張良也拜見了項羽,站在劉邦身邊。項羽坐定後,命人準備酒席相待,不多時便擺好,親自邀請劉邦入席。劉邦面朝北,項羽與項伯面朝東,范增面朝南,各自就座,張良面朝西侍立一旁。帳外響起軍樂,喧鬧打鼓,大家勸酒。劉邦一向善飲,這時卻心神不寧,不敢多喝。項羽卻真心相勸,多次與劉邦對飲,你一杯我一觥,正談得高興。偏偏范增想害劉邦,連續三次舉起他佩戴的玉玦,示意項羽。項羽全然不理,繼續喝酒。范增急了,藉口離去,召來項羽的堂弟項莊,私下對他說:“我主表面剛強,其實內心軟弱,劉邦是自投羅網,他本該被殺,卻偏偏不忍下手。我已經三次舉玦示意,將軍都不理會,這機會一失,後患無窮。你可進帳敬酒,借舞劍爲名,刺殺劉邦,我們才能安心!”真是何必逞強。

項莊聽完,便脫下衣服大步走來,衝進席間。先爲劉邦斟酒,然後說道:“軍中音樂太單調,我願舞劍一會,助助熱鬧。”項羽也不攔,放任項莊跳舞。項莊手持劍,在席間來回揮舞。張良見劍鋒逼近劉邦,急忙回頭看向項伯。項伯早已明白張良之意,也起身站起,拔劍出鞘,與項莊一起對舞。一個想害劉邦,一個想保護劉邦,劉邦身邊只靠項伯擋住,才未受傷。但劉邦已經驚得臉色不斷變化,時而發紅,時而發白。張良看得心急,便藉口離席,偷偷出去。見樊噲正在探望,便對他說:“項莊在席間舞劍,明顯是想害劉邦。”樊噲跳起來說:“這樣說,形勢已萬分緊急了!我這就進去救他!”張良點頭同意。樊噲左手握盾,右手執劍,闖進帳內。帳前的衛士見他氣勢洶洶,還以爲要動手,自然迎上來攔住。樊噲本來力氣大,此時拼死向前,不顧生死,拼命衝撞推擋,撞倒好幾人,終於闖進席前,怒目圓睜,氣沖牛斗。項莊和項伯見壯士突至,都住手望着。項羽也大爲喫驚,問樊噲:“你是誰?”樊噲正要回答,張良已搶先上前,代他答道:“這是沛公的隨從樊噲。”項羽隨口稱讚:“真是一位壯士!賜他一杯酒和一隻豬肘。”左右立刻取來一斗好酒,一隻豬肘,遞給樊噲。樊噲橫着盾接酒,一口氣喝乾,又用刀切肉,邊切邊喫,片刻便喫完。這是一位屠狗出身的勇士,自然能喫生肉。然後向項羽拱手致謝。項羽又問:“還能再喝嗎?”樊噲朗聲回答:“我連死都不怕,一杯酒又算得了什麼!”項羽又問:“你爲誰而死?”樊噲正色道:“秦朝暴虐無道,諸侯紛紛叛亂,懷王跟諸將約定,誰先攻入咸陽,誰就稱王。如今劉邦是第一個進入咸陽的,卻未稱王,只是在霸上駐紮,風餐露宿,等着將軍,將軍卻不問青紅皁白,聽信讒言,想要殺害有功之人,這不就像暴秦一樣嗎?我私下爲將軍不取此策感到惋惜!只是我尚未接到命令,擅自闖入,雖是爲劉邦辯白,但確實是冒犯了尊嚴,有違軍令。所以我才說死都不怕,還請將軍體察!”項羽無話可說,只好沉默。

張良又偷偷看了劉邦一眼,劉邦慢慢起身,假裝去上廁所,還命令樊噲出去,不要在這裏多說了。樊噲便跟着出帳。剛走到帳外,張良也出來,勸劉邦趕緊返回霸上,不要久留。劉邦說:“我還沒告別,怎麼能離開?”張良說:“項羽已經喝醉了,來不及考慮,你現在不去,等何時再去?我願意代替你向他告辭。只是你身上帶的禮物,請拿出來幾件,當禮物留作紀念。”劉邦於是取出一對白玉璧和一對玉斗,交給張良,自己另乘一匹馬,帶了樊噲和三個隨員,改道快速返回霸上。只有張良一人留下,慢慢走進項羽軍帳。

當時項羽正坐在帳中,喝得酩酊大醉,他想起這事,便說:“劉邦還在霸上,我若一走,他就會名正言順地稱王,怎麼辦?不如通知懷王,讓他改掉之前的約定,再把劉邦調到遠方,消除後患。”於是派使者向東去,囑咐懷王祕密更改前約。等使者一走,項羽便焦急地等待覆信。終於等到迴音,卻是懷王不肯食言,仍堅持原約。項羽頓時怒火中燒,召集諸將商議:“天下剛剛動亂,四面八方都起兵,我們項家世代是楚國將領,所以才暫立楚後,仗義討伐秦國。但所有戰功,都是我和叔侄、將領們辛苦奮鬥得來的。懷王不過是個牧童,是我叔父擁立的,僅得虛名,毫無功績,怎能擅自決定分封王侯?如果我不廢懷王,也算是守信,如果諸位披甲出征,辛苦三年,怎能不按功行賞、分封土地?你們是否同意?”諸將都畏懼項羽,又各有封侯的打算,自然齊聲答應。項羽又說:“懷王終究是我的主人,應該尊稱他爲帝,我們才能封王封侯。”何必尊一個牧童爲帝?不如廢掉他更直接。衆將又一致同意。項羽於是決定稱懷王爲“義帝”,另將有功將領按功封賞。但第一個封的人,他卻猶豫不決,開始躊躇起來。這正是:

隻手難遮天下目,分封要費箇中思。

究竟項羽打算封誰,還得看他的遲疑,我們暫且留待下回再說。

劉邦親自進入鴻門,是人生中少見的險境,項羽下令燒燬秦宮,是史書罕見的大火。從中可看出劉項兩人成敗的預兆,也決定楚漢興亡的格局。鴻門宴上,劉邦雖處於項羽掌握之中,但因有項伯救護、張良和樊噲扶持,最終使項羽無法施展武勇,范增也無法施展智謀。雖說是人事,難道不是天意嗎?上天不希望劉邦死,項羽和范增怎能殺得掉?若項羽燒燬秦宮,真是愚昧可笑。秦宮無比宏偉,天下無雙,材料無一不值錢,分給百姓,正是惠及民生,爲何竟全數焚燬?武王伐紂,從不聽說焚燒紂王宮殿,越王滅吳,也從不聽說焚燒吳王的樓臺,項羽究竟有何心意,竟付之一炬?更令人髮指的是,他殺子嬰、屠咸陽、掘始皇陵墓,烹殺韓生。其暴虐之舉,遠超秦朝。秦朝罪過已上通天怒,項羽卻更勝一籌,所以秦朝還能傳到二世,而項羽卻只活了短短一生便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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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東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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