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前汉演义》•第二十回 宴鸿门张樊保驾 焚秦宫关陕成墟

却说项羽有个叔父,叫做项伯,为楚左尹。他在秦朝时候,因怒杀人,自知不免死罪,逃往下邳,幸亏遇着张良,与他同病相怜,引同居处,方得避祸。嗣是记念旧恩,常欲图报,时正在项羽营中,闻知范增计策,不免为张良担忧。暗思沛公被攻,与我无涉,惟张良跟着沛公,一同受祸,岂不可惜!当下乘夜出营,单骑加鞭,直至沛公营前,求见张良。好在沛公营内,闻得项羽入关,驻扎鸿门,也恐他夜来袭击,所以格外戒严,不敢安睡。张良也凭烛坐着,听说项伯来会,料有密事,急忙出迎。项伯入见张良,即与悄语道:“快走快走!明日便要遇祸了!”良惊问原委,由项伯略述军情。良沈吟道:“我不能急走!”项伯道:“同死何益,不如随我去罢!”良又道:“我为韩王送沛公,沛公今有急难,我背地私逃,就是不义。君且少坐,待我报知沛公,再定行止。”说着,抽身便去,项伯禁止不住,又未便擅归,只好候着。  张良匆匆入沛公营,可巧沛公亦尚未寝,即向沛公说道:“明日项羽要来攻营了!”沛公愕然道:“我与项羽并无仇隙,如何就来攻我?”良答道:“何人劝公守函谷关?”沛公道:“鲰生前来语我!鲰生即小生,或谓姓鲰。谓当派兵守关,毋纳诸侯,方可据秦称王。我乃依议照行,莫非我误听了么?”自知有误,便是聪明。良便问道:“公自料部下士卒,能敌项羽否?”沛公徐说道:“只怕未必。”良接口道:“我军只十万人,羽军却有四十万,如何敌得!今幸项伯到此,邀良同去,良怎敢负公?不得不报。”沛公顿足道:“今且奈何?”良又道:“看来只好情恳项伯,叫他转告项羽,只说公未尝相拒,不过守关防盗,请勿误会。项伯乃是羽叔,当可止住羽军。”沛公道:“君与项伯何时相识?”良答道:“项伯尝杀人坐罪,由良救活,今遇着急难,故来告良。”沛公道:“比君少长如何?”良答言项伯年长。沛公道:“君快与我呼入项伯,我愿以兄礼相事。如能代为转圜,决不负德!”  良乃出招项伯,邀他同见沛公。项伯道:“这却未便。我来报君,乃是私情,怎得径见沛公?”良急说道:“君救沛公,不啻救良,况天下未定,刘项二家,如何自相残杀?他日两败俱伤,与君亦属不利,故特邀君入商,共议和平。”娓娓动人。项伯尚要推辞,再经良苦劝数语,方偕良入见沛公。沛公整衣出迎,延他上坐,一面令军役摆出酒肴,款待项伯,自与良殷勤把盏,陪坐一旁。酒至数巡,沛公开言道:“我入关后,秋毫不敢私取,封府库,录吏民,专待项将军到来。只因盗贼未靖,擅自出入,所以遣吏守关,不敢少忽,何尝是拒绝将军?愿足下代为传述,但言我日夜望驾,始终怀德,决无二心。”项伯道:“君既见委,如可进言,自当代达。”张良见项伯语尚支吾,又想出一法,问项伯有子几人,有女几人?想入非非。项伯一一具答,良乘间说道:“沛公亦有子女数人,好与伯结为姻好。”沛公毕竟心灵,连忙承认下去。项伯尚是迟疑,托词不敢攀援,良笑说道:“刘项二家,情同兄弟,前曾约与伐秦,今得入咸阳,大事已定,结为婚姻,正是相当,何必多辞!”好一个撮合山。沛公闻言遽起,奉觞称寿,递与项伯,项伯不好不饮,饮尽一觞,也酌酒相酬。良待沛公饮讫,即从旁笑谈道:“杯酒为盟,一言已定,他日二姓谐欢,良亦得叨陪喜席。”项伯沛公,亦皆欢洽异常,彼此又饮了数杯。项伯起身道:“夜已深了,应即告辞。”沛公复申说前言,项伯道:“我回去即当转告,惟明日早起,公不可不来相见!”沛公许诺,亲送项伯出营。  项伯上马亟驰,返入本营,差不多有三四更天气了。营中多已就寝,及趋入中军,见项羽还是未睡,因即进见。羽问道:“叔父何来?”项伯道:“我有一故友张良,前曾救我生命,现投刘季麾下,我恐明日往攻,破灭刘季,良亦难保,因此往与一言,邀他来降。”项羽素来性急,即张目问道:“张良已来了么?”项伯道:“良非不欲来降,只因沛公入关,未尝有负将军,今将军反欲加攻,良谓将军未合情理,所以不敢轻投,窃恐将军此举,未免有失人心了。”羽愤然道:“刘季乘关拒我,怎得说是不负?”项伯道:“沛公若不先破关中,将军亦未能骤入,今人有大功,反欲加击,岂非不义!况沛公守关,全为防备盗贼起见,他却财物不敢取,妇女不敢幸,府库宫室,一律封锁,专待将军入关,商同处置,就是降王子婴,也未尝擅自发落。如此厚意,还要遭击,岂不令人失望么?”力为沛公解说,全是张良之力。羽迟疑半晌,方答说道:“据叔父意见,莫非不击为是?”项伯道:“明日沛公当来谢罪,不加好为看待,借结人心。”羽点头称是。项伯方才退出,略睡片刻,便即天晓。  营中将士,都已起来,吃过早餐,专候项羽命令,往击沛公。不料羽令未下,沛公却带了张良樊哙等人,乘车前来。到了营前,即下车立住,先遣军弁通名求谒。守营兵士,入内通报,项羽即传请相见,沛公等走入营门,见两旁甲士环列,戈戟森严,绕成一团杀气,不由的忐忑不安。独张良神色自若,引着沛公,徐步进去。既至中军营帐,始让沛公前行,留樊哙守候帐外,自随沛公趋入。项羽高坐帐中,左立项伯,右立范增,待沛公已到座前,才把身子微动,总算是迓客的礼仪。沛公身入虎口,不能不格外谦恭,便向羽下拜道:“邦未知将军入关,致失迎谒,今特踵门谢罪。”羽冷笑道:“沛公亦自知罪么?”沛公道:“邦与将军,同约攻秦,将军战河北,邦战河南,虽是两路分兵,邦却遥仗将军虎威,得先入关破秦。为念秦法暴酷,民不聊生,不得不立除苛禁,但与民约法三章,此外毫无更改,静待将军主持,将军不先示邦,说明入关期间,邦如何得知?只好派兵守关,严备盗贼。今日幸见将军,使邦得明心迹,尚复何恨?惟闻有小人进谗,使将军与邦有隙,这真是出人意外,还求将军明察!”这一席话,想是张良教他。  项羽本是个粗豪人物,胸无城府,喜怒靡常,一闻沛公语语有理,与项伯所说略同,反觉自己薄情,错恨沛公。因即起身下座,握沛公手,和颜直告道:“这是沛公左司马曹无伤,使人来说,否则籍何至如此!”沛公复婉言申辩,说得项羽躁释矜乎,欢暱如旧,便请沛公坐下客位。张良亦谒过项羽,侍立沛公身旁。羽在主位坐定,命具酒肴相待,才阅片时,已将筵宴陈列,由羽邀沛公入席。沛公北向,羽与项伯东向,范增南向,各就位次坐定,张良西向侍坐,帐外奏起军乐,大吹大打,侑觞劝酒。沛公素来善饮,至此却提心吊胆,不敢多喝。羽却真情相劝,屡与沛公赌酒,你一杯,我一觥,正在高兴得很。偏范增欲害沛公,屡举身上所佩玉玦,目示项羽。一连三次,羽全然不睬,尽管喝酒。增不禁着急,托词趋出,召过项羽从弟项庄,私下与语道:“我主外似刚强,内实柔懦,沛公自来送死,偏不忍杀他,我已三举玉玦,不见我主理会,此机一失,后患无穷。汝可入内敬酒,借着舞剑为名,刺杀沛公,我辈才得安枕了!”何苦逞刁。  项庄听罢,遂撩衣大步,闯至筵前。先与沛公斟酒,然后进说道:“军中乐不足观,庄愿舞剑一回,聊助雅兴。”羽也不加阻,一任项庄自舞。庄执剑在手,运动掌腕,往来盘旋。良见庄所执剑锋,近向沛公,慌忙顾视项伯。项伯已知良意,也起座出席道:“剑须对舞方佳。”说着,即拔剑出鞘,与庄并舞,一个是要害死沛公,一个是要保护沛公,沛公身旁,全仗项伯一人挡住,不使项庄得近,因此沛公不致受伤。但沛公已惊慌得很,面色或红或白,一刻数变。张良瞧着,亦替沛公着急,即托故趋出帐外。见樊哙正在探望,便与语道:“项庄在席间舞剑,看他意思,欲害沛公。”哙跃起道:“依此说来,事已万急了!待我入救罢!”张良点首。哙左手持盾,右手执剑,闯将进去。帐前卫士,看了樊哙形状,还道他要去动武,当然出来拦住。哙本来力大,再加此时拚出性命,不管甚么利害,但向前乱撞乱推,格倒卫士数人,得了一条走路,竟至席前,怒发上冲,嗔目欲裂。项庄项伯,见有壮士突至,都停住了剑,呆呆望着。项羽倒也一惊,便问哙道:“汝是何人?”哙正要答言,张良已抢步趋入,代哙答道:“这是沛公参乘樊哙。”项羽随口赞道:“好一个壮士!可赐他巵酒彘肩。”左右闻命,便取过好酒一斗,生猪蹄一只,递与樊哙。哙横盾接酒,一口喝干,复用刀切肉,随切随食,顷刻亦尽。屠狗英雄,自然能食生肉。乃向羽拱手称谢。项羽复问道:“可能再饮否?”哙朗声答道:“臣死且不避,巵酒何足辞!”羽又问道:“汝欲为谁致死?”哙正色道:“秦为无道,诸侯皆叛,怀王与诸将立约,先入秦关,便可称王。今沛公首入咸阳,未称王号,独在霸上驻扎,风餐露宿,留待将军,将军不察,乃听信小人,欲杀功首,这与暴秦何异?臣窃为将军不取呢!惟臣未奉传宣,遽敢突入,虽为沛公诉枉而来,究竟是冒渎尊严,有干禁令,臣所以谓死且不避,还请将军鉴原!”羽无言可答,只好默然。  张良又目视沛公,沛公徐起,伪说如厕,且叱樊哙出外,不必在此絮聒。哙因即随同出帐。既至帐外,张良也即出来,劝沛公速回霸上,勿再停留。沛公道:“我未曾辞别,怎得遽去?”张良道:“项羽已有醉意,不及顾虑,公此时不走,尚待何时?良愿代公告辞。惟公随身带有礼物,请取出数件,留作赠品便了。”沛公乃取出白璧一双,玉斗一双,交与张良,自己另乘一马,带了樊哙,及随员三人,改从间道行走,驰回霸上。独张良一人留着,迟迟步入,再见项羽。真好大胆。羽据席坐着,但觉得醉眼朦胧,似寐非寐,好一歇方才旁顾道:“沛公到何处去了?如何许久不回!”他已去远,不劳费心。良故意不答。项羽因使都尉陈平,出寻沛公。既而陈平入报,谓沛公车从尚在,只沛公不见下落。羽乃问张良道:“沛公如何他去?”良答道:“沛公不胜酒力,未能面辞,谨使良奉上白璧一双,恭献将军,还有玉斗一双,敬献范将军!”说着,即将白璧玉斗取出,分头献上。项羽瞧着一双白璧,确是光莹夺目,毫无瘢点,不由的心爱起来,便即取置席上,且顾问张良道:“沛公现在何处?”良直说道:“沛公自恐失仪,致被将军督责,现已脱身早去,此时已可还营了。”羽愕问道:“为何不告而去?”良又道:“将军与沛公情同兄弟,谅不致加害沛公;惟将军部下,或与沛公有隙,想将沛公杀害,嫁祸将军。将军今日,初入咸阳,正应推诚待人,下慰物望,为何要疑忌沛公,阴谋设计?沛公若死,天下必讥议将军,将军坐受恶名,诸侯乐得独立。譬如卞庄刺虎,一计两伤,沛公不便明言,只好脱身避祸,静待将军自悟。将军英武天纵,一经返省,自然了解,岂尚至责备沛公么?”好似为项羽画策,妙甚。  项羽躁急多疑,听了张良说话,反致疑及范增,向他注视。增因计不得行,已是说不出的懊恼,再见项羽顾视,料他起了疑心,禁不住怒上加怒,气上加气,当即取过玉斗,掷置地上,拔剑砍破,且目视项庄,恨恨说道:“唉!竖子不足与谋!将来夺项王天下,必是沛公,我等将尽为所虏哩!”项羽见增动怒,不欲与较,起身拂袖,向内竟入。范增等也即趋出,只项伯张良,相顾微笑,徐徐引退。到了营外,良谢过项伯,召集随从人员,一径回去。是时沛公早回霸上,唤过左司马曹无伤,责他卖主求荣,罪在不赦。无伤不能抵赖,垂首无言,当被沛公喝令推出,枭首正法。待张良等还营报闻,沛公喜惧交并,且再驻扎霸上,徐作计较。  过了数日,项羽自鸿门入咸阳,屠戮居民,杀死秦降王子婴,及秦室宗族,所有秦宫妇女,秦库货币,一古脑儿劫取出来,自己收纳一半,余多分给将士。最可怪的是将咸阳宫室,付诸一炬,无论什么信宫极庙,及三百余里的阿房宫,统共做了一个火堆。今日烧这处,明日烧那处,烟焰蔽天,连宵不绝,一直过了三个月,方才烧完。可怜秦朝数十年的经营,数万人的构造,数万万的费用,都成了眼前泡影,梦里空花!秦固无谓,项羽尤觉无谓。羽又令兵士三十万名,至骊山掘始皇墓,收取圹内货物,输运入都,足足搬了一月。只剩下一堆枯骨,听他抛露,此外搜刮净尽,毫不遗留。厚葬何益。本来咸阳四近,是个富庶地方,迭经秦祖秦宗,创造显庸,备极繁盛。此次来了一个项羽,竟把他全体残破,弄得流离满目,荒秽盈途。羽为了一时意气,任意妄行,及见咸阳已成墟落,也觉没趣,不愿久居,便欲引众东归。适有韩生入见,劝羽留都关中,且向羽说道:“关中阻山带河,四塞险阻,地质肥饶,真是天府雄国,若就此定都,便好造成霸业了。”羽摇首道:“富贵不归故乡,好似衣锦夜行,何人知晓?我已决计东归哩!”韩生趋出,顾语他人道:“我闻里谚有言,楚人沐猴而冠,今日果然相验,才知此言不虚了。”那知为了这语,竟有人传报项羽,羽即命将韩生拿到,剥去衣服,掷入油锅,用了烹燔的方法,把韩生炙成烧烤。看官试想,惨不惨呢!羽之暴且过亡秦。  羽既烹韩生,便想起程,转思沛公尚在霸上,我若一走,他便名正言顺的做了秦王,如何使得?看来不如报知怀王,请他改过前约,方好将沛公调徙远方,杜绝后患。于是派使东往,嘱他密请怀王,毋如前约。待使人去后,眼巴巴的望着复报,好容易盼到回音,乃是怀王不肯食言,仍将如约二字,作了复书。羽顿时动恼,召集诸将与议道:“天下方乱,四方兵起,我项家世为楚将,所以权立楚后,仗义伐秦。但百战经营,全出我叔侄两人,及将相诸君的劳力。怀王不过一个牧竖,由我叔父拥立,暂畀虚名,毫无功业,怎得自出主见,分封王侯?今我不废怀王,也算是始终尽道,若诸君披坚执锐,劳苦三年,怎得不论功行赏,裂土分封?诸君可与我同意否?”诸将皆畏项羽,且各有王侯希望,当然齐声答应,各无异词。项羽又道:“怀王究系我主子,应该尊他帝号,我等方可为王为侯。”何必尊牧儿为帝,不如废去了他,较为直捷。众又同声称是。羽遂决称怀王为义帝,另将有功将士,按次加封。惟第一个分封出去,已觉有些为难,先不免踌躇起来。正是:  只手难遮天下目,分封要费个中思。  毕竟项羽欲封何人,须待踌躇,小子且暂停一停,俟至下回发表。      沛公身入鸿门,为生平罕有之危机,项羽令焚秦宫,为史册罕有之大火,于此见刘项之成败,即定楚汉之兴亡,鸿门一宴,沛公已在项氏掌握,取而杀之,反手事耳。乃有项伯为之救护,有张良樊哙为之扶持,卒使项羽不能逞其勇,范增不能施其智,虽曰人事,岂非天命!天不欲死沛公,羽与增安得而杀之?若羽之焚秦宫,愚顽实甚,秦宫之大,千古无两,材料无不值钱,散给民生,正足嘉惠黎庶,焚之果何为者?武王灭纣,不闻举纣宫而尽焚之,越王沼吴,又不闻举吴台而尽焚之,羽果何心,付诸一炬?甚且杀子婴,屠咸阳,掘始皇塚,烹韩生,以若所为,求若所欲,安往而不败亡耶?秦之罪上通于天,羽且过之,故秦尚能传至二世,而羽独及身而亡。

译文:

话说项羽有个叔父,名叫项伯,担任楚国左尹。他在秦朝时因愤怒杀人,知道自己难免被处死,于是逃到下邳,幸亏遇到了张良,两人境遇相似,互相同情,结伴居住,才躲过灾祸。后来项伯一直惦记这份旧情,常常希望报答。当时他在项羽军中,听说范增筹划要对付刘邦,便为张良担忧。他心想:刘邦被攻击,与我无关,可张良跟着刘邦,一同遭难,岂不可惜!于是趁夜出营,单骑加鞭,直奔刘邦军营,去见张良。

恰好刘邦军营中,听说项羽进驻鸿门,也担心他夜间突然袭击,所以加强了防守,不敢安睡。张良也靠着油灯坐着,听到项伯来拜访,料到有要紧事,急忙迎出去。项伯进入见张良,低声说:“快逃吧!明天就要出事了!”张良惊讶地问原因,项伯简单地讲了军情。张良沉吟道:“我不能立刻逃走!”项伯说:“同死有什么好处,不如跟我一块走吧!”张良又说:“我作为韩王的使臣,为刘邦送信,现在刘邦遇到危难,我私自逃跑,就是不讲道义。你先坐着,等我通知刘邦,再决定怎么办。”说完,便转身离开。项伯拦不住,又不能擅自回来,只好在门外等待。

张良急忙赶回刘邦军营,正巧刘邦也没睡觉,便对他说:“明天项羽要来攻打我们的营地!”刘邦惊诧道:“我和项羽之间并无仇怨,怎么就攻击我呢?”张良答道:“是谁劝你守住函谷关?刘邦说:“是那个叫‘鲰生’的人劝我,他就是个小人,说要派兵守住关口,不接纳诸侯,才能占据秦国称王。我听了就照做了,难道我错了么?”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误会了,这便是聪明表现。张良接着问:“你自己估计,我们军队能抵挡项羽的四十万大军吗?”刘邦迟疑地说:“恐怕未必。”张良接话道:“我们只有十万兵马,项羽却有四十万,怎能对抗?如今幸好项伯来,邀请我一同去,我怎敢辜负刘邦?必须立刻报告。”刘邦拍腿道:“现在该怎么办呢?”张良又说:“看来只能恳请项伯转告项羽,说我们没有拒绝将军,只是为防盗贼而出兵守关,请勿误会。项伯是项羽的叔父,应该能劝住他。”刘邦问:“你和项伯是什么关系?”张良答:“当初项伯杀人被通缉,是我救了他,如今他遇到困难,所以特地来告诉我。”刘邦问:“你比他小还是大?”张良答:“他年纪比我大。”刘邦说:“你快去把项伯叫进来,我愿意以兄长之礼相待。如果他能帮忙调解,我定不负这份情义!”

于是张良出面邀请项伯一起见刘邦。项伯说:“这不行。我来是出于私人情谊,怎么能直入刘邦面前?”张良急切地说:“你救了刘邦,就等于救了我,况且天下未定,刘项两家,怎么还能互相残杀?将来两败俱伤,对你我都不利。所以特地邀请你来商议和平。”说得动情动人。项伯仍想推辞,经过张良再三劝说,终于答应一同进入见刘邦。

刘邦整理衣装迎接,让项伯上座,又命士兵摆上酒席,好好款待他,自己则与张良亲密地喝酒,坐在一起。酒过数巡,刘邦开口说:“我进入关中以后,一点私财都不敢拿,锁起府库,登记官吏百姓,只为等待项将军的到来。只是因为盗贼尚未平定,才派兵驻守关口,以确保安全,绝非拒绝将军。我日夜盼望将军到来,始终心怀敬重,绝无二心。”项伯说:“既然你这么真心诚意,我可以替你转达。”张良见项伯仍有些犹豫,便想出一个办法,问项伯有几个儿子、几个女儿?想借此促成联姻。项伯一一回答,张良趁机说道:“刘邦也有几个子女,正好和你家结成婚姻。”刘邦毕竟是聪明人,马上便点头答应。项伯仍犹豫不决,推辞不敢攀附,张良笑着说道:“刘项两家,情同兄弟,先前约定一起灭秦,如今顺利进入咸阳,大事已定,结为姻亲,正好合适,何必再推辞呢?”这是个极好的撮合方案。刘邦听了立即起身,举起酒杯祝寿,递给了项伯。项伯不好拒绝,喝尽一杯,也回敬了一杯。张良等刘邦喝完,便笑着说道:“今天一饮为盟,一句话便定了。将来两家和睦,我也能有幸参加你们的喜宴。”项伯与刘邦都十分愉快,又饮了几杯。项伯起身说:“天已经很晚了,该告辞了。”刘邦再次强调之前的承诺,项伯说:“我回去立刻转告,只是明天早上,你一定不能不来!”刘邦答应了,亲自送项伯出营。

项伯骑马飞驰,回军营后,差不多是三更天。营中多数人早已入睡,他赶入中军,见项羽仍没睡觉,便进去见他。项羽问:“叔父怎么来了?”项伯说:“我有个老朋友张良,早年曾救过我的命,现在投奔了刘邦,我担心明天攻击刘邦,一旦失败,张良也难保性命,所以特意来见他,想劝他投降。”项羽一向性情急躁,立刻睁眼问道:“张良来吗?”项伯答:“张良并非不想来投降,只是因为刘邦进入关中,从未辜负将军,如今将军反而要进攻,他觉得这不合情理,所以不敢轻易投靠,恐怕将军此举,会失去人心。”项羽愤怒地反驳:“刘邦趁关中不守,拒绝我,怎么能说是没辜负?”项伯说:“如果刘邦没有先攻下关中,将军也进不去,如今人家建立了大功,反而要攻击,岂不是不讲道义?况且刘邦守关,完全是为防盗贼,他绝不拿财物,不接触妇女,府库宫殿一律封存,专等将军来接管,连秦王子婴也未敢擅自处置。有这样的诚意,反而要攻击,岂不令人失望?”张良力劝刘邦说得极有道理,项羽犹豫了好久,才说:“依你之见,是不是不进攻为好?”项伯说:“明天刘邦会亲自前来谢罪,如果态度温和,就能赢得民心。”项羽点头同意。项伯才退出,稍作休息,就天亮了。

军中的将士都已起床,吃了早饭,等着项羽发命令去攻打刘邦。没想到项羽还没下令,刘邦却带了张良、樊哙等人,乘车前来。到了营地外,下车站住,先派士兵通报姓名求见。守营士兵进去通报,项羽便传召他们相见。刘邦等人走进营门,只见两旁士兵列队,戈戟森严,杀气腾腾,不由得心惊胆战。只有张良神色镇定,引着刘邦慢慢走进去。进入军帐后,刘邦先行,留下樊哙在帐外等候,自己随同进入。项羽坐在中军,左边是项伯,右边是范增,待刘邦走到座位前,才微微动身,算是表示迎接。刘邦进入虎口,只得格外谦恭,便向项羽下拜说:“我未曾知道将军入关,未能亲自迎接,现在特意来府上谢罪。”项羽冷笑说:“你自己知道罪过吗?”刘邦回答:“我和将军,早有盟约一起攻秦,将军在黄河以北作战,我在黄河以南作战,虽然分兵两路,但我是仰仗将军的威望,才得以先入关,破秦。因为秦朝法令残酷,百姓苦不堪言,所以不得不废除苛政,只立三章约法,其余一律不变,等待将军来主持。将军若不事先说明,我怎能知道?只能派兵守关,防备盗贼。今日有幸见到将军,才明白我的本意,还有什么可怨恨的?只是听说有人进谗言,令将军与我生隙,真是出乎意料,还请将军明察!”这一番话,显然是张良教他准备的。

项羽本是粗犷豪放的人,心胸无城府,喜怒无常,一听刘邦讲得有理,与项伯所说相差无几,反而觉得对自己薄情,错怪了刘邦。于是起身下座,握住刘邦的手,坦率地说:“这是沛公左司马曹无伤派人来告的,不然我怎么会如此?”刘邦又温和地辩解,说得项羽怒气消散,关系如旧,便请刘邦坐下。张良也拜见了项羽,站在刘邦身边。项羽坐定后,命人准备酒席相待,不多时便摆好,亲自邀请刘邦入席。刘邦面朝北,项羽与项伯面朝东,范增面朝南,各自就座,张良面朝西侍立一旁。帐外响起军乐,喧闹打鼓,大家劝酒。刘邦一向善饮,这时却心神不宁,不敢多喝。项羽却真心相劝,多次与刘邦对饮,你一杯我一觥,正谈得高兴。偏偏范增想害刘邦,连续三次举起他佩戴的玉玦,示意项羽。项羽全然不理,继续喝酒。范增急了,借口离去,召来项羽的堂弟项庄,私下对他说:“我主表面刚强,其实内心软弱,刘邦是自投罗网,他本该被杀,却偏偏不忍下手。我已经三次举玦示意,将军都不理会,这机会一失,后患无穷。你可进帐敬酒,借舞剑为名,刺杀刘邦,我们才能安心!”真是何必逞强。

项庄听完,便脱下衣服大步走来,冲进席间。先为刘邦斟酒,然后说道:“军中音乐太单调,我愿舞剑一会,助助热闹。”项羽也不拦,放任项庄跳舞。项庄手持剑,在席间来回挥舞。张良见剑锋逼近刘邦,急忙回头看向项伯。项伯早已明白张良之意,也起身站起,拔剑出鞘,与项庄一起对舞。一个想害刘邦,一个想保护刘邦,刘邦身边只靠项伯挡住,才未受伤。但刘邦已经惊得脸色不断变化,时而发红,时而发白。张良看得心急,便借口离席,偷偷出去。见樊哙正在探望,便对他说:“项庄在席间舞剑,明显是想害刘邦。”樊哙跳起来说:“这样说,形势已万分紧急了!我这就进去救他!”张良点头同意。樊哙左手握盾,右手执剑,闯进帐内。帐前的卫士见他气势汹汹,还以为要动手,自然迎上来拦住。樊哙本来力气大,此时拼死向前,不顾生死,拼命冲撞推挡,撞倒好几人,终于闯进席前,怒目圆睁,气冲牛斗。项庄和项伯见壮士突至,都住手望着。项羽也大为吃惊,问樊哙:“你是谁?”樊哙正要回答,张良已抢先上前,代他答道:“这是沛公的随从樊哙。”项羽随口称赞:“真是一位壮士!赐他一杯酒和一只猪肘。”左右立刻取来一斗好酒,一只猪肘,递给樊哙。樊哙横着盾接酒,一口气喝干,又用刀切肉,边切边吃,片刻便吃完。这是一位屠狗出身的勇士,自然能吃生肉。然后向项羽拱手致谢。项羽又问:“还能再喝吗?”樊哙朗声回答:“我连死都不怕,一杯酒又算得了什么!”项羽又问:“你为谁而死?”樊哙正色道:“秦朝暴虐无道,诸侯纷纷叛乱,怀王跟诸将约定,谁先攻入咸阳,谁就称王。如今刘邦是第一个进入咸阳的,却未称王,只是在霸上驻扎,风餐露宿,等着将军,将军却不问青红皂白,听信谗言,想要杀害有功之人,这不就像暴秦一样吗?我私下为将军不取此策感到惋惜!只是我尚未接到命令,擅自闯入,虽是为刘邦辩白,但确实是冒犯了尊严,有违军令。所以我才说死都不怕,还请将军体察!”项羽无话可说,只好沉默。

张良又偷偷看了刘邦一眼,刘邦慢慢起身,假装去上厕所,还命令樊哙出去,不要在这里多说了。樊哙便跟着出帐。刚走到帐外,张良也出来,劝刘邦赶紧返回霸上,不要久留。刘邦说:“我还没告别,怎么能离开?”张良说:“项羽已经喝醉了,来不及考虑,你现在不去,等何时再去?我愿意代替你向他告辞。只是你身上带的礼物,请拿出来几件,当礼物留作纪念。”刘邦于是取出一对白玉璧和一对玉斗,交给张良,自己另乘一匹马,带了樊哙和三个随员,改道快速返回霸上。只有张良一人留下,慢慢走进项羽军帐。

当时项羽正坐在帐中,喝得酩酊大醉,他想起这事,便说:“刘邦还在霸上,我若一走,他就会名正言顺地称王,怎么办?不如通知怀王,让他改掉之前的约定,再把刘邦调到远方,消除后患。”于是派使者向东去,嘱咐怀王秘密更改前约。等使者一走,项羽便焦急地等待复信。终于等到回音,却是怀王不肯食言,仍坚持原约。项羽顿时怒火中烧,召集诸将商议:“天下刚刚动乱,四面八方都起兵,我们项家世代是楚国将领,所以才暂立楚后,仗义讨伐秦国。但所有战功,都是我和叔侄、将领们辛苦奋斗得来的。怀王不过是个牧童,是我叔父拥立的,仅得虚名,毫无功绩,怎能擅自决定分封王侯?如果我不废怀王,也算是守信,如果诸位披甲出征,辛苦三年,怎能不按功行赏、分封土地?你们是否同意?”诸将都畏惧项羽,又各有封侯的打算,自然齐声答应。项羽又说:“怀王终究是我的主人,应该尊称他为帝,我们才能封王封侯。”何必尊一个牧童为帝?不如废掉他更直接。众将又一致同意。项羽于是决定称怀王为“义帝”,另将有功将领按功封赏。但第一个封的人,他却犹豫不决,开始踌躇起来。这正是:

只手难遮天下目,分封要费个中思。

究竟项羽打算封谁,还得看他的迟疑,我们暂且留待下回再说。

刘邦亲自进入鸿门,是人生中少见的险境,项羽下令烧毁秦宫,是史书罕见的大火。从中可看出刘项两人成败的预兆,也决定楚汉兴亡的格局。鸿门宴上,刘邦虽处于项羽掌握之中,但因有项伯救护、张良和樊哙扶持,最终使项羽无法施展武勇,范增也无法施展智谋。虽说是人事,难道不是天意吗?上天不希望刘邦死,项羽和范增怎能杀得掉?若项羽烧毁秦宫,真是愚昧可笑。秦宫无比宏伟,天下无双,材料无一不值钱,分给百姓,正是惠及民生,为何竟全数焚毁?武王伐纣,从不听说焚烧纣王宫殿,越王灭吴,也从不听说焚烧吴王的楼台,项羽究竟有何心意,竟付之一炬?更令人发指的是,他杀子婴、屠咸阳、掘始皇陵墓,烹杀韩生。其暴虐之举,远超秦朝。秦朝罪过已上通天怒,项羽却更胜一筹,所以秦朝还能传到二世,而项羽却只活了短短一生便亡。

关于作者
清代蔡东藩

暂无作者简介

该作者的文章
加载中...
同时代作者
加载中...
纳兰青云
微信小程序

扫一扫,打开小程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