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前漢演義》•第十八回 智酈生獻謀取要邑 愚胡亥遇弒斃齋宮
卻說章邯等行至洹南,向羽請降,羽引着許多將士,及各國軍帥,昂然前來,旌旗嚴整,甲仗鮮明,威武的了不得,既至洹南,才一簇兒停住。洹南在安陽縣北,商朝盤庚遷殷,就是此處,故號爲殷墟。章邯等見羽到來,慌忙下馬,長跪道旁。羽傳令免禮,方起立道:“邯爲秦臣,本思效忠秦室,無如趙高用事,二世信讒,秦亡只在旦夕,邯不能隨他俱亡。今仰將軍神威,無戰不克,此去除暴安良,入關稱王,舍將軍外,尚有何人。邯早欲擇主而事,不過前時奮不顧私,觸犯將軍,自知負罪,未敢遽投。現蒙將軍寬宥,恩同再造,誓當竭力圖效,借報深恩。”說至此,嗚咽流涕。想亦怕羞起來。羽乃出言撫慰道:“君也不必多心,既知去逆效順,我亦不便因私廢公;若得乘此滅秦,富貴與共,決不食言。”章邯拜謝,秦將士並皆叩首。俟項羽一一登錄,方敢起立,羽即命司馬欣爲上將軍,令他帶領秦兵二十餘萬,充作前驅,立章邯爲雍王,留置營中。全是專擅行事,已不知有楚懷王了。自己引着楚軍,及各國將士,約得四十萬人,按程前進,關中大震。 還有一位趕先走着的沛公,已經向西直入,一路順風,徑指秦關。說將起來,也有一番事蹟,自從沛公道出昌邑,守將據城不下,只好督兵進攻。適有昌邑人彭越,領了徒衆,來見沛公,沛公甚喜,即令越一同攻城。城上矢石如雨,反傷了幾百攻城兵,沛公飭令暫停,且與彭越另商他法。 越小字爲仲,向在鉅鹿澤中,捕魚爲業,膂力過人,澤中少年,推爲漁長。及陳勝發難,項梁繼起,海內鼎沸,相率叛秦,越黨也欲起事,勸越據地自立。獨越未肯遽發,說是兩龍方鬥,少待爲佳。轉眼間又過一年,澤中有百餘少年,往從彭越,定要舉他爲長,定期舉事。越辭無可辭,乃與諸少年預約,翌晨會議,後期即斬。諸少年應聲而去。到了次日,越早起待着,諸少年陸續到來,或先至,或後至,最後的竟遲至日中。越忿然作色道:“我原不欲爲諸君長,諸君乃按年推立,必欲長我,應該聽我指揮。昨與諸君立約,日出會議,今已差不多日中了,違約遲來,共計有十餘人,本當一律處斬,但念人數太多,不可盡誅,只有將最後一人,斬首號令。”諸少年不待說完,便都笑說道:“何至如此!後當遵約便了。”那知越已令校長,竟將後至的少年,推出外面,剁成兩段。一面設壇祭神,懸首示衆。也是一個殺星下凡。諸少年始相驚畏,不敢違越。越遂招集各地散卒,得千餘人,一聞沛公過境,遂來助戰。 沛公見昌邑難下,意欲改道進兵,與越相商。越謂改從高陽,亦無不可。沛公乃與越作別,但以後會爲期,自率部兵徑往高陽。敘彭越事,爲後文封王張本。 高陽有一老儒,家貧落魄,無以爲生,但充當裏中監門吏,姓酈名食其。食音異,其音幾。項梁等起兵楚中,嘗遣將吏過高陽,先後約數十人。酈食其問明姓氏,統以爲齷齪小才,不足成事,免不得背地揶揄。旁人笑他滿口狂言,因呼爲狂生。酈之不得令終,亦由多言取禍。至沛公到了高陽,有一麾下騎士爲酈生同裏子弟,與酈生素來認識,彼此相見,當然有一番扳談。酈生語騎士道:“我聞沛公性情倨傲,不肯下人,究竟是否屬實?”騎士道:“這種傳說,不爲無因;但卻喜求豪俊,所過必問,如果有智士與談,倒也極表歡迎,未嘗輕視。”沛公之所長在此。酈生道:“照汝說來,沛公確有大略,與衆不同。我卻願與從遊,汝肯爲我先容否?”騎士半晌無言,酈生道:“汝疑我老不中用麼?汝可去見沛公,但言同裏中有個酈生,年六十餘,身長八尺,素號大言,里人都目爲狂生,他卻自謂非狂,讀書多智,能助大業呢。”騎士搖首道:“沛公最不喜儒生,遇有儒冠文士,前來求見,沛公便命他免冠,作爲溺器,就是平日談論,亦常謂儒生迂腐,笑罵不休,公奈何欲以儒生名義,往說沛公?”酈生道:“汝試爲我進言,我料沛公必不拒我。” 騎士欲試酈生智識,乃徑見沛公,如酈生言。沛公也不多說,但令騎士往召。及酈生進謁時,沛公方在驛館中,踞坐牀上,使兩女子洗足。酈生瞧着,故意徐進,從容至沛公前,長揖不拜。沛公仍然不動,好似未曾看見一般。酈生朗聲道:“足下引兵到此,欲助秦攻各國呢?還是與各國攻秦呢?”沛公見他儒服儒冠,已覺惹厭,並且舉動粗疏,語言唐突,不由的動了怒意,開口罵道:“豎儒!尚不知天下苦秦麼?諸侯統欲滅秦,難道我獨助秦不成!”酈生接口道:“足下果欲伐秦,爲何倨見長者!試想行軍不可無謀,若慢賢傲士,還有何人再來獻計呢!”無非戰國時說士口吻。 沛公聽了,才命罷洗,整衣而起,延他上坐。兩下問答,酈生具述六國成敗,口若懸河,滔滔不絕。沛公很是佩服,便與商及伐秦計策。酈生道:“足下兵不滿萬,乃欲直入強秦,這真是驅羊入虎,但供虎吻罷了。據僕愚見,不如先據陳留,陳留當天下要衝,四通八達,進可戰,退可守,且城中積粟甚多,足爲軍需,僕與該縣令相識有年,願往招安,倘若該令不從,請足下引兵夜攻,僕爲內應,城可立下。既得陳留,然後招集人馬,進破關中,這乃是今日的上計。”沛公大悅,即請酈生先行,自率精兵繼進。 酈生到了陳留,投刺進見,當由該令迎入。敘過幾句寒暄套話,酈生便將利害得失的關係,說了一遍,偏該令不爲所動,情願與城俱亡。酈生乃改變論調,佯與縣令議守,一直談到日昃時候,縣令甚爲合意,設宴相待。酈生本是酒徒,百杯不醉,那縣令飲了數大觥,卻已爛醉如泥,自去就寢,令酈生留宿署中。酈生待至夜半,竟靜悄悄的混出縣署,開了城門,放入沛公軍,復導至縣署左右。一聲鼓譟,大衆擁入,縣署中能有幾個衛隊,一古腦兒逃之夭夭。縣令尚高臥未醒,被軍士突至榻前,用刀亂砍,便即身死。當下大開城門,迎入沛公,揭榜安民,秋毫無犯。城中百姓,統皆帖服,毫無異言。沛公檢查穀倉,果然貯粟甚多,益信酈生妙算,封號廣野君。 酈生有弟名商,頗有智勇,由酈生薦諸沛公,召爲裨將,使他招募士卒,得四千人,沛公遂命他統帶,隨同西進,圍攻開封。數日未下,驀聞秦將楊熊,前來救應,沛公索性麾兵撤圍,竟去截擊楊熊。行至白馬城旁,正值楊熊到來,便即衝殺過去。熊未及防備,慌忙退軍,前隊兵馬,已傷亡多人,及退至曲遇東偏,地勢平曠,熊因就地佈陣,準備交戰。沛公引兵進擊,兩陣對圓,各不相讓。正殺得難解難分,忽有一支生力軍趕到,竟向楊熊陣內,橫擊過去,把熊軍衝作兩段。熊軍前後截斷,自然潰亂!再經沛公乘勢驅殺,哪裏還能支持?楊熊奪路奔走,逃入滎陽,手下各軍,傷失殆盡。惟沛公此次交兵,幸虧有人夾攻楊熊,有此大捷。正要派員道謝,來將已到面前,滾鞍下馬,向沛公低頭便拜。沛公也下馬答禮,親自扶起,當頭一瞧,乃是韓司徒張良,突如其來,回應第十五回。故人重聚,喜氣洋洋,當即擇地安營,共敘契闊。良自言拜別以後,與韓王成往略韓地,取得數城。可恨秦兵屢來騷擾,數城乍得乍失,不得已在潁川左右,往來出沒,作爲遊兵。今聞沛公過此,特來相助云云。沛公道:“君來助我,我亦當助君且去取了潁川,再攻滎陽。”說罷,便麾動人馬,南攻潁川。 潁川守兵,登陴抵禦,高聲辱罵。沛公大怒,親自督攻,好幾日才得破入,盡將守兵殺死,乃複議進兵滎陽。會有探騎來報,秦將楊熊,已由秦廷遣使加誅了。沛公喜道:“楊熊已死,近地可無他患,我等且把韓地奪還,再作計較。”張良亦以爲然。 會聞趙將司馬卬,也欲渡河入關,沛公恐自己落後,乃北攻平陰,急切不能得手,改趨雒陽。雒陽頗多秦戍,攻不勝攻,因移就轘轅進軍。轘轅乃是山名,嶺路崎嶇,共計有十二曲,須要盤旋環行,故名轘轅。秦人以地勢迂險,不必扼守,遂使沛公暢行無阻。一過轘轅,勢如破竹,連下韓地十餘城。適韓王成來見沛公,沛公即令居守陽翟,自與張良等南趨陽城,奪得馬千餘頭,配充馬隊,令作前驅,直向南陽進發。南陽郡守名齮,史失其姓。出兵至犨縣東,攔截沛公,被沛公迎頭痛擊,靦軍大敗,走保宛城。沛公追至城下,望見城上已列守卒,不願圍攻,便從城西過兵,迤邐而去。約行數十里,張良叩馬進諫道:“公不欲攻宛,想是急欲入關,但前途險阻尚多,秦戍必衆,若不下宛城,恐滋後患,秦擊我前,宛塞我後,進退失據,豈非危迫!不如還攻宛城,掩他不備,幸得攻下,方可後顧無憂了。”沛公依議施行,復由良詳爲畫策,傳令各軍繞道回宛,偃旗息鼓,夤夜疾行。靜悄悄的到了城下,天色尚是未明,便將宛城圍住,環繞三匝。 佈置已定,方放起號炮,響徹城中。 南陽守齮,總道沛公已去,不至再回,樂得放心安膽,鼾睡一宵。及城外炮聲大震,方纔驚起,登城俯視,見敵軍環集如蟻,嚇得魂飛天外,躊躇多時,除死外無他法,不由的悽然道:“罷!罷!”說到第二個罷字,便拔出佩劍,意欲自刎。忽後面有人急呼道:“不必,不必,死時尚早呢!”救星來了。齮聞言回顧,乃是舍人陳恢,便驚問道:“君叫我不死,計將安出?”陳恢道:“沛公寬厚容人,公不如投順了他,既可免死,且可保全祿位,安定人民。”齮半晌方答道:“君言也是有理,肯爲我往說否?”恢一口應承,便縋城下來,當被攻城兵拘住。恢自稱願見沛公,軍士便押至沛公座前。 沛公問他來意,恢進說道:“僕聞楚王有約,先入關中,便可封王。今足下留攻宛城,宛城連縣數十,吏民甚衆,自知投降必死,不得不乘城固守,足下雖有精兵猛將,未必一鼓就下,反恐士卒多傷;若舍宛不攻,仍然西進,宛城必發兵追躡,足下前有秦兵,後有宛卒,方且腹背受敵,勝負難料,如何驟能進關?爲足下計,最好是招降郡守,給他封爵,使得仍守宛城,通道輸糧,一面帶領宛城士卒,一同西行,將見前途各城,聞風景慕,無不開門迎降,足下自可長驅入關,毫無阻礙了。”沛公一再稱善,且語陳恢道:“我並非拒絕降人,果使郡守出降,自當給他封爵,煩君還報便了。”恢即馳回城中,報知郡守。 郡守齮開城相迎,引導沛公入城。沛公封齮爲殷侯,恢爲千戶,官名。仍然留守宛城。隨即招集宛城人馬,引與俱西,果然沿途城邑,無不迎降。嗣是經丹水,出胡陽,下析酈,嚴申軍禁,毋得擄掠。秦民安堵如常,統皆喜躍,王師原宜如此。沛公遂得直抵武關。關上非無守將,只因沛公兵長驅直進,忽然掩至,急得倉皇無措,不及徵兵,但令老弱殘卒數千人,開關迎敵,不值沛公一掃,守將抱頭竄去,好好把一座關城,讓與沛公。沛公安然入關,咸陽一夕數驚,訛言四起,人多逃亡;那陰賊險很的趙高,至此也惶急起來。惡貫已將滿了。 趙高威權日重,已把二世騙入宮中,好似軟禁一般,不得過問。還恐朝上大臣,或有反對等情,因特借獻馬爲名,入報二世。二世道:“丞相來獻,定是好馬,可即着人牽來。”趙高遂令從吏牽入。二世瞧着,並不是馬,乃是一鹿。便笑說道:“丞相說錯了!如何誤鹿爲馬?”高尚說是馬,二世不信,顧問左右,左右面面相覷,未敢發言。再經二世詰問,方有幾個大膽的侍臣,直稱是鹿。不料趙高竟忿然作色,掉頭徑去。不到數日,高竟將前時說鹿的侍臣,誘出宮禁,一併拿住,硬派他一個死罪,並皆斬首。二世全然糊塗,竟不問及,一任趙高橫行不法。惟宮內的近侍,宮外的大臣,從此越畏憚趙高,沒一個稍敢違慢,自喪生命。及劉項兩路兵馬,東西並進,趙高還想瞞住二世,不使得聞。到了沛公陷入武關,遣人入白趙高,叫他趕緊投降,高方纔着急。一時想不出方法,只好詐稱有病,數日不朝。 二世平日,全仗趙高侍側,判決政務,偏趙高連日不至,如失左右兩手,未免驚惶。日間心亂,夜間當然多夢,朦朦朧朧,見有一隻白虎,奔到駕前,竟將他左驂馬齧死,還要跳躍起來,嚇得二世狂叫一聲,頓時醒悟,心下尚突突亂跳,才知是一個惡夢。死兆已見。翌日起牀,越想越慌,乃召太卜入宮,令占夢兆。太卜說是涇水爲祟,須由御駕親祭水神,方可禳災。敢問他如何依附上去?二世信爲真言,遂至涇水岸旁的望夷宮,齋戒三日,然後親祭。惟二世既離開趙高,總不免有左右侍臣,報稱外間亂事,且雲楚軍已入武關。二世大驚,忙使人責問趙高,叫他趕緊調兵,除滅盜賊。 高不文不武,徒靠着一種刁計,竊攬大權,此次叫他調兵御亂,簡直是無能爲力,況且敵軍逼近,大勢已去,無論如何智勇,也難支持。高欲保全身家,想出一條賣主的法兒,意欲嫁禍二世,殺死了他,方得藉口有資,好與楚軍講和。當下召入季弟趙成,及女婿閻樂,祕密定計。趙高閹人,如何有女,想是一個乾女婿。成爲郎中令,樂爲咸陽令,是趙高最親的心腹。高因與二人密語道:“主上平日,不知弭亂,今事機危迫,乃欲加罪我家,我難道束手待斃,坐視滅門麼?現在只有先行下手,改立公子嬰。嬰性仁儉,人民悅服,或能轉危爲安,也未可知。”毒如蛇蠍,可惜也算錯了一着。成與樂唯唯聽命。高又道:“成爲內應,樂爲外合,不怕大事不成!”閻樂聽了,倒反遲疑道:“宮中也有衛卒,如何進去?”高答道:“但說宮中有變,引兵捕賊,便好闖進宮門了。”樂與成受計而去。高尚恐閻樂變心,又令家奴至閻樂家,劫得樂母,引置密室,作爲抵押。 樂乃潛召吏卒千餘人,直抵望夷宮。 宮門裏面,有衛令僕射守着,驀見閻樂引兵到來,忙問何事。樂竟麾令左右,先將他兩手反綁,然後開口叱責道:“宮中有賊,汝等尚佯作不知麼?”衛令道:“宮外都有衛隊駐紮,日夜梭巡,哪裏來的劇賊,擅敢入宮!”樂怒道:“汝尚敢強辯麼?”說着,便順手一刀,把衛令梟了首級,隨即昂然直入,飭令吏卒射箭,且射且進。內有侍衛郎官,及閹人僕役,多半驚竄,剩下幾個膽力稍壯的衛士,向前格鬥,畢竟寡不敵衆,統皆殺死。趙成復自內趨出,招呼閻樂,同入內殿,樂尚放箭示威,貫入二世坐帳。二世驚起,急呼左右護駕,左右反向外逃去,嚇得二世莫名其妙,轉身跑入臥室。回顧左右,只有太監一人隨着,因急問道:“汝何不預先告我,今將奈何!”太監道:“臣不敢言,尚得偷生至今,否則,早已身死了!” 答語未完,閻樂已經追入,厲聲語二世道:“足下驕恣不道,濫殺無辜,天下已共叛足下,請足下速自爲計!”二世道:“汝由何人差來?”閻樂答出丞相二字。二世又道:“丞相可得一見否?”閻樂連稱不可。二世道:“據丞相意見,料必欲我退位,我願得一郡爲王,不敢再稱皇帝,可好麼?”閻樂不許。二世又道:“既不許我爲王,就做一個萬戶侯罷!”樂又不許。二世嗚咽道:“願丞相放我一條生路,與妻子同爲黔首。”樂嗔目道:“臣奉丞相命,爲天下誅足下,足下多言無益,臣不敢回報。”說着,麾兵向前,欲弒二世。二世料不可免,便橫着心腸,拔劍自刎。總計在位三年,年二十三歲。小子有詩嘆道: 虎父由來多犬兒,況兼閹禍早留貽; 望夷求免終難免,爲問祖龍知不知。 閻樂既殺死二世,當即返報趙高。欲知趙高後事,且至下回表明。 沛公素不喜儒,乃獨能禮遇酈生,雖由酈生之語足動人,而沛公之甘捐己見,易倨爲恭,實非常人所可及。厥後從張良之計,用陳恢之言,何一非捨己從人,虛心翕受乎!古來大有爲之君,非必真智勇絕倫,但能從善如登,未有不成厥功者,沛公其前師也。彼趙高窮兇極惡,玩二世於股掌之上,至於敵軍入境,不惜賣二世以保身家,逆謀弒主,橫屍宮中,此爲有史以來,宦官逞兇之首例。漢唐不察,復循覆轍,何其愚耶!顧不有二世父子,何有趙高。始皇貽之,二世受之,一趙高已足亡秦,劉項其次焉者也。
譯文:
話說章邯等人行軍到洹水南岸,向項羽請降。項羽帶領衆多將士和各路軍帥,氣勢威嚴,軍旗整齊,鎧甲鮮明,顯得威風凜凜。抵達洹水南岸後,隊伍便停下。洹水南岸位於安陽以北,是商朝盤庚遷都到殷地的地方,因此被稱爲“殷墟”。章邯等人見到項羽到來,急忙下馬,跪在道路旁。項羽下令免去他們跪拜之禮,才讓他們起身。項羽說:“章邯原本是秦朝臣子,本來想忠於秦室,無奈趙高當權,二世聽信讒言,秦朝滅亡就在眼前,我無法和他一同赴死。如今仰仗將軍神武無敵,所向披靡,能夠討伐暴君、安撫百姓、進入關中稱王,除了將軍以外,還有誰可依附呢?我早就想選擇主君效忠,只不過以前因一時衝動,冒犯了將軍,自知有罪,不敢輕易投靠。如今蒙將軍寬厚對待,恩重如再造,我發誓一定竭盡全力報答您深厚的恩情。”說到這,他嗚咽流淚,顯得有些羞愧。項羽安慰他說:“你不必多心,既然懂得順從正義、歸附賢主,我也不便因私情而違背公義;如果能借此機會消滅秦國,我與你共享富貴,絕不會食言。”章邯叩謝,秦軍將士也都跪下磕頭。等到項羽一一覈對名單後,他們纔敢起身。項羽便任命司馬欣爲上將軍,命令他帶領二十多萬秦兵作爲先鋒,同時立章邯爲雍王,留駐軍營。這實際上是項羽擅自作主,早已不把楚懷王放在眼裏。他自己則率楚軍及各國將士,約有四十萬人,按計劃繼續前進,關中地區爲之震驚。
與此同時,另一位先頭部隊的劉邦,已經向西進發,一路順風,直指秦關。說起劉邦的事蹟,也有一番情節:自劉邦離開昌邑後,守軍不肯投降,只好率兵進攻。恰巧昌邑有個叫彭越的當地人,帶領部衆前來見劉邦,劉邦十分高興,便讓彭越一同攻城。城上箭石如雨,打傷了許多攻城士兵。劉邦下令暫停進攻,轉而與彭越另商討攻城之策。
彭越字仲,原本在鉅鹿澤中以捕魚爲生,力氣過人,澤中的青年都推舉他當漁長。陳勝起義、項梁起事時,天下大亂,各地紛紛反秦,彭越的部衆也想起事,勸他佔據地盤自立。可彭越不肯立刻行動,說:“兩條龍正在爭鬥,我們再等等吧。”時間很快過去一年,鉅鹿澤中有百餘年輕人前往投奔彭越,決定推舉他爲首領,約定在第二天上午開會,若遲到則處斬。年輕人紛紛應聲而去。第二天,彭越早早等候,年輕人陸續到來,有的早到,有的晚到,最後一位竟等到中午纔到。彭越勃然大怒,厲聲說道:“我本不想當你們的首領,你們竟按人數推舉我,若真要我統領,就得聽我的指揮。我們之前約定,天亮就開會,如今快到中午了,遲到的有十幾人,本應全部斬首,但考慮到人數太多,不能殺盡,只把最後一位斬首示衆。”年輕人還沒說完,就鬨笑起來:“何必如此!以後一定遵守約定。”實際上,彭越早已掌權,便直接將最後到的人推出去,砍成兩段。隨即設壇祭神,將首級示衆。這一舉動讓年輕人驚懼,從此再也不敢違抗。於是彭越集結各地散兵,共得一千多人,一聽說劉邦過境,立刻來助戰。
劉邦看到昌邑難以攻下,想改道進軍,便與彭越商議。彭越認爲改走高陽也無不可,於是劉邦與彭越分別,約定日後再會,自己率領軍隊直奔高陽。這段關於彭越的事,爲日後封王埋下伏筆。
高陽有一位老儒生,家境貧寒,無以爲生,只做裏中門衛,姓酈,名食其。食其讀音是“異”,其音是“幾”。項梁等人起兵時,曾派將領巡視高陽,先後見過幾十人,酈食其聽說他們的名字,都覺得這些人庸俗無能,不成大事,便私下嘲諷。別人笑他狂言亂語,便稱他爲“狂生”。酈食其最終未能善終,正是因爲多嘴惹禍。等到劉邦來到高陽時,有一名部下騎士是酈食其的同鄉,兩人相識,見面後自然談得來。酈食其對騎士說:“我聽說劉邦性格傲慢,不以人下,這屬實嗎?”騎士答道:“這種說法不無道理,但他喜歡結交豪傑,所到之處必問賢才,若有智士能與他交談,他會非常歡迎,從不輕視。”這正是劉邦的優點。酈食其說:“照你這麼說,劉邦確有遠見,非凡人可比。我願意追隨他,你能否爲我先說明情況?”騎士沉默片刻,酈食其說:“你是否認爲我老了,不中用?你可去見劉邦,只說同鄉有一位酈食其,年過六十,身高八尺,素以多言著稱,鄉里都叫他‘狂生’,他自己卻說不是狂人,而是博學多才,能助大業。”騎士搖頭說:“劉邦最不喜歡儒生,若是儒生求見,他立刻命令他們脫掉帽子,當尿器用,平時說話也常稱儒生迂腐,譏笑辱罵不斷,你怎麼能以儒生身份去見他?”酈食其說:“你不妨去試試,我敢說劉邦一定會接納我。”
騎士想測試酈食其的智慧,便照他說的去見了劉邦。劉邦也不多言,只讓他回去召酈食其。等到酈食其進見時,劉邦正在驛館中躺着,讓兩個女子洗腳。酈食其見狀,故意緩緩走近,從容走到劉邦面前,行了個長揖禮,卻不跪拜。劉邦依然不動,好像沒看見。酈食其朗聲說道:“您帶兵至此,是想幫助秦朝攻打各國呢?還是與各國合力攻打秦國呢?”劉邦見他穿儒衣戴儒帽,已覺惱怒,又見他舉止粗魯,言語無禮,頓時怒意勃發,開口罵道:“你這書呆子!還不知道天下人苦於秦朝嗎?各國諸侯都想滅秦,難道就只有我能幫助秦朝嗎!”酈食其接話道:“如果您真想伐秦,爲何如此傲慢無禮?行軍打仗不能沒有謀略,若輕視賢才,還會有誰願意爲您出謀劃策呢!”這完全是戰國時期遊說之士的口吻。
劉邦聽了,這才停止洗腳,整理衣裳起身,邀請他坐下。兩人開始交談,酈食其詳盡講述六國興衰的得失,滔滔不絕,口若懸河,劉邦非常佩服,便與他商討伐秦策略。酈食其說:“您的兵力不足一萬,卻想直搗強秦,簡直是驅羊入虎口,白白送死。依我之見,不如先佔據陳留。陳留是天下要道,交通四通八達,進攻可戰,退守可保,而且城中有大量糧食,足以支撐軍需。我與該縣官員相識多年,願親自前往勸降。如果他不聽,您帶領軍隊趁夜進攻,我作內應,城池可迅速拿下。一旦得到陳留,再廣招兵馬,進擊關中,這纔是目前最好的策略。”劉邦大爲高興,當即請酈食其先行,自己率精兵隨後跟進。
酈食其到達陳留,投書見縣令。兩人簡單寒暄後,酈食其便詳細分析利害關係,可縣令根本不聽,表示寧死也不願投降。酈食其便改換說法,假裝與縣令商議防守,一直談到了中午,縣令十分滿意,設宴招待。酈食其是酒量極佳之人,百杯不醉,縣令喝了幾個大杯,卻已爛醉如泥,自去睡覺,讓酈食其留下來住宿。酈食其等到半夜,悄悄溜出縣衙,打開城門,放進了劉邦的軍隊,又引路到縣衙附近。一聲鼓響,大軍湧入,縣衙守衛只有幾人,頓時逃散。縣令還在睡覺,被士兵突然衝到牀前,亂刀砍死。接着大開城門,迎接劉邦進城,掛出安民榜,軍紀嚴明,秋毫無犯。城中百姓無不喜悅,無人抱怨。劉邦檢查糧倉,果然糧草充足,更加佩服酈食其的謀略,於是封他爲“廣野君”。
酈食其有個弟弟叫酈商,頗有智謀和勇氣,由酈食其推薦給劉邦,被任命爲裨將,負責招募士兵,得四千人。劉邦便命他統領,隨軍西進,圍攻開封。數日未能攻下,突然聽說秦將楊熊前來救援,劉邦便下令撤圍,轉而攔截楊熊。行至白馬城旁,恰逢楊熊到來,劉邦立刻發起攻勢。楊熊毫無防備,慌忙退兵,前隊已傷亡衆多,退至曲遇以東,地勢開闊,楊熊便紮營佈陣,準備交戰。劉邦率軍進攻,雙方戰成僵局,突然一支援軍趕到,直衝楊熊陣地,將他的軍隊撕裂成兩部分,楊熊軍前後斷絕,自然潰亂。劉邦乘勢追擊,哪裏還能抵抗?楊熊慌忙逃入滎陽,手下士兵傷亡慘重。此次作戰,劉邦之所以能取勝,是因爲有韓司徒張良突然出現,夾擊楊熊。正當劉邦準備派人感謝時,那名將領已抵達,翻身下馬,向劉邦低頭行禮。劉邦也下馬還禮,親自扶起他,一看,竟是張良,兩人久別重逢,欣喜若狂,當即擇地安營,暢談過往。張良說,自從告別之後,他前往韓國,收復幾座城池。可秦軍屢次騷擾,幾座城池反覆得失,只得在潁川一帶來回遊動,當作遊擊部隊。如今聽說劉邦經過,特來相助。劉邦說:“你來助我,我也要助你,先攻下潁川,再攻打滎陽。”說完,便下令軍隊南下進攻潁川。
潁川守軍登城抵抗,高聲辱罵。劉邦大怒,親自督戰攻城,連續幾天才攻入城內,將守軍全部殺死,之後決定繼續進軍滎陽。這時探子來報,說秦將楊熊已被秦廷派使者處死。劉邦大喜:“楊熊已死,周邊無患,我們可以先奪回韓國失地,再作下一步打算。”張良也認爲如此可行。
不久聽說趙將司馬卬也打算渡河攻入關中,劉邦擔心自己落後的局面,便北上攻打平陰,卻未能成功,改爲進攻洛陽。洛陽駐有大量秦軍,攻之不下,便轉而向轘轅進軍。轘轅是山名,山路曲折險峻,共十二個轉彎,因此得名。秦人因地形險要,不設重兵防守,讓劉邦暢通無阻。一過轘轅,勢如破竹,接連攻下韓國十餘座城池。恰逢韓王成前來見劉邦,劉邦便命他留守陽翟,自己與張良等南下陽城,繳獲戰馬千餘頭,作爲馬隊,作爲先鋒,直奔南陽。南陽郡守名叫齮,史書未記載其姓。出兵至犨縣東面,阻擋劉邦,被劉邦迎頭痛擊,敵軍大敗,逃往宛城。劉邦追至城下,見城上已有守軍,不願圍攻,便從西邊繞過,不再強攻。
劉邦素來不喜歡儒生,卻偏偏能禮遇酈食其,這雖是因爲酈食其話語動人,但更關鍵的是劉邦能放下自己的成見,從傲慢轉爲謙恭,這是非常人所能及的。後來聽從張良的計謀,採納陳恢的建議,哪一點不是捨己從人、虛心接受呢!古往今來真正的有爲君主,未必都是智勇雙全,但只要能聽取善言,像登高一樣謹慎,沒有不成就功業的。劉邦就是這樣的榜樣。而趙高卻窮兇極惡,操縱二世,將他置於掌中玩弄,直到敵軍逼近,竟不惜出賣二世來保全自己,策劃弒君,血灑宮中,這是歷史上宦官行兇的開端。漢、唐兩代執政者不察,重蹈覆轍,多麼愚蠢!然而,如果沒有二世父子,又怎會有趙高?始皇留下禍根,二世接受,趙高一人就足以滅亡秦朝,劉邦、項羽則是次之的破壞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