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前漢演義》•第十五回 從范增訪立楚王孫 信趙高冤殺李丞相

卻說項梁帶領部衆,殺奔彭城,仗着一股銳氣,衝入秦嘉營壘,殺的殺,砍的砍,利害得很。嘉自起兵以來,從未經過大敵,驟然遇了項家兵隊,勇悍異常,叫他如何抵擋?沒奈何棄營逃去。項梁驅兵追趕,直至胡陵,逼得秦嘉無路可奔,只好收集敗兵,還身再戰。奮鬥多時,究竟強弱不敵,終落得兵敗身亡。殘衆進退兩難,統皆棄械投降。秦嘉所立的楚王景駒,孤立無依,出奔梁地,後來也一死了事。項梁進據胡陵,復引兵西進,適值秦將章邯,南下至栗,爲梁所聞,乃使別將朱石餘樊君等,往擊秦軍。餘樊君戰死,朱石逃還。梁憤殺石,驅兵東出,攻入薛城。忽由沛公劉邦,到來乞師,梁與沛公本不相識,兩下晤談,見沛公英姿豪爽,卻也格外敬禮,慨然借兵五千人,將吏十人,使隨沛公同行。沛公謝過項梁,引兵自去。回應第十二回。  惟沛公何故乞師,應該就此補敘。沛公前居母喪,按兵不動,偏秦泗川監官名來攻豐鄉,乃調兵與戰,得破秦兵。泗川監遁還,沛公命里人雍齒居守,自引兵往攻泗川,泗川監平,及泗川守北,出戰敗績,逃往薛地,又被沛公軍追擊,轉走戚縣。沛公左司馬曹無傷,從後趕去,殺死泗川守,只泗川監落荒竄去,不知下落。沛公既得報怨,乃還軍亢父,不意魏相周市,遣人至豐,招誘雍齒,啖以侯封。雍齒素與沛公不協,竟背了沛公,舉豐降魏。沛公聞報,急引兵還攻雍齒,偏雍齒築壘固守,屢攻不下。豐鄉爲沛公故里,父老子弟,本已相率畏服,不生貳心,乃被雍齒脅迫,反抗沛公,沛公如何不憤!自思頓兵非計,不如另借大兵,再來決鬥,乃撤兵北向,擬至秦嘉處乞師。道出下邳,巧與張良相遇。張良伏處有年,聞得四方兵起,也欲乘勢出頭,特糾集同志百餘人,擬往從楚王景駒。會見沛公過境,因乘便求見,沛公與語一切兵機,良應對如流,大得沛公賞識,授爲廄將。最奇怪的是張良所言,無人稱賞,獨沛公一一體會,語語投機。良因嘆息道:“沛公智識,定由天授,否則我所進說,統是太公兵法,別人不曉,爲何沛公獨能神悟呢?”良得太公兵法,見前文第四回。嗣是良遂隨着沛公,不復他去。會秦嘉爲項梁所殺,景駒走死,沛公乃竟造項梁營門,乞師攻豐。既得項軍相助,便亟返豐鄉,再攻雍齒。雍齒保守不住,出投魏國去了。  沛公逐去雍齒,馳入豐鄉,傳集父老子弟,訓責一番。大衆統皆謝過,乃不復與較,但改豐鄉爲縣邑,築城設堡,留兵扼守,再向薛城告捷,送還項軍。旋接項梁來書,特邀沛公至薛商議另立楚王。沛公方感他厚惠,當然應召,帶同張良等趨至薛城。適值項羽戰勝班師,因得與羽相見,詢明戰狀,乃是羽拔襄城,盡坑敵兵,方纔告歸。羽一出師,便盡坑襄城敵兵,其暴可知。惺惺惜惺惺,兩人一見如故,聯成爲萍水交。劉項相交自此始。  過了一宵,項氏屬將,一齊趨集。當由項梁升帳議事,顧語大衆道:“我聞陳王確已身死,楚國不可無主,究應推立何人?”大衆聽了,一時也不便發言,只好仍請項梁定奪。有幾個乘機獻媚的將吏,竟要項梁自爲楚王,梁方欲承認下去,忽帳外有人入報,說是居鄛人范增,前來求見。鄛一作巢,即今巢縣。梁即傳令入帳。少頃見一個老頭兒,傴僂進來,趨至座前,對梁行禮。死多活少,何苦再來幹進!梁亦拱手作答,延坐一旁,並溫顏與語道:“老先生遠來,必有見教,願乞明示!”范增答道:“增年已老朽,不足談天下事,但聞將軍禮賢下士,捨己從人,所以特來見駕,敬獻芻言。”項梁道:“陳王已逝,新王未立,現正籌議此事,尚無定論,老成人想有高見,幸即直談!”增又道:“僕正爲此事前來,試想陳勝本非望族,又乏大才,驟欲據地稱王,談何容易!此次敗亡,原不足惜。自從暴秦併吞六國,楚最無罪,懷王入秦不反,楚人哀思至今。僕聞楚隱士南公,深通術數,嘗謂楚雖三戶,亡秦必楚,照此看來,三戶尚足亡秦,今陳勝首先起事,不知求立楚後,妄自稱尊,怎得不敗!怎得不亡!將軍起自江東,渡江前來,故楚豪傑,爭相趨附,無非因將軍世爲楚將,必立楚後,所以竭誠求效,同復楚國。將軍誠能俯順輿情,扶植楚裔,天下都聞風慕義,投集尊前,關中便一舉可下了。”增言亦似是而非。項梁喜道:“我意也是如此,今得老先生高論,更無疑義,便當照行。”增聞言稱謝,梁又留與共事,增亦不辭。此時增年已七十,他本家居不仕,好爲人設法排難,謀無不中。既居項梁幕下,當然做了一個參謀。梁遂派人四出,訪求楚裔,可巧民間有一牧童,替人看羊,查問起來,確是楚懷王孫,單名是個心字,當即報知項梁。梁即派遣大吏數人,奉持輿服,刻日往迎。說也奇怪,那牧童得了奇遇,倒也毫不驚慌,就將破布衣服脫下,另換法服,居然象個華貴少年,辭別主人,出登顯輿,一路行抵薛城。項梁已率領大衆,在郊迎接,一介牧童,不知從何處學得禮節,居然不亢不卑,與梁相見。梁遂導入城中,擁他高坐,就號爲楚懷王,自率僚屬謁賀。牧童爲王,雖後來不得令終,總有三分奇異。行禮既畢,復與大衆會議,指定盱眙爲國都,命陳嬰爲上柱國,奉着懷王,同往盱眙。梁自稱武信君,又因黥布轉戰無前,功居人上,封他爲當陽君。  布乃復英原姓,仍稱英布。  張良趁此機會,謀復韓國,遂入白項梁道:“公已立楚後,足副民望,現在齊趙燕魏,俱已復國,獨韓尚無主,將來必有人擁立,公何不求立韓後,使他感德;名雖爲韓,實仍屬楚,免得被人佔了先着,與我爲敵呢。”語有分寸。項梁道:“韓國尚有嫡派否?”良答道:“韓公子成,曾受封橫陽君,現尚無恙,且有賢聲,可立爲韓王,爲楚聲援,不致他變。”梁依了良議,遂使良往尋韓公子成。良一尋便着,返報項梁。梁因命良爲韓司徒,使他往奉韓成,西略韓地。良拜辭項梁,又與沛公作別,徑至韓地,立韓成爲韓王,自爲輔助,有兵千人,取得數城。從此山東六國,並皆規復,暴秦號令,已不能遠及了。  獨秦將章邯,自恃勇力,轉戰南北,飄忽無常,竟引兵攻入魏境。魏相周市,急向齊楚求救,齊王田儋,親自督兵援魏,就是楚將項梁,亦命項它領兵赴援。田儋先至魏國,與周市同出御秦,到了臨濟,正與秦軍相遇,彼此交戰一場,殺傷相當,不分勝負。儋與市擇地安營,爲休息計,總道夜間可以安寢,不致再戰。那知章邯狡黠得很,竟令軍士銜枚夜走,潛來劫營。時交三鼓,齊魏各軍,都在營中高臥,沈沈睡着,驀地裏一聲怪響,方纔從夢中驚醒,開眼一瞧,那營內已被秦軍搗入。急忙爬起,已是人不及甲,馬不及鞍,如何還能對敵?秦軍四面圍殺,好似砍瓜切菜一般,齊魏兵無路可奔,多被殺死。田儋周市,也死於亂軍中,同至枉死城頭,掛號去了。章邯踏平齊魏各營,遂驅兵直壓魏城。魏王咎自知不支,因恐人民受屠,特遣使至章邯營,請邯毋戮人民,便即出降。邯允如所請,與定約章,遣使回報。魏王咎看過約文,心事已了,當即縱火自焚,跟着祝融氏祝融,火神名。同去,卻是一個賢王,可惜遭此結果。弟魏豹縋城出走,巧遇楚將項它,與述國破君亡等事,項它知不可救,偕豹還報項梁。  梁方出攻亢父,聞得魏都破滅,項它還軍,正擬自往敵秦,賭個輸贏。適值齊將田榮,差來急足,涕泣求援。經梁問明底細,才知田儋死後,齊人立故齊王建弟田假爲王,田角爲相,田間爲將。獨田儋弟榮不服田假,收儋餘兵,自守東阿,秦兵乘勢攻齊,把東阿城圍住。城中危急萬分,因特遣使求救,項梁奮然道:“我不救齊,何人救齊!”遂撇了亢父,立偕齊使同赴東阿。  秦將章邯,方督兵攻東阿城,限期攻入,忽聞楚軍前來救齊,乃分兵圍攻,自率精銳去敵項梁。一經交鋒,覺得項梁兵力,與各國大不相同,當下抖擻精神,率兵苦鬥,偏項軍都不怕死,專從中堅殺來,無人敢當,章邯持刀獨出,攔截楚軍,兜頭碰着一個楚將,橫槊相迎,刀槊並交,不到數合,殺得章邯渾身是汗,只好拋刀敗退。看官道楚將爲誰?就是力能扛鼎的項羽。邯生平未遇敵手,乃與項羽爭鋒,簡直是強弱懸殊,不足一戰。自思楚軍中有此健將,怎能抵敵?不如趕緊收軍,走爲上計,於是揮衆急走,奔回東阿,索性將攻城人馬,一律撤去,向西馳還。田榮引兵出城,會合楚軍,追擊秦兵至十里外,望見章邯去遠,榮託詞告歸。獨項梁尚不肯舍,再追章邯,逐節進兵。  既而田假逃至,報稱爲榮所逐,乞師討榮,項梁未許,但促田榮會師攻秦。榮方驅逐田假,及田角田間,另立兄儋子市爲齊王,自爲齊相,弟橫爲將,出徇齊地,無暇發兵攻秦。及楚使到來,榮與語道:“田假非前王子弟,不應擅立,今聞他逃入楚營,楚應爲我討罪。田角田間,與假同惡,現皆奔往趙國;若楚殺田假,趙殺田角田間,我自當引兵來會,煩汝回報便了。”田假系齊王建弟,豈必不可爲王?榮爲是言,無非強詞奪理。楚使還見項梁,具述榮言,項梁道:“田假已經稱王,今窮來投我,怎忍殺他?田榮不肯來會,由他去罷。”一面說,一面使沛公項羽,往攻城陽。羽親冒矢石,首先登城,入城以後,又將兵民盡行屠戮。沛公亦無法勸阻,俊羽屠城畢事,同歸告捷。  項梁復率衆西追章邯,再破秦軍,邯敗入濮陽,乘城固守。梁攻城不克,移攻定陶。定陶城內亦有重兵守着,兀自支撐得住。梁自駐定陶城下,指揮軍事,另命沛公項羽,往西略地。兩人行至雍邱,卻遇秦三川守李由引兵迎敵,項羽一馬當先,突入秦陣,李由不知好歹,仗劍來迎,被項羽手起一槊,挑落馬下,眼見是一命告終了。秦兵失了主將,自然大亂,逃去一半,死了一半。惟李由爲秦丞相李斯長子,戰死沙場,總算是爲秦盡忠,那知秦廷還說他謀反,竟把乃父李斯,拘入獄中!李由死無對證,李斯冤枉坐罪,這真叫做不明不白,生死含冤呢。也是李斯造孽太深,故有此報。說將起來都是趙高一人的狡計。  秦二世寵任趙高,不親政務,及四方亂起,警報頻聞,卻不向趙高歸罪,但去責成丞相李斯。李斯是個貪戀祿位的佞臣,只恐二世加譴,反要迎合上意,請二世講求刑名,嚴行督責,且雲督責加嚴,臣民自然畏懼,不敢生變。這數語正合二世心理,遂大申刑威,不論有罪無罪,孰貴孰賤,每日總要刑戮數人,總算實做那督責的事情。官民慄慄危懼,各有戒心,趙高平日,恃恩專恣,往往報復私仇,擅殺無辜,此次恐李斯等從旁訐發,禍及己身,乃先行設法,入白二世道:“陛下貴爲天子,亦知天子稱貴的原因麼?”二世茫然不解,轉問趙高,高答說道:“天子所以稱貴,無非是高拱九重,但令臣下聞聲,不令臣下見面。從前先皇帝在位日久,臣下無不敬畏,故得日見臣下,臣下自不敢爲非,妄進邪說。今陛下嗣位,才及二年,春秋方富,奈何常與羣臣計事?倘或言語有誤,處置失宜,反使臣下看輕,互相誹議,這豈不是有玷神聖麼?臣聞天子稱朕,朕字意義,解作朕兆,朕兆便是有聲無形,使人可望不可近,願陛下從今日始,不必再出視朝,但教深居宮禁,使臣與二三侍中,或及平日學習法令諸吏員,日侍左右,待有奏報,便好從容裁決,不致誤事。大臣見陛下處事有方,自不敢妄生議論,來試陛下,陛下才不愧爲聖主了。”好似哄騙小兒。  二世聞言甚喜,樂得在宮安逸,恣意淫荒。從前尚有視朝的日子,至此杜門不出,唯與宦官宮妾,一淘兒尋歡取樂,所有誥命出納,統委趙高辦理。趙高便往訪李斯,故意談及關東亂事,李斯皺眉長嘆,唏噓不已。高便進說道:“關東羣盜如毛,警信日至,主上尚恣爲淫樂,徵調役夫,修築阿房宮,採辦狗馬無用等物,充斥宮廷,不知自省。君侯位居丞相,不比高等服役宮中,人微言輕,奈何坐視不言,忍使國家危亂哩!”哄騙李斯又另用一番口吻。李斯道:“非我不願進諫,實因主上深居宮中,連日不出視朝,叫我如何面奏?”趙高道:“這有何難,待我探得主上閒暇,即來報知君侯,君侯便好進諫了。”李斯聽着,還道趙高是個忠臣,懷着好意,當即欣然允諾。  過了一二日,果由趙高遣一閹人,通知李斯促令進諫。李斯忙穿了朝服,匆匆至宮門外,求見二世。二世正在宮中宴飲,左抱右擁,快樂無比的時候,忽見內官趨入,報稱丞相李斯求見,不由的艴然道:“有何要事,敗我酒興?快叫他回去罷!明日也好進來。”內官出去,依言拒斯,斯只好回去。明日再往求見,又被二世傳旨叱回,斯乃不敢再往。偏趙高又着人催促,說是主上此刻無事,正好進諫,不得再誤。斯尚以爲真,急往求見,又受了一碗閉門羹。斯白跑三次,倒也罷了,那知二世動了懊惱,趙高乘勢進讒,說是沙邱矯詔,斯實與謀,他本望裂地封王,久不得志,因與長子由私下謀反。近日屢來求見,定有歹意,不可不防!二世聽了,尚在沈吟,趙高又加說道:“楚盜陳勝等人,統是丞相旁縣子弟,斯爲上蔡人,與陳勝陽城相近,故云旁縣。爲甚麼得橫行三川,未聞李由出擊?這就是真憑實據了。請陛下速拘丞相,毋自貽患!”二世仍沈吟多時,究因案情重大,不好草率,特先使人按察三川,是否有通盜實跡,再行問罪。趙高不敢再逼,只好聽二世派人出去,暗中賄囑使臣,叫他誣陷李斯父子。  偏李斯已知中計,且聞有查辦李由等情,因上書劾奏趙高,歷陳罪惡。二世略閱斯書,便顧語左右道:“趙君爲人,清廉強幹,下知人情,上適朕意,朕不任趙君,將任誰人?丞相自己心虛,還來誣劾趙君,豈不可恨!”李斯越弄越糟。說着,即將原奏擲還。李斯見二世不從,又去邀同右丞相馮去疾,將軍馮劫,聯名上書,請罷修阿房宮,請減發四方徭役,並有隱斥趙高的語意。惹得二世越加動怒,憤然作色道:“朕貴爲天子,理應肆意極欲,尚刑明法,使臣下不敢爲非,然後可制御海內。試看先帝起自侯王,兼併天下,外攘四夷,所以安邊境,內築宮室,所以尊體統,功業煌煌,何人不服。今朕即位二年,羣盜並起,丞相等不能禁遏,反欲舉先帝所爲,盡行罷去,是上不能報先帝,次又不能爲朕盡忠,這等玩法的大臣,還要何用呢?”趙高在旁,連忙湊趣,請即將三人一併罷官,下獄論罪。二世當即允准,遂由趙高派出衛士,拿下李斯馮去疾馮劫,囚繫獄中。  去疾與劫,倒還有些志趣,自稱身爲將相,不應受辱,慨然自殺。獨李斯還想求生,不肯遽死,再經趙高奉旨訊鞫,硬責他父子謀反,定要李斯自供。斯怎肯誣服?極口呼冤,被趙高喝令役隸,搒掠李斯,直至一千餘下,打得李斯皮開肉爛,實在熬受不住,竟至昏暈過去。若得就此畢命,也免身受五刑。小子有詩嘆道:  嚴刑峻法任君施,禍報臨頭悔已遲,  家族將夷猶惜死,桁楊況味請先知。  畢竟李斯性命如何,且看下回續敘。      范增之請立楚後,與張耳陳餘之進說陳勝,其說相同。此第爲策士之詐謀,無足深取。丈夫子邁跡自身,豈必因人成事?試觀酈食其請立六國後,而張良借箸以籌,促銷刻印,漢卒成統一之功,是可知范增之謀,不足圖功,反足貽禍。項氏之亡,實亡於弒義帝,謂非增貽之禍而誰貽之乎?或謂張良亦嘗請立韓公子成,夫良之請立韓後,不過爲韓存祀而已,其與范增之借楚爲名,亦安可同日語者。蘇子瞻資議范增,猶目之爲人傑,毋乃尚重視范增歟!彼夫李斯之下獄,原屬冤誣,然試思殘刻如斯,寧能令終?坑儒生者李斯,殺扶蘇蒙恬者亦李斯,請行督責者亦李斯,斯殺人多矣,安保不爲人殺乎?故殺斯者爲趙高,實不啻斯自殺之耳,冤云乎哉!

譯文:

項梁率領部下,直奔彭城,憑藉銳氣衝入秦嘉的營寨,大殺大砍,氣勢驚人。秦嘉自起兵以來從未遭遇如此強敵,面對項家軍勇猛異常的攻勢,根本無法抵擋,只能放棄營地逃跑。項梁率領軍隊緊追不捨,一直追到胡陵,秦嘉無路可逃,只好收集殘兵再戰。儘管奮力抵抗,最終還是因實力懸殊而兵敗身亡。剩餘的士兵進退兩難,只好扔下武器投降。秦嘉所立的楚王景駒孤立無援,逃往梁地,後來也最終死去。項梁佔領了胡陵,又率兵向西進發,恰逢秦將章邯南下至栗地,項梁得知後,派副將朱石、樊君等人前去交戰。樊君戰死,朱石逃跑返回。項梁大怒,殺了朱石,率領軍隊東進,攻入薛城。

這時,沛公劉邦前來請求援助。項梁與劉邦本不相識,兩人會面後,見劉邦英氣勃勃,舉止豪爽,便格外敬重,慷慨地 lend 了五千兵力和十名軍官,讓劉邦帶兵同行。劉邦感激不盡,率軍離開。至於他爲何求援,需補充說明:劉邦曾因母親去世而守喪,此時秦泗川監官攻佔豐鄉,劉邦便出兵作戰並擊敗秦軍。泗川監敗退後,劉邦派雍齒守城,自己率軍攻打泗川,攻下後,泗川守將北逃,又被劉邦追擊,逃往薛地,再被追擊轉至戚縣。劉邦的左司馬曹無傷隨後追擊,斬殺了泗川守,只有泗川監倉皇逃竄,下落不明。劉邦雪恨之後,返回亢父,卻意外聽到魏相周市派人前往豐鄉,勸誘雍齒,許諾封他爲侯。雍齒本就與劉邦不和,便背棄劉邦,將豐鄉獻給了魏國。劉邦聽說後,立即率軍回師攻打雍齒,但雍齒堅守不降,屢攻不下。豐鄉是劉邦的故鄉,父老兄弟原本都心悅誠服,未曾有二心,卻被雍齒脅迫反叛,劉邦憤怒不已。他自知長期駐兵無益,不如借兵再戰,於是撤兵向北,準備前往秦嘉處求援。

途中經過下邳,巧遇張良。張良早有志向,聽說天下大亂,也想趁勢出頭,於是聚集百餘名志同道合者,準備投奔楚王景駒。恰逢劉邦路過,便乘機求見。劉邦向他詳細講述兵事謀劃,張良應對自如,令劉邦十分賞識,被任命爲廄將。張良感嘆道:“沛公的見識顯然天資聰穎,否則我所講的都是《太公兵法》,別人無法理解,爲何沛公能完全領會呢?”張良後來便跟隨劉邦,不再離去。

不久,秦嘉被項梁所殺,景駒逃亡後也死了,劉邦於是直接到項梁軍營門口求援,共同出兵攻打豐鄉。得項梁支持後,劉邦立即返回豐鄉,再次進攻雍齒,雍齒無法久守,只好投奔魏國。

劉邦驅逐雍齒,迅速進入豐鄉,召集父老鄉親,訓誡一番,衆人皆表示悔過,劉邦不再追究,改爲將豐鄉設爲縣,修築城池,派兵駐守,隨後向薛城告捷,送還項軍士兵。不久,項梁派人來信,邀請劉邦前往薛城商議另立楚王之事。劉邦感念項梁的恩情,欣然應召,帶着張良等人前往薛城。恰逢項羽戰功告捷回師,兩人得以見面,瞭解了戰況:項羽攻下襄城,將敵軍全部坑殺,才返回。項羽一出征就坑殺敵軍,可見其殘暴。兩人一見如故,成爲朋友,從此結爲知己。這便是劉邦與項羽交往的開始。

當晚,項梁召集部將議事。項梁說:“我聽說陳王已經去世,楚國沒有主君,究竟應立誰爲王?”衆人一時語塞,無人開口,只好請項梁做主。有幾個投機取巧的將領提議讓項梁自己稱王,項梁原本想答應,忽然帳外有人大聲報告,說居鄛(今巢縣)人范增前來求見。項梁立刻傳令入帳。不久,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進入,上前行禮,項梁拱手相迎,客氣地請他坐下,說:“先生遠道而來,必有高見,敬請直言!”范增回答:“我年老體衰,不足談天下大事,但聽說將軍禮賢下士,謙遜包容,所以特來拜訪,獻上一點愚見。”項梁說:“陳王已死,新王尚未建立,我們正在商議此事,先生若有高見,可直言不諱!”范增說:“陳勝本是平民出身,沒有大才,驟然稱王,談何容易?此番失敗也是自然。自從秦朝兼併六國,楚國最無辜,懷王入秦未反,楚人至今哀思不絕。我聽說楚國隱士南公曾說‘楚雖三戶,亡秦必楚’,由此可見三戶尚且能亡秦,如今陳勝先起兵,卻不明求立楚王后自立稱王,怎會不敗、不亡!將軍起兵自江東,渡江而來,所以楚地豪傑紛紛依附,正因將軍是楚將之後,必然立楚後,大家才齊心協力,共襄復楚大業。將軍若能順應民意,扶持楚室子孫,天下人聞風而動,投奔而來,關中便能一舉收復。”范增的建議雖有道理,也有些片面。項梁聽了很高興,說:“我本來也這樣想,現在有先生之言,更加確認無疑,定當照做。”范增表示感謝,項梁留他共事,范增也不推辭。當時范增已年近七十,本家居鄉隱居,喜好爲人排憂解難,謀事從不落空。進入項梁幕府後,成了重要謀士。

項梁便派人四處尋找楚國後裔,恰巧發現一名牧童替人放羊,經調查確認,此人正是楚懷王的孫子,名叫“心”。項梁立即派多名官員,攜帶禮服車駕,立即前往迎接。有趣的是,這牧童雖受奇遇,卻毫不驚慌,脫下破舊的布衣,換上正式禮服,正式登車,一路前往薛城。項梁早已在郊外等候,迎到城中,將他請入大廳,尊爲楚懷王,衆將官紛紛前來賀喜。這隻牧童稱王,雖後來未能善終,卻確實奇異非凡。禮畢後,項梁與衆人商議,決定以盱眙爲國都,任命陳嬰爲上柱國,奉懷王前往盱眙。項梁自任“武信君”,並因黥布戰功卓著,封其爲“當陽君”。

黥布恢復原姓,仍稱英布。

張良趁機提議,建議項梁趁勢扶立韓國的後裔,以示恩德,使韓國感念楚國的扶持,既不失爲楚國的盟友,又能避免被他人佔先,從而與自己爲敵。張良說:“韓國目前尚無君主,將來必有擁立者,將軍何不先立韓王,使其感激?名義上是韓王,實際上仍屬楚,避免被他人搶先,對我構成威脅。”項梁問:“韓國還有宗室後人嗎?”張良答:“韓公子成曾被封爲橫陽君,目前尚在,且有賢名,可立爲韓王,作爲楚國的後盾,防止其被他人爭奪。”項梁採納建議,派張良前去尋找韓公子成。張良很快尋到,回報項梁。項梁於是任命張良爲韓司徒,派他前往奉迎韓公子成,向西攻佔韓國土地。張良辭別項梁,又與劉邦告別,前往韓國,立韓公子成爲韓王,自任輔佐,擁有千人軍隊,奪取數座城池。從此,山東六國陸續復國,秦朝的統治已無法輻射到遠方。

然而,秦將章邯自恃勇猛,往來征戰,輾轉南北,最終攻入魏國境內。魏相周市緊急向齊國和楚國求援,齊王田儋親自率兵援魏,楚將項梁也派項它率軍前往救援。田儋先到魏國,與周市共同抵禦秦軍,抵達臨濟,與秦軍交戰,雙方傷亡相當,不分勝負。田儋與周市選擇安營紮寨,準備休息,以爲夜間可以安睡,不會再戰。沒想到章邯狡猾異常,命士兵銜枚夜行,悄悄襲擊營地。正值三更,齊魏軍隊正在酣睡,突然一聲巨響,衆人從夢中驚醒,抬頭一看,營地已被秦軍攻破。急忙爬起,卻已來不及穿甲、上馬,如何能抵抗?秦軍四面圍殺,如同砍瓜切菜,齊魏士兵無處可逃,大多被殺。田儋和周市也在混戰中死於亂軍之中,被掛在枉死城上,名曰“枉死”。章邯攻破齊魏營地,隨即率軍直逼魏城。魏王咎自知不敵,擔心百姓受屠,便派使者至章邯軍營,請求不要屠殺百姓,願意投降。章邯同意,雙方訂立盟約,派使者回傳。魏王咎看完盟約,心已放下,立即縱火自焚。火神祝融也隨之赴火,此爲賢王之悲慘結局。魏王弟魏豹趁夜從城中逃出,恰好遇到楚將項它,訴說國家滅亡、君主被殺的慘狀。項它知道不可挽回,便與魏豹返回,向項梁報告。

當時項梁正在攻打亢父,聽說魏國被破,項它返回,正打算親自出兵對抗秦軍,一決高下。恰好齊國將領田榮急派快馬來求援。項梁詢問詳情,得知田儋死後,齊人立其弟田假爲王,田角爲相,田間爲將軍。只有田儋的弟弟田榮不服,收編田儋殘部,自守東阿,秦軍趁勢圍攻東阿城,城中形勢危急,特地派使者求援。項梁奮然道:“我不救齊,誰來救齊!”於是放棄亢父,立即與齊使一同前往東阿。

秦將章邯正率軍圍攻東阿城,限期攻下,忽然聽說楚軍前來救援,便分兵圍攻,自己率精銳部隊抵禦項梁。交戰後,項梁兵力與諸國不同,章邯驚覺,精神一振,奮勇苦戰。但楚軍不畏死戰,專從中堅衝殺,無人能擋,章邯持刀出戰,正迎面撞上一名楚將,兩人刀槊相交,不到幾回合,章邯已滿頭大汗,只得扔刀敗退。請問這位楚將是誰?正是力能扛鼎的項羽。章邯平生從未遇見過如此強大的對手,與項羽交手,簡直是強弱懸殊,無法抗衡。他自知楚軍中已有此猛將,根本無法抵擋,只好迅速撤軍,趕回東阿,乾脆撤掉攻打城池的部隊,向西撤退。田榮率軍出城,與楚軍會合,追擊秦兵十餘里,見章邯已遠去,便藉口告退回營。唯獨項梁不捨,繼續追擊章邯,步步緊逼。

不久,田假逃走,聲稱是被田榮驅逐,請求楚軍討伐田榮。項梁雖無直接命令,但仍派兵追擊。項梁派人前去查證,果然發現有通敵盜賊的證據,便迅速追查。恰好李斯察覺陰謀,且聽到有調查李由等人的情報,於是上書彈劾趙高,列舉其罪行。二世略讀奏書,對左右說:“趙高爲人清廉強幹,懂人情,合乎我的心意,我不能任用他,還能任誰?丞相自己心虛,還來誣陷趙高,豈不可恨!”李斯越陷越深。說着,便將原奏扔還。李斯見二世不聽,便聯合右丞相馮去疾、將軍馮劫,聯名上書,請求停止修建阿房宮,減少各地徭役,其中還暗含批評趙高的意思。二世愈發憤怒,勃然大怒道:“我作爲天子,應盡情享受,嚴明法紀,使臣下不敢有非分之想,才能治理天下。昔日先帝起於諸侯,兼併天下,外御四夷,鞏固邊疆,內修宮殿,以尊顯體統,功業輝煌,無人不服。如今我即位兩年,盜賊四起,朝廷未能遏制,反而想廢除先帝的功業,這是背叛先帝,也辜負了我的信任,這種弄權的大臣,還有何用?”趙高在一旁連忙附和,請求立刻罷免三人,交由法辦。二世同意,立即由趙高派出衛士,將李斯、馮去疾、馮劫逮捕下獄。

馮去疾與馮劫還有些氣節,自認爲身爲將相,不應受辱,於是慷慨自殺。唯有李斯還想活命,不願立刻赴死。趙高奉旨審訊,強行逼迫他承認父子謀反,一定要李斯自己供認。李斯怎肯誣陷?極力呼冤,被趙高下令由役卒用刑,連續拷打超過一千下,打得皮開肉綻,實在無法忍受,最終昏死過去。若能在此時死去,或許能免受五刑之苦。我寫一首詩嘆道:

嚴刑峻法任君施,禍報臨頭悔已遲,
家族將夷猶惜死,鐵鏈滋味請先知。

李斯最終的命運如何,待下回繼續講述。

范增建議立楚後,與張耳、陳餘勸說陳勝的言論相似,本質都是策士的權謀,不足深取。真正有志之士,豈能因他人之計而成就事業?試看酈食其勸立六國後,張良借箸籌謀,促成漢朝統一天下的功業,可見范增之謀,不足以成就功業,反而可能帶來禍患。項氏的覆滅,實因殺害義帝,這一禍根,難道不是范增所遺留的嗎?或有人認爲張良也曾建議立韓公子成,但張良建議立韓後,僅僅是爲韓國保存宗室,與范增借楚國之名行私利,豈能相提並論?蘇軾曾稱讚范增是“人傑”,或許是因爲過於看重范增之才。而李斯入獄,實屬冤枉,然倘若如此殘暴,又怎能存活?他坑殺儒生,殺扶蘇、蒙恬,提倡嚴刑峻法,殺戮衆多,怎能保證不會被人所殺?所以,殺害李斯的,其實是趙高,實爲李斯自取滅亡,豈是冤屈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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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東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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