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前漢演義》•第十二回 戕縣令劉邦發跡 殺郡守項梁舉兵

卻說芒碭二山,本來是幽僻的地方,峯迴路轉,谷窈林冥。劉邦與壯士十餘人,寄身此地,無非爲避禍起見,並恐被人偵悉,隨處遷移,蹤跡無定。偏有一婦人帶着子女,前來尋邦,好象河東熟路,一尋就着。邦瞧將過去,不是別人,正是那妻室呂氏。夫妻父子,至此聚首,正是夢想不到的事情。邦驚問原委,呂氏道:“君背父母,棄妻孥,潛身巖谷,只能瞞過別人,怎能瞞妾?”邦聞言益驚,越要詳問。呂氏道:“不瞞君說,無論君避在何地,上面總有云氣蓋着,妾善望雲氣,所以知君下落,特地尋來。”父善相人,女善望氣,確是呂家特色。邦欣然道:“有這等事麼?我聞始皇常言,東南有天子氣,所以連番出巡,意欲厭勝,莫非始皇今死,王氣猶存,我劉邦獨能當此麼?”始皇語藉口敘出,可省筆墨。呂氏道:“苦盡甘來,安知必無此事。但今日是甘尚未回,苦楚已喫得夠了。”說着,兩眼兒已盈盈欲淚,邦忙加勸慰,並問他近時苦況。待呂氏說明底細,邦亦不禁淚下盈眶。  原來邦西行後,縣令待他復報,久無消息。嗣遣役吏出外探聽明白,才知邦已縱放罪徒,逃走了去。當下派役搜查邦家,亦無着落,此時邦父太公,已令邦分居在外,倖免株連。只呂氏連坐夫罪,竟被縣役拘送至縣,監禁起來。秦獄本來苛虐,再經呂氏手頭乏錢,不能賄託獄吏,獄吏遂倚勢作威,任意凌辱。且因呂氏華色未衰,往往在旁調戲,且笑且嘲。呂氏舉目無親,沒奈何耐着性子,忍垢蒙羞,巧有一個小吏任敖,也在沛縣中看管獄囚,平時與劉邦曾有交誼,一聞邦妻入獄,便覺有心照顧,雖然呂氏不歸他看管,究竟常好探視,許多便當。某夕又往視呂氏,甫至獄門,即有泣聲到耳。他便停步細聽,復聞獄吏吆喝聲,嫚侮聲,謔浪笑敖,語語難受。頓時惱動俠腸,大踏步跨入門內,掄起拳頭,就向該獄吏擊去。獄吏猝不及防,竟被他毆了數拳,打得頭青目腫,兩下里扭做一團,往訴縣令。縣令登堂審問,彼此各執一詞,一說是獄吏無禮,調戲婦女,一說是任敖可惡,無端辱毆。縣令見他各有理由,倒也不好遽判曲直,只好召入功曹蕭何,委令公斷。蕭何謂獄吏知法犯法,情罪較重,應該示懲。任敖雖屬粗莽,心實可原,宜從寬宥。左袒任敖,就是隱護呂氏。這讞案一經定出,縣令亦視爲至公,把獄吏按律加罰。獄吏捱了一頓白打,還要加受罪名,真是自討苦喫,俯首退下,連呼晦氣罷了。誰教你凌辱婦人?蕭何更爲呂氏解免,說他身爲女流,不聞外事,乃夫有過,罪不及妻,不如釋出呂氏,較示寬大等語。縣令也得休便休,就將呂氏釋放還家。呂氏既至家中,不知如何探悉乃夫,竟挈子女尋往芒碭,得與劉邦相遇。據呂氏謂望知雲氣,或果有此慧眼,亦未可知。  邦已會晤妻孥,免得憶家,索性在芒碭山中,尋一幽谷,作爲家居。後世稱芒碭山中有皇藏峪,便是因此得名,這且不必絮述。  且說陳勝起兵蘄州,傳檄四方,東南各郡縣,往往戕殺守令,起應陳勝。沛縣與蘄縣相近,縣令恐爲勝所攻,亦欲舉城降勝。蕭何曹參獻議道:“君爲秦吏,奈何降盜?且恐人心不服,反致激變,不若招集逋亡,收得數百人,便可壓制大衆,保守城池。”縣令依議,乃遣人四出招徠。蕭何又進告縣令,謂劉季具有豪氣,足爲公輔,若赦罪召還,必當感激圖報。縣令也以爲然,遂使樊噲往召劉邦。噲亦沛人,素有膂力,家無恆產,專靠着屠狗一業,當做生涯,娶妻呂嬃,就是呂公的少女,呂雉的胞妹。噲得呂嬃爲妻,想亦由呂公識相,特配以女,好與劉邦做成一對特別連襟。縣令因他與邦有親,故叫他召邦。果然噲已知邦住處,竟至芒碭山中,與邦相見,具述沛令情意。邦在山中已八九月,收納壯士,約有百人,既聞沛令相招,便帶領家屬徒衆,與噲同詣沛縣。  行至中途,驀見蕭何曹參,狼狽前來。當即驚問來意,蕭曹二人齊聲道:“前請縣令召公,原期待公舉事,不意縣令忽有悔意,竟疑我等召公前來,將有他變,特下令閉守城門,將要誅我兩人,虧得我兩人聞風先逃,逾城而出,尚得苟延生命。現只有速圖良策,保我家眷了。”邦笑答道:“承蒙兩公不棄,屢次照拂,我怎得不思報答?幸部衆已有百人,且到城下察看形勢,再作計較。”蕭曹二人,遂與邦復返,同至沛縣城下。城門尚是關着,無從闖入。蕭何道:“城中百姓,未必盡服縣令,不若先投書函,叫他殺令自立,免受秦毒。可惜城門未開,無法投遞,這卻如何是好?”劉邦道:“這有何難?請君速即繕書,我自有法投入。”蕭何聽着,急忙草就一書,遞與劉邦。邦見上面寫着道:  天下苦秦久矣!今沛縣父老,雖爲沛令守城,然諸侯並起,必且屠沛。爲諸父老計,不若共誅沛令,改擇子弟可立者以應諸侯,則家室可完!不然,父子俱屠無益也。  邦約略閱過,便道:“寫得甚好!”便將書加封,自帶弓箭,至城下呼守卒道:“爾等毋徒自苦,請速看我書,便可保住全城生命。”說罷,即把書函系諸箭上,用弓搭着,颼的一聲,已將箭幹射至城上。城上守卒,見箭上有書,取過一閱,卻是語語有理,便下城商諸父老。父老一體贊成,竟率子弟們攻入縣署,立把縣令殺死,然後大開城門,迎邦入城。  邦集衆會議,商及善後方法,衆願推邦爲沛令,背秦自主。邦慨然道:“天下方亂,羣雄並起,今若置將不善,一敗塗地,悔何可追?我非敢自愛,恐德薄能鮮,未能保全父老子弟,還請另擇賢能,方足圖謀大事。”衆見邦有讓意,因更推蕭何曹參,蕭曹統是文吏出身,未嫺武事,只恐將來無成,誅及宗族,因力推劉邦爲主,自願爲輔。邦仍然推辭,諸父老同聲說道:“平生素聞劉季奇異,必當大貴,且我等已問過卜筮,莫如季爲最吉,望勿固辭!”邦還想讓與別人,偏大衆俱不敢當,只好毅然自任,應允下去。衆乃共立劉邦爲沛公,是時劉邦年已四十有八了。  九月初吉,邦就沛公職,祠黃帝,祭蚩尤,殺牲釁鼓,特製赤旗赤幟,張掛城中。他因前時斬蛇,老嫗夜哭,有赤帝子斬白帝子語,故旗幟概尚赤色。即授蕭何爲丞,曹參爲中涓,樊噲爲舍人,夏侯嬰爲太僕,任敖等爲門客。部署既定,方議出兵。看官聽說!自劉邦做了沛公,史家統稱沛公二字,作爲代名,小子此後敘述,也即稱爲沛公,不稱劉邦了。沛公令蕭何曹參,收集沛中子弟,得二三千人,出攻胡陵方與,俱縣名,方音旁,與音豫。命樊噲夏侯嬰爲統將,所過無犯。胡陵方與二守令,不敢出戰,但閉城守着。噲與嬰正擬進攻,忽接到沛公命令,乃是劉媼去世,宜辦理喪葬,未遑治兵,因召二人還守豐鄉。二人不好違命,只得率衆還豐。沛公至豐治喪,暫將軍事擱起。那故楚會稽郡境內,又出了項家叔侄,戕吏起事,集得子弟八千人,橫行吳中。敘出項氏叔侄,筆亦不苟。  看官欲知他叔侄姓名,便是項梁項籍。項梁本下相縣人,即楚將項燕子,燕爲秦將王翦所圍,兵敗自殺,楚亦隨亡。梁既遭國難,復念父仇,常思起兵報復,只因秦方強盛,自恨手無寸鐵,不能如願。有侄名籍,表字子羽,少年喪父,依梁爲生。梁令籍學書,歷年無成,改令學劍,仍復無成。梁不禁大怒,呵叱交加,籍答說道:“學書有甚麼大用?不過自記姓名。學劍雖稍足護身,也只能敵得一人。一人敵何如萬人敵,籍願學萬人敵呢!”有志如此,也好算是英雄。梁聽了籍言,怒氣漸平,方語籍道:“汝有此志,我便教汝兵法。”籍情願受教。梁祖世爲楚將,受封項地,故以項爲姓。家中雖遭喪亂,尚有祖傳遺書,未曾毀滅,遂一律取出,教籍閱讀。籍生性粗莽,展卷時卻很留心,漸漸的倦怠起來,不肯研究,所以兵法大意,略有所知,終未能窮極底蘊。籍之終於無成者,便由此夫。梁知他的本性難移,聽他蹉跎過去。  既而梁爲仇家所訐,株連成獄,被系櫟陽縣中。幸與蘄縣獄掾曹無咎,素相認識,作書請託,得無咎書,投遞獄掾司馬欣,替梁緩頰,梁才得減罪,出獄還家。惟梁是將門遺種,怎肯受人構陷,委屈了事?冤冤相湊,那仇人被梁遇着,由梁與他評論曲直,仇人未肯認過,惹起梁一番鬱憤,竟把仇人拳打足踢,毆死方休。一場大禍,又復闖出,自恐殺人坐罪,爲吏所捕,不得已帶同項籍,避居吳中。吳中士大夫,未知項梁來歷,梁亦隱姓埋名,僞造氏族,出與士大夫交際,遇事能斷,見義必爲,竟得吳人信從,相率悅服。每遇地方興辦大工,及豪家喪葬等事,輒請梁爲主辦。梁約束徒衆,派撥役夫,俱能井井有條,差不多與行軍相似,吳人越服他才識,願聽指揮。  當秦始皇東巡時,渡浙江,遊會稽,梁與籍隨着大衆,往看鑾駕。大衆都盛稱天子威儀,一時無兩,獨籍指語叔父道:“他!句他雖然是個皇帝,據侄兒看來,卻可取得,由我代爲呢!”與劉季語異心同。梁聞言大驚,忙舉手掩住籍口道:“休得胡言,倘被聽見,罪及三族了!”籍纔不復說,與梁同歸。時籍年已逾冠,身長八尺,悍目重瞳,力能扛鼎,氣可拔山,所有三吳少年,無一能與籍比勇,個個憚籍。梁見籍藝力過人,也料他不在人下,因此陰蓄大志,潛養死士數十人,私鑄兵器,靜待時機。  到了陳勝發難,東南擾攘,梁正思起應,忽由會稽郡守殷通,差人前來,召梁入議。梁奉召即往,謁見郡守,殷通下座相迎,且引入密室,低聲與語道:“蘄陳失守,江西皆叛,看來是天意亡秦,不可禁止了。我聞先發制人,後發爲人所制,意欲乘機起事,君意以爲何如?”這一席話,正中項梁心坎,便即笑顏相答,一力贊成。殷通又道:“行兵須先擇將,當今將才,宜莫如君。還有勇士桓楚,也是一條好漢,可惜他犯罪逃去,不在此地。”梁答道:“桓楚在逃,他人都無從探悉,惟侄兒項籍,頗知楚住處。若召楚前來,更得一助,事無不成了!”殷通喜道:“令侄既知桓楚行蹤,不得不煩他一往,叫楚同來。”梁又說道:“明日當囑籍進謁,向公聽令。”說着,即起身告辭,徑回家中,私下與籍計議多時,籍一一領教。  翌日早起,梁令籍裝束停當,暗藏利劍,隨同前往。既至郡衙,即囑籍靜候門外,待宣乃入。並申誡道:“毋得有誤!”話裏藏刀。籍唯唯如命。梁即入見郡守殷通,報稱侄兒已到,聽候公命。殷通道:“現在何處?”梁答道:“籍在門外,非得公命,不敢擅入。”殷通聞言,忙呼左右召籍。籍在外佇候傳呼,一聞內召,便趨步入門,直至殷通座前。通見籍軀幹雄偉,狀貌粗豪,不由的喜歡得很,便向梁說道:“好一位壯士,真不愧項君令侄。”梁微笑道:“一介蠢夫,何足過獎。”殷通乃命籍往召桓楚,梁在旁語籍道:“好行動了。”口中說着,眼中向籍一瞅。籍即拔出懷中藏劍,搶前一步,向通砍去,首隨劍落,屍身倒地。殷通的魂靈兒恐尚莫名其妙。  梁俯檢屍身,取得印綬,懸諸腰間。復將通首級拾起,提在手中,與項籍一同出來。行未數步,就有許多武夫,各持兵器,把他攔住。籍有萬夫不當的勇力,看那來人不過數百,全不放在心裏,一聲叱吒,舉劍四揮,劍光閃處,便有好幾個頭顱,隨劍落地。衆武夫不敢近籍,一步步的倒退下去。籍索性大展武藝,仗着一柄寶劍,向前奮擊,復殺死了數十人,嚇得餘衆四散奔逃,不留一人。府中文吏,越覺心慌,統在別室中躲着,不敢出頭。還是項梁自去找尋,叫他無恐,盡至外衙議事。於是陸續趨出,戰兢兢的到了梁前。梁婉言曉諭,無非說是秦朝暴虐,郡守貪橫,所以用計除奸,改圖大事。衆人統皆驚惶,怎敢說一個不字,只好隨聲應諾,暫保目前。梁又召集城中父老,申說大意,父老等不敢反抗,同聲應命。  全城已定,派吏任事。梁自爲將軍,兼會稽郡守,籍爲偏將,遍貼文告,招募兵勇。當有丁壯逐日報名,編入軍籍,復訪求當地豪士,使爲校尉,或爲候司馬。有一人不得充選,竟效那毛遂故事,侈然自薦。項梁道:“我非不欲用君,只因前日某處喪事,使君幫辦,君尚未能勝任,今欲舉大事,關係甚巨,豈可輕易用人!君不如在家安身,尚可無患。”這一席話,說得那人垂頭喪氣,懷慚自去。衆益稱項梁知人,相偕畏服。梁即使籍往徇下縣。籍引兵數百,出去招安,到處都怕他英名,無人與抗,或且投效馬前,願隨麾下,籍並收納,計得士卒八千人,統是膂力方剛,強壯無比。籍年方二十有四,做了八千子弟的首領,越顯出一種威風。他表字叫做子羽,因嫌雙名累墜,減去一字,獨留羽字,自己呼爲項羽,別人亦叫他項羽,所以古今相傳,反把項羽二字出名,小子後文敘述,也就改稱項羽了。小子有詩詠道:  欲成大業在開端,有勇非難有德難;  一劍敢揮賢郡守,發硎先已太兇殘。  項氏略定江東,同時又有幾個草頭王,霸據一方。欲知姓名履歷,容至下回再詳。      劉項起兵,跡似相同,而情則互異。沛令從蕭何言,往召劉邦,設非後來之翻悔,則亦不至自殺其身。且殺令者爲沛中父老,非真邦親手下刃也。若項梁之赴召,明明爲郡守之誠意,梁正不妨依彼舉事,爲君父復仇,何必計囑項籍,無端下刃乎!況仇爲秦皇,無關郡守,殺之尤爲無名,適以見其貪詐耳。觀此而劉項之仁暴,即此而分,即劉項之成敗,從此而定。老夫劉邦之退讓鳴恭,項梁之專橫自立,蓋第爲一節之見端,猶其小焉者也。

譯文:

話說芒碭兩座山本來是偏僻幽深的地方,山峯曲折,山谷幽深,樹林濃密。劉邦和十幾位壯士隱居在此,只是爲了躲避災禍,擔心被人發現,所以常常搬家,蹤跡不定。偏偏有位婦女帶着孩子前來尋找劉邦,彷彿熟悉河東的路,一找就找到了。劉邦走近一看,竟是妻子呂氏。夫妻父子相會,正是他們萬萬沒想到的事情。劉邦喫驚地問起原因,呂氏說:“你背棄父母,拋棄妻兒,躲藏在山林之間,只能瞞過別人,卻瞞不過我。”劉邦聽了更加震驚,想詳細瞭解情況。呂氏說:“我並不瞞你,不管你在什麼地方躲藏,頭頂上總有云氣籠罩着,我擅長觀察雲氣,所以知道你的下落,特地來尋你。”原來父親善於相人,女兒善於觀氣,這是呂家的特色。劉邦高興地說:“有這樣的事嗎?我聽說秦始皇曾說,東南方向有天子之氣,所以多次巡遊,想借此壓住這股氣運。難道現在始皇已死,天子之氣仍在,而我劉邦偏偏能繼承這份氣運嗎?”這句閒話引出話題,省去筆墨。呂氏說:“苦盡甘來,怎能斷定一定沒有這事?只是現在甘甜還沒到來,苦楚已經喫夠了。”說着,眼睛已經盈盈含淚。劉邦急忙安慰她,並問她最近的苦況。呂氏說了詳細經過,劉邦也不禁淚流滿面。

原來劉邦西行之後,沛縣縣令得知他沒有消息,便派遣官吏外出打聽,才得知劉邦已經釋放了罪犯,逃了出去。於是派官吏去搜查劉邦的家,毫無結果。此時劉邦的父親太公已經命令劉邦搬出家門,才免於牽連。而呂氏因連坐夫人的罪責,被縣吏拘捕送到縣衙,關了起來。秦朝的監獄本就嚴酷,加上呂氏家中貧困,沒錢賄賂獄吏,獄吏便仗勢欺凌,任意侮辱。而且呂氏容貌尚好,獄吏常常在旁邊調笑戲弄,說說笑笑,非常難堪。呂氏孤身無親,只能忍氣吞聲,忍受屈辱。恰好有一位小吏叫任敖,也在沛縣負責管押犯人,平時和劉邦有交情。一聽說劉邦的妻子被關押,便心生憐憫,想幫助她。雖然呂氏並不在他看管的範圍內,但他經常去探望,常常幫她一些忙。某天晚上,他又去探望呂氏,剛到獄門口,就聽見哭泣聲。他便停下腳步仔細傾聽,又聽見獄吏吆喝、侮辱、調笑的聲音,言語粗魯,讓人難以忍受。頓時,他心中憤怒,大步衝進獄中,舉起拳頭,猛擊獄吏。獄吏猝不及防,被打了幾拳,頭破血流,眼腫鼻青,兩人扭打在一起,隨後向縣令告狀。縣令上堂審理,雙方各執一詞:一方說獄吏無禮,調戲婦女,另一方則說任敖無端毆打。縣令見雙方都理由充分,不好立刻判決對錯,只好召來功曹蕭何,委託他裁決。蕭何認爲,獄吏知法犯法,罪過較重,應受懲罰;而任敖雖然粗魯,但心地可原,應從輕處理。這就等於偏向了任敖,也就是暗中保護了呂氏。此案判決後,縣令也認爲處理得公正,於是依法處罰了獄吏,將他打得鼻青臉腫,還要加罪,真是自找苦喫,低頭退下,連連喊倒黴。誰讓你欺負婦人呢?蕭何又爲呂氏開脫,說她身爲女子,不知道外事,丈夫有過錯,罪責不應牽連到她,不如釋放她,顯示仁愛寬厚。縣令也乾脆算了,於是將呂氏釋放回家。

呂氏回到家後,不知道怎麼得知丈夫的下落,便帶着子女前往芒碭山,終於與劉邦相遇。據呂氏說,她能觀察雲氣,或許真有這等本事,也未可知。

劉邦與家人團聚後,不再思念家鄉,便在芒碭山中尋到一處幽靜的山谷,當作自己的家。後來人們稱芒碭山中的皇藏峪,就是因此得名,這裏暫且不細說。

再說陳勝在蘄縣起兵,發佈公告,號召各國郡縣響應,東南各地的郡縣往往殺害守令,響應陳勝。沛縣和蘄縣相距不遠,縣令害怕被陳勝攻下,也想投降。蕭何和曹參建議說:“你身爲秦朝官吏,怎能投降盜賊?而且恐怕百姓不買賬,反而引發動亂,不如召集逃亡的百姓,收編幾百人,就能鎮壓衆人,守住城池。”縣令採納了這個建議,便派人四處招攬。蕭何又向縣令進言,說劉邦性格豪邁,足可成爲輔佐之才,如果赦免罪責、召他回來,他必定感激並圖報。縣令也認爲有理,於是派樊噲去邀請劉邦。樊噲也是沛縣人,擅長力氣,家中無固定產業,靠養狗賣肉爲生,娶妻呂嬃,是呂公的小女兒,也是呂雉的妹妹。樊噲娶呂嬃,大概是呂公看中了他的資質,特意配給女兒,好與劉邦結成親戚。縣令因爲樊噲和劉邦有親戚關係,便讓他去請劉邦。果然,樊噲早就知道劉邦住的地方,直接來到芒碭山,與劉邦相見,轉達沛縣縣令的誠懇誠意。劉邦在山中已經住了八九個月,招集了不少壯士,大約有一百人。聽說沛縣縣令要召他,便帶領家人和隨從,與樊噲一同前往沛縣。

行至中途,突然看見蕭何和曹參狼狽不堪地跑來,連忙問他們來意,蕭何和曹參齊聲道:“我們原本是來請縣令起兵的,沒想到縣令突然反悔,懷疑我們召劉邦前來有圖謀不軌,便下令關閉城門,要殺我們兩人。幸好我們聽到風聲,提前逃出,翻越城牆才得以保命。現在只有趕快想個辦法,保護我們的家人。”劉邦笑着說:“承蒙兩位不棄,多次照應,我怎能不報答?我手下已有上百人,先去城下查看形勢,再作決定。”蕭何和曹參便與劉邦一同返回,來到沛縣城下。城門依然緊閉,無法進入。蕭何說:“城裏的百姓未必都願意聽從縣令,不如先寫一封書信,勸他們殺死縣令,自己立新主,免受秦朝暴政之苦。可惜城門未開,無法投遞,這該怎麼辦?”劉邦說:“這有什麼難的?請快寫信,我自有辦法投進去。”蕭何急忙寫好一封信,遞給劉邦。劉邦略略看了內容,便說:“寫得很好!”便將信封好,拿着弓箭,來到城下,對守城的士兵說:“你們何必白白受苦,快看看我的信,就可以保住全城百姓的性命。”說完,便把信綁在箭上,搭弓一射,嗖地一聲,箭射到城上。守城的士兵看見箭上有信,取來看了,內容合情合理,便下城去徵求父老們的意見。父老們都一致同意,於是帶領子弟們攻入縣衙,殺了縣令,隨即打開城門,迎接劉邦進城。

劉邦召集衆人開會,商議今後的安排,大家一致推舉劉邦爲沛縣縣令,脫離秦朝,獨立自立。劉邦慨然說:“天下剛剛動亂,羣雄紛紛起兵,如果任用不善的將領,必然一敗塗地,悔之晚矣。我並非不願自保,只是擔心德行不足、才能淺薄,恐怕無法保護父老兄弟們,還請另外選取賢能之人,才能真正圖謀大事。”衆人都看出了劉邦的謙讓之意,於是推舉蕭何和曹參。蕭何和曹參都是文官出身,不熟悉軍事,擔心將來無成,引發家族災難,於是共同推舉劉邦爲統帥,自己甘願爲輔佐。劉邦仍推辭不就,衆父老齊聲說道:“我們早聽說劉邦與衆不同,必定會成就大業,而且我們問過占卜,說劉邦最爲吉祥,希望你不要再推辭!”劉邦還想推讓,但卻無人敢當,只好毅然接受,答應下來。於是衆人共同立劉邦爲沛公。這時劉邦已經四十八歲了。

九月初吉,劉邦正式擔任沛公職務,祭祀黃帝和蚩尤,殺牲祭鼓,特製赤色旗幟,懸掛於城中。他因爲以前斬殺白蛇,有一老婦人夜裏哭泣,說:“這是赤帝之子斬殺白帝之子”,所以旗幟都用赤色。他任命蕭何爲丞相,曹參爲中涓,樊噲爲舍人,夏侯嬰爲太僕,任敖等爲門客。人事安排完畢,便開始商議出兵。看官注意,自從劉邦當上沛公,史書就統稱“沛公”作爲代稱,以後敘述中也一律稱“沛公”,不再稱劉邦。沛公命令蕭何和曹參,收集沛縣的青年子弟,共集結二三千人,出兵進攻胡陵和方與,這兩個都是縣城名。命令樊噲和夏侯嬰爲統帥,所過之處不擾民。胡陵和方與的兩個縣令,不敢出戰,只敢閉城防守。樊噲和夏侯嬰正準備進攻時,突然接到沛公命令,說是劉媼去世,應當處理喪事,暫時擱置出兵,於是召他們回豐鄉守喪。二人不好違命,只得帶領部隊返回豐鄉。沛公到豐鄉處理喪事,暫時擱置軍事。而在原來的楚國會稽郡境內,又出現了項家叔侄起兵,聚集了八千人,在吳地橫行霸道。這裏提到了項家叔侄,筆法毫不馬虎。

看官想了解他們倆的名字,就是項梁和項籍。項梁原是下相縣人,是楚將項燕的兒子。項燕被秦國大將王翦圍攻,兵敗自殺,楚國也因此滅亡。項梁家族遭遇國難,又因父親之仇,常常想着起兵復仇,只是當時秦國勢強,自己手無寸鐵,無法實現心願。他有個侄子名項籍,字子羽,少年時父母雙亡,由項梁撫養長大。項梁讓他學寫字,多年學不成就改學劍,仍然學不會。項梁十分生氣,怒斥他。項籍回答:“學寫字有什麼用?不過是記住自己的名字而已。學劍雖能護身,也只能對付一個人,一個人能抵擋,怎能與萬人對抗?我願學‘萬人敵’。”如此志向,也算是英雄。項梁聽了,怒氣漸消,便對項籍說:“你有這種志向,我就教你兵法。”項籍情願學習。項家祖上是楚國將領,曾被封在項地,所以以“項”爲姓。雖然家族遭受戰亂,但仍有祖傳的兵書未被毀掉,於是將這些兵書全部拿出來,教項籍閱讀。項籍性格粗獷,讀書時倒很認真,但後來漸漸懶散,不願深入研究,所以對兵法只略知皮毛,終究未能掌握精髓。項籍最終未能成大器,原因就在此。項梁明白他性情難以改變,只能聽之任之,讓他慢慢蹉跎過去。

後來,項梁被仇人告發,被拘捕入獄,關在櫟陽縣。幸好他與蘄縣獄吏曹無咎早有交情,便寫信託他疏通,曹無咎將信轉交給獄吏司馬欣,替他求情,項梁才被減輕罪責,得以出獄回家。但項梁是將門之後,怎肯受人誣陷而委屈自己?冤案不斷,仇人後來被項梁遇到,兩人爭辯清楚,仇人不肯認錯,惹得項梁憤怒異常,便拳打腳踢,最終將仇人打死。一場大禍又發生,項梁怕被殺頭,便帶着項籍逃到吳中。吳中士紳並不知道項梁的來歷,項梁也隱姓埋名,僞造家族背景,與士人交往,辦事果斷,見義勇爲,於是贏得吳人信任,紛紛願意聽從指揮。每當地方修築大型工程或豪富家族辦喪事,都請項梁負責。項梁安排士兵、調度勞力,井然有序,幾乎像軍隊管理,吳人越發佩服他的才識,願意聽從他的指揮。

當秦始皇東巡時,渡過浙江,到會稽郡遊覽,項梁和項籍隨衆前往觀看。衆人無不讚嘆天子威儀無雙,只有項籍指着叔父說:“他雖然是個皇帝,但在我看來,完全可以取代他,由我來當!”這話與劉邦當初的志向相似。項梁聽了大驚,急忙舉起手捂住項籍的嘴說:“別說這種話,如果被人聽到,會牽連到你三族的!”項籍這才閉嘴,與項梁一同回程。此時項籍已經年過二十,身高八尺,雙目如炬,力能扛鼎,氣可拔山。吳地的少年中,無人能與他匹敵,個個懼怕他。項梁看到項籍武藝高強,也認爲他絕不在人下,因此祕密收養了幾十個死士,私下鑄造兵器,等待時機。

等到陳勝起兵,東南地區動盪不安,項梁正想起兵響應,忽然會稽郡守殷通派人來召他入城議事。項梁接到召令,立即前往郡衙,謁見郡守。殷通親自下座迎接,並帶他進入密室,低聲說道:“蘄縣失守,江西各地都起兵反叛,看來是天意要滅亡秦朝,無法阻止了。我聽說‘先發制人,後發爲他人所制’,想趁勢起兵,你認爲如何?”這句話正中項梁的心意,便欣然同意。殷通又說:“用兵必須先選定將領,目前最合適的將領,莫過於你。還有位勇士桓楚,也是一位英雄,只是他因犯罪逃走,不在本地。”項梁回答:“桓楚逃走,大家都不知道,只有我侄子項籍知道他的去向。如果召他來,定可得力,事情必定成功!”殷通高興地說:“你侄子知道桓楚的去向,那我不得不麻煩他一去,讓他去請桓楚來。”項梁又說:“明天我讓項籍前來,聽候您的命令。”說完便起身告辭,回到家中,私下與項籍詳細計議。

第二天早上,項梁讓項籍穿好衣服,暗中藏好利劍,隨同前往。到達郡衙後,便囑咐項籍在門外等候,等到命令下達纔可進去,並嚴肅警告道:“千萬不要出錯!”話中暗藏殺機。項籍點頭應是,遵命而行。項梁進入郡守府,向殷通報告說:“我侄子已到,等候您的命令。”殷通問:“現在在哪?”項梁答:“項籍在門外,沒有您的命令,不敢擅入。”殷通聽說,急忙叫左右去召項籍。項籍在外面等候,聽到召令後,立刻奔進大門,走到殷通面前。殷通看到項籍身材高大,相貌粗獷,非常欣賞,便對項梁說:“這真是位勇猛的壯士,真不愧是項將軍的侄子。”項梁笑着說:“這只是個粗魯的莽夫,哪裏配得上誇獎。”接着,殷通命令項籍去召桓楚。項梁在一旁對項籍說:“機會來了。”說話時,目光卻緊盯着項籍。項籍聽後,沒有再猶豫,直接拔出利劍,衝入大堂,直取殷通性命,將他刺死。

此事之後,項氏在江東逐漸安定。同時,還有幾個割據一方的草頭王相繼出現,具體姓名和經歷,容待下回詳述。

劉邦與項梁起兵,表面看似相同,但本質卻大相徑庭。沛縣縣令聽從蕭何建議,去召劉邦,若不是後來反悔,也未必會自盡。真正殺害縣令的是沛縣父老,不是劉邦親自動手。而項梁赴召,本是郡守表示誠意,本可依其意願起兵,爲父親和國家復仇,何必授意項籍無端刺殺郡守?況且這仇是針對秦朝,與郡守無關,殺害郡守更是毫無正當理由,恰恰暴露了他的貪婪與狡詐。由此可見,劉邦的謙讓仁厚,與項梁的專橫自立,從這一細節便可分清,也就決定了劉項二人最終的成敗。老夫劉邦的退讓謹慎,項梁的專橫傲慢,不過是各自起點上的小分歧,而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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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東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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