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前漢演義》•第十二回 戕縣令劉邦發跡 殺郡守項梁舉兵
譯文:
話說芒碭兩座山本來是偏僻幽深的地方,山峯曲折,山谷幽深,樹林濃密。劉邦和十幾位壯士隱居在此,只是爲了躲避災禍,擔心被人發現,所以常常搬家,蹤跡不定。偏偏有位婦女帶着孩子前來尋找劉邦,彷彿熟悉河東的路,一找就找到了。劉邦走近一看,竟是妻子呂氏。夫妻父子相會,正是他們萬萬沒想到的事情。劉邦喫驚地問起原因,呂氏說:“你背棄父母,拋棄妻兒,躲藏在山林之間,只能瞞過別人,卻瞞不過我。”劉邦聽了更加震驚,想詳細瞭解情況。呂氏說:“我並不瞞你,不管你在什麼地方躲藏,頭頂上總有云氣籠罩着,我擅長觀察雲氣,所以知道你的下落,特地來尋你。”原來父親善於相人,女兒善於觀氣,這是呂家的特色。劉邦高興地說:“有這樣的事嗎?我聽說秦始皇曾說,東南方向有天子之氣,所以多次巡遊,想借此壓住這股氣運。難道現在始皇已死,天子之氣仍在,而我劉邦偏偏能繼承這份氣運嗎?”這句閒話引出話題,省去筆墨。呂氏說:“苦盡甘來,怎能斷定一定沒有這事?只是現在甘甜還沒到來,苦楚已經喫夠了。”說着,眼睛已經盈盈含淚。劉邦急忙安慰她,並問她最近的苦況。呂氏說了詳細經過,劉邦也不禁淚流滿面。
原來劉邦西行之後,沛縣縣令得知他沒有消息,便派遣官吏外出打聽,才得知劉邦已經釋放了罪犯,逃了出去。於是派官吏去搜查劉邦的家,毫無結果。此時劉邦的父親太公已經命令劉邦搬出家門,才免於牽連。而呂氏因連坐夫人的罪責,被縣吏拘捕送到縣衙,關了起來。秦朝的監獄本就嚴酷,加上呂氏家中貧困,沒錢賄賂獄吏,獄吏便仗勢欺凌,任意侮辱。而且呂氏容貌尚好,獄吏常常在旁邊調笑戲弄,說說笑笑,非常難堪。呂氏孤身無親,只能忍氣吞聲,忍受屈辱。恰好有一位小吏叫任敖,也在沛縣負責管押犯人,平時和劉邦有交情。一聽說劉邦的妻子被關押,便心生憐憫,想幫助她。雖然呂氏並不在他看管的範圍內,但他經常去探望,常常幫她一些忙。某天晚上,他又去探望呂氏,剛到獄門口,就聽見哭泣聲。他便停下腳步仔細傾聽,又聽見獄吏吆喝、侮辱、調笑的聲音,言語粗魯,讓人難以忍受。頓時,他心中憤怒,大步衝進獄中,舉起拳頭,猛擊獄吏。獄吏猝不及防,被打了幾拳,頭破血流,眼腫鼻青,兩人扭打在一起,隨後向縣令告狀。縣令上堂審理,雙方各執一詞:一方說獄吏無禮,調戲婦女,另一方則說任敖無端毆打。縣令見雙方都理由充分,不好立刻判決對錯,只好召來功曹蕭何,委託他裁決。蕭何認爲,獄吏知法犯法,罪過較重,應受懲罰;而任敖雖然粗魯,但心地可原,應從輕處理。這就等於偏向了任敖,也就是暗中保護了呂氏。此案判決後,縣令也認爲處理得公正,於是依法處罰了獄吏,將他打得鼻青臉腫,還要加罪,真是自找苦喫,低頭退下,連連喊倒黴。誰讓你欺負婦人呢?蕭何又爲呂氏開脫,說她身爲女子,不知道外事,丈夫有過錯,罪責不應牽連到她,不如釋放她,顯示仁愛寬厚。縣令也乾脆算了,於是將呂氏釋放回家。
呂氏回到家後,不知道怎麼得知丈夫的下落,便帶着子女前往芒碭山,終於與劉邦相遇。據呂氏說,她能觀察雲氣,或許真有這等本事,也未可知。
劉邦與家人團聚後,不再思念家鄉,便在芒碭山中尋到一處幽靜的山谷,當作自己的家。後來人們稱芒碭山中的皇藏峪,就是因此得名,這裏暫且不細說。
再說陳勝在蘄縣起兵,發佈公告,號召各國郡縣響應,東南各地的郡縣往往殺害守令,響應陳勝。沛縣和蘄縣相距不遠,縣令害怕被陳勝攻下,也想投降。蕭何和曹參建議說:“你身爲秦朝官吏,怎能投降盜賊?而且恐怕百姓不買賬,反而引發動亂,不如召集逃亡的百姓,收編幾百人,就能鎮壓衆人,守住城池。”縣令採納了這個建議,便派人四處招攬。蕭何又向縣令進言,說劉邦性格豪邁,足可成爲輔佐之才,如果赦免罪責、召他回來,他必定感激並圖報。縣令也認爲有理,於是派樊噲去邀請劉邦。樊噲也是沛縣人,擅長力氣,家中無固定產業,靠養狗賣肉爲生,娶妻呂嬃,是呂公的小女兒,也是呂雉的妹妹。樊噲娶呂嬃,大概是呂公看中了他的資質,特意配給女兒,好與劉邦結成親戚。縣令因爲樊噲和劉邦有親戚關係,便讓他去請劉邦。果然,樊噲早就知道劉邦住的地方,直接來到芒碭山,與劉邦相見,轉達沛縣縣令的誠懇誠意。劉邦在山中已經住了八九個月,招集了不少壯士,大約有一百人。聽說沛縣縣令要召他,便帶領家人和隨從,與樊噲一同前往沛縣。
行至中途,突然看見蕭何和曹參狼狽不堪地跑來,連忙問他們來意,蕭何和曹參齊聲道:“我們原本是來請縣令起兵的,沒想到縣令突然反悔,懷疑我們召劉邦前來有圖謀不軌,便下令關閉城門,要殺我們兩人。幸好我們聽到風聲,提前逃出,翻越城牆才得以保命。現在只有趕快想個辦法,保護我們的家人。”劉邦笑着說:“承蒙兩位不棄,多次照應,我怎能不報答?我手下已有上百人,先去城下查看形勢,再作決定。”蕭何和曹參便與劉邦一同返回,來到沛縣城下。城門依然緊閉,無法進入。蕭何說:“城裏的百姓未必都願意聽從縣令,不如先寫一封書信,勸他們殺死縣令,自己立新主,免受秦朝暴政之苦。可惜城門未開,無法投遞,這該怎麼辦?”劉邦說:“這有什麼難的?請快寫信,我自有辦法投進去。”蕭何急忙寫好一封信,遞給劉邦。劉邦略略看了內容,便說:“寫得很好!”便將信封好,拿着弓箭,來到城下,對守城的士兵說:“你們何必白白受苦,快看看我的信,就可以保住全城百姓的性命。”說完,便把信綁在箭上,搭弓一射,嗖地一聲,箭射到城上。守城的士兵看見箭上有信,取來看了,內容合情合理,便下城去徵求父老們的意見。父老們都一致同意,於是帶領子弟們攻入縣衙,殺了縣令,隨即打開城門,迎接劉邦進城。
劉邦召集衆人開會,商議今後的安排,大家一致推舉劉邦爲沛縣縣令,脫離秦朝,獨立自立。劉邦慨然說:“天下剛剛動亂,羣雄紛紛起兵,如果任用不善的將領,必然一敗塗地,悔之晚矣。我並非不願自保,只是擔心德行不足、才能淺薄,恐怕無法保護父老兄弟們,還請另外選取賢能之人,才能真正圖謀大事。”衆人都看出了劉邦的謙讓之意,於是推舉蕭何和曹參。蕭何和曹參都是文官出身,不熟悉軍事,擔心將來無成,引發家族災難,於是共同推舉劉邦爲統帥,自己甘願爲輔佐。劉邦仍推辭不就,衆父老齊聲說道:“我們早聽說劉邦與衆不同,必定會成就大業,而且我們問過占卜,說劉邦最爲吉祥,希望你不要再推辭!”劉邦還想推讓,但卻無人敢當,只好毅然接受,答應下來。於是衆人共同立劉邦爲沛公。這時劉邦已經四十八歲了。
九月初吉,劉邦正式擔任沛公職務,祭祀黃帝和蚩尤,殺牲祭鼓,特製赤色旗幟,懸掛於城中。他因爲以前斬殺白蛇,有一老婦人夜裏哭泣,說:“這是赤帝之子斬殺白帝之子”,所以旗幟都用赤色。他任命蕭何爲丞相,曹參爲中涓,樊噲爲舍人,夏侯嬰爲太僕,任敖等爲門客。人事安排完畢,便開始商議出兵。看官注意,自從劉邦當上沛公,史書就統稱“沛公”作爲代稱,以後敘述中也一律稱“沛公”,不再稱劉邦。沛公命令蕭何和曹參,收集沛縣的青年子弟,共集結二三千人,出兵進攻胡陵和方與,這兩個都是縣城名。命令樊噲和夏侯嬰爲統帥,所過之處不擾民。胡陵和方與的兩個縣令,不敢出戰,只敢閉城防守。樊噲和夏侯嬰正準備進攻時,突然接到沛公命令,說是劉媼去世,應當處理喪事,暫時擱置出兵,於是召他們回豐鄉守喪。二人不好違命,只得帶領部隊返回豐鄉。沛公到豐鄉處理喪事,暫時擱置軍事。而在原來的楚國會稽郡境內,又出現了項家叔侄起兵,聚集了八千人,在吳地橫行霸道。這裏提到了項家叔侄,筆法毫不馬虎。
看官想了解他們倆的名字,就是項梁和項籍。項梁原是下相縣人,是楚將項燕的兒子。項燕被秦國大將王翦圍攻,兵敗自殺,楚國也因此滅亡。項梁家族遭遇國難,又因父親之仇,常常想着起兵復仇,只是當時秦國勢強,自己手無寸鐵,無法實現心願。他有個侄子名項籍,字子羽,少年時父母雙亡,由項梁撫養長大。項梁讓他學寫字,多年學不成就改學劍,仍然學不會。項梁十分生氣,怒斥他。項籍回答:“學寫字有什麼用?不過是記住自己的名字而已。學劍雖能護身,也只能對付一個人,一個人能抵擋,怎能與萬人對抗?我願學‘萬人敵’。”如此志向,也算是英雄。項梁聽了,怒氣漸消,便對項籍說:“你有這種志向,我就教你兵法。”項籍情願學習。項家祖上是楚國將領,曾被封在項地,所以以“項”爲姓。雖然家族遭受戰亂,但仍有祖傳的兵書未被毀掉,於是將這些兵書全部拿出來,教項籍閱讀。項籍性格粗獷,讀書時倒很認真,但後來漸漸懶散,不願深入研究,所以對兵法只略知皮毛,終究未能掌握精髓。項籍最終未能成大器,原因就在此。項梁明白他性情難以改變,只能聽之任之,讓他慢慢蹉跎過去。
後來,項梁被仇人告發,被拘捕入獄,關在櫟陽縣。幸好他與蘄縣獄吏曹無咎早有交情,便寫信託他疏通,曹無咎將信轉交給獄吏司馬欣,替他求情,項梁才被減輕罪責,得以出獄回家。但項梁是將門之後,怎肯受人誣陷而委屈自己?冤案不斷,仇人後來被項梁遇到,兩人爭辯清楚,仇人不肯認錯,惹得項梁憤怒異常,便拳打腳踢,最終將仇人打死。一場大禍又發生,項梁怕被殺頭,便帶着項籍逃到吳中。吳中士紳並不知道項梁的來歷,項梁也隱姓埋名,僞造家族背景,與士人交往,辦事果斷,見義勇爲,於是贏得吳人信任,紛紛願意聽從指揮。每當地方修築大型工程或豪富家族辦喪事,都請項梁負責。項梁安排士兵、調度勞力,井然有序,幾乎像軍隊管理,吳人越發佩服他的才識,願意聽從他的指揮。
當秦始皇東巡時,渡過浙江,到會稽郡遊覽,項梁和項籍隨衆前往觀看。衆人無不讚嘆天子威儀無雙,只有項籍指着叔父說:“他雖然是個皇帝,但在我看來,完全可以取代他,由我來當!”這話與劉邦當初的志向相似。項梁聽了大驚,急忙舉起手捂住項籍的嘴說:“別說這種話,如果被人聽到,會牽連到你三族的!”項籍這才閉嘴,與項梁一同回程。此時項籍已經年過二十,身高八尺,雙目如炬,力能扛鼎,氣可拔山。吳地的少年中,無人能與他匹敵,個個懼怕他。項梁看到項籍武藝高強,也認爲他絕不在人下,因此祕密收養了幾十個死士,私下鑄造兵器,等待時機。
等到陳勝起兵,東南地區動盪不安,項梁正想起兵響應,忽然會稽郡守殷通派人來召他入城議事。項梁接到召令,立即前往郡衙,謁見郡守。殷通親自下座迎接,並帶他進入密室,低聲說道:“蘄縣失守,江西各地都起兵反叛,看來是天意要滅亡秦朝,無法阻止了。我聽說‘先發制人,後發爲他人所制’,想趁勢起兵,你認爲如何?”這句話正中項梁的心意,便欣然同意。殷通又說:“用兵必須先選定將領,目前最合適的將領,莫過於你。還有位勇士桓楚,也是一位英雄,只是他因犯罪逃走,不在本地。”項梁回答:“桓楚逃走,大家都不知道,只有我侄子項籍知道他的去向。如果召他來,定可得力,事情必定成功!”殷通高興地說:“你侄子知道桓楚的去向,那我不得不麻煩他一去,讓他去請桓楚來。”項梁又說:“明天我讓項籍前來,聽候您的命令。”說完便起身告辭,回到家中,私下與項籍詳細計議。
第二天早上,項梁讓項籍穿好衣服,暗中藏好利劍,隨同前往。到達郡衙後,便囑咐項籍在門外等候,等到命令下達纔可進去,並嚴肅警告道:“千萬不要出錯!”話中暗藏殺機。項籍點頭應是,遵命而行。項梁進入郡守府,向殷通報告說:“我侄子已到,等候您的命令。”殷通問:“現在在哪?”項梁答:“項籍在門外,沒有您的命令,不敢擅入。”殷通聽說,急忙叫左右去召項籍。項籍在外面等候,聽到召令後,立刻奔進大門,走到殷通面前。殷通看到項籍身材高大,相貌粗獷,非常欣賞,便對項梁說:“這真是位勇猛的壯士,真不愧是項將軍的侄子。”項梁笑着說:“這只是個粗魯的莽夫,哪裏配得上誇獎。”接着,殷通命令項籍去召桓楚。項梁在一旁對項籍說:“機會來了。”說話時,目光卻緊盯着項籍。項籍聽後,沒有再猶豫,直接拔出利劍,衝入大堂,直取殷通性命,將他刺死。
此事之後,項氏在江東逐漸安定。同時,還有幾個割據一方的草頭王相繼出現,具體姓名和經歷,容待下回詳述。
劉邦與項梁起兵,表面看似相同,但本質卻大相徑庭。沛縣縣令聽從蕭何建議,去召劉邦,若不是後來反悔,也未必會自盡。真正殺害縣令的是沛縣父老,不是劉邦親自動手。而項梁赴召,本是郡守表示誠意,本可依其意願起兵,爲父親和國家復仇,何必授意項籍無端刺殺郡守?況且這仇是針對秦朝,與郡守無關,殺害郡守更是毫無正當理由,恰恰暴露了他的貪婪與狡詐。由此可見,劉邦的謙讓仁厚,與項梁的專橫自立,從這一細節便可分清,也就決定了劉項二人最終的成敗。老夫劉邦的退讓謹慎,項梁的專橫傲慢,不過是各自起點上的小分歧,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