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前汉演义》•第十二回 戕县令刘邦发迹 杀郡守项梁举兵

却说芒砀二山,本来是幽僻的地方,峰回路转,谷窈林冥。刘邦与壮士十余人,寄身此地,无非为避祸起见,并恐被人侦悉,随处迁移,踪迹无定。偏有一妇人带着子女,前来寻邦,好象河东熟路,一寻就着。邦瞧将过去,不是别人,正是那妻室吕氏。夫妻父子,至此聚首,正是梦想不到的事情。邦惊问原委,吕氏道:“君背父母,弃妻孥,潜身岩谷,只能瞒过别人,怎能瞒妾?”邦闻言益惊,越要详问。吕氏道:“不瞒君说,无论君避在何地,上面总有云气盖着,妾善望云气,所以知君下落,特地寻来。”父善相人,女善望气,确是吕家特色。邦欣然道:“有这等事么?我闻始皇常言,东南有天子气,所以连番出巡,意欲厌胜,莫非始皇今死,王气犹存,我刘邦独能当此么?”始皇语借口叙出,可省笔墨。吕氏道:“苦尽甘来,安知必无此事。但今日是甘尚未回,苦楚已吃得够了。”说着,两眼儿已盈盈欲泪,邦忙加劝慰,并问他近时苦况。待吕氏说明底细,邦亦不禁泪下盈眶。  原来邦西行后,县令待他复报,久无消息。嗣遣役吏出外探听明白,才知邦已纵放罪徒,逃走了去。当下派役搜查邦家,亦无着落,此时邦父太公,已令邦分居在外,幸免株连。只吕氏连坐夫罪,竟被县役拘送至县,监禁起来。秦狱本来苛虐,再经吕氏手头乏钱,不能贿托狱吏,狱吏遂倚势作威,任意凌辱。且因吕氏华色未衰,往往在旁调戏,且笑且嘲。吕氏举目无亲,没奈何耐着性子,忍垢蒙羞,巧有一个小吏任敖,也在沛县中看管狱囚,平时与刘邦曾有交谊,一闻邦妻入狱,便觉有心照顾,虽然吕氏不归他看管,究竟常好探视,许多便当。某夕又往视吕氏,甫至狱门,即有泣声到耳。他便停步细听,复闻狱吏吆喝声,嫚侮声,谑浪笑敖,语语难受。顿时恼动侠肠,大踏步跨入门内,抡起拳头,就向该狱吏击去。狱吏猝不及防,竟被他殴了数拳,打得头青目肿,两下里扭做一团,往诉县令。县令登堂审问,彼此各执一词,一说是狱吏无礼,调戏妇女,一说是任敖可恶,无端辱殴。县令见他各有理由,倒也不好遽判曲直,只好召入功曹萧何,委令公断。萧何谓狱吏知法犯法,情罪较重,应该示惩。任敖虽属粗莽,心实可原,宜从宽宥。左袒任敖,就是隐护吕氏。这谳案一经定出,县令亦视为至公,把狱吏按律加罚。狱吏挨了一顿白打,还要加受罪名,真是自讨苦吃,俯首退下,连呼晦气罢了。谁教你凌辱妇人?萧何更为吕氏解免,说他身为女流,不闻外事,乃夫有过,罪不及妻,不如释出吕氏,较示宽大等语。县令也得休便休,就将吕氏释放还家。吕氏既至家中,不知如何探悉乃夫,竟挈子女寻往芒砀,得与刘邦相遇。据吕氏谓望知云气,或果有此慧眼,亦未可知。  邦已会晤妻孥,免得忆家,索性在芒砀山中,寻一幽谷,作为家居。后世称芒砀山中有皇藏峪,便是因此得名,这且不必絮述。  且说陈胜起兵蕲州,传檄四方,东南各郡县,往往戕杀守令,起应陈胜。沛县与蕲县相近,县令恐为胜所攻,亦欲举城降胜。萧何曹参献议道:“君为秦吏,奈何降盗?且恐人心不服,反致激变,不若招集逋亡,收得数百人,便可压制大众,保守城池。”县令依议,乃遣人四出招徕。萧何又进告县令,谓刘季具有豪气,足为公辅,若赦罪召还,必当感激图报。县令也以为然,遂使樊哙往召刘邦。哙亦沛人,素有膂力,家无恒产,专靠着屠狗一业,当做生涯,娶妻吕媭,就是吕公的少女,吕雉的胞妹。哙得吕媭为妻,想亦由吕公识相,特配以女,好与刘邦做成一对特别连襟。县令因他与邦有亲,故叫他召邦。果然哙已知邦住处,竟至芒砀山中,与邦相见,具述沛令情意。邦在山中已八九月,收纳壮士,约有百人,既闻沛令相招,便带领家属徒众,与哙同诣沛县。  行至中途,蓦见萧何曹参,狼狈前来。当即惊问来意,萧曹二人齐声道:“前请县令召公,原期待公举事,不意县令忽有悔意,竟疑我等召公前来,将有他变,特下令闭守城门,将要诛我两人,亏得我两人闻风先逃,逾城而出,尚得苟延生命。现只有速图良策,保我家眷了。”邦笑答道:“承蒙两公不弃,屡次照拂,我怎得不思报答?幸部众已有百人,且到城下察看形势,再作计较。”萧曹二人,遂与邦复返,同至沛县城下。城门尚是关着,无从闯入。萧何道:“城中百姓,未必尽服县令,不若先投书函,叫他杀令自立,免受秦毒。可惜城门未开,无法投递,这却如何是好?”刘邦道:“这有何难?请君速即缮书,我自有法投入。”萧何听着,急忙草就一书,递与刘邦。邦见上面写着道:  天下苦秦久矣!今沛县父老,虽为沛令守城,然诸侯并起,必且屠沛。为诸父老计,不若共诛沛令,改择子弟可立者以应诸侯,则家室可完!不然,父子俱屠无益也。  邦约略阅过,便道:“写得甚好!”便将书加封,自带弓箭,至城下呼守卒道:“尔等毋徒自苦,请速看我书,便可保住全城生命。”说罢,即把书函系诸箭上,用弓搭着,飕的一声,已将箭干射至城上。城上守卒,见箭上有书,取过一阅,却是语语有理,便下城商诸父老。父老一体赞成,竟率子弟们攻入县署,立把县令杀死,然后大开城门,迎邦入城。  邦集众会议,商及善后方法,众愿推邦为沛令,背秦自主。邦慨然道:“天下方乱,群雄并起,今若置将不善,一败涂地,悔何可追?我非敢自爱,恐德薄能鲜,未能保全父老子弟,还请另择贤能,方足图谋大事。”众见邦有让意,因更推萧何曹参,萧曹统是文吏出身,未娴武事,只恐将来无成,诛及宗族,因力推刘邦为主,自愿为辅。邦仍然推辞,诸父老同声说道:“平生素闻刘季奇异,必当大贵,且我等已问过卜筮,莫如季为最吉,望勿固辞!”邦还想让与别人,偏大众俱不敢当,只好毅然自任,应允下去。众乃共立刘邦为沛公,是时刘邦年已四十有八了。  九月初吉,邦就沛公职,祠黄帝,祭蚩尤,杀牲衅鼓,特制赤旗赤帜,张挂城中。他因前时斩蛇,老妪夜哭,有赤帝子斩白帝子语,故旗帜概尚赤色。即授萧何为丞,曹参为中涓,樊哙为舍人,夏侯婴为太仆,任敖等为门客。部署既定,方议出兵。看官听说!自刘邦做了沛公,史家统称沛公二字,作为代名,小子此后叙述,也即称为沛公,不称刘邦了。沛公令萧何曹参,收集沛中子弟,得二三千人,出攻胡陵方与,俱县名,方音旁,与音豫。命樊哙夏侯婴为统将,所过无犯。胡陵方与二守令,不敢出战,但闭城守着。哙与婴正拟进攻,忽接到沛公命令,乃是刘媪去世,宜办理丧葬,未遑治兵,因召二人还守丰乡。二人不好违命,只得率众还丰。沛公至丰治丧,暂将军事搁起。那故楚会稽郡境内,又出了项家叔侄,戕吏起事,集得子弟八千人,横行吴中。叙出项氏叔侄,笔亦不苟。  看官欲知他叔侄姓名,便是项梁项籍。项梁本下相县人,即楚将项燕子,燕为秦将王翦所围,兵败自杀,楚亦随亡。梁既遭国难,复念父仇,常思起兵报复,只因秦方强盛,自恨手无寸铁,不能如愿。有侄名籍,表字子羽,少年丧父,依梁为生。梁令籍学书,历年无成,改令学剑,仍复无成。梁不禁大怒,呵叱交加,籍答说道:“学书有甚么大用?不过自记姓名。学剑虽稍足护身,也只能敌得一人。一人敌何如万人敌,籍愿学万人敌呢!”有志如此,也好算是英雄。梁听了籍言,怒气渐平,方语籍道:“汝有此志,我便教汝兵法。”籍情愿受教。梁祖世为楚将,受封项地,故以项为姓。家中虽遭丧乱,尚有祖传遗书,未曾毁灭,遂一律取出,教籍阅读。籍生性粗莽,展卷时却很留心,渐渐的倦怠起来,不肯研究,所以兵法大意,略有所知,终未能穷极底蕴。籍之终于无成者,便由此夫。梁知他的本性难移,听他蹉跎过去。  既而梁为仇家所讦,株连成狱,被系栎阳县中。幸与蕲县狱掾曹无咎,素相认识,作书请托,得无咎书,投递狱掾司马欣,替梁缓颊,梁才得减罪,出狱还家。惟梁是将门遗种,怎肯受人构陷,委屈了事?冤冤相凑,那仇人被梁遇着,由梁与他评论曲直,仇人未肯认过,惹起梁一番郁愤,竟把仇人拳打足踢,殴死方休。一场大祸,又复闯出,自恐杀人坐罪,为吏所捕,不得已带同项籍,避居吴中。吴中士大夫,未知项梁来历,梁亦隐姓埋名,伪造氏族,出与士大夫交际,遇事能断,见义必为,竟得吴人信从,相率悦服。每遇地方兴办大工,及豪家丧葬等事,辄请梁为主办。梁约束徒众,派拨役夫,俱能井井有条,差不多与行军相似,吴人越服他才识,愿听指挥。  当秦始皇东巡时,渡浙江,游会稽,梁与籍随着大众,往看銮驾。大众都盛称天子威仪,一时无两,独籍指语叔父道:“他!句他虽然是个皇帝,据侄儿看来,却可取得,由我代为呢!”与刘季语异心同。梁闻言大惊,忙举手掩住籍口道:“休得胡言,倘被听见,罪及三族了!”籍才不复说,与梁同归。时籍年已逾冠,身长八尺,悍目重瞳,力能扛鼎,气可拔山,所有三吴少年,无一能与籍比勇,个个惮籍。梁见籍艺力过人,也料他不在人下,因此阴蓄大志,潜养死士数十人,私铸兵器,静待时机。  到了陈胜发难,东南扰攘,梁正思起应,忽由会稽郡守殷通,差人前来,召梁入议。梁奉召即往,谒见郡守,殷通下座相迎,且引入密室,低声与语道:“蕲陈失守,江西皆叛,看来是天意亡秦,不可禁止了。我闻先发制人,后发为人所制,意欲乘机起事,君意以为何如?”这一席话,正中项梁心坎,便即笑颜相答,一力赞成。殷通又道:“行兵须先择将,当今将才,宜莫如君。还有勇士桓楚,也是一条好汉,可惜他犯罪逃去,不在此地。”梁答道:“桓楚在逃,他人都无从探悉,惟侄儿项籍,颇知楚住处。若召楚前来,更得一助,事无不成了!”殷通喜道:“令侄既知桓楚行踪,不得不烦他一往,叫楚同来。”梁又说道:“明日当嘱籍进谒,向公听令。”说着,即起身告辞,径回家中,私下与籍计议多时,籍一一领教。  翌日早起,梁令籍装束停当,暗藏利剑,随同前往。既至郡衙,即嘱籍静候门外,待宣乃入。并申诫道:“毋得有误!”话里藏刀。籍唯唯如命。梁即入见郡守殷通,报称侄儿已到,听候公命。殷通道:“现在何处?”梁答道:“籍在门外,非得公命,不敢擅入。”殷通闻言,忙呼左右召籍。籍在外伫候传呼,一闻内召,便趋步入门,直至殷通座前。通见籍躯干雄伟,状貌粗豪,不由的喜欢得很,便向梁说道:“好一位壮士,真不愧项君令侄。”梁微笑道:“一介蠢夫,何足过奖。”殷通乃命籍往召桓楚,梁在旁语籍道:“好行动了。”口中说着,眼中向籍一瞅。籍即拔出怀中藏剑,抢前一步,向通砍去,首随剑落,尸身倒地。殷通的魂灵儿恐尚莫名其妙。  梁俯检尸身,取得印绶,悬诸腰间。复将通首级拾起,提在手中,与项籍一同出来。行未数步,就有许多武夫,各持兵器,把他拦住。籍有万夫不当的勇力,看那来人不过数百,全不放在心里,一声叱咤,举剑四挥,剑光闪处,便有好几个头颅,随剑落地。众武夫不敢近籍,一步步的倒退下去。籍索性大展武艺,仗着一柄宝剑,向前奋击,复杀死了数十人,吓得余众四散奔逃,不留一人。府中文吏,越觉心慌,统在别室中躲着,不敢出头。还是项梁自去找寻,叫他无恐,尽至外衙议事。于是陆续趋出,战兢兢的到了梁前。梁婉言晓谕,无非说是秦朝暴虐,郡守贪横,所以用计除奸,改图大事。众人统皆惊惶,怎敢说一个不字,只好随声应诺,暂保目前。梁又召集城中父老,申说大意,父老等不敢反抗,同声应命。  全城已定,派吏任事。梁自为将军,兼会稽郡守,籍为偏将,遍贴文告,招募兵勇。当有丁壮逐日报名,编入军籍,复访求当地豪士,使为校尉,或为候司马。有一人不得充选,竟效那毛遂故事,侈然自荐。项梁道:“我非不欲用君,只因前日某处丧事,使君帮办,君尚未能胜任,今欲举大事,关系甚巨,岂可轻易用人!君不如在家安身,尚可无患。”这一席话,说得那人垂头丧气,怀惭自去。众益称项梁知人,相偕畏服。梁即使籍往徇下县。籍引兵数百,出去招安,到处都怕他英名,无人与抗,或且投效马前,愿随麾下,籍并收纳,计得士卒八千人,统是膂力方刚,强壮无比。籍年方二十有四,做了八千子弟的首领,越显出一种威风。他表字叫做子羽,因嫌双名累坠,减去一字,独留羽字,自己呼为项羽,别人亦叫他项羽,所以古今相传,反把项羽二字出名,小子后文叙述,也就改称项羽了。小子有诗咏道:  欲成大业在开端,有勇非难有德难;  一剑敢挥贤郡守,发硎先已太凶残。  项氏略定江东,同时又有几个草头王,霸据一方。欲知姓名履历,容至下回再详。      刘项起兵,迹似相同,而情则互异。沛令从萧何言,往召刘邦,设非后来之翻悔,则亦不至自杀其身。且杀令者为沛中父老,非真邦亲手下刃也。若项梁之赴召,明明为郡守之诚意,梁正不妨依彼举事,为君父复仇,何必计嘱项籍,无端下刃乎!况仇为秦皇,无关郡守,杀之尤为无名,适以见其贪诈耳。观此而刘项之仁暴,即此而分,即刘项之成败,从此而定。老夫刘邦之退让鸣恭,项梁之专横自立,盖第为一节之见端,犹其小焉者也。

译文:

话说芒砀两座山本来是偏僻幽深的地方,山峰曲折,山谷幽深,树林浓密。刘邦和十几位壮士隐居在此,只是为了躲避灾祸,担心被人发现,所以常常搬家,踪迹不定。偏偏有位妇女带着孩子前来寻找刘邦,仿佛熟悉河东的路,一找就找到了。刘邦走近一看,竟是妻子吕氏。夫妻父子相会,正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事情。刘邦吃惊地问起原因,吕氏说:“你背弃父母,抛弃妻儿,躲藏在山林之间,只能瞒过别人,却瞒不过我。”刘邦听了更加震惊,想详细了解情况。吕氏说:“我并不瞒你,不管你在什么地方躲藏,头顶上总有云气笼罩着,我擅长观察云气,所以知道你的下落,特地来寻你。”原来父亲善于相人,女儿善于观气,这是吕家的特色。刘邦高兴地说:“有这样的事吗?我听说秦始皇曾说,东南方向有天子之气,所以多次巡游,想借此压住这股气运。难道现在始皇已死,天子之气仍在,而我刘邦偏偏能继承这份气运吗?”这句闲话引出话题,省去笔墨。吕氏说:“苦尽甘来,怎能断定一定没有这事?只是现在甘甜还没到来,苦楚已经吃够了。”说着,眼睛已经盈盈含泪。刘邦急忙安慰她,并问她最近的苦况。吕氏说了详细经过,刘邦也不禁泪流满面。

原来刘邦西行之后,沛县县令得知他没有消息,便派遣官吏外出打听,才得知刘邦已经释放了罪犯,逃了出去。于是派官吏去搜查刘邦的家,毫无结果。此时刘邦的父亲太公已经命令刘邦搬出家门,才免于牵连。而吕氏因连坐夫人的罪责,被县吏拘捕送到县衙,关了起来。秦朝的监狱本就严酷,加上吕氏家中贫困,没钱贿赂狱吏,狱吏便仗势欺凌,任意侮辱。而且吕氏容貌尚好,狱吏常常在旁边调笑戏弄,说说笑笑,非常难堪。吕氏孤身无亲,只能忍气吞声,忍受屈辱。恰好有一位小吏叫任敖,也在沛县负责管押犯人,平时和刘邦有交情。一听说刘邦的妻子被关押,便心生怜悯,想帮助她。虽然吕氏并不在他看管的范围内,但他经常去探望,常常帮她一些忙。某天晚上,他又去探望吕氏,刚到狱门口,就听见哭泣声。他便停下脚步仔细倾听,又听见狱吏吆喝、侮辱、调笑的声音,言语粗鲁,让人难以忍受。顿时,他心中愤怒,大步冲进狱中,举起拳头,猛击狱吏。狱吏猝不及防,被打了几拳,头破血流,眼肿鼻青,两人扭打在一起,随后向县令告状。县令上堂审理,双方各执一词:一方说狱吏无礼,调戏妇女,另一方则说任敖无端殴打。县令见双方都理由充分,不好立刻判决对错,只好召来功曹萧何,委托他裁决。萧何认为,狱吏知法犯法,罪过较重,应受惩罚;而任敖虽然粗鲁,但心地可原,应从轻处理。这就等于偏向了任敖,也就是暗中保护了吕氏。此案判决后,县令也认为处理得公正,于是依法处罚了狱吏,将他打得鼻青脸肿,还要加罪,真是自找苦吃,低头退下,连连喊倒霉。谁让你欺负妇人呢?萧何又为吕氏开脱,说她身为女子,不知道外事,丈夫有过错,罪责不应牵连到她,不如释放她,显示仁爱宽厚。县令也干脆算了,于是将吕氏释放回家。

吕氏回到家后,不知道怎么得知丈夫的下落,便带着子女前往芒砀山,终于与刘邦相遇。据吕氏说,她能观察云气,或许真有这等本事,也未可知。

刘邦与家人团聚后,不再思念家乡,便在芒砀山中寻到一处幽静的山谷,当作自己的家。后来人们称芒砀山中的皇藏峪,就是因此得名,这里暂且不细说。

再说陈胜在蕲县起兵,发布公告,号召各国郡县响应,东南各地的郡县往往杀害守令,响应陈胜。沛县和蕲县相距不远,县令害怕被陈胜攻下,也想投降。萧何和曹参建议说:“你身为秦朝官吏,怎能投降盗贼?而且恐怕百姓不买账,反而引发动乱,不如召集逃亡的百姓,收编几百人,就能镇压众人,守住城池。”县令采纳了这个建议,便派人四处招揽。萧何又向县令进言,说刘邦性格豪迈,足可成为辅佐之才,如果赦免罪责、召他回来,他必定感激并图报。县令也认为有理,于是派樊哙去邀请刘邦。樊哙也是沛县人,擅长力气,家中无固定产业,靠养狗卖肉为生,娶妻吕媭,是吕公的小女儿,也是吕雉的妹妹。樊哙娶吕媭,大概是吕公看中了他的资质,特意配给女儿,好与刘邦结成亲戚。县令因为樊哙和刘邦有亲戚关系,便让他去请刘邦。果然,樊哙早就知道刘邦住的地方,直接来到芒砀山,与刘邦相见,转达沛县县令的诚恳诚意。刘邦在山中已经住了八九个月,招集了不少壮士,大约有一百人。听说沛县县令要召他,便带领家人和随从,与樊哙一同前往沛县。

行至中途,突然看见萧何和曹参狼狈不堪地跑来,连忙问他们来意,萧何和曹参齐声道:“我们原本是来请县令起兵的,没想到县令突然反悔,怀疑我们召刘邦前来有图谋不轨,便下令关闭城门,要杀我们两人。幸好我们听到风声,提前逃出,翻越城墙才得以保命。现在只有赶快想个办法,保护我们的家人。”刘邦笑着说:“承蒙两位不弃,多次照应,我怎能不报答?我手下已有上百人,先去城下查看形势,再作决定。”萧何和曹参便与刘邦一同返回,来到沛县城下。城门依然紧闭,无法进入。萧何说:“城里的百姓未必都愿意听从县令,不如先写一封书信,劝他们杀死县令,自己立新主,免受秦朝暴政之苦。可惜城门未开,无法投递,这该怎么办?”刘邦说:“这有什么难的?请快写信,我自有办法投进去。”萧何急忙写好一封信,递给刘邦。刘邦略略看了内容,便说:“写得很好!”便将信封好,拿着弓箭,来到城下,对守城的士兵说:“你们何必白白受苦,快看看我的信,就可以保住全城百姓的性命。”说完,便把信绑在箭上,搭弓一射,嗖地一声,箭射到城上。守城的士兵看见箭上有信,取来看了,内容合情合理,便下城去征求父老们的意见。父老们都一致同意,于是带领子弟们攻入县衙,杀了县令,随即打开城门,迎接刘邦进城。

刘邦召集众人开会,商议今后的安排,大家一致推举刘邦为沛县县令,脱离秦朝,独立自立。刘邦慨然说:“天下刚刚动乱,群雄纷纷起兵,如果任用不善的将领,必然一败涂地,悔之晚矣。我并非不愿自保,只是担心德行不足、才能浅薄,恐怕无法保护父老兄弟们,还请另外选取贤能之人,才能真正图谋大事。”众人都看出了刘邦的谦让之意,于是推举萧何和曹参。萧何和曹参都是文官出身,不熟悉军事,担心将来无成,引发家族灾难,于是共同推举刘邦为统帅,自己甘愿为辅佐。刘邦仍推辞不就,众父老齐声说道:“我们早听说刘邦与众不同,必定会成就大业,而且我们问过占卜,说刘邦最为吉祥,希望你不要再推辞!”刘邦还想推让,但却无人敢当,只好毅然接受,答应下来。于是众人共同立刘邦为沛公。这时刘邦已经四十八岁了。

九月初吉,刘邦正式担任沛公职务,祭祀黄帝和蚩尤,杀牲祭鼓,特制赤色旗帜,悬挂于城中。他因为以前斩杀白蛇,有一老妇人夜里哭泣,说:“这是赤帝之子斩杀白帝之子”,所以旗帜都用赤色。他任命萧何为丞相,曹参为中涓,樊哙为舍人,夏侯婴为太仆,任敖等为门客。人事安排完毕,便开始商议出兵。看官注意,自从刘邦当上沛公,史书就统称“沛公”作为代称,以后叙述中也一律称“沛公”,不再称刘邦。沛公命令萧何和曹参,收集沛县的青年子弟,共集结二三千人,出兵进攻胡陵和方与,这两个都是县城名。命令樊哙和夏侯婴为统帅,所过之处不扰民。胡陵和方与的两个县令,不敢出战,只敢闭城防守。樊哙和夏侯婴正准备进攻时,突然接到沛公命令,说是刘媪去世,应当处理丧事,暂时搁置出兵,于是召他们回丰乡守丧。二人不好违命,只得带领部队返回丰乡。沛公到丰乡处理丧事,暂时搁置军事。而在原来的楚国会稽郡境内,又出现了项家叔侄起兵,聚集了八千人,在吴地横行霸道。这里提到了项家叔侄,笔法毫不马虎。

看官想了解他们俩的名字,就是项梁和项籍。项梁原是下相县人,是楚将项燕的儿子。项燕被秦国大将王翦围攻,兵败自杀,楚国也因此灭亡。项梁家族遭遇国难,又因父亲之仇,常常想着起兵复仇,只是当时秦国势强,自己手无寸铁,无法实现心愿。他有个侄子名项籍,字子羽,少年时父母双亡,由项梁抚养长大。项梁让他学写字,多年学不成就改学剑,仍然学不会。项梁十分生气,怒斥他。项籍回答:“学写字有什么用?不过是记住自己的名字而已。学剑虽能护身,也只能对付一个人,一个人能抵挡,怎能与万人对抗?我愿学‘万人敌’。”如此志向,也算是英雄。项梁听了,怒气渐消,便对项籍说:“你有这种志向,我就教你兵法。”项籍情愿学习。项家祖上是楚国将领,曾被封在项地,所以以“项”为姓。虽然家族遭受战乱,但仍有祖传的兵书未被毁掉,于是将这些兵书全部拿出来,教项籍阅读。项籍性格粗犷,读书时倒很认真,但后来渐渐懒散,不愿深入研究,所以对兵法只略知皮毛,终究未能掌握精髓。项籍最终未能成大器,原因就在此。项梁明白他性情难以改变,只能听之任之,让他慢慢蹉跎过去。

后来,项梁被仇人告发,被拘捕入狱,关在栎阳县。幸好他与蕲县狱吏曹无咎早有交情,便写信托他疏通,曹无咎将信转交给狱吏司马欣,替他求情,项梁才被减轻罪责,得以出狱回家。但项梁是将门之后,怎肯受人诬陷而委屈自己?冤案不断,仇人后来被项梁遇到,两人争辩清楚,仇人不肯认错,惹得项梁愤怒异常,便拳打脚踢,最终将仇人打死。一场大祸又发生,项梁怕被杀头,便带着项籍逃到吴中。吴中士绅并不知道项梁的来历,项梁也隐姓埋名,伪造家族背景,与士人交往,办事果断,见义勇为,于是赢得吴人信任,纷纷愿意听从指挥。每当地方修筑大型工程或豪富家族办丧事,都请项梁负责。项梁安排士兵、调度劳力,井然有序,几乎像军队管理,吴人越发佩服他的才识,愿意听从他的指挥。

当秦始皇东巡时,渡过浙江,到会稽郡游览,项梁和项籍随众前往观看。众人无不赞叹天子威仪无双,只有项籍指着叔父说:“他虽然是个皇帝,但在我看来,完全可以取代他,由我来当!”这话与刘邦当初的志向相似。项梁听了大惊,急忙举起手捂住项籍的嘴说:“别说这种话,如果被人听到,会牵连到你三族的!”项籍这才闭嘴,与项梁一同回程。此时项籍已经年过二十,身高八尺,双目如炬,力能扛鼎,气可拔山。吴地的少年中,无人能与他匹敌,个个惧怕他。项梁看到项籍武艺高强,也认为他绝不在人下,因此秘密收养了几十个死士,私下铸造兵器,等待时机。

等到陈胜起兵,东南地区动荡不安,项梁正想起兵响应,忽然会稽郡守殷通派人来召他入城议事。项梁接到召令,立即前往郡衙,谒见郡守。殷通亲自下座迎接,并带他进入密室,低声说道:“蕲县失守,江西各地都起兵反叛,看来是天意要灭亡秦朝,无法阻止了。我听说‘先发制人,后发为他人所制’,想趁势起兵,你认为如何?”这句话正中项梁的心意,便欣然同意。殷通又说:“用兵必须先选定将领,目前最合适的将领,莫过于你。还有位勇士桓楚,也是一位英雄,只是他因犯罪逃走,不在本地。”项梁回答:“桓楚逃走,大家都不知道,只有我侄子项籍知道他的去向。如果召他来,定可得力,事情必定成功!”殷通高兴地说:“你侄子知道桓楚的去向,那我不得不麻烦他一去,让他去请桓楚来。”项梁又说:“明天我让项籍前来,听候您的命令。”说完便起身告辞,回到家中,私下与项籍详细计议。

第二天早上,项梁让项籍穿好衣服,暗中藏好利剑,随同前往。到达郡衙后,便嘱咐项籍在门外等候,等到命令下达才可进去,并严肃警告道:“千万不要出错!”话中暗藏杀机。项籍点头应是,遵命而行。项梁进入郡守府,向殷通报告说:“我侄子已到,等候您的命令。”殷通问:“现在在哪?”项梁答:“项籍在门外,没有您的命令,不敢擅入。”殷通听说,急忙叫左右去召项籍。项籍在外面等候,听到召令后,立刻奔进大门,走到殷通面前。殷通看到项籍身材高大,相貌粗犷,非常欣赏,便对项梁说:“这真是位勇猛的壮士,真不愧是项将军的侄子。”项梁笑着说:“这只是个粗鲁的莽夫,哪里配得上夸奖。”接着,殷通命令项籍去召桓楚。项梁在一旁对项籍说:“机会来了。”说话时,目光却紧盯着项籍。项籍听后,没有再犹豫,直接拔出利剑,冲入大堂,直取殷通性命,将他刺死。

此事之后,项氏在江东逐渐安定。同时,还有几个割据一方的草头王相继出现,具体姓名和经历,容待下回详述。

刘邦与项梁起兵,表面看似相同,但本质却大相径庭。沛县县令听从萧何建议,去召刘邦,若不是后来反悔,也未必会自尽。真正杀害县令的是沛县父老,不是刘邦亲自动手。而项梁赴召,本是郡守表示诚意,本可依其意愿起兵,为父亲和国家复仇,何必授意项籍无端刺杀郡守?况且这仇是针对秦朝,与郡守无关,杀害郡守更是毫无正当理由,恰恰暴露了他的贪婪与狡诈。由此可见,刘邦的谦让仁厚,与项梁的专横自立,从这一细节便可分清,也就决定了刘项二人最终的成败。老夫刘邦的退让谨慎,项梁的专横傲慢,不过是各自起点上的小分歧,而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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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东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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