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前漢演義》•第十一回 降真龍光韜泗水 斬大蛇夜走豐鄉

卻說秦二世元年九月,江南沛縣地方,有個豐鄉陽裏村,出了一位真命天子,起兵靖亂,後來就是漢朝高祖皇帝,姓劉名邦字季。父名執嘉,母王氏,名叫含始。執嘉生性長厚,爲里人所稱美,故年將及老,時人統稱爲太公。王氏與太公年齡相等,因亦呼爲劉媼。劉媼嘗生二子,長名伯,次名仲,伯仲生時,無甚奇異,到了第三次懷孕,卻與前二胎不同。相傳劉媼有事外出,路過大澤,自覺腳力過勞,暫就堤上小坐,閉目養神,似寐非寐,驀然見一個金甲神人,從天而下,立在身旁,一時驚暈過去,也不知神人作何舉動。此亦與姜嫄履拇同一怪誕,大抵中國古史,好談神話,故有此異聞。惟太公在家,記念妻室,見他久出未歸,免不得自去追尋。剛要出門,天上忽然昏黑,電光閃閃,雷聲隆隆,太公越覺着急,忙攜帶雨具,三腳兩步,趨至大澤。遙見堤上睡着一人,好似自己的妻房,但半空中有云霧罩住,迴環浮動,隱約露出鱗甲,象有蛟龍往來。當下疑懼交乘,又復停住腳步,不敢近前。俄而云收霧散,天日復明,方敢前往審視,果然是妻室劉媼,欠伸欲起,狀態朦朧,到此不能不問。偏劉媼似無知覺,待至太公問了數聲,方睜眼四顧,開口稱奇。太公又問她曾否受驚,劉媼答道:“我在此休息,忽見神人下降,遂至驚暈,此後未知何狀。今始醒來,才知乃是一夢。”太公複述及雷電蛟龍等狀,劉媼全然不知,好一歇神氣復原,乃與太公俱歸。  不意從此得孕,過了十月,竟生一男。難道是神人所生麼?長頸高鼻,左股有七十二黑痣。太公知爲英物,取名爲邦,因他排行最小,就以季爲字。太公家世業農,承前啓後,無非是春耕夏耘,秋收冬獲等事。伯仲二子,亦就農業,隨父營生。獨劉邦年漸長大,不喜耕稼,專好浪遊。太公屢戒勿悛,只好聽他自由。惟伯仲娶妻以後,伯妻素性慳吝,見邦身長七尺八寸,正是一個壯丁,奈何勤喫懶做,坐耗家產,心中既生厭恨,口中不免怨言。太公稍有所聞,索性分析產業,使伯仲挈眷異居。邦尚未娶妻,仍然隨着父母。  光陰易過,倏忽間已是弱冠年華,他卻不改舊性,仍是終日遊蕩,不務生產。又往往取得家財,結交朋友,徵逐酒食。太公本說邦秉資奇異,另眼相看,至此見他年長無成,乃斥爲無賴,連衣食都不願周給。邦卻怡然自得,不以爲意,有時恐乃父叱逐,不敢回家,便至兩兄家內棲身。兩兄究系同胞,卻也呼令同食,不好漠視。那知伯忽得疾,竟致逝世,伯妻本厭恨小叔,自然不願續供了。邦胸無城府,直遂徑行,不管她憎嫌與否,仍常至長嫂家內索食。長嫂嘗藉口孤寡,十有九拒,邦尚信以爲真。一日更偕同賓客數人,到長嫂家,時正晌午,長嫂見邦復至,已恐他來擾午餐,討厭得很,再添了許多朋友,越覺不肯供給,雙眉一皺,計上心來,急忙趨入廚房,用瓢刮釜,佯示羹湯已盡,無從取供。邦本招友就食,乘興而來,忽聞廚中有刮釜聲,自悔來得過遲,未免失望。友人倒也知趣,作別自去。邦送友去後,回到長嫂廚內,探視明白,見釜上蒸氣正濃,羹湯約有大半鍋,才知長嫂逞刁使詐,一聲長嘆,掉頭而出。不與長嫂爭論,便是大度。  嗣是絕跡不至嫂家,專向鄰家兩酒肆中,做了一個長年買主。有時自往獨酌,有時邀客共飲。兩酒肆統是婦人開設,一呼王媼,一呼武婦。史記作負,負與婦通。二婦雖是女流,卻因邦爲毗鄰少年,也不便斤斤計較;並且邦入肆中,酤客亦皆趨集,統日計算,比往日得錢數倍,二主婦暗暗稱奇,所以邦要賒酒,無不應允。邦生平最嗜杯中物,見二肆俱肯賒給,樂得盡情痛飲,往往到了黃昏,尚未回去,還要痛喝幾杯。待至醉後懶行,索性假寐座上,鼾睡一宵。王媼武婦,本擬喚他醒來,促令回家,誰知他頭上顯出金龍,光怪離奇,不可逼視。那時二婦愈覺希罕,料邦久後必貴,每至年終結帳,也不向邦追索。邦本阮囊羞澀,無從償還,歷年宕帳,一筆勾銷罷了。兩婦都也慷慨。  但邦至弱冠後,非真絕無知識,也想在人世間,做些事業,幸喜交遊漸廣,有幾人替他謀劃,教他學習吏事。他一學便能,不多時便得一差,充當泗上亭長。亭長職務,掌判斷里人獄訟,遇有大事,乃詳報縣中,因此與一班縣吏,互相往來。最莫逆的就是沛縣功曹,姓蕭名何,與邦同鄉,熟諳法律。何爲三傑之一,故特筆敘出。次爲曹參夏侯嬰諸人,每過泗上,邦必邀他飲酒,暢談肺腑,脫略形骸。蕭何爲縣吏翹楚,尤相關切,就使劉邦有過誤等情,亦必代爲轉圜,不使得罪。  會邦奉了縣委,西赴咸陽,縣吏各送贐儀,統是當百錢三枚,何獨饋五枚。及邦既入咸陽城,辦畢公事,就在都中閒逛數日。但見城闕巍峨,市廛輻湊,車馬冠蓋,絡繹道旁,已覺得眼界一新,油然生感。是時始皇尚未逝世,坐了鑾駕,巡行都中。邦得在旁遙觀,端的是聲靈赫濯,冠冕堂皇,至御駕經過,邦猶徘徊瞻望,喟然嘆息道:“大丈夫原當如是哩!”  人人想做皇帝,無怪劉季。  既而出都東下,回縣銷差,仍去做泗上亭長。約莫過了好幾年,邦年已及壯了,壯猶無室,免不得悵及鰥居。況邦原是好色,怎能忍耐得住?好在平時得了微俸,除沽酒外,尚有少許餘蓄,遂向娼寮中尋花問柳,聊做那蜂蝶勾當。里人豈無好女?只因邦向來無賴,不願與婚。邦亦並不求偶,還是混跡平康,隨我所欲,費了一些纏頭資,倒省了多少養婦錢。  會由蕭何等到來晤談,述及單父單音善,父音斧。縣中,來了一位呂公,名父字叔平,與縣令素來友善。此次避仇到此,挈有家眷,縣令顧全友誼,令在城中居住,凡爲縣吏,應出資相賀云云。邦即答道:“貴客辱臨,應該重賀,邦定當如約。”說畢,大笑不止。已寓微旨。何亦未知邦懷何意,匆匆別去。越日,邦踐約進城,訪得呂公住處,昂然徑入。蕭何已在廳中,替呂公收受賀儀,一見劉邦到來,便宣告諸人道:“賀禮不滿千錢,須坐堂下!”明明是戲弄劉邦。劉邦聽着,就取出名刺,上書賀錢盈萬,因即繳進。當有人持刺入報,呂公接過一閱,見他賀禮獨豐,格外驚訝,便親自出迎,延令上坐。端詳了好一會,見他日角鬥胸,龜背龍股,與常人大不相同,不由的敬禮交加,特別優待。蕭何料邦乏錢,從旁揶揄道:“劉季專好大言,恐無實事。”呂公明明聽見,仍不改容,待至酒餚已備,竟請邦坐首位。邦並不推讓,居然登席,充作第一位嘉賓。大衆依次坐下,邦當然豪飲,舉杯痛喝,興致勃然。到了酒闌席散,客俱告辭,呂公獨欲留邦,舉目示意。邦不名一錢,也不加憂,反因呂公有款留意,安然坐着。呂公既送客出門,即入語劉邦道:“我少時即喜相人,狀貌奇異,無一如季,敢問季已娶婦否?”邦答稱尚未。呂公道:“我有小女,願奉箕帚,請季勿嫌。”邦聽了此言,真是喜從天降,樂得應諾。當即翻身下拜,行舅甥禮,並約期親迎,歡然辭去。呂公入告妻室,已將娥姁許配劉季。娥姁即呂女小字,單名爲雉。呂媼聞言動怒道:“君謂此兒生有貴相,必配貴人,沛令與君交好,求婚不允,爲何無端許與劉季?難道劉季便是貴人麼?”呂公道:“這事非兒女子所能知,我自有慧鑑,斷不致誤!”呂媼尚有煩言,畢竟婦人勢力,不及乃夫,只好聽呂公備辦妝奩,等候吉期。轉瞬間吉期已屆,劉邦着了禮服,自來迎婦。呂公即命女雉裝束齊整,送上彩輿,隨邦同去。邦迴轉家門,迓女下輿,行過了交拜禮,謁過太公劉媼,便引入洞房。揭巾覷女,卻是儀容秀麗,丰采逼人,不愧英雌。頓時惹動情腸,就攜了呂女玉手,同上陽臺,龍鳳諧歡,熊羆葉夢。過了數年,竟生了一子一女,後文自有表見,暫且不及報名。  只劉邦得配呂女,雖然相親相愛,備極綢繆,但他是登徒子一流人物,怎能遂不二色?況從前在酒色場中,時常廝混,免不得藕斷絲連,又去閒逛。湊巧得了一個小家碧玉,楚楚動人,詢明姓氏,乃系曹家女子,彼此敘談數次,竟弄得郎有情,女有意,合成一場露水緣,曹女卻也有識。她卻比呂女懷妊,還要趕早數月,及時分娩,就得一男。里人多知曹女爲劉邦外婦,邦亦並不諱言,只瞞着一個正妻呂雉,不使與聞。已暗伏呂雉之妒。待呂氏生下一子一女,曹女尚留住母家,由邦給資贍養,因此家中只居呂婦,不居曹妾。  邦爲亭長,除乞假歸視外,常住亭中。呂氏但挈着子女,在家度日。劉家本非富貴,只靠着幾畝田園,作爲生活,呂氏嫁夫隨夫,暇時亦至田間刈草,取做薪芻。適有一老人經過,顧視多時,竟向呂氏乞飲。呂氏憐他年老,回家取湯給老人,老人飲罷,問及呂氏家世,呂氏略述姓氏,老人道:“我不意得見夫人,夫人日後必當大貴。”呂氏不禁微哂,老人道:“我素操相術,如夫人相貌,定是天下貴人。”當時何多相士。呂氏將信將疑,又引子至老人前,請他相視,老人撫摩兒首,且驚且語道:“夫人所以致貴,便是爲着此兒。”又顧幼女道:“此女也是貴相。”說畢自去。適值劉邦歸家,由呂氏具述老人言語,邦問呂氏道:“老人去了,有多少時候?”呂氏道:“時候不多,想尚未遠。”邦即搶步追去,未及裏許,果見老人躑躅前行。便呼語道:“老丈善相,可爲我一看否?”老人聞言回顧,停住腳步,即將邦上下打量一番,便道:“君相大貴,我所見過的夫人子女,想必定是尊眷。”邦答聲稱是。老人道:“夫人子女,都因足下得貴,嬰兒更肖足下,足下真貴不可言。”邦喜謝道:“將來果如老丈言,決不忘德!”老人搖首道:“這也何足稱謝。”一面說,一面轉身即行,後來竟不知去向。至劉邦興漢,遣人尋覓,亦無下落,只得罷了。惟當時福運未至,急切不能發跡,只好暫作亭長,靜待機會。  閒居無事,想出一種冠式,擬用竹皮製成。手下有役卒兩名,一司開閉埽除,一司巡查緝捕,當下與他商議,即由捕盜的役卒,謂薛地頗有冠師,能作是冠,邦便令前去。越旬餘見他返報,呈上新冠,高七寸,廣三寸,上平如板,甚合邦意。邦就戴諸首上,稱爲劉氏冠。後來垂爲定製,必爵登公乘,才得將劉氏冠戴着。這乃是漢朝特製,爲邦微賤時所創出,後人號爲鵲尾冠,便是劉邦的遺規了。敘入此事,見漢朝創制之權輿。  二世元年,秦廷頒詔,令各郡縣遣送罪徒,西至驪山,添築始皇陵墓。沛縣令奉到詔書,便發出罪犯若干名,使邦押送前行。邦不好怠玩,就至縣中帶同犯人,向西出發。一出縣境,便逃走了好幾名,再前行數十里,又有好幾個不見,到晚間投宿逆旅,翌晨起來,又失去數人。邦孑然一身,既不便追趕,又不能禁壓,自覺沒法處置,一路走,一路想,到了豐鄉西面的大澤中,索性停住行蹤,不願再進。澤中有亭,亭內有人賣酒,邦嗜酒如命,怎肯不飲,況胸中方愁煩得很,正要借那黃湯,灌澆塊壘,當即覓地坐下,並令大衆都且休息,自己呼酒痛飲,直喝到紅日西沈,尚未動身。  既而酒興勃發,竟抽身語衆道:“君等若至驪山,必充苦役,看來終難免一死,不得還鄉,我今一概釋放,給汝生路,可好麼?”大衆巴不得有此一着,聽了邦言,真是感激涕零,稱謝不置。邦替他一一解縛,揮手使去,衆又恐劉邦得罪,便問邦道:“公不忍我等送死,慨然釋放,此恩此德,誓不忘懷,但公將如何回縣銷差?敢乞明示。”邦大笑道:“君等皆去,我也只好遠揚了,難道還去報縣,尋死不成?”道言至此,有壯士十數人,齊聲語邦道:“如劉公這般大德,我數人情願相從,共同保衛,不敢輕棄。”邦乃申說道:“去也聽汝,從也聽汝。”於是十數人留住不行,餘皆向邦拜謝,踊躍而去。劉邦膽識,可見一斑。  邦乘着酒興,戴月夜行,壯士十餘人,前後相從。因恐被縣中知悉,不敢履行正道,但從澤中覓得小徑,魚貫而前。小徑中最多荊莽,又有泥窪,更兼夜色昏黃,不便急走。邦又醉眼模糊,慢慢兒的走將過去,忽聽前面譁聲大作,不禁動了疑心。正要呼問底細,那前行的已經轉來,報稱大蛇當道,長約數丈,不如再還原路,另就別途。邦不待說畢,便勃然道:“咄!壯士行路,豈畏蛇蟲?”說着,獨冒險前進。纔行數十步,果見有大蛇橫架澤中,全然不避,邦拔劍在手,走近蛇旁,手起劍落,把蛇劈作兩段。複用劍撥開死蛇,闢一去路,安然趨過。行約數里,忽覺酒氣上湧,竟至昏倦,就擇一僻靜地方,坐下打盹,甚且臥倒地上,夢遊黑甜鄉。待至醒悟,已是聲連唱,天色黎明。  適有一人前來,也是豐鄉人氏,認識劉邦,便與語道:“怪極!怪極!”邦問爲何事?那人道:“我適遇着一個老嫗,在彼處野哭,我問他何故生悲?老嫗謂人殺我子,怎得不哭?我又問他子何故被殺,老嫗用手指着路旁死蛇,又向我嗚咽說着,謂我子系白帝子,化蛇當道,今被赤帝子斬死,言訖又淚下不止。我想老嫗莫非瘋癲,把死蛇當做兒子,因欲將她笞辱,不意我手未動,老嫗已經不見。這豈不是一件怪事?”邦默然不答,暗思蛇爲我殺,如何有白帝赤帝等名目,語雖近誕,總非無因,將來必有徵驗,莫非我真要做皇帝麼?想到此處,又驚又喜,那來人還道他酒醉未醒,不與再言,掉頭徑去。邦亦不復回鄉,自與十餘壯士,趨入芒碭二山間,蟄居避禍去了。小子有詩詠道:  不經冒險不成功,仗劍斬蛇氣獨雄;  漫說帝王分赤白,乃公原不與人同。  劉邦避居芒碭山間,已有數旬,忽然來了一個婦人,帶了童男童女,尋見劉邦。欲知此婦爲誰,請看下回便知。      本回敘劉季微賤時事,脫胎《高祖本紀》,旁採史漢各傳,語語皆有來歷,並非向壁虛造。惟史官語多忌諱,往往於劉季所爲,舍瑕從善,經本回一一直敘,才得表明真相,不沒本來。蓋劉季本一酒色徒,其所由得成大業者,遊蕩之中,具有英雄氣象,後來老成練達,知人善任,始能一舉告成耳。若劉媼之感龍得孕,老嫗之哭蛇被斬,不免爲史家附會之詞;然必謂竟無此事,亦不便下一斷筆。有聞必錄,抑亦述史者之應有事也。

譯文:

秦二世元年九月,江南沛縣豐鄉陽裏村,出生了一位將來要開創大業的英雄,也就是後來漢朝開國皇帝劉邦。他的父親名叫劉執嘉,母親叫王氏,也被稱爲劉媼。劉執嘉爲人厚道,深受鄉里稱讚,年紀大了,人們都稱他爲“太公”。王氏與太公年紀相仿,因此也被稱作劉媼。

相傳劉媼有一次外出,路過大澤,覺得腳倦,便在堤上歇腳休息,閉眼養神,忽然看見一位身穿金甲的神人從天而降,立在身旁,她嚇得昏了過去,也不知道那位神人做了什麼。這件事和古代傳說中姜嫄踩到大腳趾的神話類似,說明中國古史裏常常會夾雜一些神話色彩。而那時太公在家,惦記着妻子遲遲未歸,便決定出門尋找。剛想出門,天空突然變暗,電閃雷鳴,太公更加着急,立刻帶上雨具,快步趕到大澤。遠遠看見堤上躺着一個人,像極了妻子的樣子,但空中有云霧繚繞,隱約可見鱗片,彷彿有蛟龍往來。太公頓時心生懼意,不敢靠近。不久雲霧散去,天又亮了,他纔敢走近查看,果然是自己的妻子劉媼。她伸伸懶腰想起來,神志模糊,太公便問她是否受驚,劉媼說:“我休息時突然看到神人,就昏過去了,後來不知發生了什麼。現在才醒來,才明白是夢。”太公又說起雷電和蛟龍的景象,劉媼卻全然不知,等她恢復神志,便和太公一同回家。

就這樣,她從此懷孕,十月後生下了一個男孩。這孩子長頸高鼻,左大腿上有七十二個黑色胎記。太公覺得他不凡,便取名“邦”,因爲是家中最後出生的,便取字“季”。劉家世代務農,過着春耕夏種、秋收冬藏的普通生活。劉邦的兩個哥哥也跟着務農,和父親共同生活。但劉邦年歲漸長,不喜歡農活,喜歡四處遊蕩、喝酒玩樂。太公多次勸他,他都不改本性,只好任其自由。後來,哥哥伯的妻子性格吝嗇,看到劉邦身高七尺八寸,是個結實漢子,卻整天懶惰不幹農活,浪費家財,心裏很是不滿,常常抱怨。太公聽聞後,乾脆把家產分給兩個兒子,讓他們帶着家人搬到別處住。劉邦還未娶妻,仍和父母同住。

時間飛逝,劉邦到了二十歲,仍然如故,依舊遊蕩不務正業,還常常拿走家中的財物,結交朋友,聚餐喝酒。太公原本認爲劉邦有非凡資質,對他另眼相看,但如今看到他年長無成,便斥責他爲“無賴”,不再供給衣食。劉邦卻心安理得,毫不在意。有時怕被父親責罵,不敢回家,就去哥哥家暫住。哥哥們是親兄弟,也不好冷落他。可後來哥哥伯突然生病,不久便去世了,伯的妻子本來就討厭這個小叔子,自然不願再供他。劉邦心直口快,不管人家是否嫌棄,仍常常去長嫂家要飯喫。長嫂常以“孤寡”爲由拒絕。劉邦還相信她是真窮。有一天,他帶着幾個朋友一起到長嫂家,正趕上中午,長嫂見他來了,怕打擾午飯,很不樂意,加上朋友越多,更不願供給食物,眉頭一皺,想出妙計,急忙進廚房,用瓢刮鍋,假裝說湯已經喝完了,無法再提供。劉邦本來是來喫飯的,聽到廚房有刮鍋聲,後悔來得太晚,感到失望。朋友也知趣地告辭離開。劉邦送走朋友後,回到長嫂廚房查看,發現鍋裏還冒着熱氣,湯大概還有半鍋,這才明白長嫂在騙人,忍不住長嘆一聲,轉身走了,沒有與她爭吵,這是非常有涵養的表現。

此後,他便不再去長嫂家,專去鄰近的兩家酒肆做常客。兩家都是女人開的,一個叫王媼,一個叫武婦(史書作“負”,意思是與婦人相熟)。雖然她們是女性,但因爲劉邦是鄰居的年輕人,也不好太過計較。而且他去酒肆,客人也多,生意比以前好幾倍,兩位婦人暗自驚訝,因此劉邦賒酒,他們從不拒絕。劉邦平生最愛喝酒,看到兩家都願意賒賬,就盡情暢飲,常常喝到黃昏還不回家,有時醉得昏睡在座位上,一整晚都睡着。王媼和武婦本想叫他醒來,催他回家,誰知他頭上忽然現出一條金龍,光彩奇異,無法直視。兩位婦人非常驚奇,認爲劉邦日後必有大貴,每逢年底結算賬目,也不再向他催要酒錢。劉邦本來生活貧困,根本無法償還,於是欠款年復一年,大家就一筆勾銷,彼此都十分大方。

劉邦到了二十歲以後,雖然並不真正毫無知識,但也想在世間有所作爲。幸好他結識了一些朋友,有人勸他學習官府事務。他學得很快,不久便得到一個差事,擔任泗水亭長。亭長的職責是處理當地百姓的訴訟案件,遇有重大事件要向縣裏報告,因此他與縣裏的官員常有往來。其中關係最親密的是沛縣的功曹蕭何,兩人同鄉,熟悉法律。蕭何後來成爲“漢初三傑”之一,所以特別提到。還有曹參、夏侯嬰等人,每當路過泗水,劉邦都會邀請他們飲酒暢談,毫無拘束。蕭何是縣裏最出色的官員,尤其關心劉邦,即使劉邦犯了錯誤,也一定幫他辯解,避免被責罰。

有一回,劉邦奉命到咸陽去,縣裏的官員們各自送他禮物,大多是三枚百錢。只有蕭何送了五枚。劉邦進城後辦完公事,閒逛了幾日。他看到城中宮殿高大,市井繁華,車馬連綿不絕,感到眼界大開,不禁感嘆:“大丈夫應當像這樣纔對!”——人人都想當皇帝,劉邦也不例外。

隨後,他離開咸陽,返回家鄉,依舊做泗水亭長。幾年後,劉邦已成壯年,但還沒有娶妻。他向來好色,自然難以忍受獨居。平時他微薄的俸祿,除了買酒,還剩些積蓄,便去青樓妓院尋歡作樂,過着放縱的生活。村裏也有好姑娘,但劉邦向來無賴,不願結婚。他也從不主動求偶,只是混跡於各種風月場所,花些錢財買笑,反而省了養老婆的錢。

後來蕭何等人來訪,提到單父縣有一位呂公,名叫呂父,字叔平,和縣令是老朋友。呂公因避仇來到沛縣,帶着家人,縣令爲了維持交情,讓他住在城中,並說所有縣裏的官員都要出資祝賀。劉邦便笑着說:“貴客光臨,應該好好慶祝,我一定依約奉上賀禮。”說完大笑。蕭何並不知道劉邦的真正想法,便匆匆離開。第二天,劉邦應約進城,找到呂公住處,昂首挺胸地走進去。蕭何正在廳中收賀禮,見劉邦到來,便當衆宣佈:“賀禮不到千錢,你們只能坐在下首!”明顯是在戲弄劉邦。劉邦聽後,取出一張名帖,上寫“賀禮達一萬錢”,當即交上去。有人拿着名帖報告,呂公接過一看,見劉邦的賀禮格外豐厚,十分喫驚,便親自迎出家門,讓他上座。他仔細打量劉邦,發現他額頭突出、胸膛高隆,背有龜形紋路,四肢如龍,與常人完全不同,不禁肅然起敬,特別優待。蕭何看劉邦窮,便在一旁說:“劉季喜歡說大話,恐怕沒有實際能力。”呂公明明聽見,卻毫不介意,等到酒菜備齊,竟請劉邦坐上第一位。劉邦也不推辭,坐了首位,成了主人。衆人依次坐下,劉邦自然豪飲,喝得興高采烈。酒宴結束,賓客紛紛告辭,唯有呂公想留他,向他示意。劉邦身上一分錢沒有,也不擔心,反而因爲呂公待他這麼好而安然坐定。呂公送客後,對劉邦說:“我年輕時喜歡看相,看人相貌,沒有誰能像你這樣奇。請問你娶過妻子嗎?”劉邦回答:“還沒有。”呂公說:“我有個小女兒,願意嫁給你就當妻子,請你不要嫌棄。”劉邦聽後,欣喜萬分,立刻跪了下來,行了舅甥禮,約定婚期,高興地告辭。呂公轉告妻子,便把女兒呂雉許配給了劉邦。呂雉是呂公的小女兒,小名“娥姁”。呂母聽到後大怒:“你說這孩子生來有貴相,一定配得上貴人,沛縣縣令和你交好,你求婚都遭拒絕,爲何突然又把女兒許配給劉邦?難道劉邦就是貴人嗎?”呂公答道:“這事情不是女人所能瞭解的,我自有眼光,絕不會錯!”呂母雖有怨言,但終究是婦人之見,不如丈夫,只好聽從呂公的安排,準備嫁妝,等待婚期。不久婚期到來,劉邦穿着喜服親自去迎娶。呂公命女兒呂雉打扮整齊,坐在彩車裏,和劉邦一同前往。劉邦回到家,迎接女兒下轎,行了拜見禮,拜見了父親母親,然後進入洞房。揭開紅巾一看,女兒容貌秀麗,氣質出衆,不愧是大家閨秀。劉邦頓時心動,拉着呂雉的手,一同上牀,夫妻恩愛,龍鳳和鳴,後來生了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(後文再詳述)。

劉邦雖與呂雉感情深厚,但他是那種喜歡四處尋歡的男子,怎能一直不二?從前在酒場裏混跡,難免藕斷絲連。後來遇上一位年輕女子,楚楚動人,打聽姓名,原來是曹家的姑娘。兩人交談幾次,感情漸深,便成了短暫的戀人。曹姑娘也有自知之明,比呂雉還早幾個月就懷孕,及時生下了一個男孩。村裏人都知道這是劉邦的妾,劉邦也從不隱瞞,只是瞞着正妻呂雉,不讓她知道。這埋下了呂雉嫉妒的種子。等到呂雉生下兒女,曹姑娘還留在孃家,由劉邦出錢供養,家中只住呂夫人,不設曹妾。

劉邦擔任亭長時,除了請假回家,常住在亭中。呂氏則帶着子女在家過日子。劉家本來就不是富貴人家,只是靠幾畝田地維持生活,呂氏嫁了夫,閒時也去田裏割草做柴火。有一天,一個老人路經此地,看她很久,便向她討水喝。呂氏可憐他年老,回家取了湯水給他喝。老人喝完後問起家庭情況,呂氏簡單回答。老人說:“我沒想到能見夫人,夫人將來一定大貴。”呂氏微微一笑。老人說:“我一向擅長相人,看夫人相貌,必定是天下貴人。”當時有很多相士,呂氏半信半疑,便帶孩子去見老人,請他相看。老人撫摸孩子的頭,驚異地說:“夫人之所以富貴,就是因爲這個孩子。”又看小女兒,說:“這個女孩子也是貴相。”說完便走了。剛好劉邦回家,呂氏把老人的話都告訴她,劉邦問:“老人離開多久了?”呂氏說:“沒多久,可能還沒走遠。”劉邦立刻追上去,在幾里之外果然看見老人獨自前行,便大聲問:“老人家擅長相人,能不能幫我看看?”老人回頭一看,停下腳步,仔細打量劉邦,說:“你相貌大貴,我見過的夫人和孩子,大概都出自你,你兒子更像你,你真是大貴之人。”劉邦高興地感謝:“將來如果真如您所說,我一定銘記您的恩德!”老人搖頭說:“這沒什麼可謝的。”說着轉身就走,後來再也找不到他。當時劉邦還未發跡,無法立刻成功,只好繼續做亭長,默默等待時機。

閒暇時,劉邦想出一種帽子的樣式,打算用竹皮製作。手下有兩個小兵,一個負責開門打掃,一個負責巡查巡邏。他便讓負責巡邏的兵去打聽薛地是否有能做這種帽子的工匠。過了十多天,那人回來報告,帶來新做的帽子,高七寸,寬三寸,平頂如板,正好符合劉邦的喜好。劉邦戴上後,稱它爲“劉氏冠”。後來這帽子成爲漢朝的正式禮帽,只有爵位達到“公乘”才能佩戴。這本是劉邦年輕時在貧賤中創造出的制度,後來被稱爲“鵲尾冠”,就是劉邦的遺風。記下這件事,可見漢朝很多制度的源頭,其實是從劉邦的微賤時期開始的。

秦二世元年,秦朝朝廷下令,各地郡縣要押送罪犯,西去驪山,爲秦始皇修陵墓。沛縣縣令接到命令,便派了一些犯人,由劉邦押送西行。劉邦不想懈怠,便和犯人一起出發。一出縣境,就有好幾個人逃跑;再走幾十裏,又失去好幾人。到晚上投宿旅店,第二天醒來,又少了好幾人。劉邦孤身一人,既無法追趕,也無法管理,覺得束手無策,一路走,一路想。到了豐鄉西面的大澤裏,乾脆停下不再前行。大澤裏有座小亭,亭中有人賣酒,劉邦嗜酒如命,怎會不喝?又因爲心中煩悶,正好借酒來發泄情緒,便找個地方坐下,讓衆人也都休息,自己痛飲起來,一直喝到夕陽西下,還沒動身。

酒興正濃時,劉邦突然對衆人說:“你們如果到了驪山,都得去做苦役,最後難免被殺害,不能回鄉。我今天一概釋放大家,給你們生路,可以嗎?”衆人非常感激,熱淚盈眶,不停感謝。劉邦一一爲他們解開繩索,揮手讓他們走。衆人擔心會得罪劉邦,便問:“您不讓我們送死,而是慷慨相救,這份恩情我們永生不忘,但您怎麼回去銷差呢?請明說。”劉邦大笑道:“你們全部離開,我也沒法回去報縣,除非是尋死!”說完,有十幾名壯士立即高聲說:“像您這樣有大德之人,我們願意跟隨您,共同保衛,絕不會輕棄!”劉邦於是說:“去就去,留下就留下。”於是十幾人決定留下,其餘人向劉邦拜謝,紛紛離開。這顯示出劉邦有膽識、有氣度。

劉邦趁着酒興,戴月夜行,十幾名壯士在前後護送。因爲怕縣裏察覺,不敢走正道,而是從大澤中找了一條小路,依次前進。這條小路荊棘叢生,又逢泥濘,加上夜色昏暗,走路非常不便。劉邦又喝得眼花,慢慢地走着,忽然聽見前面傳來嘩啦聲,走近一看,發現一條大蛇橫跨在水澤上,他毫不退縮,拔出劍,走向蛇旁,手起劍落,將大蛇砍成兩半。然後用劍撥開蛇屍,清出一條路,安然通過。走了幾里地,忽然覺得酒氣上湧,昏昏欲睡,便找了個安靜的地方坐下打盹,甚至躺下睡覺,進入了夢鄉。等他醒來,已是雞鳴聲響起,天已亮了。

這時,有個當地人也來見他,是豐鄉人,認識劉邦,便說:“太奇怪了!太奇怪了!”劉邦問緣由。那人說:“我遇到一位老婦人在那裏嚎哭,我問她爲什麼難過,她說有人殺了她的兒子,怎能不哭?我又問她兒子怎麼被殺,她指着路旁的死蛇,抽泣着說:‘我兒子是白帝之子,變成蛇橫在路中,今天被赤帝之子斬殺了。’說完又哭得不行。我想她是瘋了,把死蛇當成兒子,正想打她,可還沒動手,人就不見了。這難道不是怪事嗎?”劉邦沉默不語,暗自思忖:我殺了蛇,爲什麼會有白帝、赤帝之說?雖然這話聽起來荒誕,但總有些依據,將來一定會應驗。難道我真的會成爲帝王嗎?想到這裏,既驚又喜。那來人以爲他酒醉未醒,便不再多言,轉身走了。劉邦也不再回鄉,帶着十幾名壯士,前往芒碭山中隱居避禍。

(詩曰)
不經冒險不成功,仗劍斬蛇氣獨雄;
漫說帝王分赤白,乃公原不與人同。

劉邦在芒碭山中隱居已有幾旬,忽然來了一個婦人,帶着孩子,找到了他。想知道這位婦人是誰,請看下回。

本回講述劉邦年輕時的微賤經歷,內容源於《高祖本紀》,參考了《史記》《漢書》等記載,每一句話都有歷史依據,不是憑空編造。只因史官記載往往隱諱,對劉邦的言行多有美化,本回如實敘述,才真正展現他的本來面目。劉邦本是酒色之徒,他之所以能成就大業,正是因爲他遊蕩中懷有英雄氣質,後來逐漸成熟,善於用人,才最終成功。至於劉媼感應龍而懷孕、老婦哭蛇被殺等說法,雖可能是史家附會,但若說完全沒有這些事,也難以下結論。只要是有所耳聞,就應記錄,這也是史家應有的責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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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東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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