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前汉演义》•第十回 违谏议陈胜称王 善招抚武臣独立
却说大梁二士来谒陈胜,一个叫作张耳,一个叫作陈余。两人俱籍隶大梁,家居不远。张耳年长,陈余年少,所以余事耳如父,耳亦待余如子弟,两人誓同生死,时人称为刎颈交。耳曾为魏公子门客,后因犯事出奔,避居外黄,外黄有一富家女,生得美貌如花,艳名鹊起,偏偏嫁了一个庸奴,免不得夫妻反目,时有怨声。一日又复噪闹,甚至互哄,富家女身材袅娜,怎禁得起乃夫老拳!如花美眷,不知温存,还想饱以老拳,真是庸奴。急不暇择,逃出夫家,竟潜至父执家中,匿身避祸。父执见他泪容满面,楚楚可怜,遂与富家女说道:“汝果不欲适庸奴,何妨再求贤夫。我意中却有一人,未知汝可愿否?”富家女当然心动,含糊答应。父执复令女在屏后立着,亲判妍媸,自己出外一走。不到片时,已引入一个俊俏郎君,故意的高声与语。女从屏后露出半面,约略相窥,果然是温文尔雅,与前夫大不相同。及父执送客出门,入与女语;女问及来客姓名,才知是大梁人张耳,芳心欲醉,恨不得即与并头。父执愿为玉成,即往与女父熟商,令女改嫁张耳。女父本来溺爱,悔为女误配匪人,至此愿出巨资,给女前夫,与他离婚。女夫与女不和,乐得取钱弃女,听他转嫁。呆鸟。俏佳人终偶才郎,错姻缘幸得改正,不但富家女心满意足,就是亡命徒张耳,得此意外奇逢,也是乐不胜言。还有一桩极好的机缘,张耳既得美妇,又得妇财,索性结交远客,广为延誉,声名渐达魏廷。魏主竟不记前愆,反用耳为外黄令,铜章墨绶,俨然一百里小侯了。富家女得做县令夫人,应更惬意。 陈余少好读书,并喜游览,偶至赵国苦陉地方,得邀富人公乘氏赏识,也愿招他为婿。女貌颇亦不俗,陈余自然乐允,择日成礼。两小无猜,又是一对好夫妻。张陈两人,想都是红鸾星照命。及魏被秦灭,张耳失官,仍在外黄居住,陈余亦挈妻还乡。不料秦朝竟悬出赏格,购缉两人,赏格上面,煌煌写着,获张耳赏千金,获陈余赏五百金。二人不知何因,但情急逃生,不得已移名改姓,避居陈县,充当里正监门。 仔细探听,方知秦令购缉,实恐二人多才,重复兴魏,所以务欲翦除。张耳得此消息,时常戒勉陈余,须要谨慎小心,毋得败露真情,陈余亦格外记着。冤冤相凑,竟为着一些小事,触怒里吏,里吏将加余笞罪。余不肯忍耐,起身欲走,可巧张耳在旁,慌忙把足蹑余,使他受笞。及笞毕吏去。耳引余至桑下,悄悄与语道:“我与汝曾已说过,汝奈何失记!区区小辱,不甘忍受,乃欲与里吏拚命,死何足惜!”余始悔悟谢过。复由耳想出一计,用着监门名义,号令里中,叫他访拿张耳陈余。里人怎知诈谋?心下贪赏,还往四处寻缉。其实张陈二人,原在眼前,反被他用计瞒过了。却是好计。 至胜广入陈,张耳陈余,乃踵门求见。胜也闻得二人大名,尝遭秦忌,因此亟欲一见,特地下阶伫候,表明敬意。待二人既入,向胜行礼,胜忙与答揖,引至座前,令他分坐两旁,然后与议军情,并谈及称王意见。张耳答道:“秦为无道,破人国家,灭人社稷,绝人后嗣,疲民力,竭民财,暴虐日甚。今将军瞋目张胆,万死不顾一生,为天下驱除残贼,真是绝大的义举。惟现方发迹至陈,亟欲以王号自娱,窃为将军不取!愿将军毋急称王,速引兵西向,直指秦都。一面立六国后人,自植党援,俾益秦敌。敌多力自分,与众兵乃强,将见野无交兵,县无守城,诛暴秦,据咸阳,号令诸侯,诸侯转亡为存,无不感戴,将军再能怀柔以德,天下自相率悦服,帝业也可成就了,还要称王何用!”说到此处,见陈胜默默无言,似有不悦情状。正想开言再劝,那陈余已接入道:“将军不欲平定四海,倒也罢了,如有志安邦,宜图大计。若仅据一隅,便拟称王,恐天下都疑及将军,怀挟私意,待至人情失望,远近灰心,将军悔也无及了!”陈胜沈吟半晌,方才说出一语道:“容待再议。”两人见话不投机,本想就此告辞,只因途中多阻,不能不暂时安身,再作计较,乃留住陈胜麾下,充作参谋。胜竟自立为王,国号张楚,隐寓张大楚国的意思。 是时河南诸郡县,苦秦苛法,豪民多戕杀官吏,起应陈胜。胜乃使吴广为假王,监督诸将,西攻荥阳。广已出发,张耳陈余,也想乘此外出,离开陈邑,遂由张耳暗嘱陈余,令他向胜献计道:“大王举兵梁楚,志在西讨,入关建业,若要顾及河北,想尚未遑,臣尝游赵地,素知河北地势,并结交豪杰多人,今愿请奇兵,北略赵地,既足牵制秦军,复足抚定赵民,岂不是一举两得么?”也想飞去。胜听余言,却也称为奇计,但因他新来归附,总难深信,乃特选故人武臣为将军,邵骚为护军,督同张耳陈余二人,领兵三千,往徇赵地。耳与余不给重任,但使他为左右校尉,作为武臣的帮办。二人别有隐衷,不暇计及官职大小,欣然领命,渡河北去。 胜将葛婴,未曾至陈,独率部往略九江。行至东城,遇着楚裔襄疆,一见如故,竟不待胜命,擅立襄疆为楚王。嗣得陈胜文书,内有张楚王字样,始知胜已称王,不能另立襄疆,自悔一时卤莽,潜图变计。凑巧陈胜命令,又复颁到,叫他领兵还陈,他越恐陈胜动疑,竟将襄疆杀死,持首还报。果然胜已闻知,待婴到后,立即传婴入见,数责罪状,喝令斩首。左右将婴推出,一刀两段,死于非命。婴已悔过,罪不至死。部众见婴惨死,未免寒心,互相私议。胜尚以为令出法行,可无他虑,复遣汝阴人邓宗,东略九江,魏人周市,北徇魏地。 会接吴广军报,说是进攻荥阳,不能得胜,现由秦三川守李由,坚守荥阳城,非再行发兵,难下此城等语。胜乃召集谋士,申议攻秦方法。上蔡人蔡赐,本为房邑君长,献议胜前,请派名将西行,径入函谷关,直捣咸阳。胜依了赐议,并封他为上柱国。一面访求良将,得着陈人周文,召入与语。文自述履历,谓曾事春申君黄歇,又为项燕军占验吉凶,素谙军事。胜即大喜,特给将军印信,使他西行攻秦。周文奉命就道,沿途收集壮士,编入队伍,众至数十万,长驱西进,直薄函谷关。关中守吏,飞章告急,谁知秦廷里面,好象没人一般,任他如何急报,总不闻有将士出援。原来二世恣意淫乐,朝政俱归赵高把持,高专事炀蔽,凡遇外面奏报,一律搁起,不使二世得闻,所以陈胜起兵,已有数月,二世全然不知。会有使臣从东方回来,面谒二世,奏称陈胜造反,郡县多叛,请即遣将讨平。二世还道他是妄言欺主,命将使臣下狱。嗣是他使还京,由二世问及乱事,俱答称幺么小丑,不足有为,现已由各郡守尉,四面兜捕,即可荡平,陛下尽可放心。二世大喜,把乱事置诸度外,毫不提及,朝廷得过且过,也不敢渎陈外事,上下相蒙,乱端益炽,直至周文入关,秦廷尚视若无事,这真叫做糊涂世界呢。不如是,不足致亡。 且说周文一路进兵,攻城掠地,所向无前,当然派人至陈,一再报捷,陈胜喜如所望,遂轻视秦室,不复设备。博士孔鲋,系孔夫子的八世孙,曾持家传礼器,诣陈谒胜,胜因留为博士。至此独进谏道:“臣闻兵法有言:不恃敌不攻我,但恃我不可攻,今大王恃敌不攻,未知所以自恃的道理;倘或敌人骤至,无法抵御,一有蹉跌,全局瓦解,虽悔也是迟了!”胜不肯从,惟专望各路捷音,好去做那关中皇帝。怎知福为祸倚,乐极悲生,那四面八方的警报,已是陆续到来。第一路的警信,就是出徇赵地的武臣等军;第二路的警信,乃是进攻秦都的周文等军,小子只有一枝秃笔,不能双管齐下,只好依次叙述,先后说明。 自武臣等率兵北去,从白马津渡河,所过诸县,偏谕豪杰,无非说是暴秦无道,劳役百姓,绳以重法,迫以苛征,今由陈王起义,天下响应,我等奉令北渡,前来招安,诸君皆为豪士,理应并力同心,共除暴秦云云。豪杰等正苦秦暴,听了这番名正言顺的话儿,还有甚么不服,当即愿为前导,分趋各城,城中守吏,多被杀死。接连得了十座城池,人数亦越聚越多,渡河时只有三千人,至是却多了好几万名。当下推武臣为武信君,再出招谕。偏是余城不屈,各募兵民拒守,武臣因诸城无关险要,竟引众趋向东北,独攻范阳。范阳令徐公,有志保城,也即缮甲厉兵,准备抵御,偏有一个辩士蒯彻,入见徐公,先说出一个吊字,后说出一个贺字。便是说客口吻。惹得徐公莫明其妙,不得不惊问理由。蒯彻道:“彻闻公将死,故来吊公;但公得彻一言,便有生路,故又复贺公。”徐公道:“君不必故作疑团,正好明白说来。”彻又道:“足下为范阳令,已十余年,杀人父,孤人子,断人足,黔人首,想已不可胜数。百姓无不怀怨,但恐秦法严重,未敢剸刃公腹,致灭全家。今天下大乱,秦法不行,足下岂尚得自全?一旦敌临城下,百姓必乘机报仇,刃及公胸,这岂不是可吊么?幸亏彻来见公,为公定计,俟武信君尚未到来,即由彻先去游说,为公效力,使公转祸为福,这又便是可贺了!”徐公喜道:“君言甚善,请即为我往说武信君!”蒯彻因即前往,求见武臣。武臣方招致豪杰,当然许见。蒯彻进言道:“足下到此,必待战胜然后略地,攻破然后入城,未免过劳。彻有一计,可不攻而得城,不战而得地,但教一纸檄文,便足略定千里,未知足下愿闻否?”武臣急问道:“果有此计,怎不愿闻!”蒯彻道:“今范阳令闻公攻城,正拟整顿兵马,守城拒敌,惟城中士卒不多,该令又逡巡畏死,贪恋禄位,目下不肯归降,实因公前下十城,见吏即诛,降亦死,守亦死,故不得不拚死图存。就使范阳少年,嫉吏如仇,起杀范阳令,亦必据城拒公,不甘就死。为公设法,不若赦范阳令,并给侯印,该令喜得富贵,自愿开城出降,范阳少年亦不敢杀令,是全城便唾手可下了。公再使该令乘朱轮,坐华毂,徇行燕赵郊野,燕赵吏民,孰不欣羡,必争先降公。公得不攻而取,不战而服,这就所谓传檄可定呢!”面面俱到,真好口才。武臣点首称善,便令刻就侯印,交彻赍赐范阳令。范阳令徐公,大喜过望,即开城迎武臣军。武臣复如彻言,特给徐公高车驷马,往抚燕赵,赵地果闻风趋附,不到旬月,已平定了三十余城,乘势入邯郸县。适有周文败报,自西传来,又探得陈胜部将,多因谗毁得罪,武臣不免疑惧。张耳陈余,更生异谋。他本怨陈胜不用己言,复只得了左右校尉的名目,未绾兵符,因此乘隙生心,遂进说武臣道:“陈王起兵蕲县,才得陈地,便自称为王,不愿立六国后裔,居心可知。今将军率三千人,下赵数十城,偏居河北,若非称王,何由镇抚,况陈王好信谗言,妒功忌能,将军功高益危,不如南面称王,脱离陈王羁绊,免得意外受祸。时不可失,愿将军勿疑!”武臣听了称王二字,岂有不喜欢的道理,当下在邯郸城外,群地为坛,也居然堂皇高坐,朝见僚属,竟称孤道寡起来。武臣自为赵王,授陈余为大将军,张耳为右丞相,邵骚为左丞相,且使人报知陈胜。 胜得报后,怒不可遏,即欲饬拘武臣家属,尽行屠戮,更发兵往击武臣。独上柱国蔡赐入谏道:“秦尚未灭,先杀武臣家属,是又增出一秦,为大王敌,大王东西受攻,必遭牵制,如何得成大业!今不若遣使往贺,暂安彼心,并令他从速攻秦,遥援周文,是东顾既可无忧,西略便为得势。灭秦以后,图赵未迟,何必急急哩!”陈胜乃转怒为喜,但将武臣家属,徙入王宫,把他软禁。并封张耳子敖为成都君,派人贺赵,乘便报闻。张耳陈余,见了胜使,早已瞧透胜意,表面上佯与为欢,背地里却私语武臣道:“大王据赵称尊,必为陈王所忌,今遣使来贺,明明是怀着诡谋,使我并力灭秦,然后再北向图我。大王不如虚与周旋,优待来使,至来使去后,尽管北收燕代,南取河内。若得南北两方,尽为赵有,楚虽胜秦,也必不敢制赵,反且与我修和,大王却好沈着观变,坐定中原了。”计亦甚是。武臣也称好计,款待胜使,厚礼遣归。随即使韩广略燕,李良略常山,张黡略上党,三路出发,独不遣一卒西向。 那时攻入秦关的周文,孤军无助,竟被秦将章邯击退,败走出关。章邯为秦少府,官名。颇有智勇,因闻周文攻入关中,直至戏地,不由的愤激得很,意欲入宫详陈。可巧警报与雪片相似,飞达咸阳,连赵高也觉吃惊,不得不据实奏明。二世至此,方才似梦初觉,吓出一身冷汗,急召文武百官,入朝会议。自己也亲出御朝,询问御敌方法。百官都面面相觑,莫敢发言,独章邯出班奏道:“贼众已近,亟须征剿,若要征集将士,已恐不及,臣请赦免骊山徒犯,尽给兵器,由臣统领前去,奋力一击,当可退贼。”二世已焦急万分,只望有人解忧,幸得章邯替他画策,并请效力,当然喜逐颜开,褒奖了好几语。一面颁诏大赦,即命章邯为将军,招集骊山役徒,编制成军,出都退敌。章邯确是有些能力,挑选丁壮,作为前驱,自居中坚调度,老弱派充后队,管领辎重。待至戏地相近,又晓谕大众,有进无退,进即重赏,退即斩首。兵役都是犯人出身,本来是不甚怕死,此次得了将令,都望赏赐,当即拚命杀出,冲入周文营中。周文自东至西,沿途未遇大敌,总道是秦人无用,意存轻视。不料章邯兵到,势似潮涌,一时招架不住,只好倒退,那秦兵得占便宜,越加厉害,杀得周军七零八落,东逃西散。周文无法禁遏,也跑出函谷关去了,小子有诗叹道: 孤军转战入函关,一败颓然即遁还; 锐进由来防速退,先贤名论总难删。 秦兵大捷,关内粗安,偏东方复迭出异人,与秦为难。就中更有个真命天子,乘时崛起,奋发有为。欲知他姓名履历待至下回再详。 张耳陈余,号称贤者,实亦策士之流亚耳。当其进谒陈胜,谏阻称王,请胜西向,为胜计不可谓不忠。及胜不从忠告,便起异心,徇赵之计,出自二人,武臣为将,二人为副,渡河北赴,连下赵城,向时之阻胜称王者,乃反以王号推武臣,何其自相矛盾若此?彼且曰:“为胜计,不宜称王;为武臣计,正应称王。”此即辩士之利口,荧惑人听,实则无非为一己计耳。始欲助胜,继即图胜,纤芥之嫌,视若仇敌,策士之不可恃也如此。然二人之不克有成,亦于此可见矣。
译文:
话说大梁城有两位士人前往拜见陈胜,一个是张耳,一个是陈余。两人同是大梁人,住得很近。张耳年长,陈余年少,因此陈余把张耳当作父亲,张耳也把陈余当作弟弟,两人立下生死之约,为时人称道为“刎颈之交”。张耳曾是魏国公子的门客,后因犯事逃亡,躲至外黄县。外黄县有个富家女儿,容貌美丽,名声传开,却嫁给了一个平庸无能的丈夫,夫妻之间因此经常争吵。有一次又闹得不可开交,甚至大打出手。这位女子身材纤巧,怎经得起丈夫的拳脚!如此美娇娘,竟被夫婿冷落,还被打得遍体鳞伤,真是个平庸无能的丈夫。她忍无可忍,只好逃离夫家,躲进一个父辈朋友家中,躲藏起来。这位父辈朋友见她泪流满面,可怜至极,便对她说:“你确实不愿嫁给那个庸夫,何不重新找一个贤德的夫婿?我心中有个合适的人选,你愿意吗?”富家女子听到后心动不已,含糊答应。父辈朋友又让女子藏在屏风后面,亲自观察她的相貌,然后出门去接人。没过多久,便带来一个英俊潇洒的男子,故意大声说话,让女子从屏风后探头看了一眼,果真是一位温文尔雅、与前夫截然不同的人。当父辈朋友送走客人后,又与女子谈话,女子问起这位男子的名字,才知道是大梁人张耳,顿时心中怦然,恨不得立刻与他结为夫妻。父辈朋友愿意帮忙促成婚事,便去与富家父亲商量,让女子改嫁张耳。富家父亲本来十分疼爱女儿,后悔当初把她许配给庸夫,现在愿意花钱,赔偿给前夫,让他离婚。前夫既然与女儿不合,又见能得钱,便乐得放弃女儿,听任她改嫁。真是愚蠢的糊涂人!美貌女子终于遇到才郎,原本错误的姻缘终于得到纠正,既让富家女儿心满意足,也让逃亡的张耳得到意外的转机。更巧的是,张耳不仅得到美丽妻子,还获得了她的嫁妆,于是开始结交远方宾客,广为宣传自己的名声,声望渐渐传到了魏国朝廷。魏国国君没有记恨他之前的过错,反而任用他为外黄县县令,赐予铜印章和黑色绶带,俨然成了方圆百里的小诸侯。富家女子成为县令夫人,自然更是心满意足。
陈余年轻时喜欢读书,也爱游历,偶然来到赵国苦陉县,受到富户公乘氏的赏识,也被邀请做女婿。女子容貌也不俗,陈余自然欣然应允,择日完婚,两人感情深厚,成为一对恩爱夫妻。张耳和陈余,似乎都命中注定要与才子佳人相逢。后来,魏国被秦朝灭亡,张耳失去官职,仍居在外黄,陈余也带着妻子回乡。没想到秦朝竟悬赏缉拿两人,赏格上赫然写着:“捉到张耳赏千金,捉到陈余赏五百金”。两人不知为何,情势危急,只好改名换姓,逃到陈县,担任里正和守门人。后来仔细打听,才知秦朝缉拿他们,是因为担心他们才貌双全,可能再次复兴魏国,所以一定要铲除。张耳得知消息后,多次劝陈余要谨慎小心,不要暴露行踪。陈余也格外记住这一点。然而,有一天由于一点小事,惹怒了里正的差役,差役准备对他实施鞭打。陈余不愿忍受,起身想逃,恰好张耳在旁,急忙用脚踩住他,使他受了鞭打。鞭打结束后,差役离开。张耳便带陈余到桑树下,悄悄劝道:“我们之前约定过,你怎么会忘记!这种小辱,你都不堪忍受,竟想与差役拼命,死又何足惜!”陈余这才醒悟,诚恳道歉。随后,张耳想出一个计策:利用守门人的身份,命令里中百姓去寻找张耳和陈余。百姓们并不知道这是骗局,贪图赏金,四处寻找。实际上,张耳和陈余就在眼前,反而被他们巧妙地瞒过了。这是个好计策。
后来,陈胜进入陈地,张耳和陈余便前往拜访。陈胜听说两人的名声,知道他们曾受秦朝忌惮,因此非常想见一面,特意下阶等候,表示敬意。两人入内后行礼,陈胜连忙回礼,引他们入座,然后商量军务,并讨论称王的问题。张耳回答说:“秦朝无道,残害百姓,毁灭国家,断绝家族,征发民力,耗尽财富,残暴日益加剧。如今将军奋不顾身,为天下铲除暴政,这是义举中的大义。但您现在刚起兵,在陈地立足,就急于称王,我认为这不妥。您应暂缓称王,迅速率兵向西,直取秦都。同时扶持六国后裔为君,建立自己的盟友,这样秦国的势力就会被削弱,各国联军便更强大。等到各国疲惫分裂,我们便可趁势而起,天下无战,城池不守,灭掉暴秦,夺取咸阳,号令天下诸侯。诸侯们自然会感激归附,若再以仁德感化,天下自然会纷纷归顺,帝王之业自然可以成就,又何必称王呢?”说到此处,见陈胜沉默不语,似乎心有不甘。张耳正想继续劝说,陈余已经接着说道:“将军若不打算平定天下,也罢了。若真想安邦定国,应谋取大计。若仅据一城,便称王,恐怕天下人会认为将军怀有私心,一旦人心丧失,远近失望,到那时后悔也来不及了!”陈胜沉默良久,才说了一句:“容后再议。”两人见意见不合,本想离开,但途中受阻,无法立即离去,只好暂时留在陈胜帐下,担任军中谋士。最终,陈胜自立为王,国号为“张楚”,寓意是“扩大楚国”。
这时,河南各地郡县苦于秦朝严苛法令,豪强纷纷杀害官吏,响应陈胜起义。陈胜于是派吴广为“假王”,统领各路将领,西进攻打荥阳。吴广出发后,张耳与陈余也想趁机离开陈地,于是张耳暗中嘱咐陈余,向陈胜提出建议:“大王起兵于梁楚,意图西进,攻取关中,若要顾及河北地区,实在难以兼顾。我曾游历赵地,深知河北地势,也结交了不少豪杰。如今愿请奇兵,北上攻略赵地。既可牵制秦军,又能安抚赵地百姓,岂不是一举两得吗?”陈胜听后认为是奇策,但因他初归附,难以完全信任,于是特意任命旧友武臣为将军,邵骚为护军,带着张耳和陈余,率领三千士兵,前往赵地征讨。张耳与陈余并未被委以重任,只让他们担任左右校尉,作为武臣的助手。两人另有深意,不关心官职高低,欣然接受任命,前往河北。
陈胜派葛婴前往攻打九江,葛婴尚未到达陈地,便独自率军西进。行至东城,遇到楚地后裔襄疆,两人一见如故,竟不等陈胜命令,擅自立襄疆为楚王。后来收到陈胜的文书,上面写有“张楚王”字样,才知陈胜已称王,无法再另立襄疆,于是深感后悔,私下图谋改变主意。恰逢陈胜下令,命葛婴回陈地,他更加害怕陈胜怀疑,便将襄疆杀死,带着首级回报。果然,陈胜得知后,立即召见葛婴,严厉指责他的罪状,下令将其斩首。左右军士将葛婴推出斩首,当场被杀害。葛婴本已悔过,罪不至死。他的部下看到主帅惨死,都惊惧不安,相互私下议论。陈胜却仍认为命令就是法律,不必担心。于是又派汝阴人邓宗向东攻打九江,派魏人周市向北收服魏地。
不久,收到吴广的军报,说进攻荥阳未能取胜,现由秦军三川守将李由坚守荥阳城,必须再派大军,才能攻下。陈胜于是召集谋士,商议进攻秦朝的策略。上蔡人蔡赐原是房邑地方的首领,曾向陈胜进言,请派名将西进,直攻函谷关,直抵咸阳。陈胜采纳了他的建议,并封他为上柱国。同时,四处寻找良将,找到了陈人周文,召入与他交谈。周文说自己曾侍奉春申君黄歇,也做过项燕军队的占卜官,熟悉军事。陈胜大喜,当即授予他将军印信,命他西进攻秦。周文接受命令后,一路上聚集壮士,兵员达到数十万,长驱西进,直逼函谷关。关中守将紧急上报,但秦廷内部却好像无人,无论怎么急报,二世都不知晓。原来,秦二世沉溺于享乐,朝政全由赵高把持,赵高专事隐瞒,凡有外务报告,一律搁置,不让二世得知。因此,陈胜起兵已有数月,二世根本不知情。后来有使者从东方返回,面见二世,报告说陈胜反叛,各地郡县纷纷叛乱,请立即派兵讨伐。二世以为是小人胡言乱语,命令将使臣关押。后来使者返回,二世问起乱事,使者回答说这只是些微小的反叛,不足为虑,现在各郡守尉已四面围捕,很快就能平定,陛下可以放心。二世大喜,把乱事置之脑后,朝廷安于现状,无人问津,上下相互蒙骗,乱局愈演愈烈,直到周文攻入关中,秦廷仍视若无物。这真是个昏聩的世界啊,如果不是这样,天下也不会灭亡。
再说周文一路进攻,攻城掠地,势如破竹,必定派人到陈地多次报捷。陈胜听后欣喜若狂,便轻视秦朝,不再准备防备。博士孔鲋是孔子的八世孙,曾带着家传礼器前往陈地谒见陈胜,陈胜便留他为博士。孔鲋进谏说:“我听说兵法有言:不依靠敌人不攻打我,只依靠自身不可被攻。如今大王依赖敌人不攻我,这自恃的道理在哪里?倘若敌人突然来袭,无法抵御,一旦挫败,全局崩溃,即使后悔也已太迟了!”陈胜不听,只盼各路捷报,好去做关中皇帝。谁知祸福相依,快乐之后便是悲伤。各地的警报陆续传来。第一个警报来自攻赵的武臣部队,第二个来自西进攻秦的周文部队,这里我只能用一支笔,不能同时叙述,只能按先后顺序说明。
自武臣率兵北上,经过白马津渡河,所到之处,他向各地豪杰宣称,秦朝统治残暴,役使百姓,用重法压榨,征敛苛刻,如今陈王奋起起义,天下响应,我们奉命北上,前来招抚,各位都是豪杰,理应同心协力,共同消灭暴秦。这些豪杰本来就苦于秦政,听了这番话后,更加心服,当即愿为先锋,前往各地,城中守官大多被杀死。接连攻下十座城池,人数也越来越多,当初渡河时只有三千人,如今已超过几万。于是推举武臣为“武信君”,再继续宣传。只是有些城池不从,各自招募兵民抵抗。武臣见这些城池没有险要,便率领大军往东北方向,专攻范阳。范阳县令徐公志在守城,也立刻整顿军队,准备抵抗。偏偏有个辩士蒯彻进入徐公府上,先说“吊”,后说“贺”,言语看似反讽。徐公听得莫名其妙,忍不住询问原因。蒯彻说:“我听说您将要死去,所以来吊唁您。但您若听我一言,便有生路,这便是可贺之事。”徐公说:“你不必故作玄虚,直接说吧。”蒯彻接着说:“您担任范阳令已有十余年,杀父、孤立子、断足、砍头,杀害的人数不可胜数,百姓无不怀恨在心,只是因为畏惧秦法严酷,不敢轻易杀害您。如今天下大乱,秦法不再施行,您难道还能自保?一旦敌军攻城,百姓一定会乘机报仇,杀到您身上,这不正是可吊之事吗?幸亏我来见您,为您定计。等武信君尚未到达,我先去游说,为您效力,使您转危为安,这就是可贺之处!”徐公大喜,说:“你说得非常好,请立刻去游说武信君!”蒯彻便前往见武臣。武臣正忙着召集豪杰,当然同意见他。蒯彻进言道:“您到此必等攻破城池后才去占领,攻下后再进入,这样太过劳顿。我有一个计策,能不攻而得城,不战而得地,只需一张檄文,便足以控制千里之地,不知您愿不愿听?”武臣急问:“真有此计,怎不闻?”蒯彻说:“如今范阳令听到您要攻城,正准备整顿军队,固守城池,但城中的士兵不多,令官又胆小畏死,贪恋官位,不愿投降,是因为您之前攻下十城,凡遇到官吏即杀,投降也死,坚守也死,所以大家不得不拼命求存。就算范阳年轻人恨官如仇,想杀范阳令,也一定守城抗敌,不敢轻易投降。为公设法,不如赦免范阳令,并赐予侯爵,他一定会感激归顺。这样,您便可不战而得。”武臣大喜,采纳此计,厚待徐公,再以厚礼送他回去。之后,武臣立即派韩广攻打燕国,李良攻打常山,张黡攻打上党,三路并进,却没派一支军队向西进攻。
此时,攻入秦关的周文,孤军作战,毫无援军,最终被秦将章邯击退,败退出关。章邯是秦朝少府,有智谋和胆识,听闻周文攻入关中,一直挺进至戏地,十分愤怒,心想立刻入宫面奏。恰逢消息接连不断,如雪片般飞到咸阳,连赵高也大为震惊,不得不如实禀报。二世这才如梦初醒,吓出一身冷汗,急忙召集文武百官入朝议事,自己也亲自出宫,询问御敌之策。百官彼此对望,无人敢言,只有章邯出列奏道:“敌军已逼近,必须立即征讨,若要集结兵马,恐怕已来不及。我恳请赦免骊山苦役犯,发给他们武器,由我统领,率军迎战,必能击败敌军。”二世急得无法,正盼有人出主意,得章邯献策并主动请战,自然高兴不已,当即大加褒奖。随即下诏大赦,任命章邯为将军,召集骊山劳役,编成军队,出京迎敌。章邯确实有才能,挑选强壮青年为前军,自己居中调度,老弱病残编为后队,负责运输。当大军接近戏地时,又向全军宣布:有进无退,前进有赏,后退斩首。这些劳役大多出身犯人,原本不怕死,这次听从命令,都渴望赏赐,于是拼命冲入周文军营。周文一路东来,从未遇到强敌,一直轻视秦军。没想到章邯大军压境,势如潮水,一时招架不住,只能后退。秦军乘势追击,越战越勇,打得周军七零八落,纷纷逃散。周文也彻底失去控制,只得逃出函谷关。我为此写诗叹道:
孤军转战入函关,一败颓然即遁还;
锐进由来防速退,先贤名论总难删。
秦军大获全胜,关内暂时安定。偏东方又冒出异人,与秦为敌。其中更有位真正的“天命之主”,乘机崛起,奋发有为。他的姓名与经历,待下回详述。
张耳与陈余被称为贤达,其实不过是策士之辈。当初他们向陈胜进言,劝他不要称王,应向西攻打秦朝,为陈胜着想,这已属忠心。然而当陈胜不听忠告时,他们便起了异心,策划夺取赵地,使武臣称王。当初说“为陈胜计不宜称王”,如今却为武臣称王,自相矛盾,前后不一。他们说:“当初为胜谋划,不该称王;如今为武臣谋利,正该称王。”这不过是辩士的巧言善辩,迷惑人心,实则不过是为自己谋利罢了。起初他们想帮陈胜,后来却图谋陈胜,连一点小嫌隙都视作仇敌,可见策士是不可依靠的。然而,他们最终未能成事,也正可见于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