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前漢演義》•第九回 充屯長中途施詭計 殺將尉大澤揭叛旗
譯文:
秦二世殺了皇族宗親,甚至牽連到自己親近的部下,幾乎把身邊的親信和骨幹都除掉了。他還在得意地認爲從此天下太平,可以盡情享樂,肆意胡爲,於是下令繼續修建阿房宮,想要把它建完,當作自己終身安樂的居所。二世立即下詔說:
“先帝認爲咸陽的朝廷太小,所以建造阿房宮作爲宮殿,但還沒有建好,先帝就去世了,因此暫時停工,轉而修建先帝陵墓。如今驪山陵墓已經完工,如果現在放棄阿房宮不建,那就等於違背了先帝的遺志。我繼承先帝的遺志,絕不敢懈怠,必須重新開工,建造阿房宮,絕不能拖延!”
這道詔令下達後,阿房宮裏又聚集了無數勞工,日夜不停地修繕,忙得不可開交。二世還擔心大臣心中有異心,可能會謀反,於是下令在全國各地招募身體強壯、勇猛善戰的武士,進入宮中擔任守衛,共招募了五萬人。於是他養狗、養馬,豢養禽獸,命令各級官吏隨時進獻食物和貢品,以供皇帝賞賜。官吏們無不遵命服從。
但宮廷中的婦女和僕人本來就很多,再加上修建宮殿的工匠、守衛宮室的士兵,以及馬匹、禽獸等等,每一樣都需要糧食供應。咸陽雖大,又怎能生產出足夠的糧食來滿足這些龐大的消耗?二世卻想出一個巧妙的辦法,命令天下各個郡縣準備糧食,隨時運送到咸陽,不能中斷。而且,運送糧食的民夫自己也必須攜帶足夠的糧食,不得在咸陽三百里範圍內購買米糧,以免消耗京畿的糧食資源。
各郡縣接到此命令後,不得不遵照執行。但官吏們哪有餘錢去買糧食?只能通過額外加徵賦稅,從民間強行徵收。百姓本來已經遭受暴政,生活困苦不堪,現在又被迫再增加負擔,今天要交糧食,明天要交草料,家裏早已空空如也,家徒四壁,甚至有人賣兒子、賣女兒來償還債務。整個天下都充滿怨恨,到處哀聲不斷,而二世卻依然深居宮中,毫不知道民間的疾苦。他還效仿他父親秦始皇的做法,再次徵發民夫去邊境防備匈奴。這道殘酷的命令,導致各地民變四起,天下陷入混亂,秦朝也由此走向滅亡。
再說陽城縣裏有一位農夫,姓陳名勝,字涉。他小時候家境貧寒,沒有謀生手段,只好去別人家當僱農,種田爲生。雖然住在別人家裏,做着苦力勞作,但他志向卻與衆不同。一天在田裏耕田,扶着犁牛耕地,吆喝着牛,聲音相和,大約到了中午時分,已經筋疲力盡,便放下犁把,坐在田埂上,望着天空感嘆不已。同他一起耕田的農夫見他愁眉苦臉,還以爲他生病了,便忍不住問他。
陳勝說:“你不必問我,如果哪天我有了一番成就,享盡富貴,我一定會讓你等人都過得安樂,永不相忘!”陳勝雖然有遠大志向,但只想着富貴,不追求真正宏大的理想,最終也沒有實現什麼成就。農夫聽了,忍不住冷笑道:“你一個僱農,和我們一樣窮苦卑微,又有什麼富貴可言呢?”陳勝長長嘆氣說:“唉!唉!燕雀怎能知道鴻鵠的志向呢!”說完又嘆了幾聲。眼看夕陽西沉,便下田收具,牽牛回家。
到了二世元年七月,有詔書下達陽城,命令將貧苦農民調去戍守漁陽。秦朝的習俗是窮人居住在左方,富人居右,窮人沒有財產,無法免除徭役,所以被迫承擔勞役。陽城縣接到命令,共徵調九百名貧苦農民,作爲戍邊士兵,前往北方。這九百人中,陳勝也被列入其中。地方官按名冊覈對,發現陳勝身材高大,氣度不凡,心裏暗自欣賞,便提拔他擔任屯長。又有一位陽夏人吳廣,身材與陳勝相似,便讓他和陳勝一起擔任屯長,分別帶領衆士兵,一同前往漁陽。地方官還發放旅費,並規定了期限,告訴他們要努力趕路,不得在路上逗留。
陳勝和吳廣當然照辦。但地方官擔心他們難以控制,於是又派了兩名將尉,負責監督他們的行進。
數日後,他們抵達大澤鄉,距離漁陽尚有數千裏之遙。偏偏天降連綿大雨,道路阻塞,江南本來就是水鄉,大澤鄉更是地勢低窪,一片汪洋,根本無法前行。無奈之下,他們只能就近駐紮,等待天氣好轉再出發。然而雨一直不停,河水不斷上漲,士兵們進退兩難,怨聲載道。
陳勝與吳廣雖不曾相識,到此卻成爲同事,患難與共,彼此投緣。於是私下密謀說:“我們現在要去漁陽,路途遙遠,至少要一兩個月才能到達。官府期限快到了,如果再這樣拖延,難免會逾期。根據秦法,逾期就要被斬首,難道我們甘願死嗎?”吳廣立刻站起來說:“與其這樣,不如逃跑吧!”陳勝搖頭說:“逃跑也不是好辦法。我們現在身處異地,去哪裏投奔呢?就算有路可以跑,也一定會被官府察覺,最終被捕殺。走是死,不走也是死,不如另想辦法,或許還能在死中求生,希望獲得富貴。”
吳廣驚覺道:“我們沒有權勢,又無根基,怎麼能夠發動大事?”陳勝回答說:“天下百姓早已對秦王朝不滿,只是苦於無力起事。我聽說秦二世其實是秦始皇的幼子,按理不該繼承皇位。公子扶蘇年長且賢能,過去多次勸諫始皇,惹怒了父親,被調離京城,派去監領北軍。二世篡位,心懷殺兄之念,百姓未必清楚,但聽說扶蘇賢明,沒聽說過他去世。還有楚國的名將項燕,曾爲國立下戰功,深受士兵愛戴,楚人懷念他,有人說他已經死了,有人說他逃亡了。如果我們想起兵,最好打着公子扶蘇和楚將項燕的旗號,號召衆人,爲天下人發起起義。這裏本來就是楚國地域,百姓對秦朝深懷仇恨,聽到風聲一定會響應,前來相助,這樣大事就有可能成功了。”
兩人也認爲這計劃雖好,但借名號召終究不是長久之計。吳廣認爲這事重大,不敢貿然行動,便請教了占卜之術的人,問他吉凶如何。占卜者見陳勝、吳廣匆匆而來,面色緊張,判斷他們心中一定有大事情,便詳細盤問意圖,以便占卜。陳勝和吳廣不便明說,只是含糊其詞。占卜者按儀節演算,焚香佈陣,指指點點後,便對二人說:“你們同心協力,必定成功,但以後還會有危險,可能費力,你們還應向鬼神請教。”
陳勝和吳廣聽了,也不再追問,便告辭離去。途中互相議論說:“占卜者說讓我們問鬼神,是不是要我們去祈求神靈?”一番思索後,陳勝明白其中關鍵,便對吳廣說:“對了,對了!楚人相信鬼神,如果想號召衆人,就必須先假託鬼神之事,才能威服百姓。占卜者教我們,肯定是這個意思!”吳廣問:“怎麼辦?”陳勝便悄悄附耳,與吳廣商議,分頭行事。
第二天上午,陳勝命令士兵去買魚作爲餐食。士兵們照辦,挑了幾條大魚,付錢買回。其中一條魚最大,腹部鼓脹,士兵們便用刀剖開,發現肚子裏藏着一張帛書,頓時驚訝。展開一看,上面用硃筆寫着“陳勝王”三個大字,陳勝大喫一驚,扔下刀,大呼奇事。士兵們聞聲趕來,爭着看,果然字跡清晰,大家震驚不已。有人報告給陳勝,陳勝卻喝道:“魚肚裏怎麼會有書?你們竟敢胡說!知道朝廷的律令嗎?”士兵們這才退下,把魚煮了喫掉。雖然沒有細說,但私下裏已經議論紛紛,既懷疑又相信。
到了夜裏,士兵們雖然在睡覺,但仍在小聲議論魚腹中的事,互相猜疑。突然聽到外面傳來一陣聲音,像狐狸的叫聲。大家停止談話,靜靜地聽着。起初聲音模糊不清,經過仔細聆聽,發現聲音像是人語,隱約可辨。第一句是“大楚興”,第二句是“陳勝王”。衆人聽清後,便紛紛起身,探頭向外看。營地外是一片荒郊,西北角有幾棵古樹,樹蔭濃密,還有幾座古老的祠堂,被樹木遮擋,形成一片陰暗。聲音正是從那座古祠裏傳出來的,順着風飄來,清楚聽到“大楚興”“陳勝王”二句。更奇怪的是,在樹叢中,隱約看到一點火光,既不像燈,也不像磷火,一會兒移到這邊,一會兒移到那邊,變幻莫測,難以捉摸。過了片刻,火光漸漸熄滅,聲音也慢慢消失。
衆人本想前去探看,但此時已是深夜,天色陰沉,路滑難走,再加上營地有規定,禁止夜間外出,只好回到營中休息。越想越覺得奇怪,又驚又怕,乾脆都閉口不語,一起睡去。
後來人們才知道,魚腹藏書和狐狸叫的聲音,都是陳勝和吳廣精心策劃的陰謀。陳勝事先偷偷寫下“陳勝王”帛書,夜裏悄悄出營,找到漁戶的魚網中,有一條大魚將要出售,便把帛書藏進魚腹裏。待魚被拉起,魚吞下書信,陳勝便悄悄回營。大澤鄉本來沒有集市,自從士兵駐紮後,各種魚蝦都賣給營地,所以這條魚自然被士兵買走,成功套中了計策。
至於狐狸叫的假象,也是陳勝設計,讓他讓吳廣在夜裏悄悄出外,帶着燈籠,前往古祠,假裝有狐狸叫,製造混亂,迷惑衆人。古祠在西北角,連續下雨,西北風正猛烈,聲音自然能傳進營地,容易被聽到。後人所說的“篝火狐鳴”故事,正是源於陳勝、吳廣的這樁事件。陳勝策劃了這兩個陰謀後,便暗中觀察衆人反應,發現他們私下議論紛紛,有人說是魚要化龍,所以出現這種異象,有人說是狐狸成仙,能預知吉凶。只有陳勝和吳廣兩人相視而笑,暗自慶幸計謀得逞。
營地裏的兩名將尉,雖是監督者,卻都是糊塗官僚,因天雨無法消遣,只顧喝杯中酒,日夜對飲,喝得酩酊大醉,便睡着了,醒來又喝酒,醉了又睡,無論發生什麼事,都一概不管,只讓兩名屯長自行處理,無暇顧及。
陳勝和吳廣趁機佈局,又在士兵中廣泛宣傳,衣食與士兵相同,從不克扣。士兵們已經願意追隨他們,再加上魚腹藏書、狐鳴異象等奇事,更讓衆人震驚,更加信服。此時,陳勝見時機已到,又與吳廣密謀,在兩名將尉喝醉時,闖入營帳。
吳廣走上前,大聲說道:“今天下雨,明天也要下雨,看來再也無法按時前往漁陽了。與其逾期被斬,不如趁早離開!我特地來稟報,今天就出發!”將尉聽後大怒,吼道:“你們竟敢違抗國法?想走就砍了你們!”吳廣一點都不驚慌,反而冷笑說:“你們做守衛的,負責護送戍卒北上,責任重大,若耽誤期限,我們本來是送死,難道你們還能活着嗎?”這幾句話極爲有力,惹得一個將尉拍案大喊,要狠狠責打吳廣。另一個將尉更加憤怒,直接拔出佩劍,朝吳廣揮去。吳廣眼明手快,一腳踢飛劍刃,順手撿起劍,搶步上前,一劍正中將尉頭顱,劈成兩半,當場倒地。另一個將尉還未死去,咆哮着拔劍刺來。吳廣隨即迎戰,兩人交手不過兩回合,忽然一聲喝聲響起,一個身影從遠處疾馳而至,大喝一聲,將另一個將尉劈倒,再補一刀,徹底結束了他的性命。
這人是誰?正是主謀起義的陳勝!
吳廣和陳勝殺了兩名將尉後,便召集衆人,高聲宣佈說:“各位兄弟,此次因下雨耽誤了行程,住了多日,即使天晴,連夜出發,也無法按時抵達漁陽。一旦逾期,就要被斬首,僥倖獲得赦免,也未必能活命。再想北方寒冷,冰天雪地,誰能經受?而且匈奴一向喜歡侵擾,我們若遭風寒,又面臨鋒刃,還能活命嗎?我們既然要死,不如死得有意義!作爲男子漢,若不爲國家而死便罷,若要死,也應死得有名聲、有地位;能冒死舉起義,纔算不虛此生。王侯將相,難道一定要有特別的血脈嗎?”衆人聽後,被他的言辭深深打動,但還覺得將尉還沒死,一時不敢承認,只在帳內探望,表現出猶豫。
陳勝早有準備,又當着衆人說:“我二人不願送死,也希望大家不白白送命,所以決定起事,已經將兩位將尉殺了。”衆人這才齊聲響應:“願意聽從您的命令!”陳勝非常高興,便帶衆人進入帳內,指着兩名將尉的屍體,果然血肉模糊,頭顱已分離。陳勝隨即下令,砍下人頭,懸掛在杆子上作爲示衆。同時,他命令衆人在營地外開闢祭壇,大家齊心協力,幾天之內便建成了。然後,將兩名將尉的頭顱作爲祭旗用的祭品。旗幟上大書“楚”字。陳勝爲將軍,吳廣爲都尉,其他士兵按順序列隊,對着大旗行了三拜大禮,再以酒爲祭品奠酒。祭禮結束後,又把兩名將尉頭顱上的血滴入酒中,大家依次飲下,稱爲“同心酒”。喝完後,衆人對旗幟宣誓,願意擁戴陳勝爲王,共同造反。陳勝便自稱將軍,吳廣任都尉,登上祭壇,下令建立國家,定國號爲“大楚”。又讓衆人袒露右臂,作爲標記,以示忠誠。
接着,陳勝起草了檄文,謊稱公子扶蘇和楚將項燕已在軍中,分別擔任主帥。但事實上,項燕和秦朝是死對頭,若他沒有死,怎會支持扶蘇?陳勝雖有才智,但此計卻大錯特錯。
檄文一發布,陳勝便率領衆人進攻大澤鄉。鄉里原本有“三老”和“嗇夫”(地方官),聽說陳勝起兵,早已逃走。陳勝迅速佔領大澤鄉,作爲起義的基地。百姓紛紛逃散,家中留下的農具如鐵耙、耒等,都被起義軍搶走,當作武器。雖然兵器尚不足,他們又到山裏砍木做棍,削竹做矛,迅速武裝起來。
幾天後,陳勝又召集三老、豪傑共同商議善後事宜。衆人齊聲說:“將軍披甲執銳,討伐暴政,誅除秦王,恢復楚國社稷,功勳無人能及,應該立即稱王,以順應民心。”這番話正中陳勝心窩,他本想答應,但一時不便,只能謙虛推辭幾句,以示謙遜。他講了幾句假話,引發三人齊聲讚揚,紛紛稱頌他。陳勝正想答應,突然有外人來報,說有兩位來自大梁的賢士來訪。陳勝問清姓名後,對左右說:“這兩個人也來見我?我早聽聞他們賢能,現在得見,一切事情都成功了!”於是下令左右前去迎接,並親自下階等候。
這就是後來的名場面:
“表面上修飾禮節,哪知道其實只是虛僞的下士?假裝恭敬,不過是爲了暫時取悅世人。”
到底大梁的兩位賢士姓甚名誰?留待下回詳述。
秦王朝末年,發動起義的是陳勝和吳廣,其中陳勝是主要發起者。陳勝的起義,確實是秦朝存亡的關鍵一步。他原本只是一個耕田的僱農,卻有遠大志向,不可謂不是罕見的人才。但觀其魚腹藏書、篝火狐鳴等手段,不過是欺騙普通人,無法真正服衆。況且,他的部下貪圖富貴,一味追求利益,正如古人所說的“蹠之徒”,陳勝就是這樣的典型。只是因爲秦朝暴政,百姓深感痛恨,史家才說:“陳勝吳廣,起兵於蘄縣,實際上都是反叛的開端。”他們殺將驅卒,砍木舉旗,雖然擾亂了秦朝統治,卻遠遠談不上平定秦朝。本書對陳勝、吳廣的描寫,也透露出作者對“治亂”的深刻思考,絕非僅僅停留在文字表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