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前漢演義》•第九回 充屯長中途施詭計 殺將尉大澤揭叛旗

卻說秦二世屠戮宗室,連及親舊,差不多將手足股肱,盡行斫去。他尚得意洋洋,以爲從此無憂,可以窮極歡娛,肆行無忌,因此再興土木,重徵工役,欲將阿房宮趕築完竣,好作終身的安樂窩。乃即日下詔道:  先帝謂咸陽朝廷過小,故營阿房宮爲室堂,未就而先帝崩,暫輟工作,移築先陵,今驪山陵工已畢,若舍阿房宮而弗就,則是章先帝舉事過也。朕承先志,不敢怠遑,其復作阿房宮,毋忽!  這詔下後,阿房宮內,又聚集無數役夫,日夕營繕,忙個不了。二世尚恐臣下異心,或有逆謀,特號令四方,募選才勇兼全的武士,入宮屯衛,共得五萬人。於是畜狗馬,豢禽獸,命內外官吏,隨時貢獻,上供宸賞,官吏等無不遵從。但宮內的婦女僕從,本來不少,再加那築宮的匠役,衛宮的武人,以及狗馬禽獸等類,沒一個不需食品,沒一種不借芻糧,咸陽雖大,怎能產得出許多芻粟,足供上用?那二世卻想得妙策,令天下各郡縣,籌辦食料,隨時運入咸陽,不得間斷,並且運夫等須備糧草,不得在咸陽三百里內,購食米穀,致耗京畿食物。各郡縣接奉此詔,不得不遵旨辦理。但官吏怎有餘財,去買芻米?無非是額外加徵,取諸民間。百姓迭遭暴虐,已經困苦不堪,此次更要加添負擔,今日供粟菽,明日供芻藁,累得十室九空,家徒四壁,甚至賣男鬻女,賠貼進去。正是普天愁怨,遍地哀鳴,二世安處深宮,怎知民間苦況?還要效乃父始皇故事,調發民夫,出塞防胡。爲此一道苛令,遂致亂徒四起,天下騷擾,秦朝要從此滅亡了。  承上啓下,線索分明。  且說陽城縣中有一農夫,姓陳名勝字涉,少時家貧,無計謀生,不得已受僱他家,做了一個耕田傭。他雖寄人籬下,充當工役,志向卻與衆不同。一日在田內耦耕,扶犁叱牛,呼聲相應,約莫到了日昃的時候,已有些筋疲力乏,便放下犁耙,登壟坐着,望空唏噓。與他合作的傭人,見他懊恨情形,還道是染了病症,禁不住疑問起來。陳勝道:“汝不必問我,我若一朝得志,享受富貴,卻要汝等同去安樂,不致相忘!”勝雖具壯志,但只圖富貴,不務遠大,所出無成。傭人聽了,不覺冷笑道:“汝爲人傭耕,與我等一樣貧賤。想甚麼富貴呢?”陳勝長嘆道:“咄!咄!燕雀怎知鴻鵠志哩!”說着,又嘆了數聲。看看紅日西沈,乃下壟收犁,牽牛歸家。  至二世元年七月,有詔頒到陽城,遣發閭左貧民,出戍漁陽。秦俗民居,富強在右,貧弱在左,貧民無財輸將,不能免役,所以上有徵徭,只好冒死應命。陽城縣內,由地方官奉詔調發,得閭左貧民九百人,充作戍卒,令他北行。這九百人內,陳勝亦排入在內,地方官按名查驗,見勝身材長大,氣宇軒昂,便暗加賞識,拔充屯長。又有一陽夏人吳廣,軀幹與勝相似,因令與勝併爲屯長,分領大衆,同往漁陽。且發給川資,預定期限,叫他努力前去,不得在途淹留。陳吳兩人當然應命,地方官又恐他難恃,特更派將尉二員,監督同行。  好幾日到了大澤鄉,距漁陽城尚數千裏,適值天雨連綿,沿途多阻。江南北本是水鄉,大澤更爲低窪,一望瀰漫,如何過去?沒奈何就地駐紮,待至天色晴霽,方可啓程。偏偏雨不肯停,水又增漲,惹得一班戍卒,進退兩難,互生嗟怨。勝與廣雖非素識,至此已做了同事,卻是患難與共,沆瀣相投,因彼此密議道:“今欲往漁陽,前途遙遠,非一二月不能到達。官中期限將至,屈指計算,難免逾期,秦法失期當斬,難道我等就甘心受死麼?”廣躍起道:“同是一死,不若逃走罷!”勝搖首道:“逃走亦不是上策。試想你我兩人,同在異地,何處可以投奔?就是有路可逃,亦必遭官吏毒手,捕斬了事。走亦死,不走亦死,倒不如另圖大事,或尚得死中求生,希圖富貴。”希望已久,正好乘此發作。廣矍然道:“我等無權無勢,如何可舉大事?”勝答說道:“天下苦秦已久,只恨無力起兵。我聞二世皇帝,乃是始皇少子,例不當立。公子扶蘇,年長且賢,從前屢諫始皇,觸怒乃父,遂致遷調出外,監領北軍。二世篡立,起意殺兄,百姓未必盡知,但聞扶蘇賢明,不聞扶蘇死狀。還有楚將項燕,嘗立戰功,愛養士卒,楚人憶念勿衰,或說他已死,或說他出亡。我等如欲起事,最好託名公子扶蘇,及楚將項燕,號召徒衆,爲天下倡。我想此地本是楚境,人心深恨秦皇,定當聞風響應,前來幫助,大事便可立辦了。”借名號召,終非良圖。廣也以爲然,但因事關重大,不好冒昧從事,乃決諸卜人,審問吉凶。卜人見勝廣趨至,面色匆匆,料他必有隱衷,遂詳問來意,以便卜卦。勝廣未便明言,惟含糊說了數語。卜人按式演術,焚香布卦,輪指一算,便向二人說道:“足下同心行事,必可成功,只後來尚有險阻,恐費周折,足下還當問諸鬼神。”已伏下文。勝廣也不再問,便即告別。途中互相告語道:“卜人欲我等問諸鬼神,敢是教我去祈禱麼?”想了一番,究竟陳勝較爲聰明,便語吳廣道:“是了!是了!楚人信鬼,必先假託鬼神,方可威衆,卜人教我,定是此意。”吳廣道:“如何辦法?”勝即與廣附耳數語,約他分頭行事。  翌日上午,勝命部卒買魚下膳,士卒奉令往買,揀得大魚數尾,出資購歸。就中有一魚最大,腹甚膨脹,當由部卒用刀剖開,見腹中藏着帛書,已是驚異。及展開一閱,書中卻有丹文,仔細審視,乃是陳勝王三字,免不得擲刀稱奇。大衆聞聲趨集,爭來看閱,果然字跡無訛,互相驚訝。當有人報知陳勝,勝卻喝着道:“魚腹中怎得有書?汝等敢來妄言!曾知朝廷dafa否?”做作得妙!部卒方纔退去,烹魚作食,不消細說。但已是嘖嘖私議,疑信相參。到了夜間,部卒雖然睡着,尚談及魚腹中事,互相疑猜。忽聞有聲從外面傳來,彷彿是狐嗥一般,大衆又覺有異,各住了口談,靜悄悄的聽着。起初是聲浪模糊,不甚清楚,及凝神細聽,覺得一聲聲象着人語,約略可辨。第一聲是大楚興,第二聲是陳勝王。衆人已辨出聲音,仗着人多勢旺,各起身出望,看個明白。營外是一帶荒郊,只有西北角上,古木陰濃,並有古祠數間,爲樹所遮,合成一團。那聲音即從古祠中傳出,順風吹來,明明是大楚興,陳勝王二語。更奇怪的是叢樹中間,隱約露出火光,似燈非燈,似燐非燐,霎時間移到那邊,霎時間又移到這邊,變幻離奇,不可測摸。過了半晌,光已漸滅,聲亦漸稀了。敘筆亦奇。大衆本想前去探察,無如時當夜半,天色陰沈得很,路中又泥滑難行,再加營中有令,不準夜間私出,那時只好回營再睡。越想越奇,又驚又恐,索性都做了反舌無聲,一同睡熟了。  看官欲知魚書狐嗥的來歷,便是陳勝吳廣兩人的詭計。倒戟而出。陳勝先私寫帛書,夜間偷出營門,尋得漁家魚網中,蓄有大魚,料他待旦出售,便將帛書塞入魚口。待魚汲入腹中,勝乃悄悄回營。大澤鄉本乏市集,自經屯卒留駐,各漁家得了魚蝦,統向營中兜銷,所以這魚即被營兵買着,得中勝計。至若狐嗥一節,也是陳勝計劃,囑令吳廣乘夜潛出,帶着燈籠,至古祠中僞作狐嗥,惑人耳目。古祠在西北角上,連日天雨,西北風正吹得起勁,自然傳入營中,容易聽見。後人把疑神見鬼等情,說做篝火狐鳴,便是引用陳勝吳廣的古典。陳勝既行此二策,即與吳廣暗察衆情,多是背地私語,以訛傳訛,有的說是魚將化龍,故有此變,有的說是狐已成仙,故能預知。只勝廣兩人,相視而笑,私幸得計。好在營中的監督大員,雖有將尉二員,卻是一對糊塗蟲,他因天雨難行,無法消遣,只把那杯中物作爲好友,鎮日裏兩人對飲,喝得酩酊大醉,便即睡着,醒來又是飲酒,醉了又睡,無論甚麼事情,一概不管,但令兩屯長自去辦理,無暇過問。勝廣樂得設法擺佈,又在營中買動人心,一衣一食,都與部卒相同,毫不克扣。部卒已願爲所用,更兼魚書狐鳴種種怪異,尤足聳動觀聽,益令大衆傾心。  陳勝見時機已至,又與吳廣定謀,乘着將尉二人酒醉時,闖入營帳,先由廣趨前朗說道:“今日雨,明日又雨,看來不能再往漁陽。與其逾限就死,不如先機遠揚,廣特來稟知,今日就要走了。”將尉聽着,勃然怒道:“汝等敢違國法麼?欲走便斬!”廣毫不驚慌,反信口揶揄道:“公兩人監督戍卒,奉令北行,責任很是重大,如或愆期,廣等原是受死,難道公兩人尚得生活麼?”這數句話很是利害,惹得一尉用手拍案,連聲呼笞。一尉還要性急,索性拔出佩劍,向廣揮來。廣眼明手快,飛起一腳,竟將劍踢落地上,順手把劍拾起,搶前一步,用劍砍去,正中將尉頭顱,劈分兩旁,立即倒斃。還有一尉未死,咆哮得很,也即拔劍刺廣。廣又持劍格鬥,一往一來,才經兩個回合,突有一人馳至將尉背後,喝一聲着,已把將尉劈倒,接連又是一刀,結果性命。這人爲誰?便是主謀起事的陳勝。  勝廣殺死二尉,便出帳召集衆人,朗聲與語道:“諸君到此,爲雨所阻,一住多日,待到天晴,就使星夜前進,也不能如期到漁。失期即當斬首,僥倖遇赦,亦未必得生。試想北方寒冷,冰天雪窖,何人禁受得起?況胡人專喜寇掠,難保不乘隙入犯。我等既受風寒,又攖鋒刃,還有甚麼不死!丈夫子不死便罷,死也要死得有名有望;能夠冒死舉事,纔算不虛此一生。王侯將相,難道必有特別種子麼?”大衆見他語言慷慨,無不感動,但還道二尉尚存,一時未敢承認,只管向帳內探望,似有顧慮情狀。勝廣已經窺透,又向衆直言道:“我兩人不甘送死,並望大衆統不枉死,所以決計起事,已將二尉殺死了。”大衆到此,才齊聲應道:“願聽尊命!”勝廣大喜,便領衆人入帳,指示二尉屍首,果然血肉模糊,身首異處。當由陳勝宣令,梟了首級,用竿懸着。一面指揮大衆,在營外闢地爲壇,衆擎易舉,不日告成。就將二尉頭顱,做了祭旗的物品。旗上大書一個楚字。陳勝爲首,吳廣爲副,餘衆按次並列,對着大旗,拜了幾拜,又用酒爲奠。奠畢以後,並將二尉頭上的血瀝,滴入酒中,依次序飲,大衆喝過同心酒,當然對旗設誓,願奉陳勝爲主,一同造反。勝便自稱將軍,廣爲都尉,登壇上坐,首先發令,定國號爲大楚。再命大衆各袒右臂,作爲記號。一面草起檄文,詐稱公子扶蘇,及楚將項燕,已在軍中,分作主帥。項燕與秦爲仇,死於楚難,假使不死,寧有擁戴扶蘇之理。陳勝雖智,計亦大謬。  檄文既發,就率衆出略大澤鄉。鄉中本有三老,又有嗇夫,見第二回。聽得陳勝造反,早已逃去。勝即把大澤鄉佔住,作爲起事的地點。居民統皆散走,家中留有耜頭鐵耙等類,俱被大衆掠得,充作兵器,尚苦器械不足,再向山中斬木作棍,截竹爲旗。忙碌了好幾日,方得粗備軍容。老天卻也奇怪,竟放出日光,掃除雲翳,接連晴了半個月,水勢早退,地上統乾乾燥燥,就是最低窪的地方,也已滴水不留。老天非保佑陳勝,實是促秦之亡。大衆以爲果得天助,格外抖擻精神,專待出發。各處亡命之徒,復陸續趨集,來做幫手。於是陳勝下令,麾衆北進。原來大澤鄉屬蘄縣管轄,勝既出兵略地,不得不先攻蘄縣。蘄縣本非險要,守兵寥寥無幾,縣吏又是無能,如何保守得住?一聞勝衆將至,城內已驚惶得很,結果是吏逃民降。勝衆不煩血刃,便已安安穩穩的據住縣城。再令符離人葛嬰,率衆往略蘄東,連下銍鄼苦柘及譙縣,聲勢大震。沿路收得車馬徒衆,均送至蘄縣,歸勝調遣。  勝復大舉攻陳,有車六七百乘,騎兵千餘,步卒數萬人,一古腦兒趨集城下。適值縣令他出,只有縣丞居守,他卻硬着頭皮,招集守兵,開城搦戰。勝衆一路順風,勢如破竹,所有生平氣力,未曾施展,完全是一支生力軍。此次到了陳縣,忽見城門大開,竟擁出數百人馬,前來爭鋒,勝衆各摩拳擦掌,一擁齊上,前驅已有刀槍,亂砍亂戳,兇橫得很。後隊尚是執着木棍,及耜頭鐵耙等類,橫掃過去。守兵本是單弱,不敢出戰,但爲縣丞所逼,沒奈何出城接仗。偏碰着了這班暴徒,情形與瘈犬相似,略一失手,便被打翻,稍一退步,便被衝倒,數百兵馬,死的死,逃的逃,縣丞見不可敵,也即奔還。那知勝衆緊緊追入,連城門都不及關閉。害得縣丞無路可奔,不得不翻身拚命,畢竟勢孤力竭,終爲勝衆所殺。縣丞身食秦祿,不得謂非忠良。  勝與吳廣聯轡入城,也想收拾人心,禁止侵掠,各處張貼榜示,居然說是除殘去暴,伐罪弔民。過了數日,復號召三老豪傑共同議事,三老豪傑聞風來會,由勝溫顏召入,問及善後事宜。但聽得衆人齊聲道:“將軍披堅執銳,伐無道,誅暴秦,復立楚國社稷,功無與比,應即稱王,以副民望。”這數句話正中勝意,只一時不便應允,總要退讓數語,方可自表謙恭。當下說了幾句假話,引起三老豪傑的譁聲,彼譽此頌,一再勸進。勝正要允諾,忽外面有人入報,說有大梁二士,前來求見。勝問過姓名,便向左右道:“這二人也來見我麼?我素聞二人賢名,今得到此,事無不成了。”說着即命左右出迎,且親自起座,下階佇候。正是:  飾禮寧知真下士?僞恭但欲暫欺人。  畢竟大梁二士姓甚名誰,容待下回詳報。      暴秦之季,發難者爲陳勝吳廣,而陳勝尤爲首謀。是勝之起事,實暴秦存亡之一大關鍵也。勝一耕傭,獨具大志,不可謂非軼類材。但觀其魚腹藏書,及篝火狐鳴之術,亦第足以欺愚夫,而不足以服梟傑。況其徒貪富貴,孳孳爲利,子輿氏所謂蹠之徒者,勝其有焉。惟因暴秦無道,爲民所嫉,史家所以大書曰;陳勝吳廣,起兵於蘄,實則皆爲叛亂之首而已。殺將驅卒,斬木揭竿,亂秦有餘,平秦不足。本書之不予勝廣,其好治抑亂之心,已寓言中,正不徒以文字見長也。

譯文:

秦二世殺了皇族宗親,甚至牽連到自己親近的部下,幾乎把身邊的親信和骨幹都除掉了。他還在得意地認爲從此天下太平,可以盡情享樂,肆意胡爲,於是下令繼續修建阿房宮,想要把它建完,當作自己終身安樂的居所。二世立即下詔說:

“先帝認爲咸陽的朝廷太小,所以建造阿房宮作爲宮殿,但還沒有建好,先帝就去世了,因此暫時停工,轉而修建先帝陵墓。如今驪山陵墓已經完工,如果現在放棄阿房宮不建,那就等於違背了先帝的遺志。我繼承先帝的遺志,絕不敢懈怠,必須重新開工,建造阿房宮,絕不能拖延!”

這道詔令下達後,阿房宮裏又聚集了無數勞工,日夜不停地修繕,忙得不可開交。二世還擔心大臣心中有異心,可能會謀反,於是下令在全國各地招募身體強壯、勇猛善戰的武士,進入宮中擔任守衛,共招募了五萬人。於是他養狗、養馬,豢養禽獸,命令各級官吏隨時進獻食物和貢品,以供皇帝賞賜。官吏們無不遵命服從。

但宮廷中的婦女和僕人本來就很多,再加上修建宮殿的工匠、守衛宮室的士兵,以及馬匹、禽獸等等,每一樣都需要糧食供應。咸陽雖大,又怎能生產出足夠的糧食來滿足這些龐大的消耗?二世卻想出一個巧妙的辦法,命令天下各個郡縣準備糧食,隨時運送到咸陽,不能中斷。而且,運送糧食的民夫自己也必須攜帶足夠的糧食,不得在咸陽三百里範圍內購買米糧,以免消耗京畿的糧食資源。

各郡縣接到此命令後,不得不遵照執行。但官吏們哪有餘錢去買糧食?只能通過額外加徵賦稅,從民間強行徵收。百姓本來已經遭受暴政,生活困苦不堪,現在又被迫再增加負擔,今天要交糧食,明天要交草料,家裏早已空空如也,家徒四壁,甚至有人賣兒子、賣女兒來償還債務。整個天下都充滿怨恨,到處哀聲不斷,而二世卻依然深居宮中,毫不知道民間的疾苦。他還效仿他父親秦始皇的做法,再次徵發民夫去邊境防備匈奴。這道殘酷的命令,導致各地民變四起,天下陷入混亂,秦朝也由此走向滅亡。

再說陽城縣裏有一位農夫,姓陳名勝,字涉。他小時候家境貧寒,沒有謀生手段,只好去別人家當僱農,種田爲生。雖然住在別人家裏,做着苦力勞作,但他志向卻與衆不同。一天在田裏耕田,扶着犁牛耕地,吆喝着牛,聲音相和,大約到了中午時分,已經筋疲力盡,便放下犁把,坐在田埂上,望着天空感嘆不已。同他一起耕田的農夫見他愁眉苦臉,還以爲他生病了,便忍不住問他。

陳勝說:“你不必問我,如果哪天我有了一番成就,享盡富貴,我一定會讓你等人都過得安樂,永不相忘!”陳勝雖然有遠大志向,但只想着富貴,不追求真正宏大的理想,最終也沒有實現什麼成就。農夫聽了,忍不住冷笑道:“你一個僱農,和我們一樣窮苦卑微,又有什麼富貴可言呢?”陳勝長長嘆氣說:“唉!唉!燕雀怎能知道鴻鵠的志向呢!”說完又嘆了幾聲。眼看夕陽西沉,便下田收具,牽牛回家。

到了二世元年七月,有詔書下達陽城,命令將貧苦農民調去戍守漁陽。秦朝的習俗是窮人居住在左方,富人居右,窮人沒有財產,無法免除徭役,所以被迫承擔勞役。陽城縣接到命令,共徵調九百名貧苦農民,作爲戍邊士兵,前往北方。這九百人中,陳勝也被列入其中。地方官按名冊覈對,發現陳勝身材高大,氣度不凡,心裏暗自欣賞,便提拔他擔任屯長。又有一位陽夏人吳廣,身材與陳勝相似,便讓他和陳勝一起擔任屯長,分別帶領衆士兵,一同前往漁陽。地方官還發放旅費,並規定了期限,告訴他們要努力趕路,不得在路上逗留。

陳勝和吳廣當然照辦。但地方官擔心他們難以控制,於是又派了兩名將尉,負責監督他們的行進。

數日後,他們抵達大澤鄉,距離漁陽尚有數千裏之遙。偏偏天降連綿大雨,道路阻塞,江南本來就是水鄉,大澤鄉更是地勢低窪,一片汪洋,根本無法前行。無奈之下,他們只能就近駐紮,等待天氣好轉再出發。然而雨一直不停,河水不斷上漲,士兵們進退兩難,怨聲載道。

陳勝與吳廣雖不曾相識,到此卻成爲同事,患難與共,彼此投緣。於是私下密謀說:“我們現在要去漁陽,路途遙遠,至少要一兩個月才能到達。官府期限快到了,如果再這樣拖延,難免會逾期。根據秦法,逾期就要被斬首,難道我們甘願死嗎?”吳廣立刻站起來說:“與其這樣,不如逃跑吧!”陳勝搖頭說:“逃跑也不是好辦法。我們現在身處異地,去哪裏投奔呢?就算有路可以跑,也一定會被官府察覺,最終被捕殺。走是死,不走也是死,不如另想辦法,或許還能在死中求生,希望獲得富貴。”

吳廣驚覺道:“我們沒有權勢,又無根基,怎麼能夠發動大事?”陳勝回答說:“天下百姓早已對秦王朝不滿,只是苦於無力起事。我聽說秦二世其實是秦始皇的幼子,按理不該繼承皇位。公子扶蘇年長且賢能,過去多次勸諫始皇,惹怒了父親,被調離京城,派去監領北軍。二世篡位,心懷殺兄之念,百姓未必清楚,但聽說扶蘇賢明,沒聽說過他去世。還有楚國的名將項燕,曾爲國立下戰功,深受士兵愛戴,楚人懷念他,有人說他已經死了,有人說他逃亡了。如果我們想起兵,最好打着公子扶蘇和楚將項燕的旗號,號召衆人,爲天下人發起起義。這裏本來就是楚國地域,百姓對秦朝深懷仇恨,聽到風聲一定會響應,前來相助,這樣大事就有可能成功了。”

兩人也認爲這計劃雖好,但借名號召終究不是長久之計。吳廣認爲這事重大,不敢貿然行動,便請教了占卜之術的人,問他吉凶如何。占卜者見陳勝、吳廣匆匆而來,面色緊張,判斷他們心中一定有大事情,便詳細盤問意圖,以便占卜。陳勝和吳廣不便明說,只是含糊其詞。占卜者按儀節演算,焚香佈陣,指指點點後,便對二人說:“你們同心協力,必定成功,但以後還會有危險,可能費力,你們還應向鬼神請教。”

陳勝和吳廣聽了,也不再追問,便告辭離去。途中互相議論說:“占卜者說讓我們問鬼神,是不是要我們去祈求神靈?”一番思索後,陳勝明白其中關鍵,便對吳廣說:“對了,對了!楚人相信鬼神,如果想號召衆人,就必須先假託鬼神之事,才能威服百姓。占卜者教我們,肯定是這個意思!”吳廣問:“怎麼辦?”陳勝便悄悄附耳,與吳廣商議,分頭行事。

第二天上午,陳勝命令士兵去買魚作爲餐食。士兵們照辦,挑了幾條大魚,付錢買回。其中一條魚最大,腹部鼓脹,士兵們便用刀剖開,發現肚子裏藏着一張帛書,頓時驚訝。展開一看,上面用硃筆寫着“陳勝王”三個大字,陳勝大喫一驚,扔下刀,大呼奇事。士兵們聞聲趕來,爭着看,果然字跡清晰,大家震驚不已。有人報告給陳勝,陳勝卻喝道:“魚肚裏怎麼會有書?你們竟敢胡說!知道朝廷的律令嗎?”士兵們這才退下,把魚煮了喫掉。雖然沒有細說,但私下裏已經議論紛紛,既懷疑又相信。

到了夜裏,士兵們雖然在睡覺,但仍在小聲議論魚腹中的事,互相猜疑。突然聽到外面傳來一陣聲音,像狐狸的叫聲。大家停止談話,靜靜地聽着。起初聲音模糊不清,經過仔細聆聽,發現聲音像是人語,隱約可辨。第一句是“大楚興”,第二句是“陳勝王”。衆人聽清後,便紛紛起身,探頭向外看。營地外是一片荒郊,西北角有幾棵古樹,樹蔭濃密,還有幾座古老的祠堂,被樹木遮擋,形成一片陰暗。聲音正是從那座古祠裏傳出來的,順着風飄來,清楚聽到“大楚興”“陳勝王”二句。更奇怪的是,在樹叢中,隱約看到一點火光,既不像燈,也不像磷火,一會兒移到這邊,一會兒移到那邊,變幻莫測,難以捉摸。過了片刻,火光漸漸熄滅,聲音也慢慢消失。

衆人本想前去探看,但此時已是深夜,天色陰沉,路滑難走,再加上營地有規定,禁止夜間外出,只好回到營中休息。越想越覺得奇怪,又驚又怕,乾脆都閉口不語,一起睡去。

後來人們才知道,魚腹藏書和狐狸叫的聲音,都是陳勝和吳廣精心策劃的陰謀。陳勝事先偷偷寫下“陳勝王”帛書,夜裏悄悄出營,找到漁戶的魚網中,有一條大魚將要出售,便把帛書藏進魚腹裏。待魚被拉起,魚吞下書信,陳勝便悄悄回營。大澤鄉本來沒有集市,自從士兵駐紮後,各種魚蝦都賣給營地,所以這條魚自然被士兵買走,成功套中了計策。

至於狐狸叫的假象,也是陳勝設計,讓他讓吳廣在夜裏悄悄出外,帶着燈籠,前往古祠,假裝有狐狸叫,製造混亂,迷惑衆人。古祠在西北角,連續下雨,西北風正猛烈,聲音自然能傳進營地,容易被聽到。後人所說的“篝火狐鳴”故事,正是源於陳勝、吳廣的這樁事件。陳勝策劃了這兩個陰謀後,便暗中觀察衆人反應,發現他們私下議論紛紛,有人說是魚要化龍,所以出現這種異象,有人說是狐狸成仙,能預知吉凶。只有陳勝和吳廣兩人相視而笑,暗自慶幸計謀得逞。

營地裏的兩名將尉,雖是監督者,卻都是糊塗官僚,因天雨無法消遣,只顧喝杯中酒,日夜對飲,喝得酩酊大醉,便睡着了,醒來又喝酒,醉了又睡,無論發生什麼事,都一概不管,只讓兩名屯長自行處理,無暇顧及。

陳勝和吳廣趁機佈局,又在士兵中廣泛宣傳,衣食與士兵相同,從不克扣。士兵們已經願意追隨他們,再加上魚腹藏書、狐鳴異象等奇事,更讓衆人震驚,更加信服。此時,陳勝見時機已到,又與吳廣密謀,在兩名將尉喝醉時,闖入營帳。

吳廣走上前,大聲說道:“今天下雨,明天也要下雨,看來再也無法按時前往漁陽了。與其逾期被斬,不如趁早離開!我特地來稟報,今天就出發!”將尉聽後大怒,吼道:“你們竟敢違抗國法?想走就砍了你們!”吳廣一點都不驚慌,反而冷笑說:“你們做守衛的,負責護送戍卒北上,責任重大,若耽誤期限,我們本來是送死,難道你們還能活着嗎?”這幾句話極爲有力,惹得一個將尉拍案大喊,要狠狠責打吳廣。另一個將尉更加憤怒,直接拔出佩劍,朝吳廣揮去。吳廣眼明手快,一腳踢飛劍刃,順手撿起劍,搶步上前,一劍正中將尉頭顱,劈成兩半,當場倒地。另一個將尉還未死去,咆哮着拔劍刺來。吳廣隨即迎戰,兩人交手不過兩回合,忽然一聲喝聲響起,一個身影從遠處疾馳而至,大喝一聲,將另一個將尉劈倒,再補一刀,徹底結束了他的性命。

這人是誰?正是主謀起義的陳勝!

吳廣和陳勝殺了兩名將尉後,便召集衆人,高聲宣佈說:“各位兄弟,此次因下雨耽誤了行程,住了多日,即使天晴,連夜出發,也無法按時抵達漁陽。一旦逾期,就要被斬首,僥倖獲得赦免,也未必能活命。再想北方寒冷,冰天雪地,誰能經受?而且匈奴一向喜歡侵擾,我們若遭風寒,又面臨鋒刃,還能活命嗎?我們既然要死,不如死得有意義!作爲男子漢,若不爲國家而死便罷,若要死,也應死得有名聲、有地位;能冒死舉起義,纔算不虛此生。王侯將相,難道一定要有特別的血脈嗎?”衆人聽後,被他的言辭深深打動,但還覺得將尉還沒死,一時不敢承認,只在帳內探望,表現出猶豫。

陳勝早有準備,又當着衆人說:“我二人不願送死,也希望大家不白白送命,所以決定起事,已經將兩位將尉殺了。”衆人這才齊聲響應:“願意聽從您的命令!”陳勝非常高興,便帶衆人進入帳內,指着兩名將尉的屍體,果然血肉模糊,頭顱已分離。陳勝隨即下令,砍下人頭,懸掛在杆子上作爲示衆。同時,他命令衆人在營地外開闢祭壇,大家齊心協力,幾天之內便建成了。然後,將兩名將尉的頭顱作爲祭旗用的祭品。旗幟上大書“楚”字。陳勝爲將軍,吳廣爲都尉,其他士兵按順序列隊,對着大旗行了三拜大禮,再以酒爲祭品奠酒。祭禮結束後,又把兩名將尉頭顱上的血滴入酒中,大家依次飲下,稱爲“同心酒”。喝完後,衆人對旗幟宣誓,願意擁戴陳勝爲王,共同造反。陳勝便自稱將軍,吳廣任都尉,登上祭壇,下令建立國家,定國號爲“大楚”。又讓衆人袒露右臂,作爲標記,以示忠誠。

接着,陳勝起草了檄文,謊稱公子扶蘇和楚將項燕已在軍中,分別擔任主帥。但事實上,項燕和秦朝是死對頭,若他沒有死,怎會支持扶蘇?陳勝雖有才智,但此計卻大錯特錯。

檄文一發布,陳勝便率領衆人進攻大澤鄉。鄉里原本有“三老”和“嗇夫”(地方官),聽說陳勝起兵,早已逃走。陳勝迅速佔領大澤鄉,作爲起義的基地。百姓紛紛逃散,家中留下的農具如鐵耙、耒等,都被起義軍搶走,當作武器。雖然兵器尚不足,他們又到山裏砍木做棍,削竹做矛,迅速武裝起來。

幾天後,陳勝又召集三老、豪傑共同商議善後事宜。衆人齊聲說:“將軍披甲執銳,討伐暴政,誅除秦王,恢復楚國社稷,功勳無人能及,應該立即稱王,以順應民心。”這番話正中陳勝心窩,他本想答應,但一時不便,只能謙虛推辭幾句,以示謙遜。他講了幾句假話,引發三人齊聲讚揚,紛紛稱頌他。陳勝正想答應,突然有外人來報,說有兩位來自大梁的賢士來訪。陳勝問清姓名後,對左右說:“這兩個人也來見我?我早聽聞他們賢能,現在得見,一切事情都成功了!”於是下令左右前去迎接,並親自下階等候。

這就是後來的名場面:

“表面上修飾禮節,哪知道其實只是虛僞的下士?假裝恭敬,不過是爲了暫時取悅世人。”

到底大梁的兩位賢士姓甚名誰?留待下回詳述。

秦王朝末年,發動起義的是陳勝和吳廣,其中陳勝是主要發起者。陳勝的起義,確實是秦朝存亡的關鍵一步。他原本只是一個耕田的僱農,卻有遠大志向,不可謂不是罕見的人才。但觀其魚腹藏書、篝火狐鳴等手段,不過是欺騙普通人,無法真正服衆。況且,他的部下貪圖富貴,一味追求利益,正如古人所說的“蹠之徒”,陳勝就是這樣的典型。只是因爲秦朝暴政,百姓深感痛恨,史家才說:“陳勝吳廣,起兵於蘄縣,實際上都是反叛的開端。”他們殺將驅卒,砍木舉旗,雖然擾亂了秦朝統治,卻遠遠談不上平定秦朝。本書對陳勝、吳廣的描寫,也透露出作者對“治亂”的深刻思考,絕非僅僅停留在文字表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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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東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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