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前汉演义》•第八回 葬始皇骊山成巨冢 戮宗室豻狱构奇冤

却说扶苏本监督蒙恬,出居上郡,自胡亥派遣心腹,赍着伪诏御剑,前往赐死,扶苏得书受剑,泣入内舍,即欲自刎。蒙恬慌忙抢入,谏止扶苏道:“主上在外,未立太子,令臣将三十万众守边,公子为监,这是天下重任,非得主上亲信,怎肯相授!今但凭一使到此,便欲自杀,安知他不有诈谋,且待派人驰赴行在,再行请命,如果属实,死也未迟。”扶苏却也怀疑,偏经使人连番催促,速令自尽,逼得扶苏胸无主宰,只好痛哭一场,顾语蒙恬道:“父要子死,不得不死,我死便罢,何必多请。”说着,即取御剑自挥,青锋入项,颈血狂喷,便即倒毙。也是个晋太子申生。蒙恬替他棺殓,草草藁葬。使人又促蒙恬自裁,蒙恬却不肯遽死,但丢出兵符,给与裨将王离接受,自入阳周狱中,再待后命。使人也无可如何,因即匆匆返报。  胡亥赵高李斯,既得如愿,方传出始皇死耗,即日发丧,就立胡亥为二世皇帝。胡亥即位受朝,文武百官,总道是始皇遗命,自然没有异议,相率朝贺。礼成以后,丞相以下,俱仍旧职,惟进赵高为郎中令,格外宠任。赵高欲尽杀蒙氏兄弟,报复前仇。即蒙毅审讯赵高一事,见第六回中。既将蒙恬拘系阳周,复因蒙毅出外祠神,传诏出去,把他拿办。蒙毅方回至代地,正与朝使相遇,接读诏旨,俯首就缚,暂锢代地狱中。  是年九月,便将始皇棺木,奉葬骊山。骊山在骊邑南境,与咸阳相近,山势雄峻,下有温泉。始皇在日,早已就山筑墓,穿圹辟基,直达三泉,四周约五六里。泉本北流,冲碍墓道,因特用土障住,移使东西分流。且因山上有土无石,须从别山挑运,需役甚多,所以调发人夫,不下数十万,就中多系犯着徒刑,叫他服劳抵罪,小子于第五回中,曾叙及骊山石槨一语,便是指此。待石槨筑成轮廓,已似一座城墙,工程费了无数。还要内作宫观,备极巧妙,上象天文,用绝大的珍珠,当作日月星辰,下象地舆,取极贵的水银,当作江河大海。宫中备列百官位次,刻石为象,站立两旁。余如珍奇物玩,统皆罗致,灿然杂陈。又令匠人制造机弩,分置四围,倘若有人发掘,误触机关,弩矢便即射出,可以拒人。再从东海中觅取人鱼,取油作烛,常槨圹中。人鱼产自东海,四足能啼,状如人形,长约尺许,肉不堪食,惟熬油可以作烛,耐久不灭。似此穷奢极欲,真是古今罕闻,自兴土建筑后,差不多有十余年,工方告竣。棺已待窆,当由二世皇帝胡亥,带着宫眷,及内外文武官吏,一体送葬,舆马仪仗,繁丽绝伦,笔下尚描写不尽。既至葬所,便即下棺,胡亥却自出一令道:“先帝后宫,未曾产子,应该殉葬,不必出境!”这例出自何处?这令一下,宫眷等多半无子,当然号啕大哭,响彻山谷。那胡亥毫不加怜,但命有子的妃嫔,走出圹外;余皆留住圹内,不准私逃。有几个已经撞死,有几个亦已吓倒,尚有一大半绝色娇娃,正在没法摆布,偏被工匠闭了圹门,用土封固。这班美人儿不是闷死,便是饿死,仙姿玉骨,尽作髑髅,看官道是惨不惨呢!红粉骷髅,原是一体,不足深怪!工匠等重重封闭,已至外面第一重圹门,有人向胡亥说道:“圹中宝藏甚多,虽有机弩伏着,工匠等应皆知悉,保不住有偷掘等事,不如就此除灭,免留后患。”胡亥召过赵高,向他问计。经赵高附耳数语,即由胡亥派令亲卒,遽将外门掩住,再用土石填塞,一些儿不留余隙,工匠等无路可出,当然毕命。胡亥也这般刻毒,好算是始皇肖子。封圹既毕,又从墓旁栽植草木,环绕得周周密密,郁郁苍苍,墓高已五十余丈,再经草木长大起来,参天蔽日,真是一座绝好的山林。谁知不到数年,便被项羽发掘,搜刮一空,后来牧童到此牧羊,为了羊坠圹中,取火寻觅,羊既觅着,掷去余炬,索性将始皇遗冢,烧得干干净净,连枯骨都作灰尘!后人才知始皇父子,用尽心机,俱属无益,倒不如小民百姓,死后葬身,五尺桐棺,一抔黄土,或尚可传诸久远呢!慨乎言之。  且说秦二世胡亥,葬父已毕,还朝听政,即欲释放蒙恬。独赵高阴恨蒙氏,定欲害死蒙氏兄弟,不但欲诛蒙恬,并且欲诛蒙毅。当下向二世进谗道:“臣闻先帝未崩时,曾欲择贤嗣立,以陛下为太子;只因蒙恬擅权,屡次谏阻,蒙毅且日短陛下,所以先帝遗命,仍立扶苏。今扶苏已死,陛下登基,蒙氏必将为扶苏复仇,恐陛下终未能安枕哩。”二世闻言,自然不肯轻赦蒙氏兄弟,再经赵高日夜怂恿,也巴不得斩草除根,遂即拟定诏书,欲把蒙氏兄弟,就狱论死。忽有一少年进谏道:“从前赵王迁杀死李牧,误用颜聚,燕王喜轻信荆轲,骤背秦约,齐王建屠戮先世遗臣,偏听后胜,终落得身死国亡,夷灭宗祀。今蒙氏兄弟,为我秦大臣谋士,有功国家,陛下反欲将他骈诛,臣窃以为不可!臣闻轻虑不可以治国,独智不可以存君,今诛戮忠臣,宠任宵小,必至群臣懈体,斗士灰心,还请陛下审慎为是!”二世瞧着,乃是兄子子婴。他竟不愿对答,叱令退去,便使御史曲宫,赍诏往代,谴责蒙毅道:“先帝尝欲立朕为太子,卿乃屡次阻难,究是何意?今丞相以卿为不忠,将罪及卿宗,朕颇不忍,但赐卿死,卿当曲体朕心,速即奉诏!”误杀大臣,还要示惠。蒙毅跪答道:“臣少事先帝,迭沐厚恩,许参末议,先帝未尝欲立太子,臣亦未敢无故进谗。且太子从先帝周游天下,臣又不在主侧,何嫌何疑,乃加臣罪?臣非敢爱死,但恐近臣盅惑嗣君,反累先帝英明,故臣不能无辞!从前秦穆杀三良,楚平杀伍奢,吴王夫差杀伍子胥,昭襄王杀武安君白起,四君所为,皆贻讥后世,所以圣帝明王,不杀无罪,不罚无辜,唯大夫垂察!”曲宫已受赵高密嘱,怎肯容情?待至蒙毅说罢,竟潜拔佩剑,顺手一挥,砉的一声,毅已首落,曲宫也不复多顾,抽身便走,还都复旨。  二世又遣使至阳周,赐蒙恬书道:“卿负过甚多,卿弟毅又有大罪,因赐卿死。”蒙恬愤然道:“自我祖父以及子孙,为秦立功,已越三世,今臣将兵三十余万,身虽囚系,势足背畔,今自知必死,不敢生逆,无非是不忘先主,不辱先人。古时周成王冲年嗣阼,周公旦负扆临朝,终定天下。及成王有病,周公旦且祷河求代,藏书金縢。后来群叔流言,成王误信,几欲加罪公旦,幸发阅金縢藏书,流涕悔过,迎还公旦,周室复安。今恬世守忠贞,反遭重谴,想必由孽臣谋乱,蔽惑主聪。桀杀关龙逢,纣杀王子比干,信谗拒谏,终致灭亡。恬死且进言,非欲免咎,实欲慕死谏遗风,为陛下补阙,敢请大夫复命。”朝使答说道:“我只知受诏行法,不敢以将军所言,再行上闻。”蒙恬望空长叹道:“我何罪于天,无过而死?”继复太息道:“恬知道了!前起临洮至辽东城,穿凿万余里,难保不掘断地脉,这乃是恬的罪过,死也应该了!”劳役人民,不思谏主,这是蒙恬大罪,与地脉何关。乃仰药自杀。朝使当即返报,海内都为呼冤,独赵高得泄前恨,很是欣慰。  好容易已越一年,秦二世下诏改元,尊始皇庙为祖庙,奉祀独隆。二世复自称朕,并与赵高计议道:“朕尚在少年,甫承大统,百姓未必畏服,每思先帝巡行郡县,表示威德,制服海内,今朕若不出巡行,适致示弱,怎能抚有天下呢?”赵高满口将顺,极力逢迎,越引起二世游兴,立即准备銮驾,指日启程。赵高当然随行,丞相李斯,一同扈驾。此外文武官吏,除留守咸阳外,并皆出发。一切仪制,统仿始皇时办理。路中约历月余,才到碣石。碣石在东海岸边,曾由始皇到过一两次,立石纪功。见第四回。二世复命在旧立石旁,更竖一石,也使词臣等姁藻扬华,把先帝嗣皇的创业守成,一古脑儿说将上去,无非是父作子述,先后同揆等语,文已缮就,照刻石上。再从碣石沿过海滨,南抵会稽,凡始皇所立碑文,统由二世复视,尚嫌所刻各辞,未称始皇盛德,因各续立石碑,再将先帝恩威,表扬一番,并将择贤嗣立的大意,并叙在内,李斯等监工告成,复奏明白,乃转往辽东,游历一番,然后还都。  于是再申法令,严定刑禁,所有始皇遗下的制度,非但不改,反而加苛。中外吏民,虽然不敢反抗,免不得隐有怨声。而且二世的位置,是从长兄处篡夺得来,天下事若要不知,除非莫为,当时被他隐瞒过去,后来总不免渐渐漏泄,诸公子稍有所闻,暗地里互相猜疑,或有交头接耳等情。偏有人报知二世,二世未免加忧,因与赵高密谋道:“朕即位后,大臣不服,官吏尚强,诸公子尚思与我争位,如何是好!”这数语正中赵高心怀,高却故意踌躇,欲言不言。贼头贼脑。二世又惊问数次,赵高乃复说道:“臣早欲有言,实因未敢直陈,缄默至今。”说到今字,便回顾两旁。二世喻意,即屏去左右,侧耳静听。赵高道:“现在朝上的大臣,多半是累世勋贵,积有功劳。今高素微贱,乃蒙陛下超拔,擢居上位,管理内政,各大臣虽似貌从,心中却怏怏不乐,阴谋变乱。若不及早防维,设法捕戮,臣原该受死,连陛下也未必久安。陛下如欲除此患,亟须大振威力,雷厉风行,所有宗室勋旧,一体除去,另用一班新进人员,贫使骤富,贱使骤贵,自然感恩图报,誓为陛下尽忠,陛下方可高枕无忧了!”二世听毕,欣然受教道:“卿言甚善,朕当照办!”赵高道:“这也不能无端捕戮,须要有罪可指,才得加诛。”二世点首会意。  才阅数日,便已构成大狱,有诏孥究公子十二人,公主十人,一并下狱,并将旧臣近侍,也拘系若干,悉付讯鞫。问官为谁?就是郎中令赵高。赵高得二世委任,一权在手,还管甚么金枝玉叶,故老遗臣?但令把犯人提出阶前,硬要加他谋逆的罪名,喝令详供。诸公子间或怀疑,并没有确实逆谋,甚且平时言论,也不敢大加谤讟,平白地作了犯人,叫他从何供起?当然全体呼冤。偏赵高忍心害理,专仗那桁杨箠楚,打得诸公子死去活来。诸公子熬受不住,只好随口承认,赵高说一句,诸公子认一句,赵高说两句,诸公子认两句,此外许多诬供,统由赵高一手捏造,连诸公子俱不得闻。至若冤枉坐罪的官吏,见诸公子尚且吃苦,不如拚着一死,认作同谋,省得皮肉受刑。赵高遂牵藤摘瓜,穷根到底,不论他皇亲国戚,但教与己有嫌,一股脑儿扯入案中,谳成死罪。有几个素无仇怨,不过怕他将来升官,亦趁此贬黜了事。乐得一网打尽。当下复奏二世,二世立即批准,一道旨下,竟将公子十二人,推出市曹,尽行处斩,陪死的官吏,不可胜计。还有公主十人,不便在大廷审问,索性驱至杜陵,由二世亲往鞫治,赵高在旁执法。十公主统是生长深宫,娇怯得很,禁锢了好几日,已是黛眉损翠,粉脸成黄,再经胡亥赵高两人,逞凶恫喝,不是气死,已是吓倒,连半句话儿都说不出来。赵高还说他不肯招承,也命刑讯,接连喝了几个打字,鞭挞声相随而下,雪白的嫩皮肤,怎经得一番摧折?霎时间香消玉殒,血渍冤沈。赵高是个阉人,怪不得仇视好女,敢问胡亥是何心肠。  公子将闾等兄弟三人,秉性忠厚,素无异议,至此也被株连,囚系内宫,尚未议罪。二世既捶死十公主,还惜甚么将闾兄弟,因遣使致辞道:“公子不臣,罪当死!速就法吏!”将闾叫屈道:“我平时入侍阙廷,未尝失礼,随班廊庙,未尝失节,受命应对,未尝失辞,如何叫做不臣,乃令我死?”使人答道:“奉诏行法,不敢他议。”将闾乃仰天大呼,叫了三声苍天,又流涕道:“我实无罪!”遂与兄弟二人拔剑自杀。  尚有一个公子高,未曾被收,自料将来必不能免,意欲逃走,转思一身或能幸免,全家必且受累,妻子无辜,怎忍听他骈戮?乃辗转思维,想出了一条舍身保家的方法,因含泪缮成一书,看了又看,最后竟打定主意,决意呈入。二世得书,不知他有何事故,便展开一阅,但见上面写着:  臣高昧死谨奏:昔先帝无恙时,臣入则赐食,出则乘舆,御府之衣,臣得赐之,中厩之宝马,臣得赐之;臣当从死而不能。为人子不孝,为人臣不忠,不孝不忠者,无名以立于世。臣请从死愿葬骊山之足,惟陛下幸哀怜之!  二世阅毕,不禁喜出望外,自言自语道:“我正为了他一人,尚然留着,要想设法除尽,今他却自来请死,省得令我费心,这真可谓知情识意,我就照办便了。”继又自忖道:“他莫非另有诡计,假意试我?我却要预防一着,休为所算。”遂召赵高进来,把原书取示赵高。待赵高看罢,便问高道:“卿看此书,是否真情?朕却防他别寓诈谋,因急生变呢。”赵高笑答道:“陛下亦太觉多心,人臣方忧死不暇,难道还能谋变么?”二世乃将原书批准,说他孝思可嘉,应即赐钱十万,作为丧葬的费用。这诏发出,公子高虽欲不死,亦不能不死了。当下与家人诀别,服药自尽,才得奉旨发丧,安葬始皇墓侧。总计始皇子女共有三四十人,都被二世杀完,并且籍没家产,只有公子高拚了一死,尚算保全妻孥,不致同尽。小子有诗叹道:  祖宗作恶子孙偿,故事何妨鉴始皇!  天使孽宗生孽报,因教骨肉自相戕。  欲知二世后事,且看下回分解。      始皇之恶,浮于桀纣。桀纣虽暴,不过及身而止,始皇则自筑巨冢,死后尚且殃民。妃嫔之殉葬,出自胡亥之口,罪在胡亥,不在始皇。若工匠之掩死圹中,实自始皇开之,始皇不预设机弩,预防发掘,则好事者无从借口,而胡亥之毒计,无自而萌;然则始皇之死尚虐民,可以知矣。夫始皇一生之心力,无非为一己计,无非为后嗣计,枯骨尚欲久安,而项羽即起而乘其后。至若子女之骈诛,且假之于少子胡亥之手,骨尚未寒,而后嗣已垂尽矣。狡毒之谋,果奚益哉!

译文:

扶苏原本负责监督蒙恬,驻守在上郡。胡亥派来心腹,带着假诏书和御剑,前往赐死扶苏。扶苏接到书信后,拿着御剑走进内室,想拔剑自尽。蒙恬慌忙冲进去劝阻,说:“皇上还在外地,尚未立太子,陛下才把三十万大军交托给您,这可是天下的重任,非得是皇上亲自信任的人,才会如此重托!现在只凭一个使者来,就要自尽,怎能确定他没有阴谋?应该先派人快马奔赴京城请示,如果确有此事,再死也不迟。”扶苏确实有所怀疑,但使者不断催促,要求他立即自尽,逼得他丧失判断,只能痛哭一场,对蒙恬说:“父亲要我死,我不得不死,我死了就罢,何必多请示。”说完,便拔出御剑刺向脖颈,鲜血喷涌,当场倒地。这也像是晋国太子申生的结局。蒙恬为他收尸、草草安葬。使者又催促蒙恬自尽,蒙恬不肯立刻死,只把兵符交给副将王离,自己则被关入阳周监狱,等待后续命令。使者无计可施,只得急忙返回报告。

胡亥、赵高、李斯三人得逞后,便宣布秦始皇去世的消息,当天就举行丧礼,立刻立胡亥为第二代皇帝。胡亥即位后接受群臣朝贺,大家认为这是秦始皇临终的遗命,没有异议,纷纷祝贺。礼毕后,丞相等官员都维持原职,只是赵高被提拔为郎中令,得到格外宠幸。赵高想要除掉蒙氏兄弟,为过去报仇。蒙毅曾审问过赵高(见第六回),后来赵高将蒙恬拘禁于阳周,又趁着蒙毅出外祭祀,下诏将其抓捕。蒙毅刚回到代地,正好碰上朝廷使者,接到诏书后,低头认罪,暂被囚禁在代地的地牢中。

那年九月,开始将秦始皇的棺木运往骊山安葬。骊山位于骊邑南边,靠近咸阳,山势雄伟,山下有温泉。秦始皇生前就已在此建陵墓,开挖深坑,直达地下三重泉水,周围约五到六里。泉水原本向北流,阻挡了墓道,因此用泥土挡住,改为东西分流。由于山体土多石少,必须从别的山头运石料,需要大量劳力,因此征调数十万人,其中很多是被判处劳役的罪犯,让他们服苦役抵罪(前文第五回提到的“骊山石椁”,就是指此事)。等到石椁大致建成,已像城墙一般,工程耗费巨大,还要在内部建造宫殿,设计精巧无比,上层仿照天象,用最珍贵的珍珠象征日月星辰,下层模拟地理,使用最昂贵的水银象征江河湖海。宫殿里设置百官位置的石像,立在两旁。其他珍宝奇物也纷纷陈列,琳琅满目。又命工匠制造机关弩炮,布置在陵墓四周,若有人挖掘,触碰机关,便会被弩箭射中,可阻挡入侵。此外,还从东海捕捞人鱼,取其油作为照明用的蜡烛,常年在墓穴内燃烧。人鱼产自东海,有四只脚,会啼叫,外形像人,长约一尺,肉不能吃,但熬油可以做蜡烛,耐烧不灭。如此奢靡浪费,古今少有。从修建陵墓开始,差不多过了十多年,才最终完工。棺材已经准备就绪,胡亥带着宫眷及文武官员一同送葬,车马仪仗极其华丽,繁复奢华,笔墨难以尽述。

抵达陵墓后,当场下棺。胡亥忽然下令:“先帝后宫没有生育子嗣的,都应该殉葬,不必离开陵墓!”这个命令出自哪里?此令一出,宫中妃嫔大多没有子女,自然痛哭失声,哭声震天动地。胡亥并不怜悯,只命令有孩子的嫔妃走出墓穴,其余的全部留在墓中,不准逃走。有些已经自刎,有些吓昏了,还有一大半美貌娇艳的女子,被工匠们封闭墓门,用泥土堵死。这些美人并非闷死,就是饿死,原本清丽脱俗的容颜,最终都变成了枯骨,看官,这难道不惨吗?红粉骷髅,本就是人生悲剧的一部分,不足惊讶。

工匠们层层封死墓门,直到外面的第一重墓门。有人向胡亥报告:“墓中宝物极多,虽有机关弩炮,工匠们应该知道,难免有人偷挖,不如现在一并除掉,免得后患无穷。”胡亥召来赵高,问他计策。赵高低声计议几句,便命令亲兵迅速将外门封死,再用泥土和石头填塞,不留一丝缝隙,工匠们无路可逃,只能死于其中。胡亥如此残酷,真是秦始皇的劣子。封墓完成后,又在陵墓旁种下草木,环绕得密密层层,郁郁葱葱,墓高已达五十多丈,草木长大后,遮天蔽日,真像一座宏伟的森林。谁知不到几年,就被项羽挖掘,搜刮一空。后来有牧童在此放羊,羊掉进墓穴,他点火寻找,找到了羊,却把剩下的火苗扔掉,干脆将始皇的陵墓烧得干干净净,连枯骨都化为灰尘。后人才明白,秦始皇父子花尽心机修建陵墓,最后不过是徒劳无功,还不如普通百姓死后,只用五尺棺木、一捧黄土,或许能传之久远。真是令人感叹。

再说秦二世胡亥安葬父亲后,返回朝廷执政,就想释放蒙恬。然而赵高内心恨恨,决心杀害蒙氏兄弟,不仅想杀蒙恬,还想杀蒙毅。于是向胡亥进谗言说:“我听说先帝临终前,原本想立您为太子;只因蒙恬专权,屡次劝阻,蒙毅甚至公开贬损您,所以先帝最终仍立扶苏为太子。如今扶苏已死,陛下即位,蒙氏兄弟必定要为扶苏报仇,恐陛下无法安心睡觉!”胡亥听了,自然不肯轻易赦免蒙氏兄弟。在赵高的日夜怂恿下,更是想铲除根除,于是拟定诏书,准备将蒙氏兄弟在监狱中处死。

突然有一位少年进谏说:“过去赵王迁杀了李牧,误信颜聚;燕王喜轻信荆轲,违背秦国约定;齐王建屠杀先代臣子,偏听后胜之言,最终导致国破家亡,宗族被灭。如今蒙氏兄弟是秦国的大臣谋士,为国出力,陛下反而想将他们全部处死,臣认为不可!我听说轻率的决策不能治理国家,独断专行不能保全君主。如今诛杀忠臣,宠信小人,必导致大臣懈怠,将士失去斗志,还请陛下三思!”胡亥一看,此人竟是自己的侄子子婴。他不回应,怒斥让他退下,便派御史曲宫前往代地,责备蒙毅说:“先帝曾想立您为太子,你却多次阻挠,到底是什么原因?现在丞相说你不忠,要株连你的家族,我心不忍,但赐你一死,你应当顺从朕意,立即听命!”明明是误杀大臣,还说“赐死”以示仁慈。蒙毅跪地回答:“我少时侍奉先帝,深受厚待,曾被允许参与重要政议,先帝从没想过立太子,我也从未无故进谗。太子曾随先帝周游天下,当时我并不在左右,哪有什么嫌疑?为何加罪于我?我不是怕死,只是担心近臣迷惑君主,反而损害先帝的英明,所以我才不敢推辞!昔日秦穆公杀死三位贤臣(三良),楚平王杀死伍奢,吴王夫差杀死伍子胥,秦昭襄王杀死白起,这四位君主所作所为,都为后世所讥讽。所以圣明的君主,不会杀无罪之人,不会惩罚无辜之臣,还请大夫明察!”曲宫已受赵高私下嘱咐,哪里肯听其原话?等到蒙毅说完,竟悄悄拔出佩剑,顺手一挥,蒙毅的头颅应声落地。曲宫也不多看,转身就走,返回咸阳复命。

胡亥又派使者去阳周,给蒙恬送去诏书说:“你罪过太多,你弟弟蒙毅也有大罪,如今赐你一死。”蒙恬愤怒回应:“从我祖父到我的子孙,为秦国立下功勋,已三代。我统领三十万军队,虽然被囚禁,但仍有能力背叛朝廷。如今我知道必死无疑,不敢生叛,我只是不愿辜负先主,不辱先人。古代周成王年幼即位,周公旦辅政,最终平定天下。等到成王患病时,周公旦曾祷告黄河,请求代为王位,藏书于金縢之中。后来王室叔父们散布流言,成王信以为真,差点要加罪于周公旦,幸而打开金縢藏书,痛哭悔悟,迎回周公旦,周室才得以安定。如今我世代忠诚,却遭重罚,必定是奸臣作乱,蒙蔽了君主耳目。夏桀杀关龙逢,商纣杀王子比干,信谗好谀,最终导致国家灭亡。我死前也要进言,不是为了逃避罪责,而是想继承古代忠臣进谏的遗风,为陛下补救过失,恳请大夫重新下诏。”使者回答说:“我们只是奉命执行,不敢把将军的话上报告。”蒙恬仰天长叹:“我有何罪于天,竟无过错而死?”接着又叹息说:“我知道了!从前从临洮到辽东,开凿了万余里道路,恐怕会损伤大地的脉络,这或许是我的罪过,死也该如此!”劳役百姓不劝谏君王,这是蒙恬的大罪,与大地脉络有何关联?于是他饮药自杀。使者立即返回报告,全国上下都为蒙恬鸣冤,只有赵高得偿前恨,心中十分得意。

好不容易过去了整整一年,秦二世下诏改年号,尊秦始皇庙为祖庙,祭拜更加隆重。秦二世又自称“朕”,与赵高密谋说:“我年纪尚轻,刚继承大统,百姓未必心服,每想到先帝曾巡行郡县,显示威严,震慑天下,如今我若不出巡,反而显得软弱,怎能控制天下?”赵高满口应和,极力迎合,越发激发了二世的游兴,立刻准备车驾,准备出发。赵高自然随行,丞相李斯也一同出巡。其余文武官员,除留守咸阳外,也都出发。一切礼仪制度,都仿照秦始皇时代办理。途中历时一个多月,抵达碣石。碣石位于东海岸,秦始皇曾到过两次,立石纪功(见第四回)。二世命令在原立石旁再立一石,让文人写文赞颂,称先帝开创基业、守成天下,内容无非是“父传子继,先后共治”之类的套话,文稿写成后,刻于碑上。接着从碣石沿海岸南下,抵达会稽,凡是先帝立过的碑文,二世都派人视察,觉得所刻内容不够称颂先帝的伟大,于是陆续补立碑文,再大加宣扬先帝的恩德和威严,并记录“选择贤明继承人”一事。李斯等人监督工程完工后,上奏汇报,然后前往辽东游历一番,再返回咸阳。

之后,二世又重申法令,加强刑罚,不仅没有修改始皇遗留的制度,反而更加苛刻。百姓虽然不敢反抗,但心中早已不满,暗中抱怨不断。而且二世的帝位,是通过长兄而篡夺的,天下之事若想隐瞒,除非永不为人知,后来终究会慢慢泄露,诸位皇子稍有耳闻,便暗中相互猜疑,或私下私语。偏偏有人把这事告诉了二世,二世因此忧虑,与赵高密谋说:“我即位以来,大臣不服,官吏尚强,诸位皇子也想与我争夺皇位,怎么办?”这几句话正中赵高的下怀,他却故意迟疑不语。二世又反复询问,赵高才缓缓说道:“我早就想说,只是不敢直言,一直保持沉默。”说到“今”字时,便回望左右。二世明白他的意思,立即撤去左右旁人,侧耳倾听。赵高说:“现在朝廷的大臣,大多是世代勋贵,有重大功劳。我原本出身卑微,却蒙陛下提拔,担任上位,掌管内政,大臣们虽表面服从,内心却怏怏不乐,暗中图谋叛乱。若不及时防止,设法抓捕诛杀,我本应受死,连陛下也未必能久安。陛下若想除去祸患,必须大力彰显皇威,雷厉风行,凡是宗室功臣,一律清除,改用一批新提拔的官员。让贫贱之人突然富贵,让地位卑微者突然显贵,他们自然感激报恩,誓死效忠于陛下,陛下才能真正高枕无忧!”二世听后,十分高兴地说:“你说得真好,我完全同意!”赵高说:“这不能随便滥杀,必须有罪可循,才能加罪。”二世点头称是。

几天之后,便立即设立“大狱”,下诏追查并逮捕十二位公子,十位公主,一并收押,也拘禁了一些旧臣近侍,全被审讯。审讯的官员是谁?就是郎中令赵高。赵高得二世委任后,手握大权,哪里还管得了皇族子弟、老臣遗脉?只让将犯人带到台阶前,逼他们承认谋反罪,要求详细供述。公子们原本怀疑,根本没有谋反证据,平时言论也未必有诽谤之语,平白地被当作罪犯,他们如何供述?当然全都在喊冤。赵高却心狠手辣,专靠鞭打拷问,打得公子们痛不欲生。公子们熬不过,只能随口承认,赵高说一句,公子就认一句,赵高说两句,公子就认两句,其他种种诬告都是赵高一手捏造,连公子们都不知道。至于那些被冤枉的官吏,见公子们如此悲惨,干脆也选择一死,承认与公子同谋,免得皮肉受刑。赵高于是顺藤摸瓜,穷追到底,不论是否与他有仇,只要是与他有过节的,统统牵扯进来,最终定为死罪。有些人本来毫无怨恨,只是怕他将来升官,也趁机被罢官贬黜。乐得一网打尽。之后上报二世,二世立即批准,一道圣旨下达,将十二位公子在市集上推出,全部处死,陪死的官吏不计其数。还有十位公主,不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审问,干脆驱赶到杜陵,由二世亲自审问,赵高在旁。胡亥下令她们必须听命。公子高写下请求书曰:“我身为臣子,不孝不忠,无名可立。我请求赐我一死,葬于始皇陵墓旁,只求陛下可怜我。”二世读完,大喜过望,自言自语:“我本想除掉他们,现在他们却主动请死,省掉了我费心,真是知我心意,我便照办。”又自思道:“他或许另有阴谋,假装试探我,我得防着点。”于是召来赵高,把原书给他看。赵高看完后说:“陛下太多疑了,臣子连死都不急,怎么会谋反?”二世于是批准了这封书信,称其孝心可嘉,赏赐十万钱作为丧葬费用。

这道诏令一出,公子高虽然想活,也无法幸免。他与家人诀别,服药自尽,才得以按规定办丧事,安葬在始皇陵墓旁边。总计秦始皇的子女有三四十人,都被二世诛杀殆尽,家产被没收。只有公子高以死相搏,才勉强保全了妻儿,没有一同覆亡。

诗曰:
祖宗作恶,子孙受报,历史教训不可忽视!
天赐孽枝,自相残杀,骨肉之爱竟成仇怨。

欲知二世后续,且看下回分解。

始皇的暴行,甚至超过桀纣。桀纣虽然残暴,但只殃及自己,始皇却在死后仍祸及百姓。妃嫔殉葬,是胡亥的主意,罪责在胡亥,不在始皇。至于工匠封死墓穴,实为始皇所开创的漏洞——如果始皇未曾设置机关弩炮,防止发掘,那么后来的“发现者”便无从借口,胡亥的阴谋也无法生根。由此可见,始皇的暴政不仅在生前,死后也仍残害百姓。始皇一生所想,不过为己、为后嗣,连自己的尸骨都希望长久安眠,却不知项羽会趁机崛起。至于子女被集体诛杀,竟由年少的胡亥亲手完成,骨未寒,后嗣已尽。这种阴险毒辣的阴谋,究竟有何益处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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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东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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