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前汉演义》•第七回 寻生路徐市垦荒 从逆谋李斯矫诏
译文:
秦始皇外出巡视东南地区,走到云梦,途经九嶷山,听说山上埋着舜的坟墓,便登山祭祀。以前他因不满湘山祠而砍伐树木、破坏山林,这次却为何要祭祀舜?于是他继续南下,经过丹阳,抵达钱塘,登上浙江岸边。江上突然涌起滔天巨浪,风浪凶猛,他就改道向西绕行一百多里,从狭窄的水道穿过江面,最终登上会稽山,祭祀大禹陵墓,又祭拜南海。依照以往旧例,他立碑刻文,颂扬自己的功绩。碑上的文字是这样的:
皇帝功业盛大,统一了天下,德行广施,长久不衰。三十有七年,亲自巡视全国,周游四方。于是登上会稽山,考察各地风俗,民众虔诚肃静。群臣颂扬功绩,追溯历史始末,追思先贤。秦始皇建立国家,最初确立法度,明确旧制,规范法律。起初平定法纪,明确官员职责,确立稳定制度。六国诸侯专横跋扈,贪暴凶狠,擅自扩张疆土。他们恣意残暴,倚仗武力,频繁发动战争,暗中联络敌对势力,图谋联合,行为荒谬。内有欺诈阴谋,外有敌人侵犯边境,因此引发祸患。我们以义兵诛杀他们,彻底消灭了暴乱和叛逆,使社会重新安定。圣明的德行广大深远,恩泽遍及天下,没有界限。皇帝统治四方,能听到各种意见,远近皆得清平。治理万物,考察事实,都详细记载。无论贵贱,善恶都如实陈述,毫无隐瞒。整顿礼仪,宣扬教化,规定婚娶制度,子女可出嫁,但若背信不贞则罪当严惩。防止内外勾结,禁止淫乱行为,使男女之间诚实守信。丈夫为妻子而结婚,若妻子逃婚,儿子不得母爱,大家都应崇尚清廉节俭。大力整顿社会风气,天下百姓受到感化,都遵守礼法。大家都遵循正道,和睦安乐,同心协力,顺应命令。百姓生活洁净,人人乐于遵守共同规则,共享太平盛世。此后,尊崇法律,治理国家永无止境,国家安定,无倾覆之忧。群臣颂扬先帝的功绩,特将此碑刻下,以传扬功德。
立碑之后,秦始皇并未久留,便启程北上,经过吴郡,从江乘渡江,再到达海边,前往琅琊。他询问方士徐巿,是否已找到长生不老的仙药。徐巿以求药为名,每年领取大量资财,已花费巨大,但他实际上一直逍遥海上,并未真正去寻找不死药。这次突然被传召,明显是无法及时回报,幸亏他善于言辞,见了秦始皇后,便说:多年来我航海寻找蓬莱,却屡次遇到海中大鲛鱼作祟,掀起风浪,阻挡船只,因此无法登岛取药。我认为,蓬莱的仙药是可以获得的,但必须先除掉鲛鱼;要除掉鲛鱼,唯有挑选善射的弓弩手,乘船前往,一旦看到鲛鱼出现,就立刻连射,必然能将其杀死。秦始皇听到后,不但不责怪他欺骗,反而同意了他的建议,于是选了数百名擅长射箭的人,随驾一同前去射杀鲛鱼。这虽是出于秦始皇求仙心切,容易上当,但也有一部分原因。秦始皇曾梦见过与海神搏斗,未能取胜,只看见海神长得和普通人一样。醒来后询问博士,博士回答说,大海中有神灵,难以见到,平时常有大鱼,如鲛龙,作为征兆。如今陛下对神灵祭祀非常恭敬,却偏偏有这种恶神捣乱,应设法驱除,才能见到善神。这完全是假造的。秦始皇将信将疑,而徐巿的说法又和博士所说的相符,于是便信以为真,决定带上百名弓弩手,亲自督战,想与海神决一死战。这是愚昧至极的行为。他随即从琅琊出发,向北行至荣成山,航行数十里,却不见大鱼或鲛龙。直到到达之罘,才看到一条巨鱼昂首扬尾,时沉时浮,鳞光可见。弓弩手们纷纷站在船头,看到巨鱼立刻纷纷开弓,向鱼射击。瞬间血水四溢,那巨鱼受到大量箭伤,不能存活,缓缓沉入水底。众弓弩手欣喜若狂,报告秦始皇。秦始皇早已看见,便指着那条鱼说,这是恶神,已被射杀,此后便可安心无虞,于是命徐巿再次前往寻找仙药。
徐巿便用原本的船只,载着三千童男童女,以及大量粮食和日用品,再次向东出海。此番东行,已经带有逃离秦朝的意图,打算选择一处安身之地,作为日后避难的落脚点。果然,他们发现了一座荒岛,岛上草木繁茂,无人居住。徐巿带领众人参观多时,又对大家说道:“秦始皇让我们寻找不死药,你们想想,不死药从哪里来?如果空手而归,必定被他怒杀,我们所有人都要被斩首!”众人听到后,不禁痛哭流涕。徐巿又道:“不要哭!不要哭!我已经想出一条活路。你们看这座荒岛,虽然荒芜杂乱,但地热充足,适宜耕种。只要我们数千人共同努力,开垦种田,一定会有收成,生活就有了保障。我们船上已有种子和农具,一动手就能见效。如果担心眼前的困难,我已经准备了足够的粮食,可支持半年的饮食。按照这个办法,我们都能安居乐业,既不必交税,也不必触犯法律,岂不是一举两得吗?”众人鼓掌称善,转悲为喜,纷纷表示愿听从徐巿指挥。徐巿随即分派男女,逐日开垦土地,开垦即耕种,耕种即收获,半年后便有了收成。后来麦子、麻类长得茂盛,禾苗整齐茁壮,把原本荒芜的海岛变成了肥沃的土地。有了粮食,众人便开始建屋居住,划定土地,搭建房屋,起初还寄居在船上,白天出走,晚上返回。后来终于能在岛上安家,不必劳苦往返。徐巿体察人心,还把童男童女配成夫妻,让他们共同生活,夫妻相守,这是最自然、最合人心的安排。众人有了家室,安居乐业,再也不想返回秦地。于是,他们尊奉徐巿为领袖,过上了一种像世外桃源般安宁的生活。后来徐巿年老去世,便在岛上安葬。相传今天日本境内还留有徐巿的古墓,数千年来遗迹不灭,也算是一个真正的殖民者了。哥伦布也未能享有这一功绩,应值得称许。
再说秦始皇仍停泊在海上,想听徐巿回报仙药是否得手,却始终没有消息,只得无奈启程返回。渡河到平原津时,突然感到身体不适,寒热交加,连御膳都吃不下,白天勉强撑着,夜晚更加难以安眠,神志混乱,言语疯癫,仿佛见到神鬼,分不清现实。虽然随行有医生,但诊脉开药毫无效果,病情反而日益加重,最终濒临死亡。左丞相李斯多次探望,见始皇病重,便希望尽快抵达咸阳,催促军队迅速出发。好不容易抵达沙邱,始皇病情已严重到几乎无法挽回。沙邱原本是旧时赵国的行宫,于是只能暂时驻扎于此。李斯清楚始皇将死,本想询问后事,但始皇一向忌讳“死”字,李斯怕触犯禁忌,不敢贸然开口。直到始皇知道自己即将离世,才召李斯和赵高进入,嘱咐他们起草遗书,赐给长子扶苏,命他迅速返回咸阳,等候丧葬。李斯和赵高依照指示写好遗书,呈给秦始皇,但始皇已气息奄奄,只睁着眼睛看着遗书,没有反应。李斯以为他正仔细查看,哪知他已经去世,只有双眼未闭。终究无法瞑目。赵高则机灵,用手轻轻一按,始皇气息全无,突然去世,他立刻将遗书藏入袖中,然后向李斯说明始皇驾崩。李斯震惊不已,急忙筹划后事,却无暇向赵高索取遗书。赵高早已蓄谋不轨。
秦始皇去世时,年仅五十岁,是秦朝的暴君,从此落幕。他总共在位三十七年,若从称“皇帝”开始计算,实际只有十二年。
李斯筹划后,担心始皇突然去世,内外动荡,不如先隐瞒丧事,暂时将始皇的棺木装好,放在一辆辒辌车中,假称始皇还活着,继续启程。一面派赵高传达遗书,催促扶苏返回咸阳。但赵高却怀有阴谋,藏起遗书,私下对胡亥说:“皇上驾崩,却没有分封诸子,反而只赐给长子扶苏,如果扶苏一到,就继承帝位,其他皇子都无封地,岂不是危险?”胡亥回答:“我听说,了解臣下的只有君主,了解儿子的只有父亲,父亲没有留下分封命令,儿子自然应当遵守,何需妄议?”赵高不悦道:“公子错了!现在天下大权,全掌握在公子你、赵高和丞相三人手里,希望公子早早谋划,要知道,当权者可以控制你,你也可以控制权力,这与普通人完全不同,怎可错过?”胡亥勃然大怒:“废长立幼,就是不义;违背父命,就是不孝;自认无能,为求富贵而妄图,便是不材,三件事都违背了道德,如果贸然行事,必将导致自身危亡,国家也必将动摇,社稷将不再延续!”此时胡亥尚有良心,因此说话如此。赵高冷笑道:“我听说,商汤、周武王杀君自立,天下都称其为忠义,不算是不忠;卫辄拒绝父亲命令,国人全都称服,孔子也默许,不算是不孝。古来圣贤做事,不拘小节,崇尚大义,权变才是关键,怎能死守旧规?若此时不采取行动,日后必定后悔,希望公子听从我的建议,果断行动,日后必定成功。”小人之言,往往在荒谬中说出道理,足以迷惑人心。这几句说完,竟让胡亥也心动,沉默良久后,叹道:“现在皇上还未下葬,丧事还未结束,怎能为这事而急于行动?”赵高见他说这话,便接言道:“时机啊,时机啊,稍纵即逝!我自能说服丞相,不必公子费心。”说完便离开,胡亥也不拦阻,任其自去。胡亥已被赵高所蛊惑。
赵高离开后,便去找李斯,李斯便问:“皇上的遗书已经发出了吗?”赵高说:“这封书现在在胡亥手中,我正为此事与你商议。如今皇上驾崩,外界尚未知晓,所授遗书只有我和你事先得知。太子究竟属于谁,全凭你和我口述,你心中的想法是怎样的?”李斯闻言大惊:“你从何处得知的?这是亡国之言,岂是臣子可以议论的?”赵高说:“你不必惊慌。我有五件事,想请君侯自问。”李斯说:“你说来听听。”赵高说:“你不必问我,应该自己问自己。你是否能与蒙恬相比?功绩是否能及蒙恬?谋略是否能及蒙恬?是否能获得百姓支持,不被怨恨?与皇长子的关系是否比蒙恬更亲近?”李斯说:“这五点我确实不如蒙恬,不知你为何如此指责?”赵高说:“我身为内廷小官,有幸略懂文书,参与秦宫二十余年,从未见过秦朝封赏功臣,能传到子孙二代。且将相后代,常被诛杀。皇帝有二十余子,你深悉其情,长子扶苏刚毅勇猛,若能继位,一定会重用蒙恬为丞相,那时你还能保全名位,荣归故里吗?我曾教导胡亥,见他仁慈宽厚,轻财重士,虽然口才平庸,但心地清明,诸位公子中无人能及,为何不立他为君主共图大业?”李斯说:“你不要再说了!我接受主上遗诏,顺天应命,得失利害,早已不在意。”赵高又说:“安与危可以相互转化,安全与危险随时可能转化,如果天下安危不定,怎称明智?”李斯变脸色道:“我本是上蔡的平民,蒙受皇恩提拔,成为丞相,官至通侯,子孙皆可享受俸禄,这是皇帝特别的恩宠,希望以国之安危托付于我,我怎敢辜负?忠臣不怕死,孝子不怕苦,我只求尽职尽责罢了!希望君侯不要再生异心,以免我获罪。”赵高见其态度动摇,便进一步用言语施压道:“圣人之道没有固定法则,随形势变化,看到表象推知根本,明白末节以洞察归宿。如今天下权力掌握在胡亥手中,我已完全顺应胡亥意愿,可以得势。我与君侯交往多年,不敢不直言相告。君侯经验丰富,应当明白利害关系。依势制势为惑,依下制上为贼。秋霜降,草花落,水波动,万物生长,势不可逆,理所当然,君侯难道没有察觉吗?”依然用利害相逼。李斯感慨道:“我听说,晋国更换太子,三世不安;齐桓公兄弟争位,最终身死为戮;纣王杀害亲族,不听劝谏,国家最终灭亡。总之,违背天意,宗庙也难享安宁,我作为凡人,怎敢参与这种叛逆?”未直接指责赵高之罪,反而以迂腐之词搪塞,最终心为所夺。赵高故作生气道:“如果你仍怀疑,我也不再多说。我只留下几句话作为最后忠告。如果上下一致,事情才能长久;如果内外一致,事情才无虚实。如果你听从我的计谋,便可成为通侯,世代称王,长寿如松,智慧如孔子、墨子。若你执意不从,必将祸及子孙,眼下恐怕也难以幸免。我真是为你担忧,请君侯自行选择吧。”说完起身准备离开。李斯一想,此事事关重大,胡亥与赵高已合谋,他一人无法抗衡,若不从,必遭奇祸;若从,又感到违背良心,一时无法决断,不禁仰天长叹,垂泪自语道:“我生于不幸,偏偏身处乱世,既不能死,又该如何托付性命!主上未负于我,我却要辜负了君主!”你看看他后来是否真能活命?
赵高见李斯已答应,非常高兴,立刻离开。随后催促车队日夜兼程,穿越井陉,越过九原,经过蒙恬主持修建的驰道,直奔咸阳。都城留守冯去疾等人出城迎接,赵高传令,皇帝病情严重,不必上朝,冯去疾等人未察觉是伪造,便拉着辒辌车迅速进入咸阳。巧的是,此前胡亥的心腹从上郡归来,报告说扶苏自杀了,蒙恬已被逮捕。胡亥、赵高、李斯三人闻讯,全都大喜。作者不禁叹息道:
扶苏并未真正死去,秦朝已陷入混乱,谁料阴谋得逞,反而自鸣得意!祸患早已注定,却反而因此而欣喜!这真是忘国、忘身!
想知道扶苏到底是如何自杀,以及蒙恬被抓的具体情况,待下回继续叙述。
徐巿不过是个方士,以奇术欺骗秦始皇,其用心险恶,与卢生相似。但他的后半生航海到海外,开垦荒岛,不能不说是一种殖民行为,比起卢生等人只求个人远行、图谋私利,要高明得多。秦始皇残暴,死于沙邱,赵高怀有阴谋,唆使胡亥废长立幼,又唆使李斯参与。胡亥年少轻狂,被赵高蒙蔽,尚可理解;而李斯身为丞相,位居通侯,曾受始皇的托付,竟然心甘情愿参与阴谋,这难道是大臣应有之德吗?虽然暴秦之罪,上通于天,但若不是如此,不足以导致灭亡。李斯身为丞相,本应懂得治国之道,平时不能匡正君主,临变又不思除奸,只顾营私谋利,竟一同参与废立阴谋,按《春秋》的记事原则,应为首恶,赵高仅居次位。因此,本回标题特别点出李斯,暗含《春秋》的正义之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