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前漢演義》•第五回 信佞臣盡毀詩書 築阿房大興土木

卻說蒙恬方監築長城,連日趕造,忽又接到始皇詔旨,乃是令他再逐匈奴。蒙恬已返入河南,至此不敢違詔,因復渡河北進,拔取高闕陶山北假等地。再北統是沙磧,不見行人,蒙恬乃停住人馬,擇視險要,分築亭障,仍徙內地犯人居守,然後派人奏報,佇聽後命。嗣有復詔到來,命他回駐上郡,於是拔塞南歸,至行宮朝見始皇。始皇正下令回都,匆匆與蒙恬話別,使他留守上郡,統治塞外。並命闢除直道,自九原抵雲陽,悉改坦途。蒙恬唯唯應命,當即送別始皇,依旨辦理。此時的萬里長城,甫經修築,役夫約數十萬,辛苦經營,十成中尚只二三成,粗粗告就,偏又要興動大工,開除直道,這真是西北人民的厄運,累得叫苦不迭!又況西北一帶,多是山地,層嶺複雜,深谷瀠洄,欲要一律坦平,談何容易。怎奈這位蒙恬將軍,倚勢作威,任情驅迫,百姓無力反抗,不得不應募前去,今日塹山,明日堙谷,性命卻拚了無數,直道終不得完工;所以秦朝十餘年間,只聞長城築就,不聞直道告成,空斷送了許多民命,耗費了許多國帑,豈不可嘆!一片淒涼嗚咽聲。  越年爲秦始皇三十三年,始皇既略定塞北,復思征服嶺南,嶺南爲蠻人所居,未開文化,大略與北狄相似,惟地方卑溼,氣候炎熇,山高林密等處,又受熱氣燻蒸,積成瘴霧,行人觸着,重即傷生,輕亦致病,更利害的是毒蛇猛獸,聚居深箐,無人敢攖。始皇也知路上艱難,不便行軍,但從無法中想出一法,特令將從前逃亡被獲的人犯,全體釋放,充作軍人,使他南征。又因兵額不足,再索民間贅婿,勒令同往。贅婿以外,更用商人充數,共計得一二十萬人,特派大將統領,剋日南行。可憐咸陽橋上,爺孃妻子,都來相送,依依惜別,哭聲四達。那大將且大發軍威,把他趕走,不準喧譁。看官,你道這贅婿商人,本無罪孽,爲何與罪犯並列,要他隨同出征呢?原來秦朝舊制,凡入贅人家的女婿,及販賣貨物的商人,統視作賤奴,不得與平民同等,所以此次南征,也要他行役當兵。這班贅婿商人,無法解免,沒奈何辭過父母,別了妻子,銜悲就道,向南進行。途中越山逾嶺,備嘗艱苦,好多日才至南方,南蠻未經戰陣,又無利械,曉得甚麼攻守的方法,而且各處散居,勢分力薄,驀然聽得鼓聲大震,號炮齊鳴,方纔有些驚疑。登高遙望,但見有大隊人馬,從北方迤邐前來,新簇簇的旗幟,亮晃晃的刀槍,雄糾糾的武夫,惡狠狠的將官,都是生平未曾寓目,至此才得瞧着,心中一驚,腳下便跑,那裏還敢對敵?有幾個蠻子蠻女,逃走少慢,即被秦兵上前捉住,放入囚車。再向四處追逐蠻人,蠻人逃不勝逃,只好匍匐道旁,叩首乞憐,情願充作奴僕,不敢抗命。敘寫南蠻,與前回北伐匈奴時,又另是一種筆墨。其實秦兵也同烏合,所有囚犯贅婿商人,統未經過訓練,也沒有甚麼技藝,不過外而形式,卻是有些可怕,僥倖僥倖,竟得嚇倒蠻人,長驅直入。不到數旬,已將嶺南平定,露布告捷。旋得詔令頒下,詳示辦法,命將略定各地,分置桂林南海象郡,設官宰治。所有嶺南險要,一概派兵駐守。嶺南即今兩粵地,舊稱南越,因在五嶺南面,故稱嶺南。五嶺就是大庾嶺,騎田嶺,都龐嶺,萌渚嶺,越城嶺,這是古今不變的地理。惟秦已取得此地,即將南征人衆,留駐五嶺,鎮壓南蠻。又復從中原調發多人,無非是囚犯贅婿商人等類,叫他至五嶺間助守,總名叫做謫戍,通計得五十萬人。這五十萬人離家遠適,長留嶺外,試想他願不願呢!近來西國的殖民政策,也頗相似,但秦朝是但令駐守,不令開墾,故得失不同。  獨始皇因平定南北,非常快慰,遂在咸陽宮中,大開筵宴,遍飲羣臣。就中有博士七十人,奉觴稱壽,始皇便一一暢飲。僕射周青臣,乘勢貢諛,上前進頌道:“從前秦地不過千里,仰賴陛下神聖,平定海內,放逐蠻夷,日月所照,莫不賓服,當今分置郡縣,外輕內重,戰鬥不生,人人樂業,將來千世萬世,傳將下去,還有甚麼後慮?臣想從古到今,帝王雖多,要象陛下的威德,實是見所未見,聞所未聞。”始皇素性好諛,聽到此言,越覺開懷。偏有博士淳于越,本是齊人,入爲秦臣,竟冒冒失失的,起座插嘴道:“臣聞殷周兩朝,傳代久遠,少約數百年,多約千年,這都是開國以後,大封子弟功臣,自爲枝輔。今陛下撫有海內,子弟乃爲匹夫,倘使將來有田常等人,從中圖亂,淳于越究是齊人,所以僅知田常。若無親藩大臣,尚有何人相救?總之事不師古,終難持久,今青臣又但知諛媚,反爲陛下重過,怎得稱爲忠臣!還乞陛下詳察!”始皇聽了,免不得轉喜爲怒,但一時卻還耐着,便即遍諭羣臣,問明得失。當下有一大臣勃然起立,朗聲啓奏道:“五帝不相因,三王不相襲,治道無常,貴通時變。今陛下手創大業,建萬世法,豈愚儒所得知曉!且越所言,系三代故事,更不足法,當時諸侯並爭,廣招遊學,所以百姓並起,異議沸騰,現在天下已定,法令畫一,百姓宜守分安已,各勤職業,爲農的用力務農,爲工的專心作工,爲士的更應學習法令,自知避禁,今諸生不思通今,反想學古,非議當世,惑亂黔首,這事如何使得?願陛下勿爲所疑!”始皇得了這番言語,又引起餘興,滿飲了三大觥,才命散席。看官道最後發言的大員,乃是何人?原來就是李斯。李斯此時,已由廷尉升任丞相,他本是創立郡縣,廢除封建的主議,見第二回。得着始皇信用,毅然改制,經過了六七年,並沒有甚麼弊病,偏淳于越獨來反對,欲將已成局面,再行推翻,真正是豈有此理!爲此極力駁斥,不肯少容。淳于越卻是多事。到了散席回第,還是餘恨未休,因復想出嚴令數條,請旨頒行,省得他人再來饒舌。當下草就奏章,連夜繕就,至翌晨入朝呈上,奏中說是:  丞相李斯昧死上言:古者,天下散亂,莫之能一,是以諸侯並作,語皆道古以害今,飾虛言以亂實,人善其所私學,以非上之所建立。今皇帝並有天下,別黑白而定一尊。私學而相與非法教,人聞令下,則各以其學議之。入則心非,出則巷議,誇主以爲名,異趣以爲高,率羣下以造謗。如此弗禁,則主勢降乎上,黨與成乎下。禁之便!臣請:史書非秦紀皆燒之;非博士官所職,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,悉詣守尉雜燒之;有敢偶語詩書,棄市;以古非今者族;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。令下三十日不燒,黥爲城旦。刺面成文爲黥,即古墨刑,城旦系發邊築城,每旦必與勞役,爲秦制四歲刑。所不去者,醫藥卜筮種樹之書,若欲有學法令,以吏爲師。龐言息而人心一,天下久安,永譽無極。謹昧死以聞。  這篇奏章,呈將進去,竟由始皇親加手筆,批出了一個可字。李斯當即奉了制命,號令四方,先將咸陽附近的書籍,一體搜索,視有詩書百家語,盡行燒燬,依次行及各郡縣,如法辦理。官吏畏始皇,百姓畏官吏,怎敢爲了幾部古書,自致犯罪,一面將書籍陸續獻出,一面把書籍陸續燒完,只有曲阜縣內孔子家廟,由孔氏遺裔藏書數十部,暗置複壁裏面,才得保存。此外如窮鄉僻壤,或尚有幾冊留藏,不致盡焚,但也如麟角鳳毛,不可多得。惟皇宮所藏的書籍,依然存在,並未毀去,待至咸陽宮盡付一炬,燒得乾乾淨淨,文獻遺傳,也遭浩劫,煞是怪事!無非愚民政策。  一年易過,便是始皇三十五年,始皇厭故喜新,又欲大興土木,廣築宮殿,乘着臨朝時候,面諭羣臣道:“近來咸陽城中,戶口日繁,屋宇亦逐漸增造,朕爲天下主,平時居住只有這幾所宮殿,實不敷用。從前先王在日,不過據守一隅,所築宮廷,不妨狹小,自朕爲皇帝后,文武百官,比前代多寡不同,未便再拘故轍。朕聞周文都豐,周武都鎬,豐鎬間本是帝都,朕今得在此定居,怎得不擴充規制,抗跡前王!未知卿等以爲何如?”羣臣聞命,當然連聲稱善,異口同辭。於是在渭南上林苑中,營作朝宮,先命大匠繪成圖樣,務期規模闊大,震古鑠今,各匠役費盡心思,才得制就一個樣本,呈入御覽。復經始皇按圖批改,某處還要增高,某處還要加廣,也費了好幾日工夫,方將前殿圖樣,斟酌完善,頒發出去,令他照樣趕築;此外陸續批發,次第經營。匠役等既經奉命,就將前殿築造起來,役夫不足,當由監工大吏,發出宮刑徒刑等人,一併作工,逐日營造。相傳前殿規模,東西五百步,南北五十丈,分作上下兩層,上可坐萬人,下可建五丈旗,四面統有迴廊,可以環繞,廊下又甚闊大,無論高車駟馬,儘可驅馳。再經殿下築一甬道,直達南山,上面都有重檐覆蓋,迤邐過去,與南山相接,就從山巔豎起華表,作爲闕門。殿闕既就,隨筑後宮,五步一樓,十步一閣,不消細說。監工人員,與作工役夫,統已累得力盡筋疲,纔算把前殿營造,大略告就。偏始皇又發詔令,說要上象天文,天上有十七星,統在天極紫宮後面,穿過天漢,直抵營室。今咸陽宮可仿天極,渭水不啻天漢,若從渭水架起長橋,便似天上十七星的軌道,可稱閣道。因此再命加造橋樑,通過渭水。渭水兩岸,長約二百八十步,築橋已是費事,且橋上須通車馬,不能狹隘,最少需五六丈,這般巨工,比築宮殿還要加倍。始皇也不管民力,不計工費,但教想得出,做得到,便算稱心。需用木石,關中不足,就命荊蜀官吏,隨地採辦,隨時輸運。工役亦依次徵發,逐屆加添,除匠人不計外,如宮徒兩刑犯人,共調至七十萬有奇。他尚以爲人多事少,再分遣築宮役夫,往營驪山石槨,所以此宮一築數年,未曾全竣,到了始皇死後,尚難完成。惟當時宮殿接連,照圖計算,共有三百餘所,關外且有四百餘所,復壓至三百多里,一半已經築就,不過裝璜堊飾,想還欠缺,就中先造的前殿,已早告成。時人因他四阿旁廣,叫做阿房。其實始皇當日,欲俟全工落成,取一美名,後來病死沙邱,終不能償此宿願,遂至阿房宮三字,長此流傳,作爲定名了。實是幻影。  且說始皇既築阿房宮,不待告竣,便將美人音樂,分宮佈置,免不得有一番忙碌。適有盧生入見,始皇又惹起求仙思想,便問盧生道:“朕貴爲天子,所有制作,無不可爲,只是仙人不能親見,不死藥無從求得,如何是好!”盧生便信口答道:“臣等前奉詔令,往求仙人,並及靈芝奇藥,曾受過多少風波,終未能遇,這想是有鬼物作祟,隱加阻害。臣聞人主欲求仙術,必須隨時微行,避除惡鬼,惡鬼遠離,真人便至;若人主所居,得令羣臣知曉,便是身在塵凡,不能招致真人,真人入水不濡,入火不爇,乘雲駕霧,到處可至,所以萬年不死,壽與天地同長。今陛下躬親萬機,未能恬淡,雖欲求仙,終恐無益。自今以後,願陛下所居宮殿,毋使外人得知,然後仙人可致,不死藥亦可得呢。”全是瞎說。這一席話,說得始皇爽然若失,不禁欷歔道:“怪不得仙人難致,仙藥難求!原來就中有這般阻難,朕今才如夢初覺了。但朕既思慕真人,便當自稱真人,此後不再稱朕,免爲惡鬼所迷。”面前就是惡鬼,奈何不識。盧生即順勢獻諛道:“究竟陛下聖明天縱,觸處洞然,指日就可成仙了。”指日就要變鬼了。說畢,即頓首告退。看官試想始皇爲人,雖然有些癡呆,究竟非婦孺可比;況併吞六國,混一區宇,總有一番英武氣象,爲甚麼聽信盧生,把一派荒誕絕倫的言語,當作真語相看,難道前此聰明,後忽愚昧麼?小子聽得鄉村俗語云:聰明一世,懵懂一時,越是聰明越是昏,想始皇一心求仙,所以不多思索,誤入迷途呢。  自經始皇迷信邪言,遂令咸陽附近二百里內,已成宮觀二百餘所,統要添造複道甬道,前後聯接,左右遮蔽,免得遊行時爲人所見,瞧破行蹤。並令各處都設帷帳,都置鐘鼓,都住妃嬙,其餘一切御用物件,無不具備。今日到這宮,明日到那宮,一經趨入,便是喫也有,穿也有,侑觴伴寢,一概都有。只是這班宋子齊姜,吳姬趙女,撥入阿房宮裏,伺候顏色,打扮得齊齊整整,嫋嫋婷婷,專待那巫峽襄王,來做高唐好夢。有幾個僥倖望着,總算不虛此生,仰受一點聖天子的雨露。但也不過一年一度,彷彿牛郎織女,只許七夕相會,還有一半晦氣的美人,簡直是一生一世,盼不到御駕來臨,徒落得深宮寂寂,良夜悽悽。後人杜牧嘗作阿房宮賦,中有數語云:  妃嬪媵嬙,王子皇孫,辭樓下殿,輦來於秦。朝歌夜弦,爲秦宮人。明星熒熒,開妝鏡也;綠雲擾擾,梳曉鬟也;渭流漲膩,棄脂水也;煙斜霧橫,焚椒蘭也;雷霆乍驚,宮車過也;轆轆遠聽,杳不知其所之也。一肌一容,盡態極妍,縵立遠視,而望幸焉,有不得見者,三十六年。  內多怨女,外多曠夫,興朝景象,豈宜若此!那始皇尚執迷不悟,鎮日裏微行宮中,不使他人聞知。且令侍從人員,毋得漏泄,違命立誅。侍從自然懍遵,不過始皇是開國主子,究竟不同庸人,所有內外奏牘,仍然照常批閱,凡一切築宮人役,勞績可嘉,便令徙居驪邑雲陽,十年免調。總計驪邑境內,遷住三萬家,雲陽境內,遷住五萬家,又命至東海上朐界中,立石爲表,署名東門。他以爲皇威廣被,帝德無涯,那知百姓都願守土著,不樂重遷,雖得十年免役,還是怨多感少,忍氣吞聲。始皇何從知悉?但覺得言莫予違,快樂得很。  一日遊行至梁山宮,登山俯矚,忽見有一隊人馬,經過山下,武夫前呵,皁吏後隨,約不下千餘人,當中坐着一位寬袍大袖的人員,也是華麗得很,可惜被羽蓋遮住,無從窺見面目。不由的心中驚疑,便顧問左右道:“這是何人經過,也有這般威風?”左右仔細審視,才得據實復陳。爲了一句答詞,遂令始皇又起猜嫌。小子有詩詠道:  欲成大德務寬容,寧有苛殘得保宗!  怪底秦皇終不悟,但工溪刻好行兇。  究竟山下是何人經過。容至下回發表。      始皇之南征北略,已爲無名之師,顧猶得曰華夷大防,不可不嚴,乘銳氣以逐蠻夷,亦聖朝所有事也。乃誤信李斯之言,燒詩書,燔百家語,果奚爲者?詩書爲不刊之本,百家語亦有用之文,一切政教,恃爲模範,顧可付諸一炬乎?李斯之所以敢爲是議者,乃隱窺始皇之心理,揣摩迎合耳。天下非一人之天下,豈一人所得而私?始皇不知牖民,但務愚民,彼以爲世人皆愚,而我獨智,則人莫予毒,可以傳世無窮。庸詎知其不再傳而即止耶!若夫阿房之築,勞役萬民,圖獨樂而忘共樂,徒令怨女曠夫,充塞內外,千夫所指,無疾而死,況怨曠者之數不勝數乎!其亡也忽,誰曰不宜!

譯文:

蒙恬正負責修建長城,連續多日加緊施工,突然又接到秦始皇的詔書,命令他再度出兵攻打匈奴。蒙恬已返回河南,得知命令後不敢抗命,便再次渡過黃河向北進發,奪取了高闕、陶山以北的假地等地區。此後進入荒漠地帶,不見行人,蒙恬便停下軍隊,勘察地形險要之處,分段建立瞭望亭和防禦堡壘,並將中原的罪犯遷移到這裏駐守,然後派人上報朝廷,等候進一步命令。不久又收到新的詔令,命他返回上郡駐守,於是撤兵南下,到達行宮朝見秦始皇。當時秦始皇正準備返回咸陽,匆忙與蒙恬話別,命他留守上郡,管理邊疆地區,並下令開鑿“直道”,從九原郡直達雲陽,將原來的曲折道路全部改爲筆直坦途。蒙恬表示遵命,隨即送別秦始皇,按旨執行。

此時,萬里長城雖然剛剛建成,卻仍只有約數十萬勞工辛苦修建,十成中僅完成二三成,勉強完工。秦始皇卻又要強行啓動另一項浩大工程——修建“直道”,這對西北百姓來說是巨大的災難,百姓苦不堪言。西北多山地,山嶺縱橫,深谷曲折,要將整片區域全部平整爲筆直大道,談何容易?然而蒙恬依仗權勢,肆意強令百姓勞作,百姓無力反抗,只能被迫應徵。有的被挖山,有的被填谷,無數人因此喪生,結果“直道”終究未能完工。秦朝十餘年間,人們只聽說長城修好了,卻從未聽說直道建成,白白送走了無數性命,耗盡了國家財政,實乃令人痛心之事!

到了第二年,即秦始皇三十三年,始皇在徹底平定北方之後,又想征服嶺南地區。嶺南原本是蠻人居住之地,文化落後的原始部落,雖與北方的匈奴類似,但地方低溼,氣候炎熱,山高林密,溼熱氣流匯聚成瘴氣,人們一旦進入就容易生病,輕則得病,重則死亡。更可怕的是,毒蛇猛獸遍佈深山密林,沒有一個人敢隨意進入。始皇也知道路程艱難,不宜輕易出兵,但仍然想出一策——下令釋放所有被囚禁的逃犯,讓他們充軍南征。同時,兵員不足,又強迫百姓交出“贅婿”(娶了女方家女兒的女婿)隨軍前往。此外,還強迫商人加入,共計徵調一二十萬人,由大將統率,立即南下。可憐在咸陽橋頭,百姓父母妻子紛紛前來送行,依依惜別,哭聲響徹四方。

然而,這位大將卻仗勢欺人,將送行的百姓強行驅趕,不準大聲哭泣。官員認爲:這些贅婿和商人本無罪過,爲什麼要和罪犯一樣隨軍出征呢?原來在秦國舊制中,凡是娶了女家女兒的贅婿,以及從事貿易的商人,都被視爲地位卑微的“賤民”,與普通百姓不同,因此這次南征,也必須讓他們參與勞役。

這些贅婿和商人無法逃避,只得告別父母,離開妻子,含淚出發,向南方進發。途中翻山越嶺,歷經艱苦,好幾天纔到達嶺南。南蠻從未經歷過戰爭,也沒有武器裝備,對攻防手段一無所知,且各部落分散居住,力量薄弱。當突然聽到戰鼓震天、號炮齊鳴,才略感驚恐。登高遠望,只見龐大的秦軍隊伍從北方緩緩而來,旗幟鮮亮,刀槍明亮,士兵氣勢洶洶,官員兇狠狠戾,都是他們平生從未見過的景象,頓時驚慌失措,腳底發軟,哪裏還敢迎敵?有幾個蠻人或女子逃得慢,被秦軍抓住,關入囚車。秦軍四下搜捕,蠻人一路逃竄,最終只能趴在地上,磕頭求饒,願意當奴隸,不敢反抗。這一段描寫,與之前對北伐匈奴的記述完全不同,顯得更荒誕、更殘酷。

其實,秦軍本身也毫無戰鬥力,囚犯、贅婿、商人皆未經訓練,沒有軍事技能,只是在外表上顯得威嚴,僥倖之下,竟然嚇退了南蠻,長驅直入。不到幾個月,便平定了嶺南。朝廷隨即下達詔書,說明治理辦法,下令在當地設立桂林、南海、象郡,設置官吏進行治理。所有嶺南的戰略要地,都派兵駐守。嶺南即今廣東、廣西一帶,古稱“南越”,因位於五嶺以南,故稱“嶺南”。五嶺包括大庾嶺、騎田嶺、都龐嶺、萌渚嶺、越城嶺,這是亙古不變的地理名稱。秦朝攻佔此地後,將南征的官兵留下守在五嶺地區,鎮壓南蠻。同時又從中原調派大量人員前往,包括囚犯、贅婿、商人等,統稱爲“謫戍”,總數達五十萬人。這五十萬人遠走他鄉,長期留在邊地,他們願意嗎?這與當今某些殖民政策頗爲相似。但秦朝只是讓人駐守,不允許開發土地,因此得失截然不同。

秦始皇因平定南北而極爲高興,便在咸陽宮大擺酒宴,宴請羣臣。羣臣中七十名博士舉杯祝壽,始皇一一暢飲。僕射周青臣趁機進言頌揚道:“從前秦國不過千里之地,仰賴陛下神聖,平定全國,驅逐蠻夷,天下無不歸附。如今劃分郡縣,外輕內重,不生戰亂,百姓安居樂業。將來千秋萬世,傳下去也毫無後患。從古至今,帝王雖多,能有如陛下的德行,實屬前所未有。”始皇一向喜歡聽奉承之言,聽到此話,心情大悅。

然而,博士淳于越,原本是齊國人,後來進入秦國爲官,竟然冒失地站起身來插話:“臣聽說殷商與周朝,傳國時間長久,少的幾百年,多的上千年來,這是開國之後,分封子弟功臣,作爲輔助力量。如今陛下統一天下,卻只將子弟當作普通人,如果日後出現田常一類的叛亂,又怎能有人來保護國家?畢竟我是齊人,只瞭解田常的事例。如果沒有親族大臣輔助,又怎能相互支持?總之,不效法古制,終究難以長久。如今青臣只知道奉承,反而比陛下更過分,怎能稱之爲忠臣?請陛下明察!”始皇聽後,從高興轉爲憤怒,但一時忍耐,便召集羣臣,詢問他們的看法。

於是有位大臣當場站起,大聲奏道:“五帝不因襲前朝,三王不模仿舊法,治國之道是不斷變化的。如今陛下開創大業,建立萬世之法,豈是愚昧儒生能懂的呢?淳于越所言,不過是三代舊制,根本不適用。當時諸侯並立,廣招遊學之士,導致百姓起鬨,意見紛爭。如今天下已定,法令統一,百姓就應安分守己,各盡其職——農民務農,工匠做工,士人應學習法令,自知避禁。如今許多讀書人不理解當今實際,反而想學古制,批評時政,擾亂百姓,這怎麼能允許?希望陛下不要被這些言論所困擾!”始皇聽後,情緒更加高漲,一口氣飲下三大碗酒,才宣佈散席。那麼,最後發言的人是誰呢?原來正是李斯。此時的李斯已被提拔爲丞相,他正是推動中央集權、廢除分封制度的主要人物,深得始皇信任。經過六七年的推行,這套制度運行良好,毫無弊端。偏偏淳于越卻出來反對,想推翻已成格局,這是何等荒唐!於是李斯極力反駁,絕不容許。淳于越卻是多事之徒,散席回家後仍心有不甘,於是又想出幾條嚴厲法令,請求皇帝批准頒佈,以免別人再說話。

當晚,李斯草擬奏章,連夜完成,第二天清晨進宮呈上。奏章內容如下:

“丞相李斯冒死奏言:古時候天下混亂,無法統一,故諸侯並起,人們都引經據典來反對現實,用虛言擾亂真相,人們只喜歡自己的私學,去否定朝廷頒佈的正統教義。如今陛下統一天下,分辨黑白,確立唯一權威。若有人私下學習非官方認可的學說,聽到政令後,便根據己見進行議論。入朝則內心不服,出門則在街巷議論,誇耀君主爲名,標新立異爲高,帶整個下層民衆去誹謗朝廷。如果不禁止,就會導致君主威信下降,黨派勢力形成。因此,必須禁止!我請求:除秦朝正史外,任何書籍一經發現,必須焚燬;凡非博士官負責的,天下的百姓若有藏有《詩》《書》或諸子百家之書的,都須前往守衛官吏處,一律燒燬;若有私下談論《詩》《書》的,當場處死;若有人以古諷今的,全族處死;官吏知情不報的,也與該人同罪。命令下達三十日內不焚燒者,臉上刺字,充作城旦刑(邊地築城勞役,每日勞作)。刺面爲墨刑,即古時的刑罰,城旦刑是秦制,服刑四年的勞役。所保留的書籍,只有醫藥、占卜、種樹等實用之書,若想學習法令,可向官吏請教。這樣,禁絕異見,人心統一,天下長久安穩,永享太平。謹冒死上奏。”

這份奏章呈上後,秦始皇親自批閱,寫了一個“可”字。李斯隨即遵命,下令全國執行。首先在咸陽附近搜查書籍,凡發現《詩》《書》或百家言論的,全部焚燬,隨後逐級推廣,各郡縣照辦。官吏畏懼始皇,百姓懼怕官府,誰敢爲幾本古書而觸犯法律?於是許多百姓只好主動獻出藏書,又被迫燒燬,只有曲阜孔子家廟,由孔氏後裔偷偷藏了幾十部書,藏在夾壁中才得以保存。其他偏遠地區或有零星留存,但如麟角鳳毛,極爲稀少。皇宮收藏的書籍仍然存在,並未被焚燬,直到咸陽宮最終被徹底焚燬,所有典籍全部化爲灰燼,文化傳承幾乎斷絕,實在令人痛惜!這純粹是統治者愚民政策的產物。

一年之後,即秦始皇三十五年,始皇厭倦舊事,喜新厭舊,又想大興土木,廣建宮殿。在臨朝之際,對羣臣說道:“如今咸陽人口日益增多,住宅也逐漸擴建,我作爲天下之主,日常居住的宮殿卻不夠用。從前先王只佔一小片區域,宮廷不大,足夠使用。而我當皇帝之後,文武官員人數大大增加,不能再沿襲舊制。聽說周文王定都於豐,周武王定都於鎬,豐鎬之間本來就是帝都,如今我得以在此定居,怎能不擴大規模,與前代帝王媲美?諸位以爲如何?”羣臣自然紛紛附和,一致稱善。於是便在渭水南岸的上林苑中,開始修建朝宮。先命工匠設計圖樣,力求廣闊宏偉,震驚古今,工匠們費盡心機,終於完成樣品,呈送皇帝審閱。又經始皇反覆修改,增加高度和寬度,耗費幾日才定稿,然後下令照此修建。工匠們接到命令後,立即着手建造,因人力不足,便徵調監工官員,動用宮刑犯人、徒刑犯人一同參與修建。

據傳,前殿東西寬五百步,南北五十丈,分爲上下兩層,上層可容納萬人,下層可豎立五丈高的旗幟,四面設迴廊環繞,廊下十分寬闊,高車駟馬都可以隨意馳騁。在殿前修建一條長廊,直達南山,廊道頂部有重檐覆蓋,蜿蜒延伸,與南山相接,在山頂豎起華表,作爲宮門。宮殿建成後,隨即修建後宮,每五步建一座樓,每十步建一座閣,不細述。監工和勞役們早已疲憊不堪,才勉強完成前殿基礎。然而始皇又下詔,說要效仿天上格局——天上十七顆星,位於天極紫宮之後,穿越銀河,直抵營室星。如今咸陽宮可模仿天極,渭水就像銀河,如果在渭水架一座長橋,便如同天上的十七星軌道,可稱“閣道”。於是下令再建橋樑,穿越渭水。

渭水兩岸長達二百八十步,修橋已是艱難,且橋面必須能通行車馬,不能過窄,至少要五六丈寬,這項工程更爲龐大,甚至比修宮殿還要費力。始皇不顧民力,不計花費,只要想得到、做得到,就認爲稱心如意。所需木材、石材,關中地區不足,便命令荊楚、蜀地的官吏就近採辦、及時運輸。工匠和役夫也不斷徵發,逐年增加。除了工匠外,宮刑犯人和徒刑犯人共徵集到七十萬人以上。他仍覺得人多事少,於是又分派更多勞力去修建驪山陵墓,因此這座宮殿修建數年,始終未完成。直到始皇去世後,仍然無法竣工。當時宮殿連綿不斷,計有三百多座,關外還有一千多座,佔地三百多里,其中一半已經完工,只是裝飾和修繕尚未到位,其中最先建成的前殿,已提前完成。當時因宮殿四面高廣,被稱爲“阿房”。其實始皇當初只是想等全部工程完成後,再取個好名字,但因爲病死在沙丘,未能實現這個願望,所以“阿房宮”之名便流傳至今,成爲定名了——這其實只是個虛幻的傳說。

再說,始皇修建阿房宮尚未完工,便着手安排美人音樂,分宮佈置,忙碌不已。恰逢盧生入見,始皇又想起求仙之事,便問他:“我身爲天子,一切願望都應可成,只是仙人無法親眼見到,不死之藥也無法得到,該怎麼辦呢?”盧生信口胡謅道:“臣等曾奉命前往尋找仙人和靈芝奇藥,經歷了無數風波,終究未能成功,這是有鬼神作祟,故意阻攔。我認爲,人主若想求仙,必須時常祕密行動,避開惡鬼,一旦惡鬼遠離,真正的仙人就會出現。因此,若能祕密行走,就能見到神仙。”始皇聽後心生一動。盧生繼續說:“若有人見鬼神,必能感應,若君主能保持神祕,自然能得見奇景。”始皇聽後,更加沉迷。

於是他頻繁祕密巡遊宮殿,不讓任何人知道。並下令侍從不得泄露消息,如有違令者,立即處死。侍從們自然十分畏懼,嚴格遵守。然而,始皇畢竟是開國之君,與普通帝王不同,日常奏章公文仍照常批閱;凡有修建宮殿、勞役表現突出者,便賜予“徙居”——遷往驪山或雲陽,十年內免徵勞役。總計遷往驪山境內三萬戶,雲陽境內五萬戶。又下令在東海朐縣境內立石爲表,刻上“東門”字樣,以爲皇威廣佈,德澤無邊。他以爲自己恩德無邊,百姓自然心服。殊不知,百姓都願安居故土,不願被遷徙,即使十年免役,也怨氣遠多於感激,只能忍氣吞聲。始皇哪裏知道百姓的真實想法?只覺得言聽計從,內心十分滿足。

一天,他巡遊至梁山宮,登高遠望,忽然看見一隊人馬從山下經過,前頭是士兵,後頭是差役,約有一千多人,中間坐着一位身穿寬大長袍、衣飾華麗的官員,卻被羽蓋遮住,看不到面容。始皇心頭一驚,便問左右:“這是誰?爲何有如此威風?”左右仔細觀察,才如實稟報。一個回答,就讓始皇生出疑心。後人作詩嘆道:

“想要成就大德,應以寬容爲本,怎能有苛政殘暴反而保住根基?
怪不得秦始皇終不覺悟,只知刻石勞民,行兇作惡!”

到底山下那隊人是誰,留待下回揭曉。

始皇南征北伐雖稱“功業”,卻成了無名之師,但其目的仍應是“華夷之防”,不可不嚴,趁銳氣消滅蠻夷,也是聖明王朝應有之舉。然而,他卻輕信李斯之言,焚燬《詩》《書》,燒燬百家言論,究竟有何目的?《詩》《書》是不朽的典籍,百家言論也自有用處,一切政教制度,都應以此爲借鑑,怎能隨意付之一炬?李斯敢於提出此議,正是揣摩始皇的心理,迎合其“獨尊”的慾望。天下非一人之天下,豈能由一人私有?始皇不懂教化人民,只懂得愚弄民衆,以爲人們都愚笨,而自己最聰明,這樣就能永傳萬世。豈知這種愚民政策,終將被歷史淘汰?若說修建阿房宮,勞民傷財,只爲君主享樂而忘卻人民福祉,只會讓怨婦、空夫充斥宮廷內外,人人怨恨,千夫所指,無疾而終。更何況被遺棄的怨婦和孤獨的男子何其多?一旦滅亡,誰又能說這不必然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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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東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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