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蒙恬方监筑长城,连日赶造,忽又接到始皇诏旨,乃是令他再逐匈奴。蒙恬已返入河南,至此不敢违诏,因复渡河北进,拔取高阙陶山北假等地。再北统是沙碛,不见行人,蒙恬乃停住人马,择视险要,分筑亭障,仍徙内地犯人居守,然后派人奏报,伫听后命。嗣有复诏到来,命他回驻上郡,于是拔塞南归,至行宫朝见始皇。始皇正下令回都,匆匆与蒙恬话别,使他留守上郡,统治塞外。并命辟除直道,自九原抵云阳,悉改坦途。蒙恬唯唯应命,当即送别始皇,依旨办理。此时的万里长城,甫经修筑,役夫约数十万,辛苦经营,十成中尚只二三成,粗粗告就,偏又要兴动大工,开除直道,这真是西北人民的厄运,累得叫苦不迭!又况西北一带,多是山地,层岭复杂,深谷瀠洄,欲要一律坦平,谈何容易。怎奈这位蒙恬将军,倚势作威,任情驱迫,百姓无力反抗,不得不应募前去,今日堑山,明日堙谷,性命却拚了无数,直道终不得完工;所以秦朝十余年间,只闻长城筑就,不闻直道告成,空断送了许多民命,耗费了许多国帑,岂不可叹!一片凄凉呜咽声。 越年为秦始皇三十三年,始皇既略定塞北,复思征服岭南,岭南为蛮人所居,未开文化,大略与北狄相似,惟地方卑湿,气候炎熇,山高林密等处,又受热气熏蒸,积成瘴雾,行人触着,重即伤生,轻亦致病,更利害的是毒蛇猛兽,聚居深箐,无人敢撄。始皇也知路上艰难,不便行军,但从无法中想出一法,特令将从前逃亡被获的人犯,全体释放,充作军人,使他南征。又因兵额不足,再索民间赘婿,勒令同往。赘婿以外,更用商人充数,共计得一二十万人,特派大将统领,克日南行。可怜咸阳桥上,爷娘妻子,都来相送,依依惜别,哭声四达。那大将且大发军威,把他赶走,不准喧哗。看官,你道这赘婿商人,本无罪孽,为何与罪犯并列,要他随同出征呢?原来秦朝旧制,凡入赘人家的女婿,及贩卖货物的商人,统视作贱奴,不得与平民同等,所以此次南征,也要他行役当兵。这班赘婿商人,无法解免,没奈何辞过父母,别了妻子,衔悲就道,向南进行。途中越山逾岭,备尝艰苦,好多日才至南方,南蛮未经战阵,又无利械,晓得甚么攻守的方法,而且各处散居,势分力薄,蓦然听得鼓声大震,号炮齐鸣,方才有些惊疑。登高遥望,但见有大队人马,从北方迤逦前来,新簇簇的旗帜,亮晃晃的刀枪,雄纠纠的武夫,恶狠狠的将官,都是生平未曾寓目,至此才得瞧着,心中一惊,脚下便跑,那里还敢对敌?有几个蛮子蛮女,逃走少慢,即被秦兵上前捉住,放入囚车。再向四处追逐蛮人,蛮人逃不胜逃,只好匍匐道旁,叩首乞怜,情愿充作奴仆,不敢抗命。叙写南蛮,与前回北伐匈奴时,又另是一种笔墨。其实秦兵也同乌合,所有囚犯赘婿商人,统未经过训练,也没有甚么技艺,不过外而形式,却是有些可怕,侥幸侥幸,竟得吓倒蛮人,长驱直入。不到数旬,已将岭南平定,露布告捷。旋得诏令颁下,详示办法,命将略定各地,分置桂林南海象郡,设官宰治。所有岭南险要,一概派兵驻守。岭南即今两粤地,旧称南越,因在五岭南面,故称岭南。五岭就是大庾岭,骑田岭,都庞岭,萌渚岭,越城岭,这是古今不变的地理。惟秦已取得此地,即将南征人众,留驻五岭,镇压南蛮。又复从中原调发多人,无非是囚犯赘婿商人等类,叫他至五岭间助守,总名叫做谪戍,通计得五十万人。这五十万人离家远适,长留岭外,试想他愿不愿呢!近来西国的殖民政策,也颇相似,但秦朝是但令驻守,不令开垦,故得失不同。 独始皇因平定南北,非常快慰,遂在咸阳宫中,大开筵宴,遍饮群臣。就中有博士七十人,奉觞称寿,始皇便一一畅饮。仆射周青臣,乘势贡谀,上前进颂道:“从前秦地不过千里,仰赖陛下神圣,平定海内,放逐蛮夷,日月所照,莫不宾服,当今分置郡县,外轻内重,战斗不生,人人乐业,将来千世万世,传将下去,还有甚么后虑?臣想从古到今,帝王虽多,要象陛下的威德,实是见所未见,闻所未闻。”始皇素性好谀,听到此言,越觉开怀。偏有博士淳于越,本是齐人,入为秦臣,竟冒冒失失的,起座插嘴道:“臣闻殷周两朝,传代久远,少约数百年,多约千年,这都是开国以后,大封子弟功臣,自为枝辅。今陛下抚有海内,子弟乃为匹夫,倘使将来有田常等人,从中图乱,淳于越究是齐人,所以仅知田常。若无亲藩大臣,尚有何人相救?总之事不师古,终难持久,今青臣又但知谀媚,反为陛下重过,怎得称为忠臣!还乞陛下详察!”始皇听了,免不得转喜为怒,但一时却还耐着,便即遍谕群臣,问明得失。当下有一大臣勃然起立,朗声启奏道:“五帝不相因,三王不相袭,治道无常,贵通时变。今陛下手创大业,建万世法,岂愚儒所得知晓!且越所言,系三代故事,更不足法,当时诸侯并争,广招游学,所以百姓并起,异议沸腾,现在天下已定,法令画一,百姓宜守分安已,各勤职业,为农的用力务农,为工的专心作工,为士的更应学习法令,自知避禁,今诸生不思通今,反想学古,非议当世,惑乱黔首,这事如何使得?愿陛下勿为所疑!”始皇得了这番言语,又引起余兴,满饮了三大觥,才命散席。看官道最后发言的大员,乃是何人?原来就是李斯。李斯此时,已由廷尉升任丞相,他本是创立郡县,废除封建的主议,见第二回。得着始皇信用,毅然改制,经过了六七年,并没有甚么弊病,偏淳于越独来反对,欲将已成局面,再行推翻,真正是岂有此理!为此极力驳斥,不肯少容。淳于越却是多事。到了散席回第,还是余恨未休,因复想出严令数条,请旨颁行,省得他人再来饶舌。当下草就奏章,连夜缮就,至翌晨入朝呈上,奏中说是: 丞相李斯昧死上言:古者,天下散乱,莫之能一,是以诸侯并作,语皆道古以害今,饰虚言以乱实,人善其所私学,以非上之所建立。今皇帝并有天下,别黑白而定一尊。私学而相与非法教,人闻令下,则各以其学议之。入则心非,出则巷议,夸主以为名,异趣以为高,率群下以造谤。如此弗禁,则主势降乎上,党与成乎下。禁之便!臣请:史书非秦纪皆烧之;非博士官所职,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,悉诣守尉杂烧之;有敢偶语诗书,弃市;以古非今者族;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。令下三十日不烧,黥为城旦。刺面成文为黥,即古墨刑,城旦系发边筑城,每旦必与劳役,为秦制四岁刑。所不去者,医药卜筮种树之书,若欲有学法令,以吏为师。庞言息而人心一,天下久安,永誉无极。谨昧死以闻。 这篇奏章,呈将进去,竟由始皇亲加手笔,批出了一个可字。李斯当即奉了制命,号令四方,先将咸阳附近的书籍,一体搜索,视有诗书百家语,尽行烧毁,依次行及各郡县,如法办理。官吏畏始皇,百姓畏官吏,怎敢为了几部古书,自致犯罪,一面将书籍陆续献出,一面把书籍陆续烧完,只有曲阜县内孔子家庙,由孔氏遗裔藏书数十部,暗置复壁里面,才得保存。此外如穷乡僻壤,或尚有几册留藏,不致尽焚,但也如麟角凤毛,不可多得。惟皇宫所藏的书籍,依然存在,并未毁去,待至咸阳宫尽付一炬,烧得干干净净,文献遗传,也遭浩劫,煞是怪事!无非愚民政策。 一年易过,便是始皇三十五年,始皇厌故喜新,又欲大兴土木,广筑宫殿,乘着临朝时候,面谕群臣道:“近来咸阳城中,户口日繁,屋宇亦逐渐增造,朕为天下主,平时居住只有这几所宫殿,实不敷用。从前先王在日,不过据守一隅,所筑宫廷,不妨狭小,自朕为皇帝后,文武百官,比前代多寡不同,未便再拘故辙。朕闻周文都丰,周武都镐,丰镐间本是帝都,朕今得在此定居,怎得不扩充规制,抗迹前王!未知卿等以为何如?”群臣闻命,当然连声称善,异口同辞。于是在渭南上林苑中,营作朝宫,先命大匠绘成图样,务期规模阔大,震古铄今,各匠役费尽心思,才得制就一个样本,呈入御览。复经始皇按图批改,某处还要增高,某处还要加广,也费了好几日工夫,方将前殿图样,斟酌完善,颁发出去,令他照样赶筑;此外陆续批发,次第经营。匠役等既经奉命,就将前殿筑造起来,役夫不足,当由监工大吏,发出宫刑徒刑等人,一并作工,逐日营造。相传前殿规模,东西五百步,南北五十丈,分作上下两层,上可坐万人,下可建五丈旗,四面统有回廊,可以环绕,廊下又甚阔大,无论高车驷马,尽可驱驰。再经殿下筑一甬道,直达南山,上面都有重檐复盖,迤逦过去,与南山相接,就从山巅竖起华表,作为阙门。殿阙既就,随筑后宫,五步一楼,十步一阁,不消细说。监工人员,与作工役夫,统已累得力尽筋疲,才算把前殿营造,大略告就。偏始皇又发诏令,说要上象天文,天上有十七星,统在天极紫宫后面,穿过天汉,直抵营室。今咸阳宫可仿天极,渭水不啻天汉,若从渭水架起长桥,便似天上十七星的轨道,可称阁道。因此再命加造桥梁,通过渭水。渭水两岸,长约二百八十步,筑桥已是费事,且桥上须通车马,不能狭隘,最少需五六丈,这般巨工,比筑宫殿还要加倍。始皇也不管民力,不计工费,但教想得出,做得到,便算称心。需用木石,关中不足,就命荆蜀官吏,随地采办,随时输运。工役亦依次征发,逐届加添,除匠人不计外,如宫徒两刑犯人,共调至七十万有奇。他尚以为人多事少,再分遣筑宫役夫,往营骊山石槨,所以此宫一筑数年,未曾全竣,到了始皇死后,尚难完成。惟当时宫殿接连,照图计算,共有三百余所,关外且有四百余所,复压至三百多里,一半已经筑就,不过装璜垩饰,想还欠缺,就中先造的前殿,已早告成。时人因他四阿旁广,叫做阿房。其实始皇当日,欲俟全工落成,取一美名,后来病死沙邱,终不能偿此宿愿,遂至阿房宫三字,长此流传,作为定名了。实是幻影。 且说始皇既筑阿房宫,不待告竣,便将美人音乐,分宫布置,免不得有一番忙碌。适有卢生入见,始皇又惹起求仙思想,便问卢生道:“朕贵为天子,所有制作,无不可为,只是仙人不能亲见,不死药无从求得,如何是好!”卢生便信口答道:“臣等前奉诏令,往求仙人,并及灵芝奇药,曾受过多少风波,终未能遇,这想是有鬼物作祟,隐加阻害。臣闻人主欲求仙术,必须随时微行,避除恶鬼,恶鬼远离,真人便至;若人主所居,得令群臣知晓,便是身在尘凡,不能招致真人,真人入水不濡,入火不爇,乘云驾雾,到处可至,所以万年不死,寿与天地同长。今陛下躬亲万机,未能恬淡,虽欲求仙,终恐无益。自今以后,愿陛下所居宫殿,毋使外人得知,然后仙人可致,不死药亦可得呢。”全是瞎说。这一席话,说得始皇爽然若失,不禁欷歔道:“怪不得仙人难致,仙药难求!原来就中有这般阻难,朕今才如梦初觉了。但朕既思慕真人,便当自称真人,此后不再称朕,免为恶鬼所迷。”面前就是恶鬼,奈何不识。卢生即顺势献谀道:“究竟陛下圣明天纵,触处洞然,指日就可成仙了。”指日就要变鬼了。说毕,即顿首告退。看官试想始皇为人,虽然有些痴呆,究竟非妇孺可比;况并吞六国,混一区宇,总有一番英武气象,为甚么听信卢生,把一派荒诞绝伦的言语,当作真语相看,难道前此聪明,后忽愚昧么?小子听得乡村俗语云:聪明一世,懵懂一时,越是聪明越是昏,想始皇一心求仙,所以不多思索,误入迷途呢。 自经始皇迷信邪言,遂令咸阳附近二百里内,已成宫观二百余所,统要添造复道甬道,前后联接,左右遮蔽,免得游行时为人所见,瞧破行踪。并令各处都设帷帐,都置钟鼓,都住妃嫱,其余一切御用物件,无不具备。今日到这宫,明日到那宫,一经趋入,便是吃也有,穿也有,侑觞伴寝,一概都有。只是这班宋子齐姜,吴姬赵女,拨入阿房宫里,伺候颜色,打扮得齐齐整整,袅袅婷婷,专待那巫峡襄王,来做高唐好梦。有几个侥幸望着,总算不虚此生,仰受一点圣天子的雨露。但也不过一年一度,仿佛牛郎织女,只许七夕相会,还有一半晦气的美人,简直是一生一世,盼不到御驾来临,徒落得深宫寂寂,良夜凄凄。后人杜牧尝作阿房宫赋,中有数语云: 妃嫔媵嫱,王子皇孙,辞楼下殿,辇来于秦。朝歌夜弦,为秦宫人。明星荧荧,开妆镜也;绿云扰扰,梳晓鬟也;渭流涨腻,弃脂水也;烟斜雾横,焚椒兰也;雷霆乍惊,宫车过也;辘辘远听,杳不知其所之也。一肌一容,尽态极妍,缦立远视,而望幸焉,有不得见者,三十六年。 内多怨女,外多旷夫,兴朝景象,岂宜若此!那始皇尚执迷不悟,镇日里微行宫中,不使他人闻知。且令侍从人员,毋得漏泄,违命立诛。侍从自然懔遵,不过始皇是开国主子,究竟不同庸人,所有内外奏牍,仍然照常批阅,凡一切筑宫人役,劳绩可嘉,便令徙居骊邑云阳,十年免调。总计骊邑境内,迁住三万家,云阳境内,迁住五万家,又命至东海上朐界中,立石为表,署名东门。他以为皇威广被,帝德无涯,那知百姓都愿守土著,不乐重迁,虽得十年免役,还是怨多感少,忍气吞声。始皇何从知悉?但觉得言莫予违,快乐得很。 一日游行至梁山宫,登山俯瞩,忽见有一队人马,经过山下,武夫前呵,皂吏后随,约不下千余人,当中坐着一位宽袍大袖的人员,也是华丽得很,可惜被羽盖遮住,无从窥见面目。不由的心中惊疑,便顾问左右道:“这是何人经过,也有这般威风?”左右仔细审视,才得据实复陈。为了一句答词,遂令始皇又起猜嫌。小子有诗咏道: 欲成大德务宽容,宁有苛残得保宗! 怪底秦皇终不悟,但工溪刻好行凶。 究竟山下是何人经过。容至下回发表。 始皇之南征北略,已为无名之师,顾犹得曰华夷大防,不可不严,乘锐气以逐蛮夷,亦圣朝所有事也。乃误信李斯之言,烧诗书,燔百家语,果奚为者?诗书为不刊之本,百家语亦有用之文,一切政教,恃为模范,顾可付诸一炬乎?李斯之所以敢为是议者,乃隐窥始皇之心理,揣摩迎合耳。天下非一人之天下,岂一人所得而私?始皇不知牖民,但务愚民,彼以为世人皆愚,而我独智,则人莫予毒,可以传世无穷。庸讵知其不再传而即止耶!若夫阿房之筑,劳役万民,图独乐而忘共乐,徒令怨女旷夫,充塞内外,千夫所指,无疾而死,况怨旷者之数不胜数乎!其亡也忽,谁曰不宜!
蒙恬正负责修建长城,连续多日加紧施工,突然又接到秦始皇的诏书,命令他再度出兵攻打匈奴。蒙恬已返回河南,得知命令后不敢抗命,便再次渡过黄河向北进发,夺取了高阙、陶山以北的假地等地区。此后进入荒漠地带,不见行人,蒙恬便停下军队,勘察地形险要之处,分段建立瞭望亭和防御堡垒,并将中原的罪犯迁移到这里驻守,然后派人上报朝廷,等候进一步命令。不久又收到新的诏令,命他返回上郡驻守,于是撤兵南下,到达行宫朝见秦始皇。当时秦始皇正准备返回咸阳,匆忙与蒙恬话别,命他留守上郡,管理边疆地区,并下令开凿“直道”,从九原郡直达云阳,将原来的曲折道路全部改为笔直坦途。蒙恬表示遵命,随即送别秦始皇,按旨执行。
此时,万里长城虽然刚刚建成,却仍只有约数十万劳工辛苦修建,十成中仅完成二三成,勉强完工。秦始皇却又要强行启动另一项浩大工程——修建“直道”,这对西北百姓来说是巨大的灾难,百姓苦不堪言。西北多山地,山岭纵横,深谷曲折,要将整片区域全部平整为笔直大道,谈何容易?然而蒙恬依仗权势,肆意强令百姓劳作,百姓无力反抗,只能被迫应征。有的被挖山,有的被填谷,无数人因此丧生,结果“直道”终究未能完工。秦朝十余年间,人们只听说长城修好了,却从未听说直道建成,白白送走了无数性命,耗尽了国家财政,实乃令人痛心之事!
到了第二年,即秦始皇三十三年,始皇在彻底平定北方之后,又想征服岭南地区。岭南原本是蛮人居住之地,文化落后的原始部落,虽与北方的匈奴类似,但地方低湿,气候炎热,山高林密,湿热气流汇聚成瘴气,人们一旦进入就容易生病,轻则得病,重则死亡。更可怕的是,毒蛇猛兽遍布深山密林,没有一个人敢随意进入。始皇也知道路程艰难,不宜轻易出兵,但仍然想出一策——下令释放所有被囚禁的逃犯,让他们充军南征。同时,兵员不足,又强迫百姓交出“赘婿”(娶了女方家女儿的女婿)随军前往。此外,还强迫商人加入,共计征调一二十万人,由大将统率,立即南下。可怜在咸阳桥头,百姓父母妻子纷纷前来送行,依依惜别,哭声响彻四方。
然而,这位大将却仗势欺人,将送行的百姓强行驱赶,不准大声哭泣。官员认为:这些赘婿和商人本无罪过,为什么要和罪犯一样随军出征呢?原来在秦国旧制中,凡是娶了女家女儿的赘婿,以及从事贸易的商人,都被视为地位卑微的“贱民”,与普通百姓不同,因此这次南征,也必须让他们参与劳役。
这些赘婿和商人无法逃避,只得告别父母,离开妻子,含泪出发,向南方进发。途中翻山越岭,历经艰苦,好几天才到达岭南。南蛮从未经历过战争,也没有武器装备,对攻防手段一无所知,且各部落分散居住,力量薄弱。当突然听到战鼓震天、号炮齐鸣,才略感惊恐。登高远望,只见庞大的秦军队伍从北方缓缓而来,旗帜鲜亮,刀枪明亮,士兵气势汹汹,官员凶狠狠戾,都是他们平生从未见过的景象,顿时惊慌失措,脚底发软,哪里还敢迎敌?有几个蛮人或女子逃得慢,被秦军抓住,关入囚车。秦军四下搜捕,蛮人一路逃窜,最终只能趴在地上,磕头求饶,愿意当奴隶,不敢反抗。这一段描写,与之前对北伐匈奴的记述完全不同,显得更荒诞、更残酷。
其实,秦军本身也毫无战斗力,囚犯、赘婿、商人皆未经训练,没有军事技能,只是在外表上显得威严,侥幸之下,竟然吓退了南蛮,长驱直入。不到几个月,便平定了岭南。朝廷随即下达诏书,说明治理办法,下令在当地设立桂林、南海、象郡,设置官吏进行治理。所有岭南的战略要地,都派兵驻守。岭南即今广东、广西一带,古称“南越”,因位于五岭以南,故称“岭南”。五岭包括大庾岭、骑田岭、都庞岭、萌渚岭、越城岭,这是亘古不变的地理名称。秦朝攻占此地后,将南征的官兵留下守在五岭地区,镇压南蛮。同时又从中原调派大量人员前往,包括囚犯、赘婿、商人等,统称为“谪戍”,总数达五十万人。这五十万人远走他乡,长期留在边地,他们愿意吗?这与当今某些殖民政策颇为相似。但秦朝只是让人驻守,不允许开发土地,因此得失截然不同。
秦始皇因平定南北而极为高兴,便在咸阳宫大摆酒宴,宴请群臣。群臣中七十名博士举杯祝寿,始皇一一畅饮。仆射周青臣趁机进言颂扬道:“从前秦国不过千里之地,仰赖陛下神圣,平定全国,驱逐蛮夷,天下无不归附。如今划分郡县,外轻内重,不生战乱,百姓安居乐业。将来千秋万世,传下去也毫无后患。从古至今,帝王虽多,能有如陛下的德行,实属前所未有。”始皇一向喜欢听奉承之言,听到此话,心情大悦。
然而,博士淳于越,原本是齐国人,后来进入秦国为官,竟然冒失地站起身来插话:“臣听说殷商与周朝,传国时间长久,少的几百年,多的上千年来,这是开国之后,分封子弟功臣,作为辅助力量。如今陛下统一天下,却只将子弟当作普通人,如果日后出现田常一类的叛乱,又怎能有人来保护国家?毕竟我是齐人,只了解田常的事例。如果没有亲族大臣辅助,又怎能相互支持?总之,不效法古制,终究难以长久。如今青臣只知道奉承,反而比陛下更过分,怎能称之为忠臣?请陛下明察!”始皇听后,从高兴转为愤怒,但一时忍耐,便召集群臣,询问他们的看法。
于是有位大臣当场站起,大声奏道:“五帝不因袭前朝,三王不模仿旧法,治国之道是不断变化的。如今陛下开创大业,建立万世之法,岂是愚昧儒生能懂的呢?淳于越所言,不过是三代旧制,根本不适用。当时诸侯并立,广招游学之士,导致百姓起哄,意见纷争。如今天下已定,法令统一,百姓就应安分守己,各尽其职——农民务农,工匠做工,士人应学习法令,自知避禁。如今许多读书人不理解当今实际,反而想学古制,批评时政,扰乱百姓,这怎么能允许?希望陛下不要被这些言论所困扰!”始皇听后,情绪更加高涨,一口气饮下三大碗酒,才宣布散席。那么,最后发言的人是谁呢?原来正是李斯。此时的李斯已被提拔为丞相,他正是推动中央集权、废除分封制度的主要人物,深得始皇信任。经过六七年的推行,这套制度运行良好,毫无弊端。偏偏淳于越却出来反对,想推翻已成格局,这是何等荒唐!于是李斯极力反驳,绝不容许。淳于越却是多事之徒,散席回家后仍心有不甘,于是又想出几条严厉法令,请求皇帝批准颁布,以免别人再说话。
当晚,李斯草拟奏章,连夜完成,第二天清晨进宫呈上。奏章内容如下:
“丞相李斯冒死奏言:古时候天下混乱,无法统一,故诸侯并起,人们都引经据典来反对现实,用虚言扰乱真相,人们只喜欢自己的私学,去否定朝廷颁布的正统教义。如今陛下统一天下,分辨黑白,确立唯一权威。若有人私下学习非官方认可的学说,听到政令后,便根据己见进行议论。入朝则内心不服,出门则在街巷议论,夸耀君主为名,标新立异为高,带整个下层民众去诽谤朝廷。如果不禁止,就会导致君主威信下降,党派势力形成。因此,必须禁止!我请求:除秦朝正史外,任何书籍一经发现,必须焚毁;凡非博士官负责的,天下的百姓若有藏有《诗》《书》或诸子百家之书的,都须前往守卫官吏处,一律烧毁;若有私下谈论《诗》《书》的,当场处死;若有人以古讽今的,全族处死;官吏知情不报的,也与该人同罪。命令下达三十日内不焚烧者,脸上刺字,充作城旦刑(边地筑城劳役,每日劳作)。刺面为墨刑,即古时的刑罚,城旦刑是秦制,服刑四年的劳役。所保留的书籍,只有医药、占卜、种树等实用之书,若想学习法令,可向官吏请教。这样,禁绝异见,人心统一,天下长久安稳,永享太平。谨冒死上奏。”
这份奏章呈上后,秦始皇亲自批阅,写了一个“可”字。李斯随即遵命,下令全国执行。首先在咸阳附近搜查书籍,凡发现《诗》《书》或百家言论的,全部焚毁,随后逐级推广,各郡县照办。官吏畏惧始皇,百姓惧怕官府,谁敢为几本古书而触犯法律?于是许多百姓只好主动献出藏书,又被迫烧毁,只有曲阜孔子家庙,由孔氏后裔偷偷藏了几十部书,藏在夹壁中才得以保存。其他偏远地区或有零星留存,但如麟角凤毛,极为稀少。皇宫收藏的书籍仍然存在,并未被焚毁,直到咸阳宫最终被彻底焚毁,所有典籍全部化为灰烬,文化传承几乎断绝,实在令人痛惜!这纯粹是统治者愚民政策的产物。
一年之后,即秦始皇三十五年,始皇厌倦旧事,喜新厌旧,又想大兴土木,广建宫殿。在临朝之际,对群臣说道:“如今咸阳人口日益增多,住宅也逐渐扩建,我作为天下之主,日常居住的宫殿却不够用。从前先王只占一小片区域,宫廷不大,足够使用。而我当皇帝之后,文武官员人数大大增加,不能再沿袭旧制。听说周文王定都于丰,周武王定都于镐,丰镐之间本来就是帝都,如今我得以在此定居,怎能不扩大规模,与前代帝王媲美?诸位以为如何?”群臣自然纷纷附和,一致称善。于是便在渭水南岸的上林苑中,开始修建朝宫。先命工匠设计图样,力求广阔宏伟,震惊古今,工匠们费尽心机,终于完成样品,呈送皇帝审阅。又经始皇反复修改,增加高度和宽度,耗费几日才定稿,然后下令照此修建。工匠们接到命令后,立即着手建造,因人力不足,便征调监工官员,动用宫刑犯人、徒刑犯人一同参与修建。
据传,前殿东西宽五百步,南北五十丈,分为上下两层,上层可容纳万人,下层可竖立五丈高的旗帜,四面设回廊环绕,廊下十分宽阔,高车驷马都可以随意驰骋。在殿前修建一条长廊,直达南山,廊道顶部有重檐覆盖,蜿蜒延伸,与南山相接,在山顶竖起华表,作为宫门。宫殿建成后,随即修建后宫,每五步建一座楼,每十步建一座阁,不细述。监工和劳役们早已疲惫不堪,才勉强完成前殿基础。然而始皇又下诏,说要效仿天上格局——天上十七颗星,位于天极紫宫之后,穿越银河,直抵营室星。如今咸阳宫可模仿天极,渭水就像银河,如果在渭水架一座长桥,便如同天上的十七星轨道,可称“阁道”。于是下令再建桥梁,穿越渭水。
渭水两岸长达二百八十步,修桥已是艰难,且桥面必须能通行车马,不能过窄,至少要五六丈宽,这项工程更为庞大,甚至比修宫殿还要费力。始皇不顾民力,不计花费,只要想得到、做得到,就认为称心如意。所需木材、石材,关中地区不足,便命令荆楚、蜀地的官吏就近采办、及时运输。工匠和役夫也不断征发,逐年增加。除了工匠外,宫刑犯人和徒刑犯人共征集到七十万人以上。他仍觉得人多事少,于是又分派更多劳力去修建骊山陵墓,因此这座宫殿修建数年,始终未完成。直到始皇去世后,仍然无法竣工。当时宫殿连绵不断,计有三百多座,关外还有一千多座,占地三百多里,其中一半已经完工,只是装饰和修缮尚未到位,其中最先建成的前殿,已提前完成。当时因宫殿四面高广,被称为“阿房”。其实始皇当初只是想等全部工程完成后,再取个好名字,但因为病死在沙丘,未能实现这个愿望,所以“阿房宫”之名便流传至今,成为定名了——这其实只是个虚幻的传说。
再说,始皇修建阿房宫尚未完工,便着手安排美人音乐,分宫布置,忙碌不已。恰逢卢生入见,始皇又想起求仙之事,便问他:“我身为天子,一切愿望都应可成,只是仙人无法亲眼见到,不死之药也无法得到,该怎么办呢?”卢生信口胡诌道:“臣等曾奉命前往寻找仙人和灵芝奇药,经历了无数风波,终究未能成功,这是有鬼神作祟,故意阻拦。我认为,人主若想求仙,必须时常秘密行动,避开恶鬼,一旦恶鬼远离,真正的仙人就会出现。因此,若能秘密行走,就能见到神仙。”始皇听后心生一动。卢生继续说:“若有人见鬼神,必能感应,若君主能保持神秘,自然能得见奇景。”始皇听后,更加沉迷。
于是他频繁秘密巡游宫殿,不让任何人知道。并下令侍从不得泄露消息,如有违令者,立即处死。侍从们自然十分畏惧,严格遵守。然而,始皇毕竟是开国之君,与普通帝王不同,日常奏章公文仍照常批阅;凡有修建宫殿、劳役表现突出者,便赐予“徙居”——迁往骊山或云阳,十年内免征劳役。总计迁往骊山境内三万户,云阳境内五万户。又下令在东海朐县境内立石为表,刻上“东门”字样,以为皇威广布,德泽无边。他以为自己恩德无边,百姓自然心服。殊不知,百姓都愿安居故土,不愿被迁徙,即使十年免役,也怨气远多于感激,只能忍气吞声。始皇哪里知道百姓的真实想法?只觉得言听计从,内心十分满足。
一天,他巡游至梁山宫,登高远望,忽然看见一队人马从山下经过,前头是士兵,后头是差役,约有一千多人,中间坐着一位身穿宽大长袍、衣饰华丽的官员,却被羽盖遮住,看不到面容。始皇心头一惊,便问左右:“这是谁?为何有如此威风?”左右仔细观察,才如实禀报。一个回答,就让始皇生出疑心。后人作诗叹道:
“想要成就大德,应以宽容为本,怎能有苛政残暴反而保住根基?
怪不得秦始皇终不觉悟,只知刻石劳民,行凶作恶!”
到底山下那队人是谁,留待下回揭晓。
始皇南征北伐虽称“功业”,却成了无名之师,但其目的仍应是“华夷之防”,不可不严,趁锐气消灭蛮夷,也是圣明王朝应有之举。然而,他却轻信李斯之言,焚毁《诗》《书》,烧毁百家言论,究竟有何目的?《诗》《书》是不朽的典籍,百家言论也自有用处,一切政教制度,都应以此为借鉴,怎能随意付之一炬?李斯敢于提出此议,正是揣摩始皇的心理,迎合其“独尊”的欲望。天下非一人之天下,岂能由一人私有?始皇不懂教化人民,只懂得愚弄民众,以为人们都愚笨,而自己最聪明,这样就能永传万世。岂知这种愚民政策,终将被历史淘汰?若说修建阿房宫,劳民伤财,只为君主享乐而忘却人民福祉,只会让怨妇、空夫充斥宫廷内外,人人怨恨,千夫所指,无疾而终。更何况被遗弃的怨妇和孤独的男子何其多?一旦灭亡,谁又能说这不必然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