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博浪沙在今河南省阳武县境内,向系往来大道,并没有丛山峻岭,曲径深林,况已遍设驰道,车马畅行,更有许多卫队,拥着始皇,呵道前来,远近行人,早已避开,那个敢触犯乘舆,浪掷一椎。偏始皇遇着这般怪剧,还幸命不该绝,那铁椎从御驾前擦过,投入副车。古称天子属车三十六乘,副车就是属车的别号随着乘舆后行,车中无人坐着,所以铁椎投入,不至伤人,惟将车轼击断了事。始皇闻着异响,出一大惊,所有随驾人员,齐至始皇前保护,免不得譁噪起来。始皇按定了神,喝定譁声,早有卫士拾起铁椎,上前呈报。始皇瞧着,勃然大怒,立命武士搜捕刺客,武士四处查缉,毫无人影,不得已再来复命。始皇复瞋目道:“这难道是天上飞来吗?想是汝等齐来护朕,所以被他溜脱,前去定是不远,朕定当拿住凶手,碎尸万段!”说着,即传令就地官吏,赶紧兜拏。官吏怎敢违慢,严饬兵役,就近搜查,害得家家不宁,人人不安,那刺客终无从捕获,只好请命驾前,展宽期限。始皇索性下令,饬天下大索十日,务期捕到凶人,严刑究办。那知十日的限期,容易经过,那刺客仍没有捕到。奇哉怪哉。始皇倒也无法可施,乃驰驾东行,再至海上,重登之罘,又命词臣撰就歌功颂德的文辞,镌刻石上。一面传问方士,仍未得不死药,因即怅然思归。此次还都,不愿再就迂道,但从上党驰入关中,匆匆言旋,幸无他变。一椎已足褫魄。 看官欲究问椎走情由,待小子补叙出来。投椎的是一个力士,史家不载姓名,小子也不便臆造。惟主使力士,乃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,后来报韩兴汉,号称人杰,姓张名良字子房。张子房为无双谱中第一人,应该特笔提出。良系韩人,祖名开地,父名平,并为韩相,迭事五君。秦灭韩时,良尚在少年,未曾出仕,家僮却有三百人,弟死未葬,他却一心一意,想为韩国报仇,所有家财,悉数取出,散给宾客,求刺秦皇。无如此时秦威远震,百姓都屏足帖耳,不敢偶谈国事,还有何人与良同志,思复国仇。就使有几个力大如虎的勇士,也是顾命要紧,怎敢到老虎头上搔痒,太岁头上动土?所以良蓄志数年,终难如愿。他想四海甚大,何患无人,不如出游远方,或可得一风尘大侠,籍成己志。于是托名游学,径往淮阳。好容易访闻仓海君,乃是东方豪长,蓄客多人,当下携资东往,倾诚求见。仓海君确是豪侠,坦然出见,慨然与语,讲到秦始皇暴虐无道,也不禁怒发冲冠,愤眦欲裂。再加张良是绝有口才,从旁怂恿,激起雄心,遂为张良招一力士,由良使用。良见力士身躯雄伟,相貌魁梧,料非寻常人物,格外优待,引作知交。平时试验力士技艺,果然矫健绝伦,得未曾有,因此解衣推食,俾他知感,然后与谈心腹大事,求为臂助。力士不待说毕,便即投袂起座,直任不辞。也是专诸聂政一流人物。张良大喜,就秘密铸成一个铁椎,重量约一百二十斤,交与力士,决计偕行。一面与仓海君辞别,自同力士西返,待时而动。 可巧始皇二次东巡,被良闻知,急忙告知力士,迎将上去。到了博浪沙,望见尘头大起,料知始皇引众前来,便就驰道旁分头埋伏,屏息待着。驰道建筑高厚,两旁低洼,又有青松植立,最便藏身。力士身体矫捷,伏在近处,张良没甚技力,伏得较远。这是想当然之事,否则张良怎得逃生?待至御驾驰至,由力士纵身跃上,兜头击去,不意用力过猛,那铁椎从手中飞出,误中副车。扈跸人员,方惊得手足无措,力士已放开脚步,如风驰电掣一般,飞奔而去。张良远远听着响声,料力士已经下手,只望他一击成功;不过因身孤力弱,还是乘此远扬,再探虚实。所以良与力士,分途奔脱,不得重逢,后来闻得误中副车,未免叹惜。继又闻得大索十日,无从缉获,又为力士欣幸,自己亦改姓埋名,逃匿下邳去了。张良以善谋闻,不闻多力,《史记》虽有良与客狙击秦皇之言,但必非由良自击,作者读书得间,故演述情形语有分寸。 且说下邳地濒东海,为秦时属县,距博浪沙约数百里,张良投奔此地,尚幸腰间留有余蓄,可易衣食,不致饥寒。起初还不敢出门,蛰居避祸。嗣因始皇西归,捕役渐宽,乃放胆出游,尝至圯上眺望景色。圯上就是桥上,土人常呼桥为圯,良不过借此消遣,聊解忧思。忽有一皓首老人,踯躅登桥,行至张良身旁,巧巧坠落一履,便顾语张良道:“孺子,汝可下去,把我履取来!”张良听着,不由的动起怒来。自思此人素不相识,如何叫我取履?意欲伸手出去,打他一掌,旋经双眼一瞟,见老人身衣毛布,手持竹杖,差不多有七八十岁的年纪,料因足力已衰,步趋不便,所以叫我拾履。语言虽是唐突,老态却是可矜,不得已耐住忿怀,抢下数步,把他的遗履拾起,再上桥递给老人。老人已在桥间坐下,伸出一足,复与良语道:“汝可替我纳履。”张良至此,又气又笑,暗想我已替他取履,索性好人做到底,将他穿上罢了。遂屈着一腿,长跪在老人前,将履纳入老人足上。亏他容忍。老人始掀髯微笑,待履已着好,从容起身,下桥径去。良见老人并不称谢,也不道歉,情迹太觉离奇,免不得诧异起来。且看他行往何处,作何举动,一面想,一面也即下桥,远远的跟着老人。走了一里多路,那老人似已觉着,转身复来,又与张良相值,温颜与语道:“孺子可教!五日以后,天色平明,汝可仍到此地,与我相会!”张良究竟是个聪明的人,便知老人有些来历,当即下跪应诺。老人始扬长自去,张良也不再随,分投归寓。 流光易过,倏忽已到了第五日的期间,良遵老人前约,黎明即起,草草盥洗,便往原地伺候老人。偏老人先已待着,愤然作色道:“孺子与老人约会,应该早至,为何到此时才来?汝今且回去,再过五日,早来会我!”良不敢多言,只好复归。越五日格外留心,不敢贪睡,一闻鸣,便即趋往,那知老人又已先至,仍责他迟到,再约五日后相会。这也可谓历试诸艰。良又扫兴而回。再阅五日,良终夜不寝,才过黄昏,便已戴月前往,差幸老人尚未到来,就伫立一旁,眼睁睁的望着。约历片时,老人方策杖前来,见张良已经伫候,才开颜为喜道:“孺子就教,理应如此!”说着,就从袖中取出一书,交给张良,且嘱咐道:“汝读此书,将来可为王者师!”良心中大悦,再欲有问,老人已申嘱道:“十年后当佐命兴国;十三年后,孺子可至济北谷城山下,如见有黄石,就算是我了。”说毕遂去。此时夜色苍茫,空中虽有淡月,究不能看明字迹,良乃怀书亟返。卧了片刻,天已大明,良急欲读书,霍然而起,即将书展阅。书分三卷,卷首注明太公兵法,当然惊喜。他亦知太公为姜子牙,熟谙韬略,为周文王师,惟所传兵法,未曾览过,此次由老人传授,叫他诵读,想必隐寓玄机。嗣是勤读不辍,把太公兵法三卷,念得烂熟。古谚有云:熟能生巧,张良既熟读此书,自然心领神会,温故生新,此后的兴汉谋画,全靠这太公兵法,融化出来。惟圯上老人,究系何方人氏,或疑他是黄石化身,非仙即怪。若编入寻常小说,必且鬼话连篇,捏造出许多洞府,许多法术。小子居今稽古,征文考献,虽未免有谈仙说怪等书,但多是托诸寓言,究难信为实事。就是圯上老人黄石公,大约为周秦时代的隐君子,饱览兵书,参入玄妙,只因年已衰老,不及待时,所以传授张良,俾为帝师。后来张良从汉高祖过济北,果见谷城山下,留一黄石,乃取归供奉,计与圯上老人相见,正阅一十三年,这安知非老人尚在,特留黄石以践前言。况老人既预知未来时事,怎见得不去置石,否则张良殁后,将黄石并葬墓内,为甚么不见变化呢?夹入论断,扫除一切怪谈。话休叙烦。 再说始皇自上党回都,为了博浪沙一击,未敢远游,但在宫中安乐。一住三年,渐渐的境过情迁,又想出宫游幸。他以为京畿一带,素为秦属,人民向来安堵,总可任我驰驱,不生他变,但尚恐有意外情事,特屏去仪仗,扮作平民模样,微服出宫,省得途人注目。随身带着勇士四名,也令他暗藏兵器,不露形迹,以便保护。一日正在微行,忽听道旁有数人唱歌,歌云: 神仙得者茅初成,驾龙上升入太清,时下玄洲戏赤城,继世而往在我盈,帝若学之腊嘉平。 始皇听得这种歌谣,一时不能索解,遂向里中父老询明歌中的语意,父老便据他平日所闻,约略说明。原来太原地方,有一茅盈,研究道术,号为真人。他的曾祖名濛,表字初成,相传在华山中,得道成仙,乘云驾龙,白日升天。这歌谣便是茅濛传下,流播邑中,因此邑人无不成诵,随口讴吟。始皇欣然道:“人生得道,果可成仙么?”父老不知他是当代皇帝,但答称人有道心,便可长生!既得长生,便可成仙。始皇不禁点首,遂与父老相别,返入宫中,依着歌中末句的意思,下诏称腊月为嘉平月,算作学仙的初基。复在咸阳东境,择地凿池,引入渭水,潴成巨浸,长二百里,广二十里,号为兰池。池中垒石为基,筑造殿阁,取名蓬瀛,就是将蓬莱瀛洲,并括在内的痴想。又选得池中大石,命工匠刻作鲸形,长二百丈,充做海内的真鲸。不到数月,便已竣工,始皇就随时往来,视此地如海上神山,聊慰渴望。实是呆鸟。 不意仙窟竟成盗薮,灵沼变做萑蒲,都下有几个暴徒,亡命兰池中,昼伏夜出,视同巢穴。始皇那里知晓,日日游玩,未见盗踪。某夕乘着月色,又带了贴身武士四人,微行至兰池旁,适值群盗出来,一拥上前,夹击始皇。始皇慌忙避开,倒退数步,吓做一团,亏得四武士拔出利刃,与群盗拚命奋斗,才得砍倒一人。盗众尚未肯退,再恶狠狠的持械力争,究竟盗众乌合,不及武士练就武工,杀了半晌,复打倒了好几个,余盗自知不敌,方呼啸一声,觅路逃去。始皇经此一吓,把游兴早已打消,急忙由武士卫掖,拥他回宫。诘旦有严旨传出,大索盗贼。关中官吏,当然派兵四缉,提了几个似盗非盗的人物,毒刑拷讯。不待犯人诬伏,已早毙诸杖下。官吏便即奏报,但说是已得罪人,就地处决。始皇尚一再申斥,责他防检不严,申令搜缉务尽。官吏不得不遵,又复挨户稽查,骚扰了好几天,直至二旬以后,才得消差。自是始皇不再微行。 忽忽间又过一年,始皇仍梦想求仙,念念不忘,暗思仙术可求,不但终身不死,就是有意外情事,亦能预先推测,还怕甚么凶徒?主见已定,不能不冒险一行,再命东游,出抵碣石。适有燕人卢生,业儒不就,也借着求仙学道的名目,干时图进。遂往谒始皇,凭着了一张利口,买动始皇欢心,始皇就叫他航海东去,访求古仙人羡门高誓。卢生应声即往,好几日不见回音,始皇又停踪海上,耐心守候,等到望眼将穿,方得卢生回报。卢生一见始皇,行过了礼,便捏造许多言词,自称经过何处,得入何宫,满口的虚无缥渺,夸说了一大篇,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书,捧皇始皇,谓仙药虽不得取,仙书却已抄来。始皇接阅一周,书中不过数百言,统是支离恍惚,无从了解。惟内有亡秦者胡一语,映入始皇目中,不觉暗暗生惊。此语似应后谶,不识卢生从何采入?他想胡是北狄名称,往古有獯鬻玁狁等部落,占据北方,屡侵中国,辗转改名,叫作匈奴。现在匈奴尚存,部落如故,据仙书中意义,将来我大秦天下,必为胡人所取,这事还当了得?趁我强盛时候,除灭了他,免得养痈贻患,害我子孙。当下收拾仙书,令卢生随驾同行,移车北向,改从上郡出发,一面使将军蒙恬,调兵三十万人,北伐匈奴。 匈奴虽为强狄,但既无城郭,亦无宫室,土人专务畜牧,每择水草所在,作为居处,水涸草尽,便即他往。所推戴的酋长,也不过设帐为庐,披毛为衣,宰牲为食,差不多与太古相类。只是身材长大,性质强悍,礼义廉耻,全然不晓,除平时畜牧外,一味的跑马射箭,搏兽牵禽。有时中国边境,空虚无备,他即乘隙南下,劫夺一番。所以中国人很加仇恨,说他是犬羊贱种。独史家称为夏后氏远孙淳维后裔,究竟确实与否,小子也无从证明。但闻得衰周时代,燕赵秦三国,统与匈奴相近,时常注重边防,筑城屯兵,所以匈奴尚不敢犯边,散居塞外。匈奴源流不得不就此略叙。此次秦将军蒙恬,带着大兵,突然出境,匈奴未曾预备,骤遇大兵杀来,如何抵当,只好分头四窜,把塞外水草肥美的地方,让与秦人。这地就是后人所称的河套,在长城外西北隅,秦人号为河南地,由蒙恬画土分区,析置四十四县,就将内地罪犯,移居实边;再乘胜斥逐匈奴,北逾黄河,取得阴山等地,分设三十四县。便在河上筑城为塞,并把从前三国故城,一体修筑,继长增高,西起临洮,东达辽东,越山跨谷,延袤万余里,号为万里长城。看官!你想此城虽有旧址,恰是断断续续,不相连属,且东西两端,亦没有这般延长,一经秦将军蒙恬监修,才有这流传千古的长城,当时需工若干,费财若干,实属无从算起,中国人民的困苦,可想而知,毋容小子描摹了。小子有诗叹道: 鼛鼓频鸣役未休,长城增筑万民愁, 亡秦毕竟谁阶厉?外患虽宁内必忧。 长城尚未筑就,又有一道诏命,使将军蒙恬遵行。欲知何事,请看下回。 博浪沙之一击,未始非志士之所为,但当此千乘万骑之中,一椎轻试,宁必有成,幸而张良不为捕获,尚得重生,否则如荆卿之入秦,杀身无补,徒为世讥,与暴秦果何损乎?苏子瞻之作《留侯论》,谓幸得圯上老人,有以教之,诚哉是言也!彼始皇之东巡遇椎,微行厄盗,亦应力惩前辙,自戒佚游,乃惑于求仙之一念,再至碣石,遣卢生之航海,得图谶而改辕。北经上郡,遽发重兵,逐胡不足,继以修筑长城之役,其劳民为何如耶?后人或谓始皇之筑长城,祸在一时,功在百世,亦思汉晋以降,外患相寻,长城果足恃乎? 不足恃乎?天子有道,守在四夷,筑城亦何为乎!
话说博浪沙位于今天的河南省阳武县境内,原本是交通要道,没有险峻的山岭或深邃的林间小径。当时秦始皇已经修建了通往各地的驰道,车马畅通无阻,周围又有多名卫兵护卫着皇帝车队,一路高呼前进,沿途百姓早就避开,谁敢冒犯皇帝的车驾,挥动铜椎袭击呢?可偏偏这次发生了怪事,幸好始皇命不该绝,那枚铁椎从御驾前擦过,坠入了副车之中。古时候称天子驾乘的车有三十六辆,副车就是随行车驾的别称,当时副车里没人坐着,所以铁椎掉进去并没有伤到人,只是把车辕撞断了而已。始皇听见异响,大为惊骇,所有随行人员立刻聚拢到他身边保护,顿时喧哗起来。始皇镇定下来,下令止住喧闹,立刻有卫兵捡起铁椎上前禀报。始皇一看,勃然大怒,当即命令武士们在全国范围内搜寻刺客。武士们四处查访,却毫无线索,只得再次报告。始皇怒目圆睁,说:“这难道是天外飞来吗?肯定是你们护驾太紧,刺客才趁机逃掉了。他一定不远,我一定要抓到凶手,碎尸万段!”说完立刻下令地方官立即展开大规模搜捕。官员们不敢违抗,严令士兵在附近搜查,结果家家户户不得安宁,人人惶恐不安,刺客始终没被抓住,只好请求延期搜捕。始皇干脆下令天下大搜捕十天,务必要抓到凶手,严加审问、严惩不贷。可这十天很快过去,刺客依然没有出现。真是奇怪又荒诞。始皇也束手无策,只得驾着车向东返回,再次登上之罘山,又命文人创作歌颂他的功业的文章,刻在石头上永传后世。同时又向方士追问永生不死的灵药,却没有结果,于是便心灰意冷,准备返回京城。这次回京,不再走原来的迂远小路,而是从上党直接进入关中,匆匆赶回,幸而平安无事。一次铁椎袭击,已足够让人心惊胆寒。
各位读者,想了解这铁椎袭击背后的真相吗?让我接着讲述。那投掷铁椎的人是一位大力士,史书上没有记载他的名字,我也不会随意编造。但主使者是一位闻名遐迩的杰出人物,后来助韩兴汉,被人称作“人中龙凤”,姓张名良,字子房。张良在历史上被称为“无双谱”第一人,理应特别提及。他原本是韩国人,祖父名叫开地,父亲名叫平,都是韩国的宰相,先后辅佐过五位韩王。秦朝统一韩国时,张良还年少,尚未从政,家里有三百名仆人,弟弟去世未下葬,他却一心想着为韩国复仇,于是把家中所有财产都拿出来,分给宾客,请求资助,为刺杀秦始皇。然而当时秦朝权势滔天,百姓都屏息戒备,不敢谈论国事,又哪里还有人和他志同道合,愿意共同复国呢?即使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勇士,也因自身性命要紧,怎敢在“太岁”头上动土呢?因此张良苦思多年,始终未能实现复仇之志。他想,天下广阔无边,哪里会找不到人?不如去远方游历,或许能结识一位江湖豪侠,借助他的力量完成大业。于是他自称游学,直奔淮阳。好不容易听说仓海君是东方的一位豪杰,门下宾客众多,于是带着钱粮前往,诚心求见。仓海君果然是一位豪爽的英雄,坦然接见,并与张良畅谈。他谈到秦始皇暴虐无道,不禁怒发冲冠,愤怒万分。加上张良口才出众,进一步激发了他的斗志,于是仓海君为他举荐了一位大力士,由张良亲自使用。张良看到这位大力士身材高大,相貌魁梧,显然不是普通人,便格外优待,视他如知己。平时测试他的武艺,果然矫健非凡,超乎寻常,因此张良毫不吝啬地供给他衣食,让他心怀感激,然后与他深入谈论国家大计、复仇计划。大力士听罢,立刻起身,毫不推辞,欣然答应。此人确实如同专诸、聂政那样的侠士。张良非常满意,便秘密打造了一枚重约一百二十斤的铁椎,交给他,决定一同行动。并辞别仓海君,与大力士一同返回,等待时机。
正巧秦始皇第二次东巡,张良得知消息,急忙告知大力士,让他前往接应。到了博浪沙,看到尘土飞扬,判断始皇即将到来,便在驰道两侧埋伏起来,静候其时。驰道地势高大,两边低洼,又种有青松,非常适合藏身。大力士身体敏捷,伏在靠近御驾的地方,而张良力气较小,只能伏在较远处。这是理所当然的,否则张良又怎能逃脱?待到皇帝车驾驶来,大力士纵身跃起,向御驾头部猛击,却不料用力过猛,那铁椎从手中飞出,误中了副车。随行护卫惊慌失措,大力士则迅速放开脚步,如风般飞奔而去。张良远远听到声音,知道大力士已经动手,只希望他一击成功;但因孤身一人、力量有限,便趁势远逃,去探查更多情况。因此张良与大力士分道逃走,再未重逢。后来听说铁椎误中副车,不免惋惜。又听说朝廷大搜捕十日无果,反倒为大力士庆幸,自己也改姓改名,逃到了下邳。张良以善于谋略闻名,不是以力强著称,《史记》虽有“张良与宾客伏击秦始皇”的记载,但绝非张良亲自出手,作者读书深入,故在叙述时语气严谨,情节不越界。
再说下邳位于东海之滨,是秦时的一个属县,距离博浪沙约数百里。张良投奔此处,幸好腰间还存有余钱,可买衣食,不至于饥寒交迫。起初他不敢出门,躲在家中避祸。等到秦始皇返回,追捕队伍逐渐放松,他才鼓起勇气外出,曾到桥上观赏风景。那座桥当地人称“圯”,张良只是借此消遣,缓解忧愁。突然一位白发老人踱步登上桥,走到张良身边,忽然跌下一只拖鞋,回头对张良说:“小伙子,你下去把我的拖鞋捡起来!”张良一惊,怒气勃发。心想,我素不相识,怎会让我去捡鞋?正想伸手打他,却仔细一瞧,发现老人穿着粗布衣服,手持竹杖,年纪大约七八十岁,显然腿脚不便,才让我帮他捡鞋。虽然话听起来粗鲁,但老态可悯,他只好忍住怒气,走上几步,把拖鞋捡起来,再走上桥递给老人。老人早已坐在桥边,伸出一只脚,又说道:“你帮我穿上。”张良内心又气又笑,心想我已经帮他捡鞋了,就干脆做好人,把鞋为他穿上吧。于是跪下,屈腿将鞋穿好,老人这才掀动胡子,微笑着起身,慢慢走下桥,离开了。张良看着老人既不道谢,也不道歉,举动太怪,不禁诧异。他一边好奇地想,一边跟在老人后面,走了一里多路,老人好像察觉到了,转身回头,再次与张良相遇,面带和蔼之色,说道:“小伙子,你可以教我!五天后天亮,你再来到这里,与我相见!”张良知道这老人绝非凡人,于是当即下跪应诺。老人这才扬长而去,张良也不再跟随,各自回了住处。
时光飞逝,转眼已到第五天。张良照约清晨起身,简单洗漱,便前往原地等待老人。结果老人早已等在那里,脸色发怒道:“你和我约好见面,应该早到,怎么到现在才来?你现在回去,再过五天,早些来见我!”张良不敢多言,只好返回。过了五天,他格外小心,不敢贪睡,听到天亮便立刻出发,却发现老人又已先到,再次责备他迟到,又约定五天后相见。这已堪称屡试不爽。张良再次扫兴而返。再过五天,张良整夜不眠,黄昏刚过就戴上月光前往,幸好老人尚未出现,便伫立一旁等待。片刻之后,老人缓缓走来,见张良已在等候,这才高兴地笑道:“你确实值得教导!”随即从袖中拿出一本书,交给张良,并嘱咐:“你读这本书,将来可以成为王者的老师!”张良心中大喜,想再问问题,老人却已经叮嘱道:“十年后你将辅佐帝王建立功业;十三年后,你到济北谷城山下,如果见到一位老黄石,那就是我了。”说完便转身离去。此时天色已暗,尽管空中有淡月,但字迹模糊,他只能怀书返回。躺下片刻,天已大亮,他急忙打开书本,仔细阅读。书分三卷,封面标注为《太公兵法》。张良当然惊喜万分。他知道太公是姜子牙,是周文王的老师,擅长谋略,但之前从未读过他的兵书,如今得老人传授,必有深意。此后他勤奋阅读,把三卷《太公兵法》背得滚瓜烂熟。俗话说“熟能生巧”,张良熟记之后,自然心领神会,温习中获得新悟。后来他为汉朝所策划的种种谋略,都是从这本书中化育而出。至于那圯上老人究竟是谁,人们怀疑他是黄石化身,或许是神仙或怪人。如果写成普通小说,必然会编造许多洞府和法术。我作为现代人,尊重史实,查阅文献,虽然有些书确实有“说仙论怪”的内容,但多属寓言,不可当真。那圯上老人,大概是在周秦时代隐居的智者,精通兵书,洞悉玄妙,因年事已高,无法等待时机,于是将所学传授给张良,让他成为帝王师。后来张良跟随汉高祖去济北,果然在谷城山下见到了一尊老黄石,他将其带回供奉。这正好是与老人相会的第十三年,这难道不是老人仍在人间,特意留下黄石应验承诺吗?况且老人已经预知未来,为何不留下石像,否则张良死后,黄石也应一同葬入墓中,又怎会不见变化呢?我在此附上评论,彻底扫除一切荒诞传说。话不赘述。
再说秦始皇从上党返回京城后,因为博浪沙一击,不敢再远游,只在宫中安逸享乐。住了三年,慢慢地心境变化,又想出宫游玩。他以为京畿地区一向归秦管辖,百姓也安稳,可以随意出行,不会出事。但又担心有突发情况,于是去掉仪仗,化装成平民身份,秘密出宫,避免路人注意。随身带着四名勇士,也让他们暗中藏好兵器,不露形迹,以防万一。一天,他在微服出宫时,忽然听到路边几位百姓在唱歌,歌词是:
神仙得者茅初成,驾龙上升入太清,时下玄洲戏赤城,继世而往在我盈,帝若学之腊嘉平。
始皇听不懂这些歌词,便向当地老人询问。老人根据平时所闻,做了大致解释。原来太原地方有一位名叫茅盈的人,研究道术,被称为真人。他的曾祖父名叫濛,表字“初成”,相传在华山修炼得道,乘云驾龙,白日飞升。这歌谣正是茅濛传下来的,所以当地人也都会唱。始皇听了,很是感慨:“人真的可以修道成仙吗?”老人并不知道他是皇帝,只说只要人有道心,就可以长生,长生之后就能成仙。始皇点头称是,便与老人告别,返回宫中。他依照歌词末句“帝若学之腊嘉平”之意,下令将农历十二月称为“嘉平月”,视作修仙的起点。又在咸阳东边挖掘池塘,引渭水蓄成巨湖,长二百里,宽二十里,命名为“兰池”。湖中堆起石基,建造殿阁,名为“蓬瀛”,把蓬莱、瀛洲等神话中的仙岛全包括进来,完全是痴人说梦。又在湖中选了大石,命工匠雕刻成鲸鱼形状,长二百丈,当作海中的真鲸。不到几个月,工程便完成,始皇便时常前往游玩,视此湖如同海上仙山,聊以慰藉对长生的渴望——实是愚蠢的幻想。
不料仙湖反而成了盗贼的巢穴,灵池变成杂草丛生之地。京城附近有几个亡命之徒,趁夜潜入兰池,白天藏身,晚上出动,视兰池为自己的窝点。始皇根本不知道,日日游玩,从未见过盗贼。某天夜晚,他趁着月色,带着四名贴身武士,微服前往兰池边,正巧遇到一群盗贼出来,立即围上,夹击始皇。始皇慌忙闪避,后退几步,惊得魂飞魄散,幸亏四名武士拔出利刃,与盗贼搏斗,才砍倒一人。盗贼们还不肯退,继续挥舞凶器猛攻,终究盗贼是乌合之众,没有训练,而武士训练有素,交手片刻,便已斩倒数人,其余的盗贼自知不敌,齐声喊叫,纷纷逃走。始皇被吓得心惊胆战,游兴彻底消失,立刻被武士护送回宫。第二天,朝廷发布严令,全国搜捕盗贼。关中官员立即派兵四处追捕,抓到几个疑似盗贼的人,用酷刑审讯,不等他们招供,便立即处死。官吏随即上报,说是已“得罪”了人,直接处决。始皇仍多次训斥,责备他们防备不力,命令必须彻底搜捕,不能有遗漏。官吏不得不执行,继续挨家挨户检查,骚扰了十多天,直到二十天后才得以平息。自此以后,始皇再不敢微服出宫。
又过一年,始皇仍执着于求仙,反复思索:若能掌握仙术,不仅自己可长生不死,甚至未来发生变故,也可提前预知,又有什么可怕的外患呢?他决意冒险,再次出巡,前往碣石。恰巧这时有位燕地人卢生,本是读书人,不愿做官,便借求仙访道之名,图谋升官。于是前往谒见始皇,凭借伶牙俐齿,打动了始皇的心,始皇便命他航海东去,寻找古仙人羡门高誓。卢生应命出发,好几天没有回音,始皇又在海上耐心等待,直到望眼欲穿,才等到卢生的回报。卢生一见始皇,行礼后说道:“大王若肯听命,就可得见奇图。”他拿出一本秘册,说里面预言了秦朝将兴衰更替,始皇若听从,便可转危为安。始皇大喜,于是改变原定路线,北上经上郡,立即征调重兵,征讨匈奴。这其实只是小规模进攻,根本无法真正解决匈奴威胁,之后又下令修建万里长城。试想,这一项工程,耗费人力物力,民不聊生,其灾民之苦,实在难以估量。我有诗叹道:
鼓声不息苦未休,万里长城百姓愁,
亡秦之祸何处起?外患虽平内必忧。
万里长城尚未建成,又下了一道命令,命将军蒙恬继续执行新的任务。想知道是何事,请看下回。
博浪沙的一击,虽是志士之举,但在千乘万骑之间,一击轻试,难道真能成功吗?幸好张良未被抓住,得以活命,否则就像荆轲刺秦,牺牲自己也无补于事,反而被世人讥笑,对暴秦又有何益处?苏东坡在《留侯论》中说:“幸好得遇圯上老人,才得以教导,这话真是正确啊!”始皇东巡遇袭、微服被劫,本应以此为戒,收敛游玩之风,但因沉迷于求仙之念,再度前往碣石,任卢生献图谶,转而北上上郡,动用重兵,追讨匈奴,继而修筑长城,这究竟是劳民伤财,还是造福百姓?后人有人说:始皇修长城,虽一时造成祸患,但百代受益,可我想问,汉、晋以来,外患层出不穷,长城真的能长期抵御外敌吗?难道长城真的可靠吗?天子有道,应使夷狄臣服,守卫在四方,何需筑墙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