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說王翦退軍十里,吩咐深溝高壘,分守險阨,不許出戰;卻發軍二萬,往助桓齒奇、王賁,催他早早收功。樊於期連日悉銳出戰,秦兵只是不應,於期以王翦爲怯,正想商議分兵往救長子,壺關二處,忽哨馬報道:“二城已被秦兵攻下!”於期大驚,乃立屯於城外,以安長安君之意。卻說桓齒奇,王賁聞王翦移營伏龍山,引兵來見,言:“二城俱已收復,分兵設守,諸事停妥。”王翦大喜曰:“屯留之勢孤矣,只擒得樊於期,便可了事。”言未畢,守營卒報道:“今有將軍辛勝,奉秦王之命來到,已在營外。”王翦迎入帳中,問其來意,辛勝曰:“一者,以軍士勞苦,命齎犒賞頒賜;二者,秦王深恨樊於期,傳語將軍:‘必須生致其人,手劍斬首,以快其恨!’”王翦曰:“將軍此來,正有用處。”遂將來物犒賞三軍,然後發令,使桓齒奇、王賁各引一軍,分作左右埋伏,卻教辛勝引五千人馬,前去搦戰,自己引大軍準備攻城。再說成嶠聞長子、壺關二城不守,使人急召樊於期入城商議。樊於期曰:“只在旦晚,與決一戰,若戰而不勝,當與王子北走燕、趙,連合諸侯,共誅僞主,以安社稷。”成嶠曰:“將軍小心在意。”樊於期復還本營,哨馬報:“秦王新遣將軍辛勝,今來索戰。”樊於期曰:“無名小卒,吾先除之。”遂率軍開營出迎,略戰數合,辛勝倒退,樊於期恃勇前進,約行五里,桓齒奇、王賁兩路伏兵殺出,於期大敗,急收軍回,王翦兵已佈滿城下,於期大奮神威,殺開一條血路,城中開門接應入去了,王翦合兵圍城,攻打甚急。樊於期親自巡城,晝夜不倦。楊端和在城中,見事勢甚危,乘夜求見長安君成嶠,稱:“有機密事求見。”成嶠見是舊日門下之客,欣然喚入,端和請屏左右,告曰:“秦之強,君所知也,雖六國不能取勝,君乃欲以孤城抗之,必無幸矣!”成嶠曰:“樊於期言:‘今王非先王所出。’導我爲此,非吾初意也!”端和曰:“樊於期恃匹夫之勇,不顧成敗,欲以君行僥倖之事,今傳檄郡縣,無有應者,而王將軍攻圍甚急,城破之後,君何以自全乎?”成嶠曰:“吾欲奔燕、趙,‘合縱’諸國,足下以爲可否?”端和曰:“‘合縱’之事,趙肅侯、齊湣王、魏信陵、楚春申俱曾爲之,方合旋散,其不可成明矣。六國誰非畏秦者?君所在之國,秦遣一介責之,必將縛君以獻,君尚可望活乎?”成嶠曰:“足下爲吾計當如何?”端和曰:“王將軍亦知君爲樊於期所誘,有密書一封,託致於君。”遂將書呈上,成嶠發而觀之,略曰:君親則介弟,貴則侯封,奈何聽無稽之言,行不測之事,自取喪滅,豈不惜哉?首難者樊於期,君能斬其首,獻于軍前,束手歸罪,某當保奏,王必恕君。若遲迴不決,悔無及矣!成嶠看畢,流淚而言曰:“樊將軍忠直之士,何忍加誅?”端和嘆曰:“君所謂婦人之仁也!若不見從,臣當辭去。”成嶠曰:“足下且暫勞作伴,不可遠離,所言俟從容再議。”端和曰:“願君勿泄吾言也。”次日,樊於期駕車來見成嶠曰:“秦兵勢盛,人情惶懼,城旦暮不保,願同王子出避燕、趙,更作後圖。”成嶠曰:“吾宗族俱在咸陽,今遠避他國,知其納否?”樊於期曰:“諸國皆苦秦暴,何愁不納?”正話間,外報:“秦兵在南門索戰。”樊於期催併數次曰:“王子今不行,後將不可出矣。”成嶠猶豫不決,樊於期只得綽刀登車,馳出南門,復與秦兵交鋒。楊端和勸成嶠登城觀戰,只見樊於期鏖戰良久,秦兵益進,於期不能抵當,奔回城下,高叫:“開門!”楊端和仗劍立於成嶠之旁,厲聲曰:“長安君已全城歸降矣!樊將軍請自便,有敢開門者斬!”袖中出一旗,旗上有個“降”字,左右皆端和親戚,便將降旗豎起,不由成嶠做主。成嶠惟垂泣而已。樊於期嘆口氣曰:“孺子不足輔也!”秦兵圍於期數重,因秦王之命,欲生致於期,不敢施放冷箭,於期復殺開一條血路,遙望燕國而去。王翦追之不及。楊端和使成嶠開門,以納秦兵,將成嶠幽於公館,遣辛勝往咸陽報捷,兼請長安君發落。秦太后脫笄代長安君請罪,求免其死,且轉乞呂不韋言之,秦王政怒曰:“反賊不誅,骨肉皆將謀叛矣!”遂遣使命王翦即梟斬成嶠於屯留,凡軍吏從嶠者,皆取斬,合城百姓,盡遷於臨洮之地,一面懸賞格購樊於期:“有能擒獻者,賞以五城。”使者至屯留,宣秦王之命,成嶠聞不蒙赦,自縊於館舍。翦仍梟其首,懸於城門,軍吏死者凡數萬人,百姓遷徙,城中一空,此秦王政七年事也。髯翁有詩云:非種侵苗理合鋤,萬全須看勢何如。屯留困守終無濟,罪狀空傳一紙書。是時秦王政年已長成,生得身長八尺五寸,英偉非常,質性聰明,志氣超邁,每事自能主張,不全由太后、呂不韋做主,既定長安君之亂,乃謀復蒙驁之仇,集羣臣議伐趙。剛成君蔡澤進曰:“趙者,燕之世仇也,燕之附趙,非其本心,某請出使於燕,使燕王效質稱臣,以孤趙之勢,然後與燕共伐趙,我因以廣河間之地,此莫大之利也!”秦王以爲然,即遣蔡澤往燕。澤說燕王曰:“燕、趙皆萬乘之國也,一戰而栗腹死,再戰而劇辛亡,大王忘兩敗之仇,而與趙共事,西向以抗強秦,勝則利歸於趙,不勝則禍歸於燕,是爲燕計者過也!”燕王曰:“寡人非甘心於趙,其奈力不敵何?”蔡澤曰:“今秦王欲修五國‘合縱’之怨,臣竊以爲燕與趙世仇,其從兵殆非得已,大王若遣太子爲質於秦,以信臣之言,更請秦之大臣一人,以爲燕相,則燕、秦之交固於膠漆,合兩國之力,於以雪恥於趙不難矣!”燕王聽其言,遂使太子丹爲質於秦,因請大臣一人,以爲燕相,呂不韋欲遣張唐,使太史卜之,大吉,張唐託病不肯行,不韋駕車親自往請,張唐辭曰:“臣屢次伐趙,趙怨臣深矣。今往燕,必經趙過,臣不可往。”不韋再三強之,張唐堅執不從。不韋回府中,獨坐堂上納悶,門下客有甘羅者,乃是甘茂之孫,時年僅十二歲,見不韋有不悅之色,進而問曰:“君心中有何事?”不韋曰:“孺子何知,而來問我?”甘羅曰:“所貴門下士者,謂其能爲君分憂任患也,君有事而不使臣得聞,雖欲效忠無地矣!”不韋曰:“吾曏者令剛成君使燕,燕太子丹已入質矣;今欲使張卿相燕,佔得吉,而彼堅不肯行,吾所以不快者此耳!”甘羅曰:“此小事,何不早言?臣請行之。”不韋怒,連叱曰:“去,去!我親往請之而不得,豈小子所能動耶?”甘羅曰:“昔項橐七歲爲孔子師,今臣生十二歲,長於橐五年,試臣而不效,叱臣未晚,奈何輕量天下之士,遽以顏色相加哉?”不韋奇其言,改容謝之曰:“孺子能令張卿行者,事成當以卿位相屈。”甘羅欣然辭去,往見張唐。唐雖知爲文信侯門客,見其年少,輕之,問曰:“孺子何以見辱?”甘羅曰:“特來吊君耳!”張唐曰:“某有何事可吊?”甘羅曰:“君之功,自謂比武安君何如?”唐曰:“武安君南挫強楚,北威燕、趙,戰勝攻取,破城墮邑,不計其數,某功不及十之一也!”甘羅曰:“然則應侯之用於秦也,視文信侯孰專?”張唐曰:“應侯不及文信侯之專。”甘羅曰:“君明知文信侯之權重於應侯乎?”張唐曰:“何爲不知?”甘羅曰:“昔應侯欲使武安君攻趙,武安君不肯行。應侯一怒,而武安君遂出咸陽,死於杜郵;今文信侯自請君相燕,而君不肯行,此武安君所以不容於應侯者,而謂文信侯能容君乎?君之死期不遠矣!”張唐悚然有懼色,謝曰:“孺子教我。”乃因甘羅以請罪於不韋,即日治裝,將行。甘羅謂不韋曰:“張唐聽臣之說,不得已而往燕,然中情不能不畏趙也。願假臣車五乘,爲張唐先報趙。”不韋已知其才,乃入言於秦王曰:“有甘茂之孫甘羅,年雖少,然名家之子孫,甚有智辯。今者張唐稱病,不肯相燕,甘羅一說而即行,復請先報趙王,惟王遣之!”秦王宣甘羅入見,身才五尺,眉目秀美如畫,秦王已自喜歡,問曰:“孺子見趙王何以措詞?”甘羅對曰:“察其喜懼,相機而進,言若波興,隨風而轉,不可以預定也。”秦王給以良車十乘,僕從百人,從之使趙。趙悼襄王已聞燕、秦通好,正怕二國合計謀趙,忽報秦使者來到,喜不可言,遂出郊二十里,迎接甘羅,及見其年少,暗暗稱奇,問曰:“向爲秦通三川之路者亦甘氏,於先生爲何人?”甘羅曰:“臣祖也。”趙王曰:“先生年幾何?”對曰:“十二歲。”趙王曰:“秦廷年長者,不足使乎?何以及先生?”甘羅曰:“秦王用人,各因其任。年長者任以大事,年幼者任以小事。臣年最幼,故爲使於趙耳。”趙王見其言辭磊落,又暗暗稱奇,問曰:“先生下辱敝邑,有何見教?”甘羅曰:“大王聞燕太子丹入質於秦乎?”趙王曰:“聞之。”甘羅又曰:“大王聞張唐相燕乎?”趙王曰:“亦聞之。”甘羅曰:“夫燕太子丹入質於秦,是燕不欺秦也;張唐相燕,是秦不欺燕也。燕秦不相欺,而趙危矣。”趙王曰:“秦所以親燕者何意?”甘羅曰:“秦之親燕,欲相與攻趙,而廣河間之地也;大王不如割五城獻秦,以廣河間,臣請言於寡君,止張唐之行,絕燕之好,而與趙爲歡,夫以強趙攻弱燕,而秦不爲救,此其所得,豈止五城而已哉?”趙王大悅,賜甘羅黃金百鎰,白璧二雙,以五城地圖付之,使還報秦王,秦王喜曰:“河間之地,賴孺子而廣矣,孺子之智,大於其身。”乃止張唐不遣,張唐亦深感之,趙聞張唐不行,知秦不助燕,乃命龐煖、李牧合兵伐燕,取上谷三十城,趙得十九城,而以十一城歸秦,秦王封甘羅爲上卿,復以向時所封甘茂田宅賜之。今俗傳甘羅十二爲丞相,正謂此也。有詩爲證,片言納地廣河間,上谷封疆又割燕。許大功勞出童子,天生智慧豈因年?又有詩云:甘羅早達子牙遲,遲早窮通各有時。請看春花與秋菊,時來自發不愆期。燕太子丹在秦,聞秦之背燕而與趙,如坐鍼氈,欲逃歸,又恐不得出關,乃求與甘羅爲友,欲資其謀,爲歸燕之計。忽一夕,甘羅夢紫衣吏持天符來,言:“奉上帝命,召歸天上。”遂無疾而卒。高才不壽,惜哉!太子丹遂留於秦矣。話分兩頭,卻說呂不韋以陽偉善戰,得寵於莊襄後,出入宮闈,素無忌憚。及見秦王年長,英明過人,始有懼意,奈太后淫心愈熾,不時宣召入甘泉宮,不韋怕一旦事發,禍及於己,欲進一人以自代,想可以稱太后之意者,而難其人。聞市人嫪大,其陽具有名,裏中淫婦人爭事之。秦語呼人之無士行者曰毐,因稱爲嫪毐,偶犯淫罪,不韋曲赦之,留爲府中舍人。秦俗,農事畢,國中縱倡樂三日,以節其勞,凡百戲任人陳設,有一長一藝,人所不能者,全在此日施逞。呂不韋以桐木爲車輪,使嫪毐以其陽具穿於桐輪之中,輪轉而具不傷,市人皆掩口大笑。太后聞其事,私問於不韋,似有欣羨之意,不韋曰:“太后欲見其人乎?臣請乘間進之。”太后笑而不答,良久曰:“君戲言耶,此外人安得入內?”不韋曰:“臣有一計在此,使人發其舊罪,下之腐刑,太后行重賂於行刑者,詐爲閹割,然後以宦者給事宮中,乃可長久。”太后大悅曰:“此計甚妙!”乃以百金授不韋,不韋密召嫪毐,告之以故。毐性淫,欣然自以爲奇遇矣。不韋果使人發其他淫罪,論以腐刑,因以百金分賂主刑官吏,取驢陽具及他血,詐爲閹割,拔其鬚眉,行刑者故意將驢陽傳示左右,盡以爲嫪毐之具,傳聞者莫不駭異,嫪毐既詐腐如宦者狀,遂雜於內侍之中以進,太后留侍宮中,夜令侍寢,試之大暢所欲,以爲勝不韋十倍也。明日,厚賜不韋,以酬其功,不韋乃幸得自脫。太后與嫪毐相處如夫婦,未幾懷妊,太后恐生產時不可隱,詐稱病,使嫪毐行金賂卜者,使詐言宮中有祟,當避西方二百里之外,秦王政頗疑呂不韋之事,亦幸太后稍遠去,絕其往來,乃曰:“雍州去咸陽西於二百餘里,且往時宮殿俱在,太后宜居之。”於是太后徙雍城,嫪毐爲御而往,既去咸陽,居雍故宮,名曰大鄭宮。嫪毐與太后益相親不忌,兩年之中,連生二子,築密室藏而育之。太后私與毐約,異日王崩,以其子爲後,外人頗知者,但無人敢言,太后奏稱嫪毐代王侍養有功,請封以土地,秦王奉太后之命,封毐爲長信侯,予以山陽之地。毐驟貴,愈益恣肆,太后每日賞賜無算,宮室輿馬、田獵遊戲任其所欲,事無大小,皆決於毐,毐蓄家僮數千人,賓客求宦達,願爲舍人者,復千餘人。又賄結朝貴爲己黨,趨權者爭附之,聲勢反過於文信侯矣。秦王政九年春,彗星見,其長竟天,太史佔之曰:“國中當有兵變也。”按秦襄公立鄜畤以祀白帝,後德公遷都於雍,遂於雍立郊天之壇,秦穆公又立寶夫人祠,歲歲致祭,遂爲常規,後來雖再遷咸陽,此規不廢。太后居於雍城,秦王政每歲以郊祀之期,至雍朝見太后,因舉祀典,自有祈年宮駐駕。是春復當其期,適有彗星之變。臨行使大將王翦耀兵於咸陽三日,同尚父呂不韋守國;桓齒奇引兵三萬,屯於岐山,然後起駕。時秦王已二十六歲,猶未冠,太后命於德公之廟,行冠禮佩劍,賜百官大酺五日,太后亦與秦王宴於大鄭故宮。也是嫪毐享福太過,合當生出事來。毐與左右貴臣賭博飲酒,至第四日,嫪毐與中大夫顏泄連博失利,飲酒至醉,復求覆局,泄亦醉,不從,嫪毐直前扭顏泄,批其頰,泄不讓,亦摘去嫪毐冠纓,毐怒甚,瞋目大叱曰:“吾乃今王之假父也,爾窶人子,何敢與我抗乎?”顏泄懼,走出,恰遇秦王政從太后處飲酒出宮,顏泄伏地叩頭,號泣請死,秦王政是有心機之人,不發一言,但令左右扶至祈年宮,然後問之,顏泄將嫪毐批頰,及自稱假父之語,述了一遍,因奏:“嫪毐實非宦者,詐爲腐刑,私侍太后,見今產下二子,在於宮中,不久謀篡秦國。”秦王政聞之,大怒,密以兵符往召桓齒奇,使引兵至雍。有內史肆、佐弋竭二人,素受太后及嫪毐金錢,與爲死黨,知其事,急奔嫪毐府中告之。毐已酒醒,大驚,夜叩大鄭宮,求見太后,訴以如此這般:“今日之計,除非乘桓齒奇兵未到,盡發宮騎衛卒及賓客舍人,攻祈年宮,殺卻今王,我夫妻尚可相保。”太后曰:“宮騎安肯聽吾令乎?”嫪毐曰:“願借太后璽,假作御寶用之,託言,‘祈年宮有賊,王有令,召宮騎齊往救駕。’宜無不從。”太后是時主意亦亂,曰:“惟爾行之,”遂出璽付毐。毐僞作秦王御書,加以太后璽文,遍召宮騎衛卒,本府賓客舍人,自不必說。亂至次日午牌,方纔取齊,嫪毐與內史肆、佐弋竭分將其衆,圍祈年宮。秦王政登臺,問各軍犯駕之意,答曰:“長信侯傳言行宮有賊,特來救駕。”秦王曰:“長信侯便是賊,宮中有何賊耶?”宮騎衛卒等聞之,一半散去,一半膽大的,便反戈與賓客舍人相鬥。秦王下令:“有生擒嫪毐者,賜錢百萬;殺之而以其首獻者,賜錢五十萬;得逆黨一首者,賜爵一級。輿隸下賤,賞格皆同。”於是宦者及牧圉諸人,皆盡死出戰,百姓傳聞嫪毐造反,亦來持梃助力,賓客舍人死者數百人。嫪毐兵敗,奪路斬開東門出走,正遇桓齒奇大兵,活活的束手就縛,並內史肆佐、弋竭等皆被擒。付獄吏拷問得實,秦王政乃親往大鄭宮搜索,得嫪毐奸生二子於密室之中,使左右置於布囊中撲殺之。太后暗暗心痛,不敢出救,惟閉門流涕而已。秦王竟不朝謁其母,歸祈年宮,以太史占星有驗,賜錢十萬,獄吏獻嫪毐招詞,言:“毐僞腐入宮,皆出文信侯呂不韋之計,其同謀死黨,如內史肆、佐弋竭等,凡二十餘人。”秦王命車裂嫪毐於東門之外,夷其三族;肆、竭等皆梟首示衆;諸賓客舍人從叛格鬥者,誅死;即不預謀亂者,亦遠遷於蜀地,凡遷四千餘家。太后用璽黨逆,不可爲國母,減其祿奉,遷居於棫陽宮。此乃離宮之最小者。以兵三百人守之,凡有人出入,必加盤詰。太后此時,如囚婦矣,豈不醜哉?秦王政平了嫪毐之亂,回駕咸陽,尚父呂不韋懼罪,僞稱疾,不敢出謁,秦王欲並誅之,問於羣臣,羣臣多與交結,皆言:“不韋扶立先王,有大功於社稷;況嫪毐未嘗面質,虛實無憑,不宜從坐。”秦王乃赦不韋不誅,但免相,收其印綬。桓齒奇擒反賊有功,加封進級。是年夏四月,天發大寒,降霜雪,百姓多凍死,民間皆議:“秦王遷謫太后,子不認母,故有此異。”大夫陳忠進諫曰:“天下無無母之子,宜迎歸咸陽,以盡孝道,庶幾天變可回。”秦王大怒,命剝去其衣,置其身於蒺藜之上,而捶殺之,陳其屍於闕下,榜曰:“有以太后事來諫者,視此!”秦臣相繼來諫者不止。不知可能感悟秦王否?且看下回分解。
《東周列國志》•第一百四回 甘羅童年取高位 嫪毐僞腐亂秦宮
譯文:
這並不是古詩詞,而是小說《東周列國志》中的一個章節,以下是將其翻譯爲現代漢語:
話說王翦把軍隊後撤十里,吩咐士兵深挖壕溝、高築壁壘,分兵把守險要之地,不許出戰;同時派出兩萬軍隊,去援助桓齮、王賁,催促他們早日結束戰鬥。樊於期連日來率領全部精銳部隊出戰,可秦兵就是不應戰。樊於期認爲王翦膽怯,正想商議分兵去救援長子、壺關兩地,忽然偵察兵來報告:“兩座城已被秦兵攻下!”樊於期大喫一驚,於是在城外紮下營寨,以安定長安君成蟜的心意。
再說桓齮、王賁聽說王翦把營地移到伏龍山,就帶兵前來拜見。他們說:“兩座城都已收復,並且分兵駐守,各項事務都已安排妥當。”王翦大喜,說:“這樣屯留就孤立無援了,只要擒住樊於期,這事就可以了結。”話還沒說完,守營的士兵來報告:“現在有將軍辛勝,奉秦王的命令來到,已在營外。”王翦把他迎進帳中,問他來意。辛勝說:“一來,因爲軍士勞苦,秦王命我攜帶犒賞之物前來頒賜;二來,秦王非常痛恨樊於期,傳話給將軍:‘必須活捉此人,親自用劍將他斬首,以解心頭之恨!’”王翦說:“將軍此來,正有用處。”於是用帶來的東西犒賞三軍,然後發佈命令,讓桓齮、王賁各帶一支軍隊,分別埋伏在左右兩側,又讓辛勝帶領五千人馬前去挑戰,自己則率領大軍準備攻城。
再說成蟜聽說長子、壺關兩座城失守,派人急忙召樊於期進城商議。樊於期說:“就在這幾天,和秦軍決一死戰,如果戰敗,就和王子向北逃往燕國、趙國,聯合諸侯,共同誅殺僞主,以安定國家。”成蟜說:“將軍要小心在意。”樊於期回到自己的營地,偵察兵報告:“秦王新派將軍辛勝前來挑戰。”樊於期說:“無名小卒,我先除掉他。”於是率領軍隊出營迎戰。剛交戰幾個回合,辛勝就往後退。樊於期仗着自己勇猛向前追,大約追了五里路,桓齮、王賁兩路伏兵殺了出來,樊於期大敗,急忙收兵往回跑。這時王翦的軍隊已經佈滿城下,樊於期奮力拼殺,殺出一條血路,城中打開城門把他接應進去了。王翦把軍隊會合起來包圍城池,攻打十分猛烈。樊於期親自巡視城牆,日夜不停。
楊端和在城中,見形勢危急,趁夜求見長安君成蟜,說有機密事求見。成蟜見是舊日門下的賓客,欣然把他叫進來。楊端和請成蟜屏退左右,然後告訴他:“秦國的強大,您是知道的,即使六國聯合起來也不能取勝。您卻想用一座孤城去抵抗,肯定沒有好結果!”成蟜說:“樊於期說:‘現在的秦王不是先王所生。’他引導我這樣做,這不是我本來的意思啊!”楊端和說:“樊於期只憑匹夫之勇,不顧成敗,想讓您去做冒險的事。現在發佈檄文到各郡縣,沒有響應的,而王將軍攻城又很急迫,城破之後,您怎麼保全自己呢?”成蟜說:“我想逃往燕國、趙國,聯合各國實行‘合縱’,您覺得怎麼樣?”楊端和說:“‘合縱’的事,趙肅侯、齊湣王、魏信陵君、楚春申君都曾做過,但剛聯合起來很快就散了,這說明‘合縱’是行不通的。六國哪個不害怕秦國呢?您所在的國家,秦國派一個使者去責備,他們一定會把您綁起來獻給秦國,您還能指望活下去嗎?”成蟜說:“您爲我想想該怎麼辦呢?”楊端和說:“王將軍也知道您是被樊於期所引誘,有一封密信,託我轉交給您。”於是把信呈上,成蟜打開來看,信上大致說:您論親緣是秦王的弟弟,論地位是封侯的貴戚,爲什麼要聽信沒有根據的話,做冒險的事,自取滅亡呢?這禍首是樊於期,您能斬下他的頭,獻到軍前,主動認罪,我會保奏,秦王一定會饒恕您。如果遲疑不決,後悔就來不及了!
成蟜看完信,流着淚說:“樊將軍是忠誠正直的人,我怎麼忍心殺他呢?”楊端和嘆息說:“您這是婦人之仁啊!如果您不聽從,我只好告辭。”成蟜說:“您暫且陪我一會兒,不要遠離,您說的話等我慢慢再商議。”楊端和說:“希望您不要泄露我的話。”
第二天,樊於期駕車來見成蟜,說:“秦兵勢力強盛,人心惶惶,城早晚保不住了,希望和王子一起到燕國、趙國避難,再作打算。”成蟜說:“我的宗族都在咸陽,現在遠避他國,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接納?”樊於期說:“各國都受秦國殘暴之苦,不愁他們不接納。”正說着,外面報告:“秦兵在南門挑戰。”樊於期催了成蟜好幾次,說:“王子現在不走,以後就出不去了。”成蟜猶豫不決,樊於期只好提着刀上車,馳出南門,又和秦兵交鋒。楊端和勸成蟜登上城牆觀戰,只見樊於期激戰了很久,秦兵越來越多,樊於期抵擋不住,奔回城下,高喊:“開門!”楊端和仗劍站在成蟜旁邊,厲聲說:“長安君已全城歸降了!樊將軍請自便,有敢開門的斬首!”說着從袖子裏拿出一面旗,旗上有個“降”字。左右的人都是楊端和的親戚,就把降旗豎了起來,不由成蟜做主。成蟜只能流淚而已。樊於期嘆口氣說:“這小子不值得輔佐啊!”秦兵把樊於期圍了好幾層,因爲秦王有命令,要活捉樊於期,所以不敢放冷箭。樊於期又殺出一條血路,向燕國方向逃去。王翦追趕不及。
楊端和讓成蟜打開城門,迎接秦兵,把成蟜囚禁在公館裏,派辛勝到咸陽報捷,同時請示如何處置長安君。秦太后摘下頭上的簪子爲長安君請罪,求秦王免他一死,還轉而求呂不韋幫忙說情。秦王政發怒說:“反賊不殺,連骨肉都會謀反了!”於是派使者命令王翦立即在屯留將成蟜斬首示衆,凡是跟隨成蟜的軍吏,都斬首,全城的百姓,都遷到臨洮去。一面懸賞捉拿樊於期:“有能擒住並獻上的,賞賜五座城。”使者到了屯留,宣讀秦王的命令,成蟜聽說不能被赦免,就在館舍中上吊自殺了。王翦還是把他的頭砍下來,掛在城門上,軍吏死了幾萬人,百姓都被遷走,城中空無一人。這是秦王政七年的事。
有位老者寫詩說:不是好苗就該鋤掉,要想萬無一失得看形勢如何。屯留困守終究沒有用,罪狀也只是一張紙罷了。
這時秦王政已經長大,身高八尺五寸,英俊不凡,天資聰明,志向遠大,每件事都能自己做主,不全由太后、呂不韋說了算。平定了長安君的叛亂後,就打算報蒙驁之仇,召集大臣商議討伐趙國。剛成君蔡澤進言說:“趙國是燕國的世仇,燕國依附趙國並非出自本心。我請求出使燕國,讓燕王送太子來做人質,向秦國稱臣,以孤立趙國的勢力,然後和燕國一起討伐趙國,我們藉此擴大河間的地盤,這可是莫大的好處啊!”秦王認爲有道理,就派蔡澤前往燕國。
蔡澤對燕王說:“燕國、趙國都是擁有萬輛兵車的大國,一次交戰慄腹戰死,第二次交戰劇辛身亡。大王忘了這兩次失敗的仇恨,卻和趙國一起對抗強大的秦國。如果勝利了,好處歸趙國;如果失敗了,災禍歸燕國。這對燕國來說是失策啊!”燕王說:“我不是甘心和趙國和好,只是力量敵不過它啊!”蔡澤說:“現在秦王想報五國‘合縱’的仇,我私下認爲燕國和趙國是世仇,燕國出兵大概是不得已。大王如果派太子到秦國做人質,以表明我的話是可信的,再請秦國的一位大臣來做燕國的相國,那麼燕國和秦國的交情就會像膠漆一樣牢固。兩國聯合起來,向趙國報仇雪恥並不難啊!”燕王聽了他的話,就派太子丹到秦國做人質,還請求秦國派一位大臣來做燕國的相國。
呂不韋想派張唐去,讓太史占卜,結果大吉。但張唐藉口生病不肯去,呂不韋親自駕車去請他。張唐推辭說:“我多次討伐趙國,趙國非常恨我。現在去燕國,必須經過趙國,我不能去。”呂不韋再三強求,張唐堅決不從。呂不韋回到府中,獨自坐在堂上發愁。門下有個叫甘羅的客人,是甘茂的孫子,當時只有十二歲。他見呂不韋面帶不悅,就上前問道:“您心裏有什麼事?”呂不韋說:“小孩子知道什麼,也來問我?”甘羅說:“門下的士人之所以可貴,是因爲他們能爲您分憂解難。您有了事卻不讓我知道,我即使想效忠也沒機會啊!”呂不韋說:“我先前讓剛成君出使燕國,燕太子丹已經來做人質了;現在想讓張卿去燕國做相國,占卜的結果是大吉,可他堅決不肯去,我就是爲這事不高興。”甘羅說:“這是小事,您爲什麼不早說?我去讓他去。”呂不韋發怒,連聲呵斥說:“去,去!我親自去請他都不行,難道你這小孩子能說動他?”甘羅說:“從前項橐七歲就做了孔子的老師,現在我十二歲了,比項橐大五歲。您先試試我,如果不行,再呵斥我也不晚。爲什麼小看天下的士人,這麼輕易就給我臉色看呢?”呂不韋覺得他的話很奇特,改變臉色向他道歉說:“你如果能讓張卿去,事成之後我會請你擔任卿的職位。”甘羅高興地告辭,去見張唐。
張唐雖然知道他是文信侯的門客,但見他年紀小,很輕視他,問道:“你找我有什麼事?”甘羅說:“特地來弔唁您!”張唐說:“我有什麼事值得弔唁?”甘羅說:“您覺得自己的功勞和武安君白起相比怎麼樣?”張唐說:“武安君南面挫敗強大的楚國,北面威震燕國、趙國,戰無不勝,攻無不克,攻破的城池不計其數,我的功勞還不到他的十分之一呢!”甘羅說:“那麼應侯范雎在秦國掌權時,和文信侯相比,誰更專權?”張唐說:“應侯不如文信侯專權。”甘羅說:“您明知文信侯的權力比應侯大嗎?”張唐說:“怎麼會不知道?”甘羅說:“從前應侯想讓武安君攻打趙國,武安君不肯去,應侯一怒之下,武安君就離開了咸陽,死在杜郵。現在文信侯親自請您去燕國做相國,您卻不肯去,應侯容不下武安君,您覺得文信侯能容得下您嗎?您的死期不遠了!”張唐聽了,嚇得臉上露出恐懼的神色,謝罪說:“請你指教我。”於是通過甘羅向呂不韋請罪,當天就收拾行裝,準備出發。
甘羅對呂不韋說:“張唐聽了我的話,不得已去燕國,但心裏還是害怕趙國。希望您借給我五輛車,我先替張唐去通報趙國。”呂不韋已經知道他有才能,就進宮對秦王說:“有甘茂的孫子甘羅,雖然年紀小,但他是名家的子孫,很有智謀和口才。現在張唐稱病不肯去燕國做相國,甘羅一說他就答應去了,他還請求先去通報趙王,請大王派他去吧!”秦王召見甘羅,見他身高只有五尺,眉目清秀如畫,心裏已經喜歡上他,問道:“你見了趙王怎麼說話?”甘羅回答說:“觀察他的喜怒,根據情況隨機應變,說話就像波浪興起,隨風轉向,不能預先確定。”秦王給他十輛好車,一百個僕從,讓他出使趙國。
趙悼襄王已經聽說燕國和秦國交好,正擔心兩國合謀對付趙國,忽然報告說秦國使者來了,高興得不得了,就到郊外二十里去迎接甘羅。等見到他年紀小,暗暗稱奇,問道:“從前爲秦國打通三川道路的也是甘氏,他和先生是什麼關係?”甘羅說:“是我的祖父。”趙王問:“先生多大年紀了?”甘羅回答說:“十二歲。”趙王說:“秦國朝廷裏年長的人不夠出使嗎?怎麼輪到先生您呢?”甘羅說:“秦王用人,根據每個人的能力安排任務。年長的人承擔大事,年幼的人承擔小事。我年紀最小,所以被派到趙國來。”趙王見他言辭磊落,又暗暗稱奇,問道:“先生屈尊來到敝國,有什麼指教?”甘羅說:“大王聽說燕太子丹到秦國做人質了嗎?”趙王說:“聽說了。”甘羅又說:“大王聽說張唐去燕國做相國了嗎?”趙王說:“也聽說了。”甘羅說:“燕太子丹到秦國做人質,說明燕國不欺騙秦國;張唐去燕國做相國,說明秦國不欺騙燕國。燕國和秦國互不欺騙,趙國就危險了。”趙王問:“秦國和燕國交好是什麼用意?”甘羅說:“秦國和燕國交好,是想一起攻打趙國,擴大河間的地盤。大王不如割讓五座城給秦國,來擴大河間的地盤。我去跟我們大王說,讓張唐不去燕國,斷絕和燕國的友好關係,和趙國交好。以強大的趙國去攻打弱小的燕國,而秦國不救援,這樣趙國得到的難道只有五座城嗎?”趙王非常高興,賞賜給甘羅黃金百鎰,白璧二雙,把五座城的地圖交給他,讓他回去報告秦王。
秦王高興地說:“河間的地盤靠你擴大了,你的智慧比你的身體還大。”於是不讓張唐去燕國,張唐也很感激他。趙國聽說張唐不去燕國,知道秦國不幫助燕國,就命令龐煖、李牧合兵攻打燕國,奪取了上谷三十座城,趙國得到十九座城,把十一座城送給秦國。秦王封甘羅爲上卿,又把從前封給甘茂的田宅賜給他。現在民間傳說甘羅十二歲做丞相,就是指這件事。有詩爲證:幾句話就讓趙國割地擴大了河間的地盤,上谷的土地又從燕國割來。這麼大的功勞出自一個小孩子,天生的智慧哪會受年齡限制呢?又有詩說:甘羅早早得志,姜子牙卻大器晚成,早晚成功各有其時。請看春天的花和秋天的菊,到時候自然會開放,不會錯過時機。
燕太子丹在秦國,聽說秦國背叛燕國和趙國交好,如坐鍼氈,想逃回燕國,又怕出不了關,就請求和甘羅交朋友,想借助他的謀略,謀劃回燕國的辦法。忽然有一天晚上,甘羅夢見穿紫衣的官吏拿着天帝的符命來,說:“奉上帝的命令,召你迴天上。”於是甘羅無病而死。他才華出衆卻壽命不長,真可惜啊!太子丹就留在了秦國。
話分兩頭,再說呂不韋因爲陽具壯偉且性能力強,得到莊襄後的寵愛,在宮闈中出入,向來肆無忌憚。等看到秦王長大,英明過人,纔開始害怕起來。無奈太后的淫心越來越強烈,不時宣召他到甘泉宮。呂不韋怕有一天事情敗露,災禍降臨到自己頭上,想找一個人來代替自己,可又很難找到合適的人。他聽說集市上有個叫嫪毐的人,陽具很有名,鄉里的淫蕩婦人都爭着和他交往。秦國人把沒有德行的人稱爲“毐”,所以稱他爲嫪毐。嫪毐偶然犯了淫罪,呂不韋設法赦免了他,把他留在府中做舍人。
秦國有個習俗,農事結束後,國內放縱歌舞娛樂三天,來緩解百姓的勞累,各種雜技表演任由人們設置,有一技之長、別人比不上的,都在這一天施展。呂不韋用桐木做了一個車輪,讓嫪毐用他的陽具穿過桐木車輪,車輪轉動而陽具卻不受損傷,集市上的人都掩口大笑。太后聽說了這件事,私下問呂不韋,好像有羨慕的意思。呂不韋說:“太后想見這個人嗎?我找機會把他獻給您。”太后笑着不說話,過了很久才說:“你是開玩笑吧,外人怎麼能進宮呢?”呂不韋說:“我有個辦法。讓人揭發他以前的罪行,判他受腐刑,太后多給行刑的人送些錢財,假裝把他閹割,然後以宦官的身份在宮中侍奉,這樣就可以長久了。”太后非常高興地說:“這個辦法真好!”於是給了呂不韋一百兩黃金。呂不韋祕密召見嫪毐,把事情告訴了他。
納蘭青雲