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說楚中軍元帥公子側平日好飲,一飲百觚不止,一醉竟日不醒。楚共王知其有此毛病,每出軍,必戒使絕飲。今日晉、楚相持,有大事在身,涓滴不入於口。是日,楚王中箭回寨,含羞帶怒。公子側進曰:“兩軍各已疲勞,明日且暫休息一日,容臣從容熟計,務要與主公雪此大恥。”公子側辭回中軍,坐至半夜,計未得就。有小豎名谷陽,乃公子側貼身寵用的,見主帥愁思勞苦,客中藏有三重美酒,暖一甌以進。公子側嗅之,愕然曰:“酒乎?”谷陽知主人慾飲,而畏左右傳說,乃詭言曰:“非酒,乃椒湯耳。”公子側會其意,一吸而盡,覺甘香快嗓,妙不可言,問:“椒湯還有否?”谷陽曰:“還有。”谷陽只說椒湯,只顧滿斟獻上,公子側枯腸久渴,口中只叫:“好椒湯,豎子愛我!”斟來便吞,正不知飲了多少,頹然大醉,倒於坐席之上。楚王聞晉令雞鳴出戰,且魯、衛之兵又到,急遣內侍往召公子側來,共商應敵之策,誰知公子側沉沉冥冥,已入醉鄉,呼之不應,扶之不起,但聞得一陣酒臭,知是害酒,回覆楚王。楚王一連遣人十來次催併,公子側越催得急,越睡得熟。小豎谷陽泣曰:“我本愛元帥而送酒,誰知反以害之。楚王知道,連我性命難保,不如逃之。”時楚王見司馬不到,沒奈何,只得召令尹嬰齊計議,嬰齊原與公子側不合,乃奏曰:“臣逆知晉兵勢盛,不可必勝,故初議不欲救鄭,此來都出司馬主張,今司馬貪杯誤事,臣亦無計可施,不如乘夜悄悄班師,可免挫敗之辱。”楚王曰:“雖然如此,司馬醉在中軍,必爲晉軍所獲,辱國非小。”乃召養繇基曰:“仗汝神箭,可擁護司馬回國也。”當下暗傳號令,拔寨都起,鄭成公親帥兵護送出境,只留養繇基斷後,繇基思想道:“等待司馬酒醒,不知何時?”即命左右便將公子側扶起,用革帶縛於車上,叱令逐隊前行,自己率弓弩手三百人,緩緩而退。黎明,晉軍開營索戰,直逼楚營,見是空幕,方知楚軍已遁去矣,欒書欲追之,士燮力言不可。諜者報:“鄭國各處嚴兵固守。”欒書度鄭不可得,乃唱凱而還。魯、衛之兵,亦散歸本國。卻說公子側行五十里之程,方纔酒醒,覺得身子繃急,大叫:“誰人縛我!”左右曰:“司馬酒醉,養將軍恐乘車不穩,所以如此。”乃急將革帶解去,公子側雙眼尚然朦朧,問道:“如今車馬往那裏走!”左右曰:“是回去的路。”又問:“如何便回!”左右曰:“夜來楚王連召司馬數次,司馬醉不能起,楚王恐晉軍來戰,無人抵敵,已班師矣。”公子側大哭曰:“豎子害殺我也!”急喚谷陽,已逃去不知所之矣。楚共王行二百里,不見動靜,方纔放心,恐公子側懼罪自盡,乃遣使傳命曰:“先大夫子玉之敗,我先君不在軍中;今日之戰,罪在寡人,無與司馬之事。”嬰齊恐公子側不死,別遣使謂公子側曰:“先大夫子玉之敗,司馬所知也;縱吾王不忍加誅,司馬何面目復臨楚軍之上乎!”公子側嘆曰:“令尹以大義見責,側其敢貪生乎!”乃自縊而死。楚王嘆息不已,此周簡王十一年事。髯仙有詩言酒之誤事,詩云:眇目君王資老謀,英雄誰想困糟邱?豎兒愛我翻成害,謾說能消萬事愁。話分兩頭,卻說晉厲公勝楚回朝,自以爲天下無敵,驕侈愈甚。士燮逆料晉國必亂,鬱郁成疾,不肯醫治,使太祝祈神,只求早死,未幾卒。子範匄嗣。時胥童巧佞便給,最得寵幸,厲公欲用爲卿,奈卿無缺,胥童奏曰:“今三郤並執兵權,族大勢重,舉動自專,將來必有不軌之事,不如除之,若除郤氏之族,則位置多虛,但憑主公擇愛而立之,誰敢不從!”厲公曰:“郤氏反狀未明,誅之恐羣臣不服。”胥童又奏曰:“鄢陵之戰,郤至已圍鄭君,兩下並車,私語多時,逐解圍放鄭君去了,其間必先有通楚事情,只須問楚公子熊茷,便知其實。”厲公即命胥童往召熊茷,胥童謂熊茷曰:“公子欲歸楚乎!”茷對曰:“思歸之甚,恨不能耳!”胥童曰:“汝能依我一事,當送汝歸。”熊茷曰:“惟命。”胥童遂附耳言:“若見晉侯,問起郤至之事,必須如此恁般登答。”熊茷應允。胥童遂引至內朝來見,晉厲公屏去左右,問:“郤至曾與楚私通否?汝當實言,我放汝回國。”熊茷曰:“恕臣無罪,臣方敢言。”厲公曰:“正要你說實話,何罪之有?”熊茷曰:“郤氏與吾國子重,二人素相交善,屢有書信相通,言:‘君侯不信大臣,淫樂無度,百姓胥怨,非吾主也,人心更思襄公。襄公有孫名周,見在京師,他日南北交兵,幸而師敗,吾當奉孫周以事楚。’獨此事臣素知之,他未聞也!”按晉襄公之庶長子名談,自趙盾立靈公,談避居於周,在單襄公門下。後談生下一子,因是在周所生,故名曰周。當時靈公被弒,人心思慕文公,故迎立公子黑臀,黑臀傳歡,歡傳州蒲,至是,州蒲淫縱無子,人心復思慕襄公,故胥童教熊茷使引孫周,以搖動厲公之意。熊茷言之未已,胥童接口曰:“怪得前日鄢陵之戰,郤犨與嬰齊對陣,不發一矢,其交通之情可見矣!郤至明縱鄭君,又何疑焉?主公若不信,何不遣郤至往周告捷,使人窺之,若果有私謀,必與孫周私下相會。”厲公曰:“此計甚當。”遂遣郤至獻楚捷於周。胥童陰使人告孫周曰:“晉國之政,半在郤氏,今溫季來王都獻捷,何不見之,他日公孫復還故國,也有個相知。”孫周以爲然,郤至至周,公事已畢,孫周遂至公館相拜,未免詳叩本國之事,郤至一一告之,談論半日而別。厲公使人探聽回來,傳說如此,熊茷所言,果然是實,遂有除郤氏之意,尚未發也。一日,厲公與婦人飲酒,索鹿肉爲饌甚急,使寺人孟張往市取鹿,市中適當缺乏,郤至自郊外載一鹿於車上,從市中而過。孟張並不分說,奪之以去,郤至大怒,彎弓搭箭,將孟張射死,復取其鹿。厲公聞之,怒曰:“季子太欺餘也!”遂召胥童、夷羊五等一班嬖人共議,欲殺郤至。胥童曰:“殺郤至,則郤錡、郤犨必叛,不如併除之。”夷羊五曰:“公私甲士,約可八百人,以君命夜帥以往,乘其無備,可必勝也。”長魚矯曰:“三郤家甲,倍於公宮,鬥而不勝,累及君矣,方今郤至兼司寇之職,郤犨又兼士師,不如詐爲獄訟,覷便刺之,汝等引兵接應可也。”厲公曰:“妙哉!我使力士清沸助汝。”長魚矯打聽三郤是日在講武堂議事,乃與清沸魋各以雞血塗面,若爭鬥相殺者,各帶利刀,扭結到講武堂來,告訴曲直,郤犨不知是計,下坐問之,清沸魋假作稟話,捱到近身,抽刃刺犨,中其腰,撲地便倒,郤錡急拔佩刀來砍沸魋,卻是長魚矯接住,兩個在堂下戰將起來。郤至捉空趨出,升車而逃,沸魋把郤錡再砍一刀,眼見得不活了,便來夾攻郤錡,錡雖是武將,爭奈沸魋有千斤力氣的人,長魚矯且是年少手活,一個人怎戰得他兩個人過,亦被沸魋擉倒。長魚矯見走了郤至,道:“不好了,我追趕他去。”也是三郤合當同日並命,正走之間,遇著胥童、夷羊五引著八百甲士來到,口中齊叫:“晉侯有旨,只拿謀反郤氏,不得放走了!”郤至見不是頭,回車轉來,劈面撞見長魚矯,一躍上車,郤至早已心慌,不及措手,被長魚矯亂砍,便割了頭,清沸魋把郤錡、郤犨都割了頭,血淋淋的三顆首級,提入朝門。有詩爲證:無道君昏臣不良,紛紛嬖倖擅朝堂。一朝過聽讒人語,演武堂前起戰場。卻說上軍副將荀偃,聞本帥郤錡在演武堂遇賊,還不知何人,即時駕車入朝,欲奏聞討賊,中軍元帥欒書,不約而同,亦至朝門,正遇胥童引兵到來,書偃不覺大怒,喝曰:“我只道何人爲亂,原來是你鼠輩!禁地威嚴,甲士誰敢近前,還不散去?”胥童也不答話,即呼於衆曰:“欒書、荀偃,與三郤同謀反叛,甲士與我一齊拿下,重重有賞!”甲士奮勇上前,圍裹了書、偃二人,直擁至朝堂之上。厲公聞長魚矯等幹事回來,即時御殿,看見甲士紛紛,倒喫了一驚,問胥童曰:“罪人已誅,衆軍如何不散?”胥童奏曰:“拿得叛黨書、偃,請主公裁決!”厲公曰:“此事與書#偃無與!”長魚矯跪至晉侯膝前,密奏曰:“欒、郤同功一體之人,荀偃又是郤錡部將,三郤被誅,欒、荀二氏必不自安,不久將有爲郤氏復仇之事,主公今日不殺二人,朝中不得太平!”厲公曰:“一朝而殺三卿,又波及他族,寡人不忍也!”乃恕書、偃無罪,還復原職,書、偃謝恩回家。長魚矯嘆曰:“君不忍二人,二人將忍於君矣?”即時逃奔西戎去了。厲公重賞甲士,將三郤屍首,號令朝門,三日方聽收葬,其郤氏之族,在朝爲官者,姑免死罪,盡罷歸田,以胥童爲上軍元帥,代郤錡之位,以夷羊五爲新軍元帥,代郤犨之位,以清沸魋爲新軍副將,代郤至之位,楚公子熊茷釋放回國。胥童既在卿列,欒書、荀偃羞與同事,每每稱病不出,胥童恃晉侯之寵,不以爲意。一日,厲公同胥童出遊於嬖臣匠麗氏之家,家在太陰山之南,離絳城二十餘里,三宿不歸。荀偃私謂欒書曰:“君之無道,子所知也,吾等稱疾不朝,目下雖得苟安,他日胥童等見疑,復誣我等以怨望之名,恐三郤之禍,終不能免。不可不慮!”欒書曰:“然則何如?”荀偃曰:“大臣之道,社稷爲重,君爲輕,今百萬之衆,在子掌握,若行不測之事,別立賢君,誰敢不從?”欒書曰:“事可必濟乎?”荀偃曰:“龍之在淵,沒人不可窺也;及其離淵就陸,童子得而制之。君遊於匠麗氏,三宿不返,此亦離淵之龍矣,尚何疑哉?”欒書嘆曰:“吾世代忠於晉家,今日爲社稷存亡,出此不得已之計,後世必議我爲弒逆,我亦不能辭矣!”乃商議忽稱病癒,欲見晉侯議事,預使牙將程滑將甲士三百人,伏於太陰山之左右,二人到匠麗氏謁見厲公,奏言:“主公棄政出遊,三日不歸,臣民失望,臣等特來迎駕還朝!”厲公被強不過,只得起駕。胥童前導,書、偃後隨,行至太陰山下,一聲炮響,伏兵齊起,程滑先將胥童砍死,厲公大驚,從車上倒跌下來,書、偃吩咐甲士將厲公拿住,屯兵於太陰山下,囚厲公于軍中,欒書曰:“範、韓二氏,將來恐有異言,宜假君命以召之!”荀偃曰:“善!”乃使飛車二乘,分召士匄、韓厥二將。使者至士匄之家,士匄問:“主公召我何事?”使者不能答,匄曰:“事可疑矣!”即遣心腹左右,打聽韓厥行否,韓厥先以病辭,匄曰:“智者所見略同也!”欒書見匄,厥俱不至,問荀偃:“此事如何?”偃曰:“子已騎虎背,尚欲下耶?”欒書點頭會意,是夜,命程滑獻鴆酒於厲公,公飲之而薨。即于軍中殯殮,葬於翼城東門之外。士匄,韓厥驟聞君薨,一齊出城奔喪,亦不問君死之故。葬事既畢,欒書集諸大夫共議立君。荀偃曰:“三郤之死,胥童謗謂欲扶立孫周,此乃讖也。靈公死於桃園,而襄遂絕後,天意有在,當往迎之!”羣臣皆喜。欒書乃遣荀如京師,迎孫周爲君。周是時十四歲矣,生得聰穎絕人,志略出衆。見荀來迎,問其備細,即日辭了單襄公,同荀歸晉。行到地名清原,欒書、荀偃、士匄、韓厥一班卿大夫,齊集迎接。孫周開言曰:“寡人羈旅他邦,且不指望還鄉,豈望爲君乎?但所貴爲君者,以命令所自出也!若以名奉之,而不遵其令,不如無君矣!卿等肯用寡人之命,只在今日,如其不然,聽卿等更事他人,孤不能擁空名於上,爲州蒲之續也!”欒書等俱戰慄再拜曰:“羣臣願得賢君而事,敢不從命!”既退,欒書謂諸臣曰:“新君非舊比也,當以小心事之!”孫周進了絳城,朝於太廟,嗣晉侯之位,是爲悼公。即位之次日,即面責夷羊五,清沸魋等逢君於惡之罪,命左右推出朝門斬之,其族俱逐出境外。又將厲公之死,坐罪程滑,磔之於市。嚇得欒書終夜不寐,次日,即告老致政,薦韓厥以自代。未幾,驚憂成疾而卒。悼公素聞韓厥之賢,拜爲中軍元帥,以代欒書之位。韓厥託言謝恩,私奏於悼公曰:“臣等皆賴先世之功,得侍君左右。然先世之功,無有大於趙氏者:衰佐文公,盾佐襄公,俱能輸忠竭悃,取威定伯。不幸靈公失政,寵信奸臣屠岸賈,謀殺趙盾,出奔僅免。靈公遭兵變,被弒於桃園,景公嗣立,復寵屠岸賈,岸賈欺趙盾已死,假稱趙氏弒逆,追治其罪,滅絕趙宗,臣民憤怨,至今不平。天幸趙氏有遣孤趙武尚在,主公今日賞功罰罪,大修晉政,既已正夷羊五等之罰,豈可不追錄趙氏之功乎?”悼公曰:“此事寡人亦聞先人言之,今趙氏何在?”韓厥對曰:“當時岸賈索趙氏孤兒甚急,趙之門客曰公孫杵臼、程嬰,杵臼假抱遺孤,甘就誅戮,以脫趙武;程嬰將武藏匿於盂山,今十五年矣!”悼公曰:“卿可爲寡人召之!”韓厥奏曰:“岸賈尚在朝中,主公必須祕密其事!”悼公曰:“寡人知之矣!”韓厥辭出宮門,親自駕車,往迎趙武於盂山。程嬰爲御,當初從故絳城而出,今日從新絳城而入,城郭俱非,感傷不已。韓厥引趙武入內宮,朝見悼公,悼公匿於宮中,詐稱有疾。明日,韓厥率百官入宮問安,屠岸賈亦在。悼公曰:“卿等知寡人之疾乎,只爲功勞簿上有一件事不明,以此心中不快耳!”諸大夫叩首問曰:“不知功勞簿上那一件不明?”悼公曰:“趙衰、趙盾,兩世立功於國家,安忍絕其宗祀?”衆人齊聲應曰:“趙氏滅族,已在十五年前,今主公雖追念其功,無人可立。”悼公即呼趙武出來,遍拜諸將。諸將曰:“此位小郎君何人?”韓厥曰:“此所謂孤兒趙武也。向所誅趙孤,乃門客程嬰之子耳!”屠岸賈此時魂不附體,如癡醉一般,拜伏於地上,不能措一詞。悼公曰:“此事皆岸賈所爲,今日不族岸賈,何以慰趙氏冤魂於地下?”叱左右:“將岸賈綁出斬首!”即命韓厥同趙武,領兵圍屠岸賈之宅,無少長皆殺之。趙武請岸賈之首,祭於趙朔之墓。國人無不稱快。潛淵詠史詩曰:岸賈當時滅趙氏,今朝趙氏滅屠家。只爭十五年前後,怨怨仇仇報不差!晉悼公既誅岸賈,即召趙武於朝堂,加冠,拜爲司寇,以代岸賈之職。以前田祿,悉給還之。又聞程嬰之義,欲用爲軍正。嬰曰:“始吾不死者,以趙氏孤未立也。今已復官報仇矣,豈可自貪富貴,令公孫杵臼獨死,吾將往報杵臼於地下!”遂自刎而亡。趙武撫其屍痛哭,請於晉侯,殯殮從厚,與公孫杵臼同葬於雲中山,謂之“二義”冢,趙武服齊衰三年,以報其德。有詩爲證:陰谷深藏十五年,褲中兒報祖宗冤。程嬰杵臼稱雙義,一死何須問後先?再說悼公既立趙武,遂召趙勝於宋,復以邯鄲畀之。又大正羣臣之位,賢者尊之,能者使之,錄前功,赦小罪,百官濟濟,各稱其職。且說幾個有名的官員:韓厥爲中軍元帥,士匄副之;荀罃爲上軍元帥,荀偃副之;欒黶爲下軍元帥,士魴副之;趙武爲新軍元帥,魏相副之;祁奚爲中軍尉,羊舌職副之;魏絳爲中軍司馬,張老爲候奄,韓無忌掌公族大夫,士渥濁爲太傅,賈辛爲司空,欒糾爲親軍戎御,荀賓爲車右將軍,程鄭爲贊僕,鐸遏寇爲輿尉,籍偃爲輿司馬。百官既具,大修國政,蠲逋薄斂,濟乏省役,振廢起滯,恤鰥惠寡,百姓大悅。宋、魯諸國聞之,莫不來朝。惟有鄭成公因楚王爲他射損其目,感切於心,不肯事晉。楚共王聞厲公被弒,喜形於色,正思爲復仇之舉。又聞新君嗣位,賞善罰惡,用賢圖治,朝廷清肅,內外歸心,伯業將復興,不覺喜變爲愁,即召羣臣商議,要去擾亂中原,使晉不能成伯。令尹嬰齊束手無策。公子壬夫進曰:“中國惟宋爵尊國大,況其國介於晉、吳之間,今欲擾亂晉伯,必自宋始。今宋大夫魚石、向爲人、鱗朱、向帶、魚府五人,與右師華元相惡,見今出奔在楚。若資以兵力,用之伐宋,取得宋邑,即以封之,此以敵攻敵之計。晉若不救,則失諸侯矣;若救宋,必攻魚石,我坐而觀其成敗,亦一策也。”共王乃用其謀,即命壬夫爲大將,用魚石等爲嚮導,統大軍伐宋。不知勝負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
《東周列國志》•第五十九回 寵胥童晉國大亂 誅岸賈趙氏復興
譯文:
這是一篇長篇的小說文本,並非古詩詞,以下爲你將其翻譯爲更易懂的現代白話表述:
話說楚國中軍元帥公子側平日裏喜歡喝酒,一喝就是上百杯,一醉就是一整天不醒。楚共王知道他有這個毛病,每次出兵,必定告誡他戒酒。如今晉、楚兩國對峙,有重要的戰事,公子側滴酒不沾。這天,楚王中箭回到營寨,又羞又怒。公子側進言說:“兩軍都已疲憊,明天暫且休息一天,容我從容地好好謀劃,一定要爲主公雪洗這奇恥大辱。”公子側告辭回到中軍,坐到半夜,還沒想出計策。有個小僕人叫谷陽,是公子側貼身寵信的,見主帥憂愁思慮、辛苦勞累,私下藏有上等美酒,就溫了一甌端進來。公子側聞到酒味,驚訝地問:“是酒嗎?”谷陽知道主人想喝酒,但怕被左右的人傳出去,就騙他說:“不是酒,是椒湯。”公子側明白了他的意思,一口喝光,覺得甘香爽口,妙不可言,問道:“還有椒湯嗎?”谷陽說:“還有。”谷陽只說是椒湯,不停地斟滿獻上,公子側早就口渴難耐,嘴裏只喊:“好椒湯,這小子真懂我!”斟來就喝,根本不知道喝了多少,一下子酩酊大醉,倒在座位上。
楚王聽說晉軍下令雞叫就出戰,而且魯、衛兩國的軍隊也到了,急忙派內侍去叫公子側來,一起商量應對敵人的計策,誰知公子側昏昏沉沉,已經進入了醉鄉,叫他不應,扶他不起,只聞到一陣酒臭味,知道是喝醉了,回去報告楚王。楚王一連派人去催了十來次,公子側越催得急,睡得越熟。小僕人谷陽哭着說:“我本來是愛元帥才送酒,誰知反而害了他。楚王知道了,連我的性命也難保,不如逃走。”當時楚王見司馬沒來,沒辦法,只得召令尹嬰齊來商議,嬰齊本來就和公子側不和,就上奏說:“我早就料到晉軍勢力強盛,不一定能取勝,所以當初商議時不想救鄭國,這次出兵都是司馬的主張,如今司馬貪杯誤事,我也沒有辦法,不如乘夜悄悄撤兵,還能避免失敗受辱。”楚王說:“雖然這樣,但司馬醉在中軍,一定會被晉軍抓住,這對國家的羞辱可不小。”於是召來養繇基說:“靠你的神箭,護送司馬回國。”當下暗中傳達號令,拔營起寨,鄭成公親自率兵護送楚軍出境,只留養繇基斷後。養繇基心想:“等司馬酒醒,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?”就命令左右的人把公子側扶起來,用革帶綁在車上,喝令隊伍前進,自己率領三百名弓弩手,慢慢後退。黎明時分,晉軍開營挑戰,一直逼近楚營,發現是空營,才知道楚軍已經逃走了。欒書想追擊,士燮極力勸阻說不行。偵察的人報告:“鄭國各處都嚴密防守。”欒書估計攻不下鄭國,就奏凱而歸。魯、衛兩國的軍隊也各自回國。
再說公子側走了五十里路,才酒醒過來,覺得身子綁得緊緊的,大叫:“誰綁了我!”左右的人說:“司馬喝醉了,養將軍怕您坐車不穩,所以這樣。”急忙把革帶解開,公子側雙眼還迷迷糊糊的,問道:“現在車馬往哪裏走!”左右的人說:“是回去的路。”又問:“爲什麼就回去了!”左右的人說:“昨晚楚王連召司馬好幾次,司馬醉得不能起來,楚王怕晉軍來戰,沒人抵擋,已經撤兵了。”公子側大哭着說:“這小子害了我啊!”急忙叫谷陽,谷陽已經逃走,不知去向了。
楚共王走了二百里,沒發現什麼動靜,才放下心來。他怕公子側因爲害怕獲罪而自殺,就派使者傳命說:“先大夫子玉那次戰敗,我先君不在軍中;今天這場戰事,罪過在我,和司馬無關。”嬰齊怕公子側不死,另外派使者對公子側說:“先大夫子玉戰敗的事,司馬是知道的;就算我們大王不忍心殺你,司馬你還有什麼臉面再統領楚軍呢!”公子側嘆息說:“令尹用大義來責備我,我怎敢貪生怕死呢!”於是上吊自殺了。楚王嘆息不已,這是周簡王十一年的事。有位文人寫詩說酒誤事,詩是這樣寫的:“眇目君王資老謀,英雄誰想困糟邱?豎兒愛我翻成害,謾說能消萬事愁。”
話分兩頭,再說晉厲公戰勝楚國回到朝廷,自以爲天下無敵,更加驕橫奢侈。士燮預料到晉國會發生內亂,悶悶不樂地生了病,不肯醫治,讓太祝向神祈禱,只求早點死,不久就去世了。他的兒子範匄繼承了他的職位。當時胥童乖巧善辯,最得厲公的寵幸,厲公想任用他爲卿,無奈卿的職位沒有空缺,胥童上奏說:“如今三郤都掌握着兵權,家族勢力大,行動自行其是,將來一定會有不軌的事,不如除掉他們。如果除掉郤氏家族,那麼空缺的職位就多了,任憑主公挑選喜歡的人來擔任,誰敢不聽從!”厲公說:“郤氏謀反的跡象還不明顯,殺了他們恐怕羣臣不服。”胥童又上奏說:“鄢陵之戰時,郤至已經包圍了鄭君,兩車並列,私下交談了很久,然後就解圍放鄭君走了,其中一定有和楚國勾結的事,只要問楚國公子熊茷,就知道實情了。”厲公就命令胥童去召熊茷,胥童對熊茷說:“公子想回楚國嗎?”熊茷回答說:“非常想回去,只恨不能回去啊!”胥童說:“你能依我一件事,我就送你回去。”熊茷說:“聽您吩咐。”胥童就附在他耳邊說:“如果見到晉侯,問起郤至的事,你必須這樣回答。”熊茷答應了。胥童就帶他到內朝來見厲公,晉厲公屏退左右的人,問:“郤至曾和楚國私通嗎?你要實話實說,我放你回國。”熊茷說:“請您饒恕我無罪,我纔敢說。”厲公說:“正需要你說實話,有什麼罪呢?”熊茷說:“郤氏和我國的子重,兩人一向交情很好,多次有書信往來,說:‘國君不信任大臣,沉迷於享樂,百姓都怨恨他,他不是我們的君主,人心更思念襄公。襄公有個孫子叫周,現在在京城,將來南北交戰,如果不幸軍隊戰敗,我們就擁戴孫周來事奉楚國。’只有這件事我一向知道,其他的沒聽說過!”原來晉襄公的庶長子叫談,自從趙盾立了靈公,談就避居到周,在單襄公門下。後來談生了個兒子,因爲是在周出生的,所以名叫周。當時靈公被弒,人心思念文公,所以迎立公子黑臀,黑臀傳位給歡,歡傳位給州蒲,到這時,州蒲荒淫放縱沒有兒子,人心又思念襄公,所以胥童教熊茷提到孫周,來動搖厲公的心意。熊茷還沒說完,胥童接着說:“怪不得前些天鄢陵之戰,郤犨和嬰齊對陣,一箭不發,他們勾結的情況就很明顯了!郤至明明放走了鄭君,還有什麼可懷疑的呢?主公如果不信,何不讓郤至去週報捷,派人暗中觀察他,如果真有陰謀,一定會和孫周私下見面。”厲公說:“這個計策很好。”於是派郤至去周獻上戰勝楚國的捷報。胥童暗中派人告訴孫周說:“晉國的政事,一半掌握在郤氏手裏,現在溫季(郤至)到王都來獻捷,你爲什麼不去見他,將來您回到故國,也有個相識的人。”孫周覺得有道理,郤至到了周,公事辦完後,孫周就到公館去拜見他,免不了詳細詢問本國的情況,郤至一一告訴了他,談了半天就分別了。厲公派人打聽回來,報告了這些情況,熊茷說的果然是真的,於是就有了除掉郤氏的想法,但還沒有行動。
有一天,厲公和婦人一起喝酒,急切地要鹿肉做菜餚,派寺人孟張到市場上去買鹿,市場上正好沒有鹿,郤至從郊外載了一頭鹿在車上,從市場上經過。孟張二話不說,把鹿搶走了,郤至大怒,彎弓搭箭,把孟張射死,又把鹿奪了回來。厲公聽說後,憤怒地說:“季子(郤至)太欺負我了!”於是召來胥童、夷羊五等一幫寵臣一起商議,想殺了郤至。胥童說:“殺了郤至,郤錡、郤犨一定會反叛,不如一起除掉他們。”夷羊五說:“公室和私家的甲士,大約有八百人,以國君的命令在夜裏率領他們去,趁他們沒有防備,一定能取勝。”長魚矯說:“三郤家裏的甲士,比公宮的還多一倍,如果戰鬥不能取勝,會連累國君的。如今郤至兼任司寇的職務,郤犨又兼任士師,不如假裝成打官司,找機會刺殺他們,你們帶兵接應就行了。”厲公說:“好主意!我派力士清沸魋幫助你。”長魚矯打聽清楚三郤那天在講武堂議事,就和清沸魋各用雞血塗在臉上,裝作爭鬥相殺的樣子,各帶一把利刃,扭打着來到講武堂,訴說誰是誰非,郤犨不知道是計,下座來問,清沸魋假裝稟報事情,捱到他身邊,抽出刀刺向郤犨,刺中了他的腰,郤犨倒地就死了。郤錡急忙拔出佩刀來砍清沸魋,卻被長魚矯接住,兩人在堂下打了起來。郤至找機會跑了出去,上車逃走。清沸魋又砍了郤錡一刀,眼看他活不成了,就來夾攻郤錡,郤錡雖然是武將,但清沸魋力氣很大,長魚矯又年輕手腳靈活,他一個人怎麼打得過他們兩個,也被清沸魋刺倒。長魚矯見郤至跑了,說:“不好了,我去追他。”也是三郤該在同一天死,正跑着,遇到胥童、夷羊五領着八百甲士來了,口中齊聲喊:“晉侯有旨,只抓謀反的郤氏,不許放走了!”郤至見情況不妙,回車轉來,迎面撞見長魚矯,長魚矯一躍上車,郤至早已心慌,來不及還手,被長魚矯亂砍,割下了頭,清沸魋把郤錡、郤犨的頭也割了下來,血淋淋的三顆首級,提到了朝門。有詩爲證:“無道君昏臣不良,紛紛嬖倖擅朝堂。一朝過聽讒人語,演武堂前起戰場。”
再說上軍副將荀偃,聽說本帥郤錡在演武堂遇刺,還不知道是誰幹的,立刻駕車入朝,想奏明國君討伐刺客,中軍元帥欒書,也不約而同地來到朝門,正好遇到胥童帶兵過來,欒書、荀偃不覺大怒,喝道:“我還以爲是誰作亂,原來是你們這些鼠輩!這裏是禁地,威嚴莊重,甲士誰敢上前,還不散去?”胥童也不答話,就向衆人喊道:“欒書、荀偃和三郤同謀反叛,甲士們和我一起把他們拿下,重重有賞!”甲士們奮勇上前,包圍了欒書、荀偃二人,一直押到朝堂上。厲公聽說長魚矯等人辦事回來了,立刻登上大殿,看見甲士們亂紛紛的,喫了一驚,問胥童說:“罪人已經殺了,衆軍爲什麼還不散去?”胥童上奏說:“抓住了叛黨欒書、荀偃,請主公裁決!”厲公說:“這件事和欒書、荀偃無關!”長魚矯跪在晉侯的膝前,祕密上奏說:“欒氏和郤氏功勞相當,荀偃又是郤錡的部將,三郤被殺,欒、荀二氏一定不會安心,不久就會有爲郤氏復仇的事,主公今天不殺這兩個人,朝中就不得太平!”厲公說:“一天之內殺了三個卿,又連累到其他家族,我不忍心啊!”於是饒恕了欒書、荀偃的罪,讓他們官復原職,欒書、荀偃謝恩回家。長魚矯嘆息說:“國君不忍心殺這兩個人,這兩個人卻會對國君狠心的!”立刻逃奔到西戎去了。
厲公重重賞賜了甲士,把三郤的屍首在朝門示衆,三天後才允許收葬,郤氏家族在朝中爲官的,暫且免了死罪,全部罷官回家種田。任命胥童爲上軍元帥,代替郤錡的職位;任命夷羊五爲新軍元帥,代替郤犨的職位;任命清沸魋爲新軍副將,代替郤至的職位;釋放楚國公子熊茷回國。胥童位列卿位後,欒書、荀偃羞於和他共事,常常稱病不出,胥童依仗晉侯的寵幸,並不在意。
有一天,厲公和胥童到寵臣匠麗氏家遊玩,匠麗氏家在太陰山的南面,離絳城二十多里,他們在那裏住了三晚還不回來。荀偃私下對欒書說:“國君無道,您是知道的,我們稱病不朝,眼下雖然能暫時平安,但以後胥童等人懷疑我們,又誣陷我們心懷怨恨,恐怕三郤的災禍,我們終究也不能避免。不能不考慮啊!”欒書說:“那怎麼辦呢?”荀偃說:“大臣的職責,以國家爲重,國君爲輕。如今百萬大軍,掌握在您手裏,如果採取果斷行動,另立賢明的君主,誰敢不聽從?”欒書說:“事情一定能成功嗎?”荀偃說:“龍在深淵裏,沒人能窺視它;等它離開深淵到了陸地上,小孩子都能制服它。國君到匠麗氏家遊玩,三天不回來,這就像離開深淵的龍啊,還有什麼可懷疑的呢?”欒書嘆息說:“我們家世代忠於晉家,今天爲了國家的存亡,出此不得已的計策,後世一定會指責我是弒君的逆臣,我也無法推辭了!”於是商議好,忽然稱病好了,要見晉侯議事,預先派牙將程滑帶領三百名甲士,埋伏在太陰山的左右。兩人到匠麗氏家拜見厲公,上奏說:“主公不理朝政出去遊玩,三天不回來,臣民們都很失望,我們特地來迎接您回宮!”厲公拗不過他們,只好起身。胥童在前面帶路,欒書、荀偃在後面跟着,走到太陰山下,一聲炮響,伏兵齊出,程滑先把胥童砍死,厲公大驚,從車上跌了下來,欒書、荀偃吩咐甲士把厲公抓住,把軍隊駐紮在太陰山下,把厲公囚禁在軍中。欒書說:“範氏、韓氏,將來恐怕會有不同的意見,應該假傳國君的命令把他們召來!”荀偃說:“好!”於是派兩輛快車,分別去召士匄、韓厥兩位將軍。使者到了士匄家,士匄問:“主公召我有什麼事?”使者答不上來,士匄說:“事情可疑啊!”立刻派心腹去打聽韓厥去不去,韓厥先以生病爲由推辭了,士匄說:“智者所見略同啊!”欒書見士匄、韓厥都不來,問荀偃:“這事怎麼辦?”荀偃說:“您已經騎在虎背上了,還想下來嗎?”欒書點頭表示明白,當天夜裏,命令程滑給厲公獻上毒酒,厲公喝了就死了。就在軍中入殮,葬在翼城東門之外。士匄、韓厥突然聽說國君死了,一起出城奔喪,也不問國君是怎麼死的。葬禮結束後,欒書召集各位大夫一起商議立君的事。荀偃說:“三郤死的時候,胥童說他們想扶立孫周,這是有預兆的。靈公死在桃園,襄公就絕後了,天意如此,應該去把孫周迎回來!”羣臣都很高興。欒書就派荀到京城,迎接孫周來做國君。孫周當時十四歲,生得聰明過人,志向和謀略出衆。他見荀來迎接,問明瞭詳細情況,當天就辭別了單襄公,和荀一起回晉國。走到一個叫清原的地方,欒書、荀偃、士匄、韓厥等一班卿大夫,都來迎接。孫周開口說:“我寄居在別的國家,連回鄉都不敢想,哪裏還敢奢望做國君呢?但做國君可貴的地方,在於能發出命令!如果只是空有國君的名號,而沒人遵守他的命令,那還不如沒有國君。你們肯聽從我的命令,就在今天,如果不願意,任憑你們去事奉
納蘭青雲