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东周列国志》•第五十五回 华元登床劫子反 老人结草亢杜回

话说楚庄王大集群臣,计议却晋之事。公子侧进曰:“楚所善无如齐,而事晋之坚,无过于宋。若我兴师伐宋,晋方救宋不暇,敢与我争郑乎?”庄王曰:“子策虽善,然未有隙也。自先君败宋于泓,伤其君股,宋能忍之,及厥貉之会,宋君亲受服役。其后昭公见弑,子鲍嗣立,今十八年矣,伐之当奉何名?”公子婴齐对曰:“是不难。齐君屡次来聘,尚未一答。今宜遣使报聘于齐,竟自过宋,令勿假道,且以探之。若彼不较,是惧我也,君之会盟,必不拒矣;如以无礼之故,辱我使臣,我借此为辞,何患无名哉?”庄王曰:“何人可使?”婴齐对曰:“申无畏曾从厥貉之会,此人可使也。”庄王乃命无畏如齐修聘。无畏奏曰:“聘齐必经宋国,须有假道文书送验,方可过关。”庄王曰:“汝畏阻绝使臣耶?”无畏答曰:“向者厥貉之会,诸君田于孟诸,宋君违令,臣执其仆而戮之,宋恨臣必深。此行若无假道文书,必然杀臣。”庄王曰:“文书上与汝改名曰申舟,不用无畏旧名可矣!”无畏犹不肯行,曰:“名可改,面不可改,”庄王怒曰:“若杀子,我当兴兵破灭其国,为子报仇。”无畏乃不敢复辞。明日,率其子申犀,谒见庄王曰:“臣以死殉国,分也,但愿王善视此子。”庄王曰:“此寡人之事,子勿多虑!”申舟领了出使礼物,拜辞出城,子犀送至郊外,申舟吩咐曰:“汝父此行,必死于宋,汝必请于君王,为我报仇,切记吾言!”父子洒泪而别。不一日行至睢阳。关吏知是楚国使臣,要索假道文验。申舟答言:“奉楚王之命,但有聘齐文书,却没有假道文书。”关吏遂将申舟留住,飞报宋文公。时华元为政,奏于文公曰:“楚,吾世仇也。今遣使公然过宋,不循假道之礼,欺我甚矣,请杀之。”宋公曰:“杀楚使,楚必伐我,奈何?”华元对曰:“欺我之耻,甚于受伐,况欺我,势必伐我,均之受伐,且雪吾耻。”乃使人执申舟至宋廷。华元一见,认得就是申无畏,怒上加怒,责之曰:“汝曾戮我先公之仆,今改名,欲逃死耶?”申舟自知必死,大骂宋鲍:“汝奸祖母,弑嫡侄,幸免天诛。又妄杀大国之使,楚兵一到,汝君臣为齑粉矣!”华元命先割其舌,而后杀之,将聘齐的文书、礼物,焚弃于郊外。从人弃车而遁,回报庄王。庄王方进午膳,闻申舟见杀,投箸于席,奋袂而起,即拜司马公子侧为大将,申叔时副之,立刻整车,亲自伐宋。使申犀为军正,从征。按申舟以夏四月被杀,楚兵以秋九月即造宋境,可谓速之至矣。潜渊有诗云:明知欺宋必遭屯,君命如天敢惜身?投袂兴师风雨至,华元应悔杀行人。楚兵将睢阳城围困,造楼车高与城等,四面攻城。华元率兵民巡守,一面遣大夫乐婴齐奔晋告急。晋景公欲发兵救之,谋臣伯宗谏曰:“林父以六百乘而败于邲城,此天助楚也,往救未必有功。”景公曰:“当今惟宋与晋亲,若不救,则失宋矣。”伯宗曰:“楚距宋二千里之遥,粮运不继,必不能久。今遣一使往宋,只说:“晋已起大军来救。”谕使坚守,不过数月,楚师将去,是我无敌楚之劳,而有救宋之功也。”景公然其言,问:“谁能与我使宋国者?”大夫解扬请行。景公曰:“非子虎不胜此任也!”解扬微服行及宋郊,被楚之游兵盘诘获住,献于庄王。庄王认得是晋将解扬,问曰:“汝来何事?”解扬曰:“奉晋侯之命,来谕宋国,坚守待救。”楚庄王曰:“原来是晋使臣。尔前者北林之役,汝为我将蔿贾所擒,寡人不杀,放汝回国,今番又来自投罗网,有何理说?”解扬曰:“晋、楚仇敌,见杀分也,又何说乎?”庄王搜得身边文书,看毕,谓曰:“宋城破在旦夕矣,汝能反书中之言,说汝国中有事,‘急切不能相救,恐误你国之事,特遣我口传相报。’如此,则宋人绝望,必然出降,省得两国人民屠戮之惨。事成之日,当封你为县公,留仕楚国。”解扬低头不应,庄王曰:“不然,当斩汝矣!”解扬本欲不从,恐身死于楚军,无人达晋君之命,乃佯许曰:“诺。”庄王升解扬于楼车之上,使人从旁促之。扬遂呼宋人曰:“我晋国使臣解扬也,被楚军所获,使我诱汝出降,汝切不可。我主公亲率大军来救,不久必至矣。”庄王闻其言,命速牵下楼车,责之曰:“尔既许寡人,而又背之,尔自无信,非寡人之过也。”叱左右斩讫报来。解扬全无惧色,徐声答曰:“臣未尝无信也。臣若全信于楚,必然失信于晋;假使楚有臣而背其主之言,以取赂于外国,君以为信乎,不信乎?臣请就诛,以明楚国之信,在外不在内。”庄王叹曰:“‘忠臣不惧死’,子之谓矣!”纵之使归。宋华元因解扬之告,缮守益坚,公子侧使军士筑土堙于外,如敌楼之状,亲自居之,以阚城内,一举一动皆知,华元亦于城内筑土堙以向之。自秋九月围起,至明年之夏五月,彼此相拒九个月头,睢阳城中,粮草俱尽,人多饿死。华元但以忠义激劝其下,百姓感泣,甚至易子为食,拾骸骨为爨,全无变志。庄王没奈何了,军吏禀道:“营中只有七日之粮矣!”庄王曰:“吾不意宋国难下如此!”乃亲自登车,阅视宋城,见守陴军士,甚是严整,叹了一口气,即召公子侧议班师。申犀哭拜于马前曰:“臣父以死奉王之命,王乃失信于臣父乎?”庄王面有惭色。申叔时时为庄王执辔在车,乃献计曰:“宋之不降,度我不能久耳。若使军士筑室耕田,示以长久之计,宋必惧矣!”庄王曰:“此计甚善!”乃下令,军士沿城一带起建营房,即拆城外民居,并砍伐竹木为之。每军十名,留五名攻城,五名耕种,十日一更番,军士互相传说。华元闻之,谓宋文公曰:“楚王无去志矣。晋救不至,奈何?”臣请入楚营,面见子反,劫之以和,或可侥幸成事也!”宋文公曰:“社稷存亡,在此一行,小心在意。”华元探知公子侧在土堙敌楼上住宿,预得其左右姓名,及奉差守宿备细,捱至夜分,扮作谒者模样,悄地从城上缒下,直到土堙边。遇巡军击柝而来,华元问曰:“主帅在上乎?”巡军曰:“在。”又问曰:“已睡乎?”巡军曰:“连日辛苦,今夜大王赐酒一樽,饮之已就枕矣!”华元走上土堙,守堙军士阻之。华元曰:“我谒者庸僚也。大王有紧要机密事吩咐主帅,因适才赐酒,恐其醉卧,特遣我来当面叮嘱,立等回复。”军士认以为真,让华元登堙。堙内灯烛尚明,公子侧和衣睡倒,华元径上其床,轻轻的以手推之”公子侧醒来,要转动时,两袖被华元坐住了,急问:“汝是何人?”华元低声答曰:“元帅勿惊,吾乃宋国右师华元也,奉主公之命,特地夜至求和。元帅若见从,当世从盟好。若还不允,元与元帅之命,俱尽于今夜矣!”言毕,左手按住卧席,右手于袖中掣出雪白一柄匕首,灯光之下,晃上两晃。公子侧慌忙答曰:“有事大家商量,不须粗卤,”华元收了匕首,谢曰:“死罪勿怪。情势已急,不得从容也。”公子侧曰:“子国中如何光景?”华元曰:“易子而食,拾骨而爨,已十分狼狈矣!”公子侧惊曰:“宋之困敝,一至此乎?吾闻军事‘虚者实之,实者虚之’,子奈何以实情告我?”华元曰:“‘君子矜人之厄,小人利人之危,’元帅乃君子,非小人,元是以不敢匿情。”公子侧曰:“然则何以不降?”华元曰:“国有已困之形,人有不困之志,君民效死,与城俱碎,岂肯为城下之盟哉?倘蒙矜厄之仁,退师三十里,寡君愿以国从,誓无二志!”公子侧曰:“我不相欺,军中亦止有七日之粮矣。若过七日,城不下,亦将班师。筑室耕田之令,聊以相恐耳。明日我当奏知楚王,退军一舍。尔君臣亦不可失信!”华元曰:“元情愿以身为质,与元帅共立誓词,各无反悔!”二人设誓已毕,公子侧遂与华元结为兄弟,将令箭一枝付与华元,吩咐:“速行!”华元有了令箭,公然行走,直到城下,口中一个暗号,城上便放下兜子,将华元吊上城堙去了。华元连夜回复宋公,欢欢喜喜,专等明日退军消息。次早天明,公子侧将夜来华元所言,告于庄王,言:“臣之一命,几丧于匕首,幸华元仁心,将国情实告于我,哀恳退师。臣已许之,乞我王降旨!”庄王曰:“宋困惫如此,寡人当取此而归!”公子侧顿首曰:“我军止有七日之粮,臣已告之矣!”庄王勃然怒曰:“子何为以实情输敌?”公子侧对曰:“区区弱宋,尚有不欺人之臣,岂堂堂大楚,而反无之。臣故不敢隐讳!”庄王颜色顿霁,曰:“司马之言是也!”即降旨退军,屯于三十里之外。申犀见军令已出,不敢复阻,捶胸大哭,庄王使人安慰之曰:“子勿悲,终当成汝之孝!”楚军安营已定,华元先到楚军,致宋公之命,请受盟约,公子侧随华元入城,与宋文公歃血为誓,宋公遣华元送申舟之棺于楚营,即留身为质。庄王班师归楚,厚葬申舟,举朝皆往送葬。葬毕,使申犀嗣为大夫。华元在楚,因公子侧又结交公子婴齐,与婴齐相善。一日,聚会之间,论及时事,公子婴齐叹曰:“今晋、楚分争,日寻干戈,天下何时得太平耶?”华元曰:“以愚观之,晋、楚互为雌雄,不相上下,诚得一人合二国之成,各朝其属,息兵修好,生民免于涂炭,诚为世道之大幸!”婴齐曰:“此事子能任之乎?”华元曰:“元与晋将栾书相善,向年聘晋时,亦曾言及于此,奈无人从中联合耳。”明日,婴齐以华元之言,告于公子侧。侧曰:“二国尚未厌兵,此事殆未可轻议也。”华元留楚凡六年,至周定王十八年,宋文公鲍卒,子共公固立,华元请归奔丧,始返宋国,此是后话。却说晋景公闻楚人围宋,经年不解,谓伯宗曰:“宋之城守倦矣,寡人不可失信于宋,当往救之!”正欲发兵,忽报:“潞国有密书送到。”按潞国乃赤狄别种,隗姓,子爵,与黎国为邻。周平王时,潞君逐黎侯而有其地,于是赤狄益强。此时潞子名婴儿,娶晋景公之娣伯姬为夫人。婴儿微弱,其国相酆舒专权用事。先时,狐射姑奔在彼国,他是晋国勋臣,识多才广,酆舒还怕他三分,不敢放恣,自射姑死后,酆舒益无忌惮,欲潞子绝晋之好,诬伯姬以罪,逼其君使缢杀之。又与潞子出猎郊外,醉后君臣打弹为戏,赌弹飞鸟,酆舒放弹,误伤潞子之目,投弓于地,笑曰:“弹得不准,臣当罚酒一卮!”潞子不堪其虐,力不能制,遂写密书送晋,求晋起兵来讨酆舒之罪。谋臣伯宗进曰:“若戮酆舒,兼并潞地,因及旁国,尽有狄土,则西南之疆益拓,而晋之兵赋益充,此机不可失也!”景公亦怒潞子婴儿不能庇其妻,乃命荀林父为大将,魏颗副之,出车三百乘伐潞。酆舒率兵拒于曲梁,战败奔卫,卫穆公速方与晋睦,囚酆舒以献于晋军,荀林父令缚至绛都,杀之。晋师长驱直入潞城,潞子婴儿迎于马首,林父数其诬杀伯姬之罪,并执以归,托言曰:“黎人思其君久矣!”乃访黎侯之裔,割五百家,筑城以居之,名为复黎,实则灭潞也。婴儿痛其国亡,自刎而死,潞人哀之,为之立祠,今黎城南十五里,有潞祠山是也。晋景公恐林父未能成功,自率大军屯于稷山。林父先至稷山献捷,留副将魏颗略定赤狄之地,还至辅氏之泽,忽见尘头蔽日,喊杀连天,晋兵不知为谁,前哨飞报:“秦国遣大将杜回起兵来到!”按秦康公薨于周匡王之四年,子共公稻立,因赵穿侵崇起衅,秦兵围焦无功,遂厚结酆舒,共图晋国。共公立四年薨,子桓公荣立,此时乃秦桓公之十一年,闻晋伐酆舒,方欲起兵来救,又闻晋已杀酆舒,执潞子,遂遣杜回引兵来争潞地。那杜回是秦国有名的力士,生得牙张银凿,眼突金睛,拳似铜锤,脸如铁钵,虬须卷发,身长一丈有余,力举千钧,惯使一柄开山大斧,重一百二十斤,本白翟人氏,曾于青眉山,一日拳打五虎,皆剥其皮以归。秦桓公闻其勇,聘为车右将军,又以三百人破嵯峨山贼寇万余,威名大振,遂为大将。魏颗排开阵势,等待交锋。杜回却不用车马,手执大斧,领著惯战杀手三百人,大踏步直冲入阵来,下砍马足,上劈甲将,分明是天降下神煞一般。晋兵从来未见此凶狠,遮拦不住,大败一阵。魏颗下令,扎住营垒,且莫出战。杜回领著一队刀斧手,在营外跳跃叫骂,一连三日,魏颗不敢出应。忽报本国有兵来到,其将乃颗弟魏錡也,錡曰:“主公恐赤狄之党,结连秦国生变,特遣弟来帮助!”魏颗述秦将杜回,如此恁般,勇不可当,正欲遣人请兵,魏錡不信,曰:“彼草寇何能为?来日弟当见阵,管取胜之!”至明日,杜回又来挑战,魏錡忿然欲出,魏颗止之,不听,当下领著新来甲士,驱车直进,秦兵却四散奔走,魏錡分车逐之,忽然呼哨一声,三百个杀手,复合为一,都跟著杜回,大刀阔斧,下砍马足,上劈甲将,北边步卒随车行转,辂车不便转折,被他左右前后,觑便就砍,魏錡大败,亏著魏颗引兵接应,回营去了。是夜,魏颗在营中闷坐,左思右想,没有良策。坐至三更困倦,朦胧睡去,耳边似有人言“青草坡”三字,醒来不解其义。再睡,仍复如前,乃向魏錡言之。魏錡曰:“辅氏左去十里,有个大坡,名为青草坡,或者秦军合败于此地也!弟先引一军往彼埋伏,兄诱敌军至此,左右夹攻,可以取胜!”魏錡自去行埋伏之事。魏颗传令:“拔寨都起。”扬言:“且回黎城!”杜回果然来追,魏颗略斗数合,回车就走,渐渐引近青草坡来。一声炮响,魏錡伏兵俱起。魏颗复身转来,将杜回团团围住,两下夹攻。杜回全不畏惧,轮著一百二十斤的开山大斧,横劈竖劈,当者辄死,虽然众杀手颇有损伤,不能取胜。二魏督率众军,力战杜回不退。看看杀至青草坡中间,杜回忽然一步一跌,如油靴踏著层冰,立脚不住,军中发起喊来。魏颗举眼看时,遥见一老人,布袍芒履,似庄家之状,将青草一路挽结,以攀杜回之足。魏颗、魏錡双车碾到,二戟并举,把杜回搠倒在地,活捉过来。众杀手见主将被擒,四散逃奔,俱为晋兵追而获之,三百人逃不得四五十人。魏颗问杜回曰:“汝自逞英雄,何以见擒?”杜回曰:“吾双足似有物攀住,不能展动,乃天绝我命,非力不及也!”魏颗暗暗称奇。魏錡曰:“彼既有绝力,留于军中,恐有他变!”魏颗曰:“吾意正虑及此!”即时将杜回斩首,解往稷山请功。是夜,魏颗始得安睡,梦日间所见老人,前来致揖曰:“将军知杜回所以获乎,是老汉结草以御之,所以颠踬被获耳!”魏颗大惊曰:“素不识叟面,乃蒙相助,何以奉酬?”老人曰:“我乃祖姬之父也。尔用先人之治命,善嫁吾女,老汉九泉之下,感子活女之命,特效微力,助将军成此军功。将军勉之,后当世世荣显,子孙贵为王侯,无忘吾言。”原来魏颗之父魏犨,有一爱妾,名曰祖姬。犨每出征,必嘱魏颗曰:“吾若战死沙场,汝当为我选择良配,以嫁此女,勿令失所,吾死亦瞑目矣。”乃魏犨病笃之时,又嘱颗曰:“此女吾所爱惜,必用以殉吾葬,使吾泉下有伴也!”言讫而卒。魏颗营葬其父,并不用祖姬为殉。魏錡曰:“不记父临终之嘱乎?”颗曰:“父平日吩咐必嫁此女,临终乃昏乱之言。孝子从治命,不从乱命。”葬事毕,遂择士人而嫁之。有此阴德,所以老人有结草之报。魏颗梦觉,述于魏錡曰:“吾当时曲体亲心,不杀此女,不意女父衔恩地下如此!”魏錡叹息不已。髯仙有诗云:结草何人亢杜回?梦中明说报恩来。劝人广积阴功事,理顺心安福自该。秦国败兵,回到雍州,知杜回战死,君臣丧气。晋景公嘉魏颗之功,封以令狐之地,复铸大钟,以纪其事,备载年月。后人因晋景公所铸,因名曰“景钟”。晋景公复遣士会领兵攻灭赤狄余种,共灭三国:曰甲氏,曰留吁,及留吁之属国曰铎辰,自是赤狄之土,尽归于晋。时晋国岁饥,盗贼蜂起,荀林父访国中之能察盗者,得一人,乃郤氏之族,名雍,此人善于亿逆,尝游市井间,忽指一人为盗,使人拘而审之,果真盗也。林父问:“何以知之?”郤雍曰:“吾察其眉睫之间,见市中之物有贪色,见市中之人有愧色,闻吾之,而有惧色,是以知之。”郤雍每日获盗数十人,市井悚惧,而盗贼愈多。大夫羊舌职谓林父曰:“元帅任郤雍以获盗也,盗未尽获,而郤雍之死期至矣。”林父惊问:“何故?”不知羊舌职说出甚话来,且看下回分解。

译文:

这并非古诗词,而是一篇文言小说,以下是其翻译成现代汉语的内容: 话说楚庄王召集众多大臣,商议对付晋国的事情。公子侧进言说:“楚国交好的国家中没有比得上齐国的,而侍奉晋国最为坚定的,莫过于宋国。如果我们兴兵讨伐宋国,晋国忙着救援宋国都来不及,哪里还敢和我们争夺郑国呢?”庄王说:“你的计策虽然好,但是没有借口啊。自从先君在泓水打败宋国,伤到了他们国君的大腿,宋国能忍受;到厥貉会盟时,宋国国君亲自服劳役。后来宋昭公被杀,子鲍继位,到现在已经十八年了,讨伐它该用什么名义呢?”公子婴齐回答说:“这不难。齐国国君多次派使者来访问,我们还没有一次回访。现在应该派使者去齐国回访,直接路过宋国,不向他们借道,以此试探他们。如果他们不计较,说明他们怕我们,以后您会盟诸侯,他们一定不会拒绝;如果因为我们无礼,侮辱我们的使者,我们就以此为借口,还怕没有名义吗?”庄王说:“谁可以出使呢?”婴齐回答说:“申无畏曾参加厥貉会盟,这个人可以出使。”庄王于是命令申无畏去齐国访问。申无畏上奏说:“访问齐国必须经过宋国,要有借道的文书送去查验,才可以过关。”庄王说:“你怕宋国阻拦使者吗?”申无畏回答说:“以前厥貉会盟时,各位国君在孟诸打猎,宋国国君违抗命令,我抓了他的仆人并杀了,宋国一定非常恨我。这次出行如果没有借道文书,他们必然会杀了我。”庄王说:“文书上给你改名叫申舟,不用无畏这个旧名就行了!”申无畏还是不肯去,说:“名字可以改,脸却改不了。”庄王生气地说:“如果他们杀了你,我会兴兵攻破他们的国家,为你报仇。”申无畏于是不敢再推辞。第二天,他带着儿子申犀,拜见庄王说:“我以死报效国家,这是分内的事,只希望大王好好对待这个孩子。”庄王说:“这是我的事,你不要多虑!”申舟领了出使的礼物,拜别出城,申犀送到郊外,申舟嘱咐说:“你父亲这次出行,一定会死在宋国,你一定要向君王请求,为我报仇,切记我的话!”父子洒泪而别。 没过几天,申舟走到睢阳。守关的官吏知道他是楚国使者,要索要看借道的文书。申舟回答说:“奉楚王的命令,只有访问齐国的文书,却没有借道的文书。”关吏于是把申舟留住,飞速报告宋文公。当时华元主持国政,向文公上奏说:“楚国是我们的世仇。现在他们派使者公然经过宋国,不遵循借道的礼节,太欺负我们了,请杀了他。”宋公说:“杀了楚国使者,楚国一定会讨伐我们,怎么办?”华元回答说:“被他们欺负的耻辱,比被讨伐还严重,况且他们欺负我们,势必会讨伐我们,同样是被讨伐,不如先洗雪我们的耻辱。”于是派人把申舟抓到宋国朝廷。华元一见到他,认出就是申无畏,更加愤怒,责备他说:“你曾经杀了我们先君的仆人,现在改了名字,想逃脱一死吗?”申舟自知必死,大骂宋文公:“你奸污祖母,杀了嫡侄,却侥幸没受到上天的惩罚。又胡乱杀大国的使者,楚兵一到,你们君臣就会粉身碎骨了!”华元命人先割了他的舌头,然后杀了他,把访问齐国的文书、礼物,在郊外焚烧丢弃。随从的人弃车逃走,回去报告庄王。 庄王正在吃午饭,听说申舟被杀,把筷子扔在席上,甩起袖子站起来,立即任命司马公子侧为大将,申叔时为副将,立刻整顿车马,亲自讨伐宋国。让申犀担任军正,随军出征。申舟在夏天四月被杀,楚兵在秋天九月就到达宋国边境,可以说是快到极点了。潜渊有诗说:明知欺负宋国会遭遇困境,君命如山怎敢爱惜自身?甩袖兴师如风雨来临,华元应该后悔杀了使者。 楚兵把睢阳城围困起来,造了和城墙一样高的楼车,从四面攻城。华元率领士兵和百姓巡逻防守,一面派大夫乐婴齐跑到晋国告急。晋景公想发兵救援,谋臣伯宗劝谏说:“荀林父率领六百辆战车在邲城战败,这是上天帮助楚国,去救援未必能成功。”景公说:“现在只有宋国和晋国亲近,如果不救,就会失去宋国。”伯宗说:“楚国距离宋国两千里远,粮食运输跟不上,一定不能长久。现在派一个使者去宋国,只说:‘晋国已经起大军来救。’让他们坚守,不过几个月,楚军就会离开,这样我们没有和楚国作战的劳累,却有救宋国的功劳。”景公认为他说得对,问:“谁能替我出使宋国?”大夫解扬请求前往。景公说:“非你解扬不能胜任这个任务!”解扬穿着便服走到宋国郊外,被楚国的巡逻兵盘查抓住,献给庄王。庄王认出是晋国将领解扬,问:“你来干什么?”解扬说:“奉晋侯的命令,来告诉宋国,坚守等待救援。”楚庄王说:“原来是晋国的使者。你以前在北林战役中,被我的将领蔿贾擒获,我没杀你,放你回国,现在又自投罗网,有什么可说的?”解扬说:“晋、楚是仇敌,被杀是分内的事,又有什么可说的呢?”庄王搜出他身边的文书,看完后,对他说:“宋城很快就要被攻破了,你能把文书里的话反过来,说你国内有事,‘急切不能相救,怕耽误你们国家的事,特地派我口头传达相告。’这样,宋国人就会绝望,必然会出城投降,免得两国百姓遭受屠杀的惨祸。事情办成的那天,我会封你为县公,留你在楚国做官。”解扬低头不回答,庄王说:“不然,就杀了你!”解扬本想不答应,又怕死在楚军里,没人能传达晋君的命令,就假装答应说:“好。”庄王让解扬登上楼车,派人在旁边催促他。解扬于是向宋国人喊道:“我是晋国使臣解扬,被楚军抓住,让我诱你们出城投降,你们千万不能。我们主公亲率大军来救,不久一定会到!”庄王听到他的话,命令赶快把他从楼车上拉下来,责备他说:“你既然答应了我,却又违背,是你自己不讲信用,不是我的过错。”喝令左右把他斩首报来。解扬毫无惧色,慢慢地回答说:“我并非不讲信用。我如果对楚国完全守信,必然会对晋国失信;假如楚国有臣子违背君主的话,去外国谋取好处,您认为这样是讲信用,还是不讲信用呢?我请求被处死,来表明楚国的信用,在于对外而不在对内。”庄王感叹说:“‘忠臣不怕死’,说的就是你啊!”放他回国。 宋国的华元因为解扬的报告,加强防守更加坚定。公子侧让军士在城外堆土山,像敌楼的样子,他亲自住在上面,窥视城内,城内的一举一动都能知道,华元也在城内堆土山和他相对。从秋天九月开始围困,到第二年夏天五月,双方相持了九个月,睢阳城里,粮草都吃完了,很多人饿死。华元只用忠义激励部下,百姓感动得流泪,甚至交换孩子来吃,捡骨头来做饭,完全没有变心的想法。庄王没办法了,军吏报告说:“营里只有七天的粮食了!”庄王说:“我没想到宋国这么难攻下!”于是亲自上车,巡视宋城,看见守城的士兵,非常严整,叹了一口气,就召公子侧商议撤兵。申犀在马前哭着下拜说:“我父亲用生命奉行大王的命令,大王难道要对我父亲失信吗?”庄王脸上露出惭愧的神色。申叔时当时在车旁为庄王驾车,就献计说:“宋国不投降,是估计我们不能长久。如果让军士建造房屋、耕田种地,显示出长久作战的打算,宋国一定会害怕!”庄王说:“这个计策很好!”于是下令,军士沿着城墙一带建造营房,就拆城外的民房,砍伐竹木来建造。每十个军士,留五个攻城,五个耕种,十天轮换一次,军士们互相传说。 华元听说后,对宋文公说:“楚王没有撤兵的意思了。晋国的救兵不来,怎么办?我请求进入楚营,当面见子反,胁迫他讲和,也许能侥幸成功!”宋文公说:“国家的存亡,就在这一次行动了,小心在意。”华元探听到公子侧在土山敌楼上住宿,预先知道了他左右侍从的名字,以及值班守卫的详细情况,等到半夜,扮成传达命令的人的样子,悄悄地从城上用绳子吊下去,一直走到土山边。遇到巡逻的士兵敲着梆子走来,华元问:“主帅在上面吗?”巡逻兵说:“在。”又问:“睡了吗?”巡逻兵说:“连日辛苦,今晚大王赐了一樽酒,喝完已经睡下了!”华元走上土山,守山的军士阻拦他。华元说:“我是传达命令的小官。大王有紧要机密的事吩咐主帅,因为刚才赐酒,怕他喝醉了睡着,特地派我来当面叮嘱,等着回复。”军士信以为真,让华元上山。山上灯烛还亮着,公子侧和衣睡着,华元径直走到他床边,轻轻地用手推他。公子侧醒来,想动弹时,两袖被华元压住了,急忙问:“你是谁?”华元低声回答说:“元帅别惊慌,我是宋国右师华元,奉主公的命令,特地夜里来求和。元帅如果答应,两国世代结盟友好。如果不答应,我和元帅的命,都在今夜完结了!”说完,左手按住卧席,右手从袖子里抽出一把雪白的匕首,在灯光下晃了两晃。公子侧慌忙回答说:“有事大家商量,不要粗鲁。”华元收起匕首,谢罪说:“请原谅我的死罪。形势太急,不能慢慢来了。”公子侧说:“你们国家现在怎么样?”华元说:“交换孩子来吃,捡骨头来做饭,已经十分狼狈了!”公子侧惊讶地说:“宋国困窘到这种地步了吗?我听说军事上‘虚的要装作实的,实的要装作虚的’,你为什么把实情告诉我?”华元说:“‘君子怜悯别人的困境,小人利用别人的危难’,元帅是君子,不是小人,所以我不敢隐瞒实情。”公子侧说:“那为什么不投降?”华元说:“国家有被困的样子,人却有不屈的意志,君民拼死,和城一起粉碎,怎么肯签订屈辱的城下之盟呢?倘若承蒙您怜悯困境的仁义,退兵三十里,我们国君愿意举国归附,发誓没有二心!”公子侧说:“我不骗你,军中也只有七天的粮食了。如果过了七天,城攻不下来,也将撤兵。建造房屋、耕田种地的命令,只是吓唬你们罢了。明天我会奏明楚王,退兵三十里。你们君臣也不能失信!”华元说:“我情愿用自己做人质,和元帅一起立下誓词,都不反悔!”二人发誓完毕,公子侧就和华元结为兄弟,把一支令箭交给华元,吩咐说:“快走!”华元有了令箭,大摇大摆地走,一直走到城下,口中发出一个暗号,城上就放下一个兜子,把华元吊上城墙去了。 华元连夜回去向宋公报告,欢欢喜喜地,专等第二天楚军撤兵的消息。第二天早上,公子侧把夜里华元说的话,告诉了庄王,说:“我的命,差点丧在匕首下,幸亏华元有仁心,把他们国家的实情告诉了我,哀求退兵。我已经答应他了,请大王下旨!”庄王说:“宋国困窘成这样,我应该攻下它再回去!”公子侧叩头说:“我们军队只有七天的粮食了,我已经告诉他了!”庄王勃然大怒说:“你为什么把实情告诉敌人?”公子侧回答说:“小小的宋国,还有不欺骗人的臣子,难道堂堂的楚国,反而没有吗。所以我不敢隐瞒!”庄王脸色马上缓和了,说:“司马说得对!”立即下旨退兵,在三十里之外扎营。申犀见军令已下,不敢再阻拦,捶胸大哭,庄王派人安慰他说:“你别悲伤,最终会成全你的孝心!” 楚军安营扎寨后,华元先到楚军,传达宋公的命令,请求接受盟约,公子侧跟着华元进城,和宋文公歃血为盟,宋公派华元把申舟的棺材送到楚营,就留下自己做人质。庄王班师回楚国,厚葬申舟,满朝大臣都去送葬。葬完后,让申犀继承大夫的职位。华元在楚国,因为公子侧又结交了公子婴齐,和婴齐关系很好。有一天,聚会的时候,谈论到时事,公子婴齐叹息说:“现在晋、楚纷争,天天打仗,天下什么时候能太平呢?”华元说:“依我看,晋、楚势均力敌,不相上下,如果能有一个人促成两国和好,让两国各自安抚自己的属国,停止战争,修好关系,百姓免于灾难,真是世道的大幸!”婴齐说:“这件事你能承担吗?”华元说:“我和晋国将领栾书关系很好,往年访问晋国时,也曾经谈到过这件事,只是没人从中联合罢了。”第二天,婴齐把华元的话,告诉了公子侧。公子侧说:“两国还没有厌倦战争,这件事恐怕不能轻易商议。”华元留在楚国一共六年,到周定王十八年,宋文公鲍去世,儿子共公固继位,华元请求回国奔丧,才回到宋国,这是后话。 再说晋景公听说楚国人围困宋国,一年都不撤兵,对伯宗说:“宋国守城已经疲惫了,我不能对宋国失信,应该去救援他们!”正想发兵,忽然报告说:“潞国有密信送到。”潞国是赤狄的别支,姓隗,是子爵国,和黎国相邻。周平王时,潞国国君赶走黎侯,占领了他的土地,于是赤狄更加强大。这时潞国国君叫婴儿,娶了晋景公的妹妹伯姬为夫人。婴儿懦弱无能,他的国相酆舒专权行事。以前,狐射姑逃到那个国家,他是晋国的功臣,见识广、才能多,酆舒还怕他三分,不敢放肆,自从狐射姑死后,酆舒更加肆无忌惮,想让潞国国君和晋国断绝友好关系,诬陷伯姬有罪,逼她的国君把她吊死。又和潞国国君到郊外打猎,喝醉后君臣用弹弓打鸟为戏,打赌射飞鸟,酆舒发射弹丸,误伤了潞国国君的眼睛,他把弓扔在地上,笑着说:“弹得不准,我该罚酒一杯!”潞国国君受不了他的虐待,又没有力量制服他,就写了密信送到晋国,请求晋国起兵讨伐酆舒的罪行。谋臣伯宗进言说:“如果杀了酆舒,兼并潞国的土地,进而到旁边的国家,占有所有狄人的土地,那么西南的疆界就会更加扩大,而晋国的兵力和赋税也会更加充足,这个机会不能错过!”景公也恨潞国国君婴儿不能保护他的妻子,就命令荀林父为大将,魏颗为副将,出动三百辆战车讨伐潞国。酆舒率兵在曲梁抵抗,战败后逃到卫国,卫穆公刚和晋国和睦,把酆舒囚禁起来献给晋军,荀林父命令把他绑到绛都,杀了他。晋军长驱直入潞城,潞国国君婴儿在马前迎接,荀林父列举他诬陷杀害伯姬的罪行,把他抓起来带回去,借口说:“黎国人想念他们的国君很久了!”于是寻访黎侯的后代,划出五百家,筑城让他们居住,名义上是恢复黎国,实际上是灭了潞国。婴儿为他的国家灭亡而悲痛,自刎而死,潞国人很哀伤,为他建了祠堂,现在黎城南十五里,有潞祠山就是这个原因。 晋景公怕荀林父不能成功,亲自率领大军驻扎在稷山。荀林父先到稷山报捷,留下副将魏颗平定赤狄的土地,回到辅氏的沼泽地时,忽然看见尘土遮天蔽日,喊杀声连天,晋兵不知道是谁,前哨飞快报告说:“秦国派大将杜回起兵来了!”秦康公在周匡王四年去世,儿子共公稻继位,因为赵穿侵犯崇国挑起事端,秦兵围困焦城没有成功,于是和酆舒结交深厚,共同图谋晋国。共公继位四年去世,儿子桓公荣继位,这时是秦桓公十一年,听说晋国讨伐酆舒,正想起兵来救援,又听说晋国已经杀了酆舒,抓住了潞国国君,就派杜回领兵来争夺潞国的土地。那杜回是秦国有名的大力士,生得牙齿像银凿一样张开,眼睛像金睛一样突出,拳头像铜锤,脸像铁钵,虬须卷发,身高一丈多,力气能举起千钧,习惯使一把开山大斧,重一百二十斤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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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代冯梦龙

冯梦龙(1574-1646),明代文学家、戏曲家。字犹龙,又字子犹,号龙子犹、墨憨斋主人、顾曲散人、吴下词奴、姑苏词奴、前周柱史等。汉族,南直隶苏州府长洲县(今江苏省苏州市)人,出身士大夫家庭。兄梦桂,善画。弟梦熊,太学生,曾从冯梦龙治《春秋》,有诗传世。他们兄弟三人并称“吴下三冯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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