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陳靈公與孔寧,儀行父二大夫,俱穿了夏姬所贈褻衣,在朝堂上戲謔,大夫泄冶聞之,乃整襟端笏,復身趨入朝門。孔,儀二人,素憚泄冶正直,今日不宣自至,必有規諫,遂先辭靈公而出。靈公抽身欲起御座,泄冶騰步上前,牽住其衣,跪而奏曰:“臣聞‘君臣主敬,男女有別,今主公無《周南》之化,使國中有失節之婦。而又君臣宣淫,互相標榜,朝堂之上,穢語難聞,廉恥盡喪,體統俱失。君臣之敬,男女之別,淪滅已極!夫不敬則慢,不別則亂,慢而且亂,亡國之道也。君必改之!”靈公自覺汗顏,以袖掩面曰:“卿勿多言,寡人行且悔之矣!”泄冶辭出朝門,孔、儀二人尚在門外打探,見泄冶怒氣衝衝出來,閃入人叢中避之。泄冶早已看見,將二人喚出,責之曰:“君有善,臣宜宣之;君有不善,臣宜掩之。今子自爲不善,以誘其君,而復宣揚其事,使士民公然見聞,何以爲訓?寧不羞耶?”二人不能措對,唯唯謝教。泄冶去了,孔、儀二人求見靈公,述泄冶責備其君之語:“主公自今更勿爲株林之遊矣!”靈公曰:“卿二人還往否?”孔、儀二人對曰:“彼以臣諫君,與臣等無與,臣等可往,君不可往!”靈公奮然曰:“寡人寧得罪於泄冶,安肯舍此樂地乎?”孔、儀二人復奏曰:“主公若再往,恐難當泄冶絮聒,如何?”靈公曰:“二卿有何策,能止泄冶勿言?”孔寧曰:“若要泄冶勿言,除非使他開口不得。”靈公笑曰:“彼自有口,寡人安能禁之使不開乎?”儀行父曰:“寧之言,臣能知之。夫人死則口閉,主公何不傳旨,殺了泄冶,則終身之樂無窮矣!”靈公曰:“寡人不能也!”孔寧曰:“臣使人刺之何如?”靈公點首曰:“由卿自爲!”二人辭出朝門,做一處商議,將重賄買出刺客,伏於要路,候泄冶入朝,突起殺之。國人皆認爲陳侯所使,不知爲孔、儀二人之謀也。史臣有贊雲:陳喪明德,君臣宣淫,纓紳衵服,大廷株林。壯哉泄冶,獨矢直音,身死名高,龍血比心!自泄冶死後,君臣益無忌憚,三人不時同往株林,一二次還是私偷,以後習以爲常,公然不避,國人作《株林》之詩以譏之,詩曰:胡爲乎株林?從夏南!匪適株林,從夏南!徵舒字子南。詩人忠厚,故不曰夏姬,而曰夏南,言從南而來也。陳侯本是個沒傝仸的人,孔、儀二人一味奉承幫襯,不顧廉恥,更兼夏姬善於調停,打成和局,弄做了一婦三夫,同歡同樂,不以爲怪。徵舒漸漸長大知事,見其母之所爲,心如刀刺,只是干礙陳侯,無可奈何,每聞陳侯欲到株林,往往託故避出,落得眼中清淨。那一班淫樂的男女,亦以徵舒不在爲方便。光陰似箭,徵舒年一十八歲,生得長軀偉幹,多力善射,靈公欲悅夏姬之意,使嗣父職爲司馬,執掌兵權,徵舒謝恩畢,回株林拜見其母夏姬,夏姬曰:“此陳侯恩典,汝當恪供乃職,爲國分憂,不必以家事分念!”徵舒辭了母親,入朝理事。忽一日,陳靈公與孔、儀二人復遊株林,宿於夏氏。徵舒因感嗣爵之恩,特地回家設享,款待靈公。夏姬因其子在坐,不敢出陪,酒酣之後,君臣復相嘲謔,手舞足蹈,徵舒厭惡其狀,退入屏後,潛聽其言。靈公謂儀行父曰:“徵舒軀幹魁偉,有些象你,莫不是你生的?”儀行父笑曰:“徵舒兩目炯炯,極象主公,還是主公所生。”孔寧從旁插嘴曰:“主公與儀大夫年紀小,生他不出,他的爹極多,是個雜種,便是夏夫人自家也記不起了!”三人拍掌大笑。徵舒不聽猶可,聽見之時,不覺羞惡之心,勃然難遏。正是:“怒從心上起,惡向膽邊生!”暗將夏姬鎖於內室,卻從便門溜出,吩咐隨行軍衆,“把府第團團圍住,不許走了陳侯及孔、寧二人。”軍衆得令,發一聲喊,圍了夏府,徵舒戎妝披掛,手執利刃,引著得力家丁數人,從大門殺進,口中大叫:“快拿淫賊!”陳靈公口中還在那裏不三不四,耍笑弄酒,卻是孔寧聽見了,說道:“主公不好了!徵舒此席不是好意,如今引兵殺來,要拿淫賊,快跑罷!”儀行父曰:“前門圍斷,須走後門!”三人常在夏家穿房入戶,道路都是識熟的,陳侯還指望跑入內室,求救於夏姬。見中門鎖斷,慌上加慌,急向後園奔走,徵舒隨後趕來,陳侯記得東邊馬廄,有短牆可越,遂望馬廄而奔,徵舒叫道:“昏君休走!”攀起弓來,颼的一箭,卻射不中。陳侯奔入馬廄,意欲藏躲,卻被羣馬驚嘶起來,即忙退身而出,徵舒剛剛趕近,又復一箭,正中當心,可憐陳侯平國,做了一十五年諸侯,今日死於馬廄之下。孔寧、儀行父先見陳侯向東走,知徵舒必然追趕,遂望西邊奔入射圃,徵舒果然只趕陳侯,孔,儀二人遂從狗竇中鑽出,不到家中,赤身奔入楚國去了。徵舒既射殺了陳侯,擁兵入城,只說陳侯酒後暴疾身亡,遺命立世子午爲君,是爲成公。成公心恨徵舒,力不能制,隱忍不言。徵舒亦懼諸侯之討,乃強逼陳侯往朝於晉,以結其好。再說楚國使臣,奉命約陳侯赴盟辰陵,未到陳國,聞亂而返。恰好孔寧、儀行父二人逃到,見了莊王,瞞過君臣淫亂之情,只說:“夏徵舒造反,弒了陳侯平國。”與使臣之言相合。莊王遂集羣臣商議。卻說楚國一位公族大夫,屈氏名巫,字子靈,乃屈蕩之子。此人儀容秀美,文武全材,只有一件毛病,貪淫好色,專講彭祖房中之術。數年前,曾出使陳國,遇夏姬出遊,窺見其貌,且聞其善於採煉,卻老還少,心甚慕之。及聞徵舒弒逆,欲藉此端,擄取夏姬,力勸莊王興師伐陳。令尹孫叔敖亦言:“陳罪宜討!”莊王之意遂決。時周定王九年,陳成公午之元年也。楚莊王先傳一檄,至於陳國,檄上寫道:楚王示爾:少西氏弒其君,神人共憤,爾國不能討,寡人將爲爾討之。罪有專歸,其餘臣民,靜聽無擾。陳國見了檄文,人人歸咎徵舒,巴不能勾假手於楚,遂不爲禦敵之計。楚莊王親引三軍,帶領公子嬰齊,公子側,屈巫一班大將,雲捲風馳,直造陳都,如入無人之境,所至安慰居民,秋毫無犯。夏徵舒知人心怨己,潛奔株林。時陳成公尚在晉國未歸,大夫轅頗,與諸臣商議:“楚王爲我討罪,誅止徵舒,不如執徵舒獻於楚軍,遣使求和,保全社稷,此爲上策。”羣臣皆以爲然。轅頗乃命其子僑如統兵往株林,擒拿徵舒。僑如未行,楚兵已至城下。陳國久無政令,況陳侯不在國,百姓做主開門迎楚。楚莊王整隊而入,諸將將轅頗等擁至莊王面前,莊王問:“徵舒何在?”轅頗對曰:“在株林。”莊王問曰:“誰非臣子,如何容此逆賊,不加誅討?”轅頗對曰:“非不欲討,力不加也。”莊王即命轅頗爲嚮導,自引大軍往株林進發,卻留公子嬰齊一軍,屯紮城中。再說徵舒正欲收拾家財,奉了母親夏姬,逃奔鄭國。只爭一刻,楚兵圍住株林,將徵舒拿住,莊王命囚於後車,問:“何以不見夏姬?”使將士搜其家,於園中得之。荷華逃去,不知所適。夏姬向莊王再拜言曰:“不幸國亂家亡,賤妾婦人,命懸大王之手。倘賜矜宥,願充婢役。”夏姬顏色妍麗,語復詳雅,莊王一見,心志迷惑,謂諸將曰:“楚國後宮雖多,如夏姬者絕少,寡人意欲納之,以備妃嬪,諸卿以爲何如?”屈巫諫曰:“不可,不可!吾主用兵於陳,討其罪也;若納夏姬,是貪其色也。討罪爲義,貪色爲淫,以義始而以淫終,伯主舉動,不當如此。”莊王曰:“子靈之言甚正,寡人不敢納矣。只是此婦世間尤物,若再經寡人之眼,必然不能自制。”叫軍士鑿開後垣,縱其所之。時將軍公子側在旁,亦貪夏姬美貌,見莊王已不收用,跪而請曰:“臣中年無妻,乞我王賜臣爲室。”屈巫又奏曰:“吾王不可許也! ”公子側怒曰:“子靈不容我娶夏姬,是何緣故?”屈巫曰:“此婦乃天地間不祥之物,據吾所知者言之:夭子蠻,殺御叔,弒陳侯,戮夏南,出孔、儀,喪陳國,不祥莫大焉?天下多美婦人,何必取此淫物,以貽後悔?”莊王曰:“如子靈所言,寡人亦畏之矣!”公子側曰:“既如此,我亦不娶了。只是一件,你說主公娶不得,我亦娶不得,難道你娶了不成?”屈巫連聲曰:“不敢,不敢!”莊王曰:“物無所主,人必爭之,聞連尹襄老,近日喪偶,賜爲繼室可也! ”時襄老引兵從徵,在於後隊,莊王召至,以夏姬賜之,夫婦謝恩而出,公子側倒也罷了,只是屈巫諫止莊王,打斷公子側,本欲留與自家。見莊王賜與襄老,暗暗叫道:“可惜,可惜!”又暗想道:“這個老兒,如何當得起那婦人?少不得一年半載,仍做寡婦,到其間再作區處。”這是屈巫意中之事,口裏卻不曾說出。莊王居株林一宿,仍至陳國,公子嬰齊迎接入城,莊王傳令將徵舒囚出栗門,車裂以殉,如齊襄公處高渠彌之刑。史臣有詩云:陳主荒淫雖自取,徵舒弒逆亦違條。莊王吊伐如時雨,泗上諸侯望羽旄。莊王號令徵舒已畢,將陳國版圖查明,滅陳以爲楚縣,拜公子嬰齊爲陳公,使守其地,陳大夫轅頗等,悉帶回郢都。南方屬國,聞楚王滅陳而歸,俱來朝賀,各處縣公,自不必說,獨有大夫申叔時使齊未歸,其時齊惠公薨,公子無野即位,是爲頃公,齊、楚一向交好,故莊王遣申叔時,往行吊舊賀新之禮,這一差還在未伐陳以前。及莊王歸楚三日之後,申叔方纔迴轉,覆命而退,並無慶賀之言。莊王使內侍傳語責之曰:“夏徵舒無道,弒其君,寡人討其罪而戮之,版圖收於國中,義聲聞於天下,諸侯縣公,無不稱賀,汝獨無一言,豈以寡人討陳之舉爲非耶?”申叔時隨使者求見楚王,請面畢其辭,莊王許之。申叔時曰:“王聞‘蹊田奪牛’之說乎?”莊王曰:“未聞也! ”申叔時曰:“今有人牽牛取徑於他人之田者,踐其禾稼,田主怒奪其牛。此獄若在王前,何以斷之?”莊王曰:“牽牛踐田,所傷未多也,奪其牛,太甚矣!寡人若斷此獄,薄責牽牛者,而還其牛,子以爲當否?”申叔時曰:“王何明於斷獄,而昧於斷陳也。夫徵舒有罪,止於弒君,未至亡國也,王討其罪足矣,又取其國,此與牽牛何異,又何賀乎?”莊王頓足曰:“善哉,此言。寡人未之聞也!”申叔時曰:“王既以臣言爲善,何不效反牛之事?”莊王立召陳大夫轅頗,問:“陳君何在?”頗答曰:“嚮往晉國,今不知何在。”言訖,不覺淚下。莊王慘然曰:“吾當復封汝國,汝可迎陳君而立之。世世附楚,勿依違南北,有負寡人之德。”又召孔寧、儀行父吩咐:“放汝歸國,共輔陳君。”轅頗明知孔(儀二人是個禍根,不敢在楚王面前說明,只是含糊一同拜謝而行。將出楚境,正遇陳侯午自晉而歸,聞其國已滅,亦欲如楚,面見楚王。轅頗乃述楚王之美意,君臣並駕至陳。守將公子嬰齊,已接得楚王之命,召還本國,遂將版圖交割還陳,自歸楚國去了。此乃楚莊王第一件好處。髯翁有詩云:縣陳誰料復封陳,蹠舜還從一念新?南楚義聲馳四海,須知賢主賴賢臣!孔寧歸國,未一月,白日見夏徵舒來索命,因得狂疾,自赴池中而死。死之後,儀行父夢見陳靈公、孔寧與徵舒三人,來拘他到帝廷對獄,夢中大驚,自此亦得暴疾卒。此乃淫人之報也。再說公子嬰齊既返楚國,入見莊王,猶自稱陳公嬰齊。莊王曰:“寡人已復陳國矣,當別圖所以償卿也。”嬰齊遂請申、呂之田,莊王將許之。屈巫奏曰:“此北方之賦,國家所恃以御晉寇者,不可以充賞。”莊王乃止。及申叔時告老,莊王封屈巫爲申公,屈巫並不推辭,嬰齊由是與屈巫有隙。周定王十年,楚莊王之十七年也。莊王以陳雖南附,鄭猶從晉,未肯服楚,乃與諸大夫計議。令尹孫叔敖曰:“我伐鄭,晉救必至,非大軍不可。”莊王曰:“寡人意正如此。”乃悉起三軍兩廣之衆,浩浩蕩蕩,殺奔滎陽而來。連尹襄老爲前部,臨發時,健將唐狡請曰:“鄭小國,不足煩大軍,狡願自率部下百人,前行一日,爲三軍開路。”襄老壯其志,許之。唐狡所至力戰,當者輒敗,兵不留行,每夕掃除營地,以待大軍。莊王率諸將直抵鄭郊,未曾有一兵之阻,一日之稽。莊王怪其神速,謂襄老曰:“不意卿老而益壯,勇於前進如此!”襄老對曰:“非臣之力,乃副將唐狡力戰所致也!”莊王即召唐狡,欲厚賞之。唐狡對曰:“臣受君王之賜已厚,今日聊以報效,敢復叨賞乎?”莊王訝曰:“寡人未嘗識卿,何處受寡人之賜?”唐狡對曰:“絕纓會上,牽美人之袂者,即臣也。蒙君王不殺之恩,故舍命相報。”莊王嘆息曰:“嗟乎!使寡人當時明燭治罪,安得此人之死力哉?”命軍正紀其首功,俟平鄭之後,將重用之。唐狡謂人曰:“吾得死罪於君,君隱而不誅,是以報之,然既已明言,不敢以罪人徼後日之賞,即夜遁去,不知所往。莊王聞之,嘆曰:“真烈士矣!”大軍攻破郊關,直抵城下,莊王傳令,四面築長圍攻之,凡十有七日,晝夜不息。鄭襄公恃晉之救,不即行成,軍士死傷者甚衆,城東北角崩陷數十丈,楚兵將登,莊王聞城內哭聲震地,心中不忍,麾軍退十里,公子嬰齊進曰:“城陷正可乘勢,何以退師?”莊王曰:“鄭知吾威,未知吾德,姑退以示德,視其從違,以爲進退可也! ”鄭襄公聞楚師退,疑晉救已至,乃驅百姓修築城坦,男女皆上城巡守,莊王知鄭無乞降之意,復進兵圍之,鄭堅守三月,力不能支,楚將樂伯率衆自皇門先登,劈開城門。莊王下令,不許擄掠,三軍肅然。行至逵路,鄭襄公肉袒牽羊,以迎楚師,辭曰:“孤不德,不能服事大國,使君王懷怒,以降師於敝邑,孤知罪矣。存亡生死,一惟君王命,若惠顧先人之好,不遽剪滅,延其宗祀,使得比於附庸,君王之惠也!”公子嬰齊進曰:“鄭力窮而降,赦之復叛,不如滅之!”莊王曰:“申公若在,又將以蹊田奪牛見誚矣!”即麾軍退三十里,鄭襄公親至楚軍,謝罪請盟,留其弟公子去疾爲質。莊王班師北行,次於郔,諜報:“晉國拜荀林父爲大將,先谷爲副,出車六百乘,前來救鄭,已過黃河。”莊王問於諸將曰:“晉師將至,歸乎?抑戰乎?”令尹孫叔敖對曰:“鄭之未成,戰晉宜也;已得鄭矣,又尋仇於晉,焉用之。不如全師而歸,萬無一失。”嬖人伍參奏曰:“令尹之言非也。鄭謂我力不及,是以從晉;若晉來而避之,真我不及矣。且晉知鄭之從楚,必以兵臨鄭,晉以救來,我亦以救往,不亦可乎?”孫叔敖曰:“昔歲入陳,今歲入鄭,楚兵已勞敝矣,若戰而不捷,雖食參之肉,豈足贖罪?”伍參曰:“若戰而捷,令尹爲無謀矣;如其不捷,參之肉將爲晉軍所食,何能及楚人之口?”莊王乃遍問諸將,各授以筆,使書其掌,主戰者寫“戰”字,主退者寫“退”字,諸將寫訖,莊王使開掌驗之,惟中軍元帥虞邱,及連尹襄老、裨將蔡鳩居、彭名四人,掌中寫“退”字,其他公子嬰齊,公子側、公子谷臣、屈蕩、潘黨、樂伯、養繇基、許伯、熊負羈、許偃等二十餘人,俱“戰”字。莊王曰:“虞邱老臣之見,與令尹合,言‘退’者是矣!”乃傳令南轅反旆,來日飲馬於河而歸。伍參夜求見莊王曰:“君王何畏於晉,而棄鄭以畀之也?”莊王曰:“寡人未嘗棄鄭也!”伍參曰:“楚兵頓鄭城下九十日,而僅得鄭成,今晉來而楚去,使晉得以救鄭爲功而收鄭,楚自此不復有鄭矣,非棄鄭而何?”莊王曰:“令尹言戰晉未必捷,是以去之。”伍參曰:“臣已料之審矣。荀林父新將中軍,威信未孚於衆;其佐先谷,先軫之孫,先且居之子,恃其世勳,且剛愎不仁,非用命之將也。欒、趙之輩,皆累世名將,各行其意,號令不一,晉師雖多,敗之易耳。且王以一國之主,而避晉之諸臣,將遺笑於天下,況能有鄭乎?”莊王愕然曰:“寡人雖不能軍,何至出晉諸臣之下?寡人從子戰矣!”即夜使人告令尹孫叔敖,將乘轅一齊改爲北向,進至管城,以待晉師。不知勝負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
《東周列國志》•第五十三回 楚莊王納諫復陳 晉景公出師救鄭
譯文:
這並非古詩詞,而是一篇文言文小說,以下是將其翻譯成現代漢語:
話說陳靈公與孔寧、儀行父兩位大夫,都穿着夏姬所贈送的貼身內衣,在朝堂上嬉笑玩樂。大夫泄冶聽說後,便整理好衣襟、端正笏板,快步走進朝門。孔、儀二人,向來忌憚泄冶正直,今日他不請自來,必定是來規勸進諫的,於是先向靈公告辭而出。靈公也起身想離開御座,泄冶快步上前,拉住他的衣服,跪着奏道:“臣聽說‘君臣之間要相互敬重,男女之間要有區別’。如今主公沒有《周南》那樣的教化,致使國內有失節的婦人。而且君臣公然淫亂,互相宣揚,朝堂之上,污言穢語不堪入耳,廉恥喪盡,體統全無。君臣之間的敬重,男女之間的區別,都喪失到了極點!不敬重就會輕慢,無區別就會混亂,輕慢且混亂,這是亡國的道路啊。君王必須改正!”靈公自覺羞愧,用袖子遮住臉說:“愛卿不要多說了,寡人馬上就會悔改。”泄冶告辭走出朝門,孔、儀二人還在門外打探,看見泄冶怒氣衝衝地出來,就閃進人羣中躲避。泄冶早已看見,把二人叫出來,責備道:“君王有善行,臣子應該宣揚;君王有不善的行爲,臣子應該替他遮掩。如今你們自己行爲不端,還引誘君王,又到處宣揚這些事,讓士民都公然看到聽到,這怎麼能作爲表率呢?難道不羞愧嗎?”二人無言以對,只是恭敬地表示接受教誨。泄冶走後,孔、儀二人去見靈公,講述了泄冶責備君王的話,還說:“主公從今以後不要再去株林遊玩了。”靈公問:“你們二人還去嗎?”孔、儀二人回答說:“他是臣子勸諫君王,和我們無關,我們可以去,君王不可以去。”靈公生氣地說:“寡人寧可得罪泄冶,怎麼能捨棄那個快樂的地方呢?”孔、儀二人又奏道:“主公若再去,恐怕難以忍受泄冶的嘮叨,怎麼辦?”靈公問:“你們有什麼辦法,能讓泄冶不再說話?”孔寧說:“若要泄冶不再說話,除非讓他開不了口。”靈公笑着說:“他自己有嘴,寡人怎麼能禁止他不說話呢?”儀行父說:“孔寧的話,臣明白。人死了嘴就閉上了,主公何不傳旨殺了泄冶,這樣就能終身享受快樂了。”靈公說:“寡人做不到。”孔寧說:“臣派人去刺殺他怎麼樣?”靈公點頭說:“由你們去辦。”二人告辭出了朝門,在一起商議,用重金買通刺客,埋伏在要道上,等泄冶入朝時,突然衝出來將他殺死。國人都以爲是陳侯指使的,卻不知是孔、儀二人的陰謀。史官有讚語說:陳國喪失了美好的品德,君臣公然淫亂,穿着內衣在朝堂上談論株林之事。壯烈啊泄冶,獨自發出正直的聲音,身死而名聲高遠,就像龍因剛直而流血,其忠心可鑑!自泄冶死後,君臣更加肆無忌憚,三人不時一同前往株林,開始一兩次還是偷偷摸摸的,後來習以爲常,公然毫不避諱,國人作《株林》之詩來譏諷他們,詩中寫道:爲何要去株林?是去找夏南!其實不是去株林,是去找夏南!徵舒字子南。詩人忠厚,所以不說夏姬,而說夏南,意思是從南方來的人。陳侯本就是個沒有主見的人,孔、儀二人一味奉承迎合,不顧廉恥,再加上夏姬善於周旋調和,把關係都處理得很好,結果弄成了一婦三夫,同歡同樂,也不覺得奇怪。徵舒漸漸長大懂事,看到母親的所作所爲,心如刀割,只是礙於陳侯,無可奈何,每當聽說陳侯要到株林,往往藉口避開,落得個眼不見爲淨。那一班淫樂的男女,也覺得徵舒不在更方便。光陰似箭,徵舒十八歲了,長得身材高大,力氣很大且善於射箭。靈公爲了討夏姬歡心,讓徵舒繼承父親的職位做司馬,執掌兵權。徵舒謝恩完畢,回到株林拜見母親夏姬,夏姬說:“這是陳侯的恩典,你應當恪盡職守,爲國分憂,不必爲家事分心。”徵舒辭別母親,入朝處理事務。
忽然有一天,陳靈公與孔、儀二人又去株林遊玩,住在夏家。徵舒因爲感激繼承爵位的恩情,特地回家設酒宴款待靈公。夏姬因爲兒子在座,不敢出來陪酒。酒喝到暢快時,君臣又互相嘲笑戲謔,手舞足蹈。徵舒厭惡他們的樣子,退到屏風後面,偷偷聽他們說話。靈公對儀行父說:“徵舒身材魁梧,有點像你,莫不是你生的?”儀行父笑着說:“徵舒兩眼炯炯有神,極像主公,還是主公所生。”孔寧在旁邊插嘴說:“主公和儀大夫年紀小,生不出他來,他的爹多得很,是個雜種,就連夏夫人自己也記不清了。”三人拍手大笑。徵舒不聽還好,聽到這些話時,羞憤厭惡之情,頓時難以遏制。正所謂:“怒從心上起,惡向膽邊生。”他暗中把夏姬鎖在內室,然後從便門溜出去,吩咐隨行的軍兵:“把府第團團圍住,不許放走陳侯和孔、寧二人。”軍兵領命,大喊一聲,圍住了夏府。徵舒全副武裝,手持利刃,帶着幾個得力的家丁,從大門殺進去,口中大喊:“快抓淫賊!”陳靈公嘴裏還在不三不四地耍笑喝酒,倒是孔寧聽見了,說:“主公不好了!徵舒設這席酒不懷好意,如今帶兵殺來了,要抓淫賊,快跑吧!”儀行父說:“前門被堵住了,得走後門!”三人常在夏家進進出出,道路都很熟悉。陳侯還指望跑入內室,向夏姬求救,卻見中門鎖着,更加慌張,急忙向後園跑去。徵舒在後面追來,陳侯記得東邊馬廄有短牆可以翻越,就朝馬廄奔去。徵舒喊道:“昏君休走!”拉起弓來,嗖的一箭射去,卻沒射中。陳侯跑進馬廄,想藏起來,卻被馬羣驚嘶聲嚇得退了出來。徵舒剛剛趕上來,又射了一箭,正中陳侯胸口。可憐陳侯平國,做了十五年諸侯,今日死在馬廄之下。孔寧、儀行父先見陳侯向東跑,知道徵舒必然會追,就朝西邊奔入射圃。徵舒果然只追陳侯,孔、儀二人就從狗洞鑽出去,沒敢回家,赤身裸體地逃到楚國去了。
徵舒射死陳侯後,帶兵進城,只說陳侯酒後突然發病身亡,遺命立世子午爲君,這就是陳成公。成公心裏痛恨徵舒,但力量不足以制服他,只好隱忍不說。徵舒也害怕諸侯討伐,就強迫陳侯去朝見晉國,以結好晉國。
再說楚國使臣,奉命約陳侯到辰陵會盟,還沒到陳國,就聽說發生動亂返回了。恰好孔寧、儀行父二人逃到楚國,見到楚莊王,隱瞞了君臣淫亂的實情,只說:“夏徵舒造反,殺了陳侯平國。”這和使臣的話相符。莊王於是召集大臣商議。楚國有一位公族大夫,姓屈名巫,字子靈,是屈蕩的兒子。此人容貌俊美,文武雙全,只是有個毛病,貪淫好色,專研彭祖的房中術。幾年前,他曾出使陳國,遇到夏姬出遊,看到她的美貌,又聽說她善於採補修煉,能返老還童,心裏很是愛慕。等聽說徵舒弒君叛逆,就想借此機會擄取夏姬,極力勸說莊王興師討伐陳國。令尹孫叔敖也說:“陳國的罪行應該討伐。”莊王於是下定決心。當時是周定王九年,陳成公午即位的第一年。楚莊王先傳下一道檄文到陳國,檄文上寫道:楚王告知你們:少西氏殺了他的君主,神人共憤,你們國家不能討伐他,寡人將替你們討伐。罪責自有專歸,其餘臣民,安靜聽令,不要驚慌。陳國看到檄文,人人都把罪責歸到徵舒身上,巴不得借楚國之手除掉他,於是也不做抵禦敵人的準備。
楚莊王親自率領三軍,帶着公子嬰齊、公子側、屈巫等一班大將,如捲雲疾風般直抵陳都,如入無人之境,所到之處安慰居民,秋毫無犯。夏徵舒知道人心怨恨自己,偷偷逃到株林。當時陳成公還在晉國沒回來,大夫轅頗和衆大臣商議:“楚王爲我們討伐罪人,只誅殺徵舒,不如抓住徵舒獻給楚軍,派使者求和,保全國家,這是上策。”羣臣都認爲有道理。轅頗就命他的兒子僑如帶兵去株林擒拿徵舒。僑如還沒出發,楚兵已經到了城下。陳國很久沒有政令,況且陳侯不在國內,百姓做主打開城門迎接楚軍。楚莊王整頓隊伍進城,衆將把轅頗等人押到莊王面前。莊王問:“徵舒在哪裏?”轅頗回答說:“在株林。”莊王又問:“誰不是臣子,怎麼能容忍這個逆賊,不加以討伐?”轅頗回答說:“不是不想討伐,是力量不夠。”莊王就命轅頗爲嚮導,自己率領大軍前往株林,留下公子嬰齊的軍隊駐紮在城中。
再說徵舒正想收拾家財,帶着母親夏姬逃奔鄭國,只差一會兒,楚兵就圍住了株林,把徵舒抓住了。莊王命人把他囚禁在後面的車上,問:“怎麼不見夏姬?”派將士搜查她的家,在園子裏找到了她。荷華逃走了,不知去向。夏姬向莊王拜了兩拜說:“不幸國家動亂、家破人亡,賤妾是個婦人,性命掌握在大王手中。倘若大王憐憫饒恕我,我願意充當奴婢。”夏姬容貌豔麗,言辭優雅,莊王一見,心就被迷惑了,對衆將說:“楚國後宮雖然很多,但像夏姬這樣的很少,寡人想納她爲妃嬪,你們覺得怎麼樣?”屈巫勸諫說:“不行,不行!主公出兵陳國,是討伐他的罪行;如果納夏姬,就是貪戀她的美色。討伐罪行是正義之舉,貪戀美色是淫亂行爲,以正義開始卻以淫亂結束,霸主的行爲不應該這樣。”莊王說:“子靈的話很有道理,寡人不敢納她了。只是這個婦人是世間少有的尤物,若再讓寡人的眼睛看到她,必然不能自制。”叫軍士鑿開後牆,放她走了。當時將軍公子側在旁邊,也貪戀夏姬的美貌,見莊王不收納她,就跪着請求說:“臣中年沒有妻子,請求大王把她賜給臣爲妻。”屈巫又奏道:“大王不能答應!”公子側生氣地說:“子靈不讓我娶夏姬,是什麼緣故?”屈巫說:“這個婦人是天地間不祥之物,據我所知:她使子蠻夭折,殺了御叔,弒了陳侯,殺了夏南,逼走孔、儀,使陳國滅亡,沒有比這更不祥的了。天下有很多美麗的婦人,何必娶這個淫蕩的女人,給自己留下後悔呢?”莊王說:“如子靈所說,寡人也害怕了。”公子側說:“既然這樣,我也不娶了。只是有一件事,你說主公娶不得,我也娶不得,難道你要娶嗎?”屈巫連聲說:“不敢,不敢!”莊王說:“東西沒有主人,人們必然會爭搶。聽說連尹襄老最近死了妻子,把夏姬賜給他做繼室吧。”當時襄老帶兵出征,在後面的隊伍裏,莊王把他召來,把夏姬賜給他,夫婦二人謝恩而出。公子側也就算了,只是屈巫勸諫莊王,又阻止公子側,本來是想留給自己的。見莊王把夏姬賜給了襄老,暗暗叫道:“可惜,可惜!”又暗想:“這個老頭子,怎麼能配得上那個婦人?用不了一年半載,她還是會成爲寡婦,到那時再想辦法。”這是屈巫心裏想的事,嘴裏卻沒說出來。
莊王在株林住了一晚,又回到陳國,公子嬰齊迎接他進城。莊王傳令把徵舒從栗門押出來,用車裂之刑處死,就像齊襄公處置高渠彌那樣。史官有詩寫道:陳主荒淫雖是自找的,徵舒弒君叛逆也違反了法度。莊王弔民伐罪如及時雨,泗上的諸侯都仰望他的旗幟。
莊王處置完徵舒後,查明陳國的版圖,把陳國滅掉改爲楚國的一個縣,任命公子嬰齊爲陳公,讓他鎮守此地,陳大夫轅頗等人,都帶回郢都。南方的屬國,聽說楚王滅了陳國回來,都來朝賀,各處的縣公,就更不用說了。只有大夫申叔時出使齊國還沒回來。當時齊惠公去世,公子無野即位,就是齊頃公。齊、楚一向交好,所以莊王派申叔時去齊國行弔唁舊君、慶賀新君之禮,這一差事是在討伐陳國之前。等莊王回到楚國三天後,申叔時纔回來,覆命後就退下了,沒有一句慶賀的話。莊王派內侍傳話責備他說:“夏徵舒無道,殺了他的君主,寡人討伐他的罪行並殺了他,把陳國的版圖併入我國,正義之聲傳遍天下,諸侯、縣公無不稱賀,你卻一言不發,難道認爲寡人討伐陳國的舉動不對嗎?”申叔時跟着使者求見楚王,請求當面把話說完,莊王答應了。申叔時說:“大王聽說過‘蹊田奪牛’的說法嗎?”莊王說:“沒聽說過。”申叔時說:“如今有人牽着牛抄近路從別人的田裏走過,踐踏了人家的莊稼,田主發怒奪了他的牛。這個案子如果在大王面前,大王會怎麼判呢?”莊王說:“牽牛踐踏田地,損傷的莊稼不多,奪了他的牛,太過分了!寡人如果判這個案子,就稍微責備一下牽牛的人,然後把牛還給他,你覺得合適嗎?”申叔時說:“大王判斷案子這麼明白,怎麼對陳國的事卻糊塗呢。徵舒有罪,只是弒君,還不至於讓國家滅亡,大王討伐他的罪行就夠了,又奪取他的國家,這和牽牛的事有什麼不同,又有什麼可慶賀的呢?”莊王跺腳說:“說得好啊,這話寡人沒聽過。”申叔時說:“大王既然認爲臣的話有道理,爲什麼不效仿歸還牛的做法呢?”莊王立刻召見陳大夫轅頗,問:“陳君在哪裏?”轅頗回答說:“去了晉國,如今不知在哪裏。”說完,不覺流下淚來。莊王傷感地說:“我會重新封你的國家,你可以迎接陳君回來立他爲君。世世代代歸附楚國,不要在晉、楚之間搖擺不定,辜負寡人的恩德。”又召見孔寧、儀行父吩咐說:“放你們回國,共同輔佐陳君。”轅頗明知孔、儀二人是禍根,卻不敢在楚王面前說明,只是含糊地一起拜謝後就走了。將要出楚國邊境時,正遇上陳侯午從晉國回來,聽說自己的國家已被滅掉,也想前往楚國,面見楚王。轅頗就講述了楚王的美意,君臣一起駕車回到陳國。守將公子嬰齊,已經接到楚王的命令,召回本國,於是把版圖交割還給陳國,自己回楚國去了。這是楚莊王的第一件好事。有位老人寫詩說:誰能料到滅陳後又重新封陳,從惡到善只在一念之間。楚國的正義之聲傳遍四海,要知道賢明的君主依靠賢臣。
孔寧回到國內,不到一個月,白天看見夏徵舒來索命,因此得了瘋病,自己跳到池子裏淹死了。他死後,儀行父夢見陳靈公、孔寧和徵舒三人,來拘他到天帝那裏去對質,夢中大驚,從此也得了暴病而死。這就是淫亂之人的報應。
再說公子嬰齊回到楚國,進宮見莊王,還自稱陳公嬰齊。莊王說:“寡人已經恢復了陳國,會另外想辦法補償你。”嬰齊就請求得到申、呂兩地的田地,莊王打算答應他。屈巫奏道:“這是北方的賦稅來源,是國家用來抵禦晉國入侵的,不能用來賞賜。”莊王於是作罷。等申叔時告老,莊王封屈巫爲申公,屈巫也不推辭,嬰齊因此和屈巫有了矛盾。
周定王十年,是楚莊王十七年。莊王認爲陳國雖然向南歸附了楚國,但鄭國還順從晉國,不肯服從楚國,於是和衆大夫商議。令尹孫叔敖說:“我們討伐鄭國,晉國一定會來救援,非得用大軍不可。”莊王說:“寡人正是這個意思。”於是出動全部三軍和兩廣的人馬,浩浩蕩蕩地殺向滎陽。連尹襄老擔任先鋒,出發時,健將唐狡請求說:“鄭國是個小國,不值得煩勞大軍,我願意率領部下一百人,提前一天出發,爲三軍開路。”襄老讚賞他的志向,答應了他。唐狡所到之處奮力作戰,阻擋他的人都被打敗,軍隊行進無阻,每天晚上還打掃營地
納蘭青雲