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东周列国志》•第五十三回 楚庄王纳谏复陈 晋景公出师救郑

却说陈灵公与孔宁,仪行父二大夫,俱穿了夏姬所赠亵衣,在朝堂上戏谑,大夫泄冶闻之,乃整襟端笏,复身趋入朝门。孔,仪二人,素惮泄冶正直,今日不宣自至,必有规谏,遂先辞灵公而出。灵公抽身欲起御座,泄冶腾步上前,牵住其衣,跪而奏曰:“臣闻‘君臣主敬,男女有别,今主公无《周南》之化,使国中有失节之妇。而又君臣宣淫,互相标榜,朝堂之上,秽语难闻,廉耻尽丧,体统俱失。君臣之敬,男女之别,沦灭已极!夫不敬则慢,不别则乱,慢而且乱,亡国之道也。君必改之!”灵公自觉汗颜,以袖掩面曰:“卿勿多言,寡人行且悔之矣!”泄冶辞出朝门,孔、仪二人尚在门外打探,见泄冶怒气冲冲出来,闪入人丛中避之。泄冶早已看见,将二人唤出,责之曰:“君有善,臣宜宣之;君有不善,臣宜掩之。今子自为不善,以诱其君,而复宣扬其事,使士民公然见闻,何以为训?宁不羞耶?”二人不能措对,唯唯谢教。泄冶去了,孔、仪二人求见灵公,述泄冶责备其君之语:“主公自今更勿为株林之游矣!”灵公曰:“卿二人还往否?”孔、仪二人对曰:“彼以臣谏君,与臣等无与,臣等可往,君不可往!”灵公奋然曰:“寡人宁得罪于泄冶,安肯舍此乐地乎?”孔、仪二人复奏曰:“主公若再往,恐难当泄冶絮聒,如何?”灵公曰:“二卿有何策,能止泄冶勿言?”孔宁曰:“若要泄冶勿言,除非使他开口不得。”灵公笑曰:“彼自有口,寡人安能禁之使不开乎?”仪行父曰:“宁之言,臣能知之。夫人死则口闭,主公何不传旨,杀了泄冶,则终身之乐无穷矣!”灵公曰:“寡人不能也!”孔宁曰:“臣使人刺之何如?”灵公点首曰:“由卿自为!”二人辞出朝门,做一处商议,将重贿买出刺客,伏于要路,候泄冶入朝,突起杀之。国人皆认为陈侯所使,不知为孔、仪二人之谋也。史臣有赞云:陈丧明德,君臣宣淫,缨绅衵服,大廷株林。壮哉泄冶,独矢直音,身死名高,龙血比心!自泄冶死后,君臣益无忌惮,三人不时同往株林,一二次还是私偷,以后习以为常,公然不避,国人作《株林》之诗以讥之,诗曰:胡为乎株林?从夏南!匪适株林,从夏南!征舒字子南。诗人忠厚,故不曰夏姬,而曰夏南,言从南而来也。陈侯本是个没傝仸的人,孔、仪二人一味奉承帮衬,不顾廉耻,更兼夏姬善于调停,打成和局,弄做了一妇三夫,同欢同乐,不以为怪。征舒渐渐长大知事,见其母之所为,心如刀刺,只是干碍陈侯,无可奈何,每闻陈侯欲到株林,往往托故避出,落得眼中清净。那一班淫乐的男女,亦以征舒不在为方便。光阴似箭,征舒年一十八岁,生得长躯伟干,多力善射,灵公欲悦夏姬之意,使嗣父职为司马,执掌兵权,征舒谢恩毕,回株林拜见其母夏姬,夏姬曰:“此陈侯恩典,汝当恪供乃职,为国分忧,不必以家事分念!”征舒辞了母亲,入朝理事。忽一日,陈灵公与孔、仪二人复游株林,宿于夏氏。征舒因感嗣爵之恩,特地回家设享,款待灵公。夏姬因其子在坐,不敢出陪,酒酣之后,君臣复相嘲谑,手舞足蹈,征舒厌恶其状,退入屏后,潜听其言。灵公谓仪行父曰:“征舒躯干魁伟,有些象你,莫不是你生的?”仪行父笑曰:“征舒两目炯炯,极象主公,还是主公所生。”孔宁从旁插嘴曰:“主公与仪大夫年纪小,生他不出,他的爹极多,是个杂种,便是夏夫人自家也记不起了!”三人拍掌大笑。征舒不听犹可,听见之时,不觉羞恶之心,勃然难遏。正是:“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!”暗将夏姬锁于内室,却从便门溜出,吩咐随行军众,“把府第团团围住,不许走了陈侯及孔、宁二人。”军众得令,发一声喊,围了夏府,征舒戎妆披挂,手执利刃,引著得力家丁数人,从大门杀进,口中大叫:“快拿淫贼!”陈灵公口中还在那里不三不四,耍笑弄酒,却是孔宁听见了,说道:“主公不好了!征舒此席不是好意,如今引兵杀来,要拿淫贼,快跑罢!”仪行父曰:“前门围断,须走后门!”三人常在夏家穿房入户,道路都是识熟的,陈侯还指望跑入内室,求救于夏姬。见中门锁断,慌上加慌,急向后园奔走,征舒随后赶来,陈侯记得东边马厩,有短墙可越,遂望马厩而奔,征舒叫道:“昏君休走!”攀起弓来,飕的一箭,却射不中。陈侯奔入马厩,意欲藏躲,却被群马惊嘶起来,即忙退身而出,征舒刚刚赶近,又复一箭,正中当心,可怜陈侯平国,做了一十五年诸侯,今日死于马厩之下。孔宁、仪行父先见陈侯向东走,知征舒必然追赶,遂望西边奔入射圃,征舒果然只赶陈侯,孔,仪二人遂从狗窦中钻出,不到家中,赤身奔入楚国去了。征舒既射杀了陈侯,拥兵入城,只说陈侯酒后暴疾身亡,遗命立世子午为君,是为成公。成公心恨征舒,力不能制,隐忍不言。征舒亦惧诸侯之讨,乃强逼陈侯往朝于晋,以结其好。再说楚国使臣,奉命约陈侯赴盟辰陵,未到陈国,闻乱而返。恰好孔宁、仪行父二人逃到,见了庄王,瞒过君臣淫乱之情,只说:“夏征舒造反,弑了陈侯平国。”与使臣之言相合。庄王遂集群臣商议。却说楚国一位公族大夫,屈氏名巫,字子灵,乃屈荡之子。此人仪容秀美,文武全材,只有一件毛病,贪淫好色,专讲彭祖房中之术。数年前,曾出使陈国,遇夏姬出游,窥见其貌,且闻其善于采炼,却老还少,心甚慕之。及闻征舒弑逆,欲借此端,掳取夏姬,力劝庄王兴师伐陈。令尹孙叔敖亦言:“陈罪宜讨!”庄王之意遂决。时周定王九年,陈成公午之元年也。楚庄王先传一檄,至于陈国,檄上写道:楚王示尔:少西氏弑其君,神人共愤,尔国不能讨,寡人将为尔讨之。罪有专归,其余臣民,静听无扰。陈国见了檄文,人人归咎征舒,巴不能勾假手于楚,遂不为御敌之计。楚庄王亲引三军,带领公子婴齐,公子侧,屈巫一班大将,云卷风驰,直造陈都,如入无人之境,所至安慰居民,秋毫无犯。夏征舒知人心怨己,潜奔株林。时陈成公尚在晋国未归,大夫辕颇,与诸臣商议:“楚王为我讨罪,诛止征舒,不如执征舒献于楚军,遣使求和,保全社稷,此为上策。”群臣皆以为然。辕颇乃命其子侨如统兵往株林,擒拿征舒。侨如未行,楚兵已至城下。陈国久无政令,况陈侯不在国,百姓做主开门迎楚。楚庄王整队而入,诸将将辕颇等拥至庄王面前,庄王问:“征舒何在?”辕颇对曰:“在株林。”庄王问曰:“谁非臣子,如何容此逆贼,不加诛讨?”辕颇对曰:“非不欲讨,力不加也。”庄王即命辕颇为向导,自引大军往株林进发,却留公子婴齐一军,屯扎城中。再说征舒正欲收拾家财,奉了母亲夏姬,逃奔郑国。只争一刻,楚兵围住株林,将征舒拿住,庄王命囚于后车,问:“何以不见夏姬?”使将士搜其家,于园中得之。荷华逃去,不知所适。夏姬向庄王再拜言曰:“不幸国乱家亡,贱妾妇人,命悬大王之手。倘赐矜宥,愿充婢役。”夏姬颜色妍丽,语复详雅,庄王一见,心志迷惑,谓诸将曰:“楚国后宫虽多,如夏姬者绝少,寡人意欲纳之,以备妃嫔,诸卿以为何如?”屈巫谏曰:“不可,不可!吾主用兵于陈,讨其罪也;若纳夏姬,是贪其色也。讨罪为义,贪色为淫,以义始而以淫终,伯主举动,不当如此。”庄王曰:“子灵之言甚正,寡人不敢纳矣。只是此妇世间尤物,若再经寡人之眼,必然不能自制。”叫军士凿开后垣,纵其所之。时将军公子侧在旁,亦贪夏姬美貌,见庄王已不收用,跪而请曰:“臣中年无妻,乞我王赐臣为室。”屈巫又奏曰:“吾王不可许也! ”公子侧怒曰:“子灵不容我娶夏姬,是何缘故?”屈巫曰:“此妇乃天地间不祥之物,据吾所知者言之:夭子蛮,杀御叔,弑陈侯,戮夏南,出孔、仪,丧陈国,不祥莫大焉?天下多美妇人,何必取此淫物,以贻后悔?”庄王曰:“如子灵所言,寡人亦畏之矣!”公子侧曰:“既如此,我亦不娶了。只是一件,你说主公娶不得,我亦娶不得,难道你娶了不成?”屈巫连声曰:“不敢,不敢!”庄王曰:“物无所主,人必争之,闻连尹襄老,近日丧偶,赐为继室可也! ”时襄老引兵从征,在于后队,庄王召至,以夏姬赐之,夫妇谢恩而出,公子侧倒也罢了,只是屈巫谏止庄王,打断公子侧,本欲留与自家。见庄王赐与襄老,暗暗叫道:“可惜,可惜!”又暗想道:“这个老儿,如何当得起那妇人?少不得一年半载,仍做寡妇,到其间再作区处。”这是屈巫意中之事,口里却不曾说出。庄王居株林一宿,仍至陈国,公子婴齐迎接入城,庄王传令将征舒囚出栗门,车裂以殉,如齐襄公处高渠弥之刑。史臣有诗云:陈主荒淫虽自取,征舒弑逆亦违条。庄王吊伐如时雨,泗上诸侯望羽旄。庄王号令征舒已毕,将陈国版图查明,灭陈以为楚县,拜公子婴齐为陈公,使守其地,陈大夫辕颇等,悉带回郢都。南方属国,闻楚王灭陈而归,俱来朝贺,各处县公,自不必说,独有大夫申叔时使齐未归,其时齐惠公薨,公子无野即位,是为顷公,齐、楚一向交好,故庄王遣申叔时,往行吊旧贺新之礼,这一差还在未伐陈以前。及庄王归楚三日之后,申叔方才回转,复命而退,并无庆贺之言。庄王使内侍传语责之曰:“夏征舒无道,弑其君,寡人讨其罪而戮之,版图收于国中,义声闻于天下,诸侯县公,无不称贺,汝独无一言,岂以寡人讨陈之举为非耶?”申叔时随使者求见楚王,请面毕其辞,庄王许之。申叔时曰:“王闻‘蹊田夺牛’之说乎?”庄王曰:“未闻也! ”申叔时曰:“今有人牵牛取径于他人之田者,践其禾稼,田主怒夺其牛。此狱若在王前,何以断之?”庄王曰:“牵牛践田,所伤未多也,夺其牛,太甚矣!寡人若断此狱,薄责牵牛者,而还其牛,子以为当否?”申叔时曰:“王何明于断狱,而昧于断陈也。夫征舒有罪,止于弑君,未至亡国也,王讨其罪足矣,又取其国,此与牵牛何异,又何贺乎?”庄王顿足曰:“善哉,此言。寡人未之闻也!”申叔时曰:“王既以臣言为善,何不效反牛之事?”庄王立召陈大夫辕颇,问:“陈君何在?”颇答曰:“向往晋国,今不知何在。”言讫,不觉泪下。庄王惨然曰:“吾当复封汝国,汝可迎陈君而立之。世世附楚,勿依违南北,有负寡人之德。”又召孔宁、仪行父吩咐:“放汝归国,共辅陈君。”辕颇明知孔(仪二人是个祸根,不敢在楚王面前说明,只是含糊一同拜谢而行。将出楚境,正遇陈侯午自晋而归,闻其国已灭,亦欲如楚,面见楚王。辕颇乃述楚王之美意,君臣并驾至陈。守将公子婴齐,已接得楚王之命,召还本国,遂将版图交割还陈,自归楚国去了。此乃楚庄王第一件好处。髯翁有诗云:县陈谁料复封陈,跖舜还从一念新?南楚义声驰四海,须知贤主赖贤臣!孔宁归国,未一月,白日见夏征舒来索命,因得狂疾,自赴池中而死。死之后,仪行父梦见陈灵公、孔宁与征舒三人,来拘他到帝廷对狱,梦中大惊,自此亦得暴疾卒。此乃淫人之报也。再说公子婴齐既返楚国,入见庄王,犹自称陈公婴齐。庄王曰:“寡人已复陈国矣,当别图所以偿卿也。”婴齐遂请申、吕之田,庄王将许之。屈巫奏曰:“此北方之赋,国家所恃以御晋寇者,不可以充赏。”庄王乃止。及申叔时告老,庄王封屈巫为申公,屈巫并不推辞,婴齐由是与屈巫有隙。周定王十年,楚庄王之十七年也。庄王以陈虽南附,郑犹从晋,未肯服楚,乃与诸大夫计议。令尹孙叔敖曰:“我伐郑,晋救必至,非大军不可。”庄王曰:“寡人意正如此。”乃悉起三军两广之众,浩浩荡荡,杀奔荥阳而来。连尹襄老为前部,临发时,健将唐狡请曰:“郑小国,不足烦大军,狡愿自率部下百人,前行一日,为三军开路。”襄老壮其志,许之。唐狡所至力战,当者辄败,兵不留行,每夕扫除营地,以待大军。庄王率诸将直抵郑郊,未曾有一兵之阻,一日之稽。庄王怪其神速,谓襄老曰:“不意卿老而益壮,勇于前进如此!”襄老对曰:“非臣之力,乃副将唐狡力战所致也!”庄王即召唐狡,欲厚赏之。唐狡对曰:“臣受君王之赐已厚,今日聊以报效,敢复叨赏乎?”庄王讶曰:“寡人未尝识卿,何处受寡人之赐?”唐狡对曰:“绝缨会上,牵美人之袂者,即臣也。蒙君王不杀之恩,故舍命相报。”庄王叹息曰:“嗟乎!使寡人当时明烛治罪,安得此人之死力哉?”命军正纪其首功,俟平郑之后,将重用之。唐狡谓人曰:“吾得死罪于君,君隐而不诛,是以报之,然既已明言,不敢以罪人徼后日之赏,即夜遁去,不知所往。庄王闻之,叹曰:“真烈士矣!”大军攻破郊关,直抵城下,庄王传令,四面筑长围攻之,凡十有七日,昼夜不息。郑襄公恃晋之救,不即行成,军士死伤者甚众,城东北角崩陷数十丈,楚兵将登,庄王闻城内哭声震地,心中不忍,麾军退十里,公子婴齐进曰:“城陷正可乘势,何以退师?”庄王曰:“郑知吾威,未知吾德,姑退以示德,视其从违,以为进退可也! ”郑襄公闻楚师退,疑晋救已至,乃驱百姓修筑城坦,男女皆上城巡守,庄王知郑无乞降之意,复进兵围之,郑坚守三月,力不能支,楚将乐伯率众自皇门先登,劈开城门。庄王下令,不许掳掠,三军肃然。行至逵路,郑襄公肉袒牵羊,以迎楚师,辞曰:“孤不德,不能服事大国,使君王怀怒,以降师于敝邑,孤知罪矣。存亡生死,一惟君王命,若惠顾先人之好,不遽剪灭,延其宗祀,使得比于附庸,君王之惠也!”公子婴齐进曰:“郑力穷而降,赦之复叛,不如灭之!”庄王曰:“申公若在,又将以蹊田夺牛见诮矣!”即麾军退三十里,郑襄公亲至楚军,谢罪请盟,留其弟公子去疾为质。庄王班师北行,次于郔,谍报:“晋国拜荀林父为大将,先谷为副,出车六百乘,前来救郑,已过黄河。”庄王问于诸将曰:“晋师将至,归乎?抑战乎?”令尹孙叔敖对曰:“郑之未成,战晋宜也;已得郑矣,又寻仇于晋,焉用之。不如全师而归,万无一失。”嬖人伍参奏曰:“令尹之言非也。郑谓我力不及,是以从晋;若晋来而避之,真我不及矣。且晋知郑之从楚,必以兵临郑,晋以救来,我亦以救往,不亦可乎?”孙叔敖曰:“昔岁入陈,今岁入郑,楚兵已劳敝矣,若战而不捷,虽食参之肉,岂足赎罪?”伍参曰:“若战而捷,令尹为无谋矣;如其不捷,参之肉将为晋军所食,何能及楚人之口?”庄王乃遍问诸将,各授以笔,使书其掌,主战者写“战”字,主退者写“退”字,诸将写讫,庄王使开掌验之,惟中军元帅虞邱,及连尹襄老、裨将蔡鸠居、彭名四人,掌中写“退”字,其他公子婴齐,公子侧、公子谷臣、屈荡、潘党、乐伯、养繇基、许伯、熊负羁、许偃等二十余人,俱“战”字。庄王曰:“虞邱老臣之见,与令尹合,言‘退’者是矣!”乃传令南辕反旆,来日饮马于河而归。伍参夜求见庄王曰:“君王何畏于晋,而弃郑以畀之也?”庄王曰:“寡人未尝弃郑也!”伍参曰:“楚兵顿郑城下九十日,而仅得郑成,今晋来而楚去,使晋得以救郑为功而收郑,楚自此不复有郑矣,非弃郑而何?”庄王曰:“令尹言战晋未必捷,是以去之。”伍参曰:“臣已料之审矣。荀林父新将中军,威信未孚于众;其佐先谷,先轸之孙,先且居之子,恃其世勋,且刚愎不仁,非用命之将也。栾、赵之辈,皆累世名将,各行其意,号令不一,晋师虽多,败之易耳。且王以一国之主,而避晋之诸臣,将遗笑于天下,况能有郑乎?”庄王愕然曰:“寡人虽不能军,何至出晋诸臣之下?寡人从子战矣!”即夜使人告令尹孙叔敖,将乘辕一齐改为北向,进至管城,以待晋师。不知胜负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

译文:

这并非古诗词,而是一篇文言文小说,以下是将其翻译成现代汉语: 话说陈灵公与孔宁、仪行父两位大夫,都穿着夏姬所赠送的贴身内衣,在朝堂上嬉笑玩乐。大夫泄冶听说后,便整理好衣襟、端正笏板,快步走进朝门。孔、仪二人,向来忌惮泄冶正直,今日他不请自来,必定是来规劝进谏的,于是先向灵公告辞而出。灵公也起身想离开御座,泄冶快步上前,拉住他的衣服,跪着奏道:“臣听说‘君臣之间要相互敬重,男女之间要有区别’。如今主公没有《周南》那样的教化,致使国内有失节的妇人。而且君臣公然淫乱,互相宣扬,朝堂之上,污言秽语不堪入耳,廉耻丧尽,体统全无。君臣之间的敬重,男女之间的区别,都丧失到了极点!不敬重就会轻慢,无区别就会混乱,轻慢且混乱,这是亡国的道路啊。君王必须改正!”灵公自觉羞愧,用袖子遮住脸说:“爱卿不要多说了,寡人马上就会悔改。”泄冶告辞走出朝门,孔、仪二人还在门外打探,看见泄冶怒气冲冲地出来,就闪进人群中躲避。泄冶早已看见,把二人叫出来,责备道:“君王有善行,臣子应该宣扬;君王有不善的行为,臣子应该替他遮掩。如今你们自己行为不端,还引诱君王,又到处宣扬这些事,让士民都公然看到听到,这怎么能作为表率呢?难道不羞愧吗?”二人无言以对,只是恭敬地表示接受教诲。泄冶走后,孔、仪二人去见灵公,讲述了泄冶责备君王的话,还说:“主公从今以后不要再去株林游玩了。”灵公问:“你们二人还去吗?”孔、仪二人回答说:“他是臣子劝谏君王,和我们无关,我们可以去,君王不可以去。”灵公生气地说:“寡人宁可得罪泄冶,怎么能舍弃那个快乐的地方呢?”孔、仪二人又奏道:“主公若再去,恐怕难以忍受泄冶的唠叨,怎么办?”灵公问:“你们有什么办法,能让泄冶不再说话?”孔宁说:“若要泄冶不再说话,除非让他开不了口。”灵公笑着说:“他自己有嘴,寡人怎么能禁止他不说话呢?”仪行父说:“孔宁的话,臣明白。人死了嘴就闭上了,主公何不传旨杀了泄冶,这样就能终身享受快乐了。”灵公说:“寡人做不到。”孔宁说:“臣派人去刺杀他怎么样?”灵公点头说:“由你们去办。”二人告辞出了朝门,在一起商议,用重金买通刺客,埋伏在要道上,等泄冶入朝时,突然冲出来将他杀死。国人都以为是陈侯指使的,却不知是孔、仪二人的阴谋。史官有赞语说:陈国丧失了美好的品德,君臣公然淫乱,穿着内衣在朝堂上谈论株林之事。壮烈啊泄冶,独自发出正直的声音,身死而名声高远,就像龙因刚直而流血,其忠心可鉴!自泄冶死后,君臣更加肆无忌惮,三人不时一同前往株林,开始一两次还是偷偷摸摸的,后来习以为常,公然毫不避讳,国人作《株林》之诗来讥讽他们,诗中写道:为何要去株林?是去找夏南!其实不是去株林,是去找夏南!征舒字子南。诗人忠厚,所以不说夏姬,而说夏南,意思是从南方来的人。陈侯本就是个没有主见的人,孔、仪二人一味奉承迎合,不顾廉耻,再加上夏姬善于周旋调和,把关系都处理得很好,结果弄成了一妇三夫,同欢同乐,也不觉得奇怪。征舒渐渐长大懂事,看到母亲的所作所为,心如刀割,只是碍于陈侯,无可奈何,每当听说陈侯要到株林,往往借口避开,落得个眼不见为净。那一班淫乐的男女,也觉得征舒不在更方便。光阴似箭,征舒十八岁了,长得身材高大,力气很大且善于射箭。灵公为了讨夏姬欢心,让征舒继承父亲的职位做司马,执掌兵权。征舒谢恩完毕,回到株林拜见母亲夏姬,夏姬说:“这是陈侯的恩典,你应当恪尽职守,为国分忧,不必为家事分心。”征舒辞别母亲,入朝处理事务。 忽然有一天,陈灵公与孔、仪二人又去株林游玩,住在夏家。征舒因为感激继承爵位的恩情,特地回家设酒宴款待灵公。夏姬因为儿子在座,不敢出来陪酒。酒喝到畅快时,君臣又互相嘲笑戏谑,手舞足蹈。征舒厌恶他们的样子,退到屏风后面,偷偷听他们说话。灵公对仪行父说:“征舒身材魁梧,有点像你,莫不是你生的?”仪行父笑着说:“征舒两眼炯炯有神,极像主公,还是主公所生。”孔宁在旁边插嘴说:“主公和仪大夫年纪小,生不出他来,他的爹多得很,是个杂种,就连夏夫人自己也记不清了。”三人拍手大笑。征舒不听还好,听到这些话时,羞愤厌恶之情,顿时难以遏制。正所谓:“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。”他暗中把夏姬锁在内室,然后从便门溜出去,吩咐随行的军兵:“把府第团团围住,不许放走陈侯和孔、宁二人。”军兵领命,大喊一声,围住了夏府。征舒全副武装,手持利刃,带着几个得力的家丁,从大门杀进去,口中大喊:“快抓淫贼!”陈灵公嘴里还在不三不四地耍笑喝酒,倒是孔宁听见了,说:“主公不好了!征舒设这席酒不怀好意,如今带兵杀来了,要抓淫贼,快跑吧!”仪行父说:“前门被堵住了,得走后门!”三人常在夏家进进出出,道路都很熟悉。陈侯还指望跑入内室,向夏姬求救,却见中门锁着,更加慌张,急忙向后园跑去。征舒在后面追来,陈侯记得东边马厩有短墙可以翻越,就朝马厩奔去。征舒喊道:“昏君休走!”拉起弓来,嗖的一箭射去,却没射中。陈侯跑进马厩,想藏起来,却被马群惊嘶声吓得退了出来。征舒刚刚赶上来,又射了一箭,正中陈侯胸口。可怜陈侯平国,做了十五年诸侯,今日死在马厩之下。孔宁、仪行父先见陈侯向东跑,知道征舒必然会追,就朝西边奔入射圃。征舒果然只追陈侯,孔、仪二人就从狗洞钻出去,没敢回家,赤身裸体地逃到楚国去了。 征舒射死陈侯后,带兵进城,只说陈侯酒后突然发病身亡,遗命立世子午为君,这就是陈成公。成公心里痛恨征舒,但力量不足以制服他,只好隐忍不说。征舒也害怕诸侯讨伐,就强迫陈侯去朝见晋国,以结好晋国。 再说楚国使臣,奉命约陈侯到辰陵会盟,还没到陈国,就听说发生动乱返回了。恰好孔宁、仪行父二人逃到楚国,见到楚庄王,隐瞒了君臣淫乱的实情,只说:“夏征舒造反,杀了陈侯平国。”这和使臣的话相符。庄王于是召集大臣商议。楚国有一位公族大夫,姓屈名巫,字子灵,是屈荡的儿子。此人容貌俊美,文武双全,只是有个毛病,贪淫好色,专研彭祖的房中术。几年前,他曾出使陈国,遇到夏姬出游,看到她的美貌,又听说她善于采补修炼,能返老还童,心里很是爱慕。等听说征舒弑君叛逆,就想借此机会掳取夏姬,极力劝说庄王兴师讨伐陈国。令尹孙叔敖也说:“陈国的罪行应该讨伐。”庄王于是下定决心。当时是周定王九年,陈成公午即位的第一年。楚庄王先传下一道檄文到陈国,檄文上写道:楚王告知你们:少西氏杀了他的君主,神人共愤,你们国家不能讨伐他,寡人将替你们讨伐。罪责自有专归,其余臣民,安静听令,不要惊慌。陈国看到檄文,人人都把罪责归到征舒身上,巴不得借楚国之手除掉他,于是也不做抵御敌人的准备。 楚庄王亲自率领三军,带着公子婴齐、公子侧、屈巫等一班大将,如卷云疾风般直抵陈都,如入无人之境,所到之处安慰居民,秋毫无犯。夏征舒知道人心怨恨自己,偷偷逃到株林。当时陈成公还在晋国没回来,大夫辕颇和众大臣商议:“楚王为我们讨伐罪人,只诛杀征舒,不如抓住征舒献给楚军,派使者求和,保全国家,这是上策。”群臣都认为有道理。辕颇就命他的儿子侨如带兵去株林擒拿征舒。侨如还没出发,楚兵已经到了城下。陈国很久没有政令,况且陈侯不在国内,百姓做主打开城门迎接楚军。楚庄王整顿队伍进城,众将把辕颇等人押到庄王面前。庄王问:“征舒在哪里?”辕颇回答说:“在株林。”庄王又问:“谁不是臣子,怎么能容忍这个逆贼,不加以讨伐?”辕颇回答说:“不是不想讨伐,是力量不够。”庄王就命辕颇为向导,自己率领大军前往株林,留下公子婴齐的军队驻扎在城中。 再说征舒正想收拾家财,带着母亲夏姬逃奔郑国,只差一会儿,楚兵就围住了株林,把征舒抓住了。庄王命人把他囚禁在后面的车上,问:“怎么不见夏姬?”派将士搜查她的家,在园子里找到了她。荷华逃走了,不知去向。夏姬向庄王拜了两拜说:“不幸国家动乱、家破人亡,贱妾是个妇人,性命掌握在大王手中。倘若大王怜悯饶恕我,我愿意充当奴婢。”夏姬容貌艳丽,言辞优雅,庄王一见,心就被迷惑了,对众将说:“楚国后宫虽然很多,但像夏姬这样的很少,寡人想纳她为妃嫔,你们觉得怎么样?”屈巫劝谏说:“不行,不行!主公出兵陈国,是讨伐他的罪行;如果纳夏姬,就是贪恋她的美色。讨伐罪行是正义之举,贪恋美色是淫乱行为,以正义开始却以淫乱结束,霸主的行为不应该这样。”庄王说:“子灵的话很有道理,寡人不敢纳她了。只是这个妇人是世间少有的尤物,若再让寡人的眼睛看到她,必然不能自制。”叫军士凿开后墙,放她走了。当时将军公子侧在旁边,也贪恋夏姬的美貌,见庄王不收纳她,就跪着请求说:“臣中年没有妻子,请求大王把她赐给臣为妻。”屈巫又奏道:“大王不能答应!”公子侧生气地说:“子灵不让我娶夏姬,是什么缘故?”屈巫说:“这个妇人是天地间不祥之物,据我所知:她使子蛮夭折,杀了御叔,弑了陈侯,杀了夏南,逼走孔、仪,使陈国灭亡,没有比这更不祥的了。天下有很多美丽的妇人,何必娶这个淫荡的女人,给自己留下后悔呢?”庄王说:“如子灵所说,寡人也害怕了。”公子侧说:“既然这样,我也不娶了。只是有一件事,你说主公娶不得,我也娶不得,难道你要娶吗?”屈巫连声说:“不敢,不敢!”庄王说:“东西没有主人,人们必然会争抢。听说连尹襄老最近死了妻子,把夏姬赐给他做继室吧。”当时襄老带兵出征,在后面的队伍里,庄王把他召来,把夏姬赐给他,夫妇二人谢恩而出。公子侧也就算了,只是屈巫劝谏庄王,又阻止公子侧,本来是想留给自己的。见庄王把夏姬赐给了襄老,暗暗叫道:“可惜,可惜!”又暗想:“这个老头子,怎么能配得上那个妇人?用不了一年半载,她还是会成为寡妇,到那时再想办法。”这是屈巫心里想的事,嘴里却没说出来。 庄王在株林住了一晚,又回到陈国,公子婴齐迎接他进城。庄王传令把征舒从栗门押出来,用车裂之刑处死,就像齐襄公处置高渠弥那样。史官有诗写道:陈主荒淫虽是自找的,征舒弑君叛逆也违反了法度。庄王吊民伐罪如及时雨,泗上的诸侯都仰望他的旗帜。 庄王处置完征舒后,查明陈国的版图,把陈国灭掉改为楚国的一个县,任命公子婴齐为陈公,让他镇守此地,陈大夫辕颇等人,都带回郢都。南方的属国,听说楚王灭了陈国回来,都来朝贺,各处的县公,就更不用说了。只有大夫申叔时出使齐国还没回来。当时齐惠公去世,公子无野即位,就是齐顷公。齐、楚一向交好,所以庄王派申叔时去齐国行吊唁旧君、庆贺新君之礼,这一差事是在讨伐陈国之前。等庄王回到楚国三天后,申叔时才回来,复命后就退下了,没有一句庆贺的话。庄王派内侍传话责备他说:“夏征舒无道,杀了他的君主,寡人讨伐他的罪行并杀了他,把陈国的版图并入我国,正义之声传遍天下,诸侯、县公无不称贺,你却一言不发,难道认为寡人讨伐陈国的举动不对吗?”申叔时跟着使者求见楚王,请求当面把话说完,庄王答应了。申叔时说:“大王听说过‘蹊田夺牛’的说法吗?”庄王说:“没听说过。”申叔时说:“如今有人牵着牛抄近路从别人的田里走过,践踏了人家的庄稼,田主发怒夺了他的牛。这个案子如果在大王面前,大王会怎么判呢?”庄王说:“牵牛践踏田地,损伤的庄稼不多,夺了他的牛,太过分了!寡人如果判这个案子,就稍微责备一下牵牛的人,然后把牛还给他,你觉得合适吗?”申叔时说:“大王判断案子这么明白,怎么对陈国的事却糊涂呢。征舒有罪,只是弑君,还不至于让国家灭亡,大王讨伐他的罪行就够了,又夺取他的国家,这和牵牛的事有什么不同,又有什么可庆贺的呢?”庄王跺脚说:“说得好啊,这话寡人没听过。”申叔时说:“大王既然认为臣的话有道理,为什么不效仿归还牛的做法呢?”庄王立刻召见陈大夫辕颇,问:“陈君在哪里?”辕颇回答说:“去了晋国,如今不知在哪里。”说完,不觉流下泪来。庄王伤感地说:“我会重新封你的国家,你可以迎接陈君回来立他为君。世世代代归附楚国,不要在晋、楚之间摇摆不定,辜负寡人的恩德。”又召见孔宁、仪行父吩咐说:“放你们回国,共同辅佐陈君。”辕颇明知孔、仪二人是祸根,却不敢在楚王面前说明,只是含糊地一起拜谢后就走了。将要出楚国边境时,正遇上陈侯午从晋国回来,听说自己的国家已被灭掉,也想前往楚国,面见楚王。辕颇就讲述了楚王的美意,君臣一起驾车回到陈国。守将公子婴齐,已经接到楚王的命令,召回本国,于是把版图交割还给陈国,自己回楚国去了。这是楚庄王的第一件好事。有位老人写诗说:谁能料到灭陈后又重新封陈,从恶到善只在一念之间。楚国的正义之声传遍四海,要知道贤明的君主依靠贤臣。 孔宁回到国内,不到一个月,白天看见夏征舒来索命,因此得了疯病,自己跳到池子里淹死了。他死后,仪行父梦见陈灵公、孔宁和征舒三人,来拘他到天帝那里去对质,梦中大惊,从此也得了暴病而死。这就是淫乱之人的报应。 再说公子婴齐回到楚国,进宫见庄王,还自称陈公婴齐。庄王说:“寡人已经恢复了陈国,会另外想办法补偿你。”婴齐就请求得到申、吕两地的田地,庄王打算答应他。屈巫奏道:“这是北方的赋税来源,是国家用来抵御晋国入侵的,不能用来赏赐。”庄王于是作罢。等申叔时告老,庄王封屈巫为申公,屈巫也不推辞,婴齐因此和屈巫有了矛盾。 周定王十年,是楚庄王十七年。庄王认为陈国虽然向南归附了楚国,但郑国还顺从晋国,不肯服从楚国,于是和众大夫商议。令尹孙叔敖说:“我们讨伐郑国,晋国一定会来救援,非得用大军不可。”庄王说:“寡人正是这个意思。”于是出动全部三军和两广的人马,浩浩荡荡地杀向荥阳。连尹襄老担任先锋,出发时,健将唐狡请求说:“郑国是个小国,不值得烦劳大军,我愿意率领部下一百人,提前一天出发,为三军开路。”襄老赞赏他的志向,答应了他。唐狡所到之处奋力作战,阻挡他的人都被打败,军队行进无阻,每天晚上还打扫营地
关于作者
明代冯梦龙

冯梦龙(1574-1646),明代文学家、戏曲家。字犹龙,又字子犹,号龙子犹、墨憨斋主人、顾曲散人、吴下词奴、姑苏词奴、前周柱史等。汉族,南直隶苏州府长洲县(今江苏省苏州市)人,出身士大夫家庭。兄梦桂,善画。弟梦熊,太学生,曾从冯梦龙治《春秋》,有诗传世。他们兄弟三人并称“吴下三冯”。

纳兰青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