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東周列國志》•第四十六回 楚商臣宮中弒父 秦穆公崤谷封屍

話說翟主白部胡被殺,有逃命的敗軍,報知其弟白暾。白暾涕泣曰:“俺說:‘晉有天助,不可伐之’,吾兄不聽,今果遭難也!”欲將先軫屍首,與晉打換部胡之屍,遣人到晉軍打話。且說郤缺提了白部胡首級,同諸將到中軍獻功,不見了元帥,有守營軍士說道:“元帥乘單車出營去了,但吩咐‘緊守寨門’,不知何往。”先且居心疑,偶於案上見表章一道,取而觀之。雲:臣中軍大夫先軫奏言:臣自知無禮於君,君不加誅討,而複用之。幸而戰勝,賞賚將及矣,臣歸而不受賞,是有功而不賞也;若歸而受賞,是無禮而亦可論功也。有功不賞,何以勸功;無禮論功,何以懲罪?功罪紊亂,何以爲國?臣將馳入翟軍,假手翟人,以代君之討,臣子且居有將略,足以代臣,臣軫臨死冒昧。且居曰:“吾父馳翟師死矣?”放聲大哭,便欲乘車闖入翟軍,查看其父下落。此時郤缺、欒盾、狐鞫居、狐射姑等,畢集營中,死勸方住。衆人商議:“必先使人打聽元帥生死,方可進兵。”忽報:“翟主之弟白暾,差人打話。”召而問之,乃是彼此換屍之事,且居知死信真實,又復痛哭了一場。約定:“明日軍前,各抬亡靈,彼此交換。”翟使回覆去後,先且居曰:“戎狄多詐,來日不可不備。”乃商議令郤缺、欒盾仍舊張兩翼於左右,但有交戰之事,便來夾攻,二狐同守中軍。次日,兩邊結陣相持。先且居素服登車,獨出陣前,迎接父屍,白暾畏先軫之靈,拔去箭翎,將香水浴淨,自脫錦袍包裹,裝載車上,如生人一般,推出陣前,付先且居收領,晉軍中亦將白部胡首級,交割還翟。翟送還的,是香噴噴一具全屍;晉送去的,只是血淋淋一顆首級。白暾心懷不忍,便叫道:“你晉家好欺負人,如何不把全屍還我?”先且居使人應曰:“若要取全屍,你自去大谷中亂屍內尋認。”白暾大怒,手執開山大斧。指揮翟騎衝殺過來。這裏用車屯車結陣,如牆一般,連衝突數次,皆不能入。引得白暾躑躅咆哮,有氣莫吐。忽然晉軍中鼓聲驟起,陣門開處,一員大將,橫戟而出,乃狐射姑也。白暾便與交鋒,戰不多合,左有郤缺,右有欒盾,兩翼軍士圍裹將來。白暾見晉兵衆盛,急忙撥轉馬頭,晉軍從後掩殺,翟兵死者不計其數。狐射姑認定白暾,緊緊追趕,白暾恐衝動本營,拍馬從刺斜裏跑去,射姑不捨,隨著馬尾趕來。白暾回首一看,帶轉馬頭,問曰:“將軍面善,莫非賈季乎?”射姑答曰:“然也。”白暾曰:“將軍別來無恙?將軍父子,俱住吾國十二年,相待不薄,今日留情,異日豈無相見。我乃白部胡之弟白暾是也。”狐射姑見提起舊話,心中不忍,便答道:“我放汝一條生路,汝速速回軍,無得淹久於此。”言畢回車,至於大營。晉兵已自得勝,便拿不著白暾,衆俱無話。是夜白暾潛師回翟。白部胡無子,白暾爲之發喪,遂嗣位爲君。此是後話。且說晉師凱旋而歸,參見晉襄公,呈上先軫的遺表。襄公憐軫之死,親殮其屍。只見兩目復開,勃勃有生氣。襄公撫其屍曰:“將軍死於國事,英靈不泯,遺表所言,足見忠愛,寡人不敢忘也!”乃即柩前,拜先且居爲中軍元帥,以代父職,其目遂瞑。後人於箕城立廟祀之。襄公嘉郤缺殺白部胡之功,仍以冀爲之食邑,謂曰:“爾能蓋父之愆,故還爾父之封也!”又謂胥臣曰:“舉郤缺者,吾子之功。微子,寡人何由任缺?”乃以先茅之縣賞之。諸將見襄公賞當其功,無不悅服。時許、蔡二國,因晉文公之變,復受盟於楚。晉襄公拜陽處父爲大將,帥師伐許,因而侵蔡。楚成王命鬥勃同成大心,帥師救之。行及汦水,隔岸望見晉軍,遂逼汦水下寨。晉軍營於汦水之北,兩軍只隔得一層水面,擊柝之聲,彼此相聞。晉軍爲楚師所拒,不能前進,如此相持,約有兩月。看看歲終,晉軍糧食將盡,陽處父意欲退軍,既恐爲楚所乘,又嫌於避楚,爲人所笑,乃使人渡汦水,直入楚軍,傳語鬥勃曰:“諺雲:‘來者不懼,懼者不來’,將軍若欲與吾戰,吾當退去一舍之地,讓將軍濟水而陣,決一死敵。如將軍不肯濟,將軍可退一舍之地,讓我渡河南岸,以請戰期。若不進不退,勞師費財,何益於事?處父今駕馬於車,以候將軍之命,惟速裁決。”鬥勃忿然曰:“晉欺我不敢渡河耶?”便欲渡河索戰。成大心急止曰:“晉人無信,其言退舍,殆誘我耳。若乘我半濟而擊之,我進退俱無據矣。不如姑退,以讓晉涉。我爲主,晉爲客,不亦可乎?”鬥勃悟曰:“孫伯之言是也!”乃傳令軍中,退三十里下寨,讓晉濟水,使人回覆陽處父。處父使改其詞,宣言於衆,只說:“楚將鬥勃,畏晉不敢涉水,已遁去矣。”軍中一時傳遍,處父曰:“楚師已遁,我何濟爲,歲暮天寒,且歸休息,以俟再舉可也。”遂班師還晉,鬥勃退舍二日,不見晉師動靜,使人偵之,已去遠矣,亦下令班師而回。卻說楚成王之長子,名曰商臣。先時欲立爲太子,問於鬥勃,勃對曰:“楚國之嗣,利於少,不利於長,歷世皆然。且商臣之相,蜂目豺聲,其性殘忍,今日受而立之,異日復惡而黜之,其爲亂必矣。”成王不聽,竟立爲嗣,使潘崇傅之。商臣聞鬥勃不欲立己,心懷怨恨,及鬥勃救蔡,不戰而歸,商臣譖於成王曰:“子上受陽處父之賂,故避之以爲晉名。”成王信其言,遂不許鬥勃相見,使人賜之以劍。鬥勃不能自明,以劍刎喉而死,成大心自詣成王之前,叩頭涕泣,備述退師之故,如此恁般,“並無受賂之事,若以退爲罪,罪宜坐臣。”成王曰:“卿不必引咎,孤亦悔之矣!”自此成王有疑太子商臣之意。後又愛少子職,遂欲廢商臣而立職,誠恐商臣謀亂,思尋其過失而誅之。宮人頗聞其語,傳播於外,商臣猶豫未信,以告於太傅潘崇。崇曰:“吾有一計,可察其說之真假。”商臣問:“計將安出?”潘崇曰:“王妹羋氏,嫁於江國,近以歸寧來楚,久住宮中,必知其事,江羋性最躁急,太子誠爲設享,故加怠慢,以激其怒,怒中之言,必有泄漏。”商臣從其謀,乃具享以待江羋,羋氏來至東宮,商臣迎拜甚恭,三獻之後,漸漸疏慢,中饋但使庖人供饌,自不起身,又故意與行酒侍兒,竊竊私語,羋氏兩次問話,俱失應答,羋氏大怒,拍案而起,罵曰:“役夫不肖如此,宜王之慾殺汝而立職也!”商臣假意謝罪,羋氏不顧,竟上車而去,罵聲猶不絕口。商臣連夜告於潘崇,因叩以自免之策,潘崇曰:“子能北面而事職乎!”商臣曰:“吾不能以長事少也。”潘崇曰:“若不能屈首事人,盍適他國。”商臣曰:“無因也,只取辱焉。”潘崇曰:“舍此二者,別無策矣!”商臣固請不已,潘崇曰:“有一策,甚便捷,但恐汝不忍耳。”商臣曰:“死生之際,有何不忍?”潘崇附耳曰:“除非行大事,乃可轉禍爲福。”商臣曰:“此事吾能之。”乃部署宮甲,至夜半,託言宮中有變,遂圍王宮,潘崇仗劍,同力士數人入宮,徑造成王之前,左右皆驚散,成王問曰:“卿來何事?”潘崇答曰:“王在位四十七年矣,成功者退,今國人思得新王,請傳位於太子!”成王惶遽答曰:“孤即當讓位,但不知能相活否?”潘崇曰:“一君死,一君立,國豈有二君耶,何王之老而不達也!”成王曰:“孤方命庖人治熊掌,俟其熟而食之,雖死不恨。”潘崇厲聲曰:“熊掌難熟,王欲延時刻,以待外救乎,請王自便,勿俟臣動手!”言畢,解束帶投於王前。成王仰天呼曰:“好鬥勃!好鬥勃!孤不聽忠言,自取其禍,復何言哉!”遂以帶自挽其頸,潘崇命左右拽之,須臾氣絕。江羋曰:“殺吾兄者,我也!”亦自縊而死。時周襄王二十六年,冬十月之丁未日也。髯翁論此事,謂成王以弟弒兄,其子商臣,遂以子弒父,天理報應,昭昭不爽。有詩嘆曰:楚君昔日弒熊 ,今日商臣報叔冤。天遣潘崇爲逆傅,癡心猶想食熊蹯。商臣既弒其父,遂以暴疾訃於諸侯,自立爲王,是爲穆王,加潘崇之爵爲太師,使掌環列之尹,復以爲太子之室賜之。令尹鬥般等,皆知成王被弒,無人敢言。商公斗宜申聞成王之變,託言奔喪,因來郢都,與大夫仲歸謀弒穆王,事露,穆王使司馬鬥越椒擒宜申仲歸殺之。巫者範矞似言:“楚成王與子玉、子西三人,俱不得其死。”至是,其言果驗矣。鬥越椒覬令尹之位,乃說穆王曰:“子揚常向人言:‘父子世秉楚政,受先王莫大之恩,愧不能成先王之志。‘其意欲扶公子職爲君,子上之來,子揚實召之,今子上伏誅,子揚意不自安,恐有他謀,不可不備。”穆王疑之,乃召鬥般使殺公子職,鬥般辭以不能。穆王怒曰:“汝欲成先王之志耶?”自舉銅錘擊殺之。公子職欲奔晉,鬥越椒追殺之於郊外。穆王拜成大心爲令尹。未幾,大心亦卒。遂遷鬥越椒爲令尹,蔿賈爲司馬。後穆王復念子文治楚之功,錄鬥克黃爲箴尹。克黃字子儀,乃鬥般之子,子文之孫也。晉襄公聞楚成王之死,問於趙盾曰:“天其遂厭楚乎?”趙盾對曰:“楚君雖橫,猶可以禮義化誨。商臣不愛其父,況其他乎?臣恐諸侯之禍,方未艾耳!”不幾年,穆王遣兵四出,先滅江,次滅六,滅蓼,又用兵陳鄭,中原多事,果如趙盾之言。此是後話。卻說周襄王二十七年,春二月,秦孟明視請於穆公,欲興師伐晉,以報崤山之敗。穆公壯其志,許之。孟明遂同西乞、白乙率車四百乘伐晉。晉襄公慮秦有報怨之舉,每日使人遠探,一得此信,笑曰:“秦之拜賜者至矣。”遂拜先且居爲大將,趙衰爲副,狐鞫居爲車右,迎秦師於境上。大軍將發之際,狼瞫自請以私屬效勞,先且居許之。時孟明等尚未出境,先且居曰:“與其俟秦至而戰,不如伐秦。”遂西行至於彭衙,方與秦兵相遇,兩邊各排成陣勢。狼瞫請於先且居曰:“昔先元帥以瞫爲無勇,罷黜不用,今日瞫請自試,非敢求錄功,但以雪前之恥耳。”言畢,遂與其友鮮伯等百餘人,直犯秦陣,所向披靡,殺死秦兵無算。鮮伯爲白乙所殺。先且居登車,望見秦陣已亂,遂驅大軍掩殺前去,孟明等不能當。大敗而走,先且居救出狼瞫。瞫遍體皆傷,嘔血鬥餘,逾日而亡。晉兵凱歌還朝,且居奏於襄公曰:“今日之勝,狼瞫之力,與臣無與也。”襄公命以上大夫之禮,葬狼瞫於西郭。使羣臣皆送其葬,此是襄公激勵人才的好處。史臣有詩誇狼瞫之勇雲:壯哉狼車右,斬囚如割雞。被黜不妄怒,輕身犯敵威。一死表生平,秦師因以摧。重泉若有知,先軫應低眉。卻說孟明兵敗回秦,自分必死。誰知穆公一意引咎,全無嗔怪之意,依舊使人郊迎慰勞,任以國政如初。孟明自愧不勝,乃增修國政,盡出家財,以恤陣亡之家,每日操演軍士,勉以忠義,期來年大舉伐晉。是冬,晉襄公覆命先且居,糾合宋大夫公子成、陳大夫轅選、鄭大夫公子歸生,率師伐秦,取江及彭衙二邑而還。戲曰:“吾以報拜賜之役也。”昔郭偃卜繇,有‘一擊三傷’之語,至是三敗秦師,其言果驗。孟明不請師御晉,秦人皆以爲怯,惟穆公深信之。謂羣臣曰:“孟明必能報晉,但時未至耳。”至明年夏五月,孟明補卒搜乘,訓練已精,請穆公自往督戰,“若今次不能雪恥,誓不生還!”穆公曰:“寡人凡三見敗於晉矣,若再無功,寡人亦無面目返國也!”乃選車五百乘,擇日興師。凡軍士從行者,皆厚贈其家。三軍踊躍,皆願效死。兵由蒲津關而出,既渡黃河,孟明出令,使盡焚其舟,穆公怪而問曰:“元帥焚舟,何意也?”孟明視奏曰:“‘兵以氣勝’,吾屢挫之後,氣已衰矣,幸而勝,何患不濟?吾之焚舟,示三軍之必死,有進無退,所以作其氣也。”穆公曰:“善。”孟明自爲先鋒,長驅直入,破王官城,取之。諜報至絳州,晉襄公大集羣臣,商議出兵拒敵。趙衰曰:“秦怒已甚,此番起傾國之兵,將致死於我,且其君親行,不可當也,不如避之。使稍逞其志,可以息兩國之爭。”先且居亦曰:“困獸猶能鬥,況大國乎?秦君恥敗,而三帥俱好勇,其志不勝不已,兵連禍結,未有已時,子餘之言是也。”襄公乃傳諭四境堅守,毋與秦戰。繇餘謂穆公曰:“晉懼我矣,君可乘此兵威,收崤山死士之骨,可以蓋昔之恥。”穆公從之,遂引兵渡黃河上岸,自茅津濟師,屯於東崤,晉兵無一人一騎敢相迎者,穆公命軍士於墮馬崖、絕命巖、落魂澗等處,收檢屍骨,用草爲襯,埋藏於山谷僻坳之處,宰牛殺馬,大陳祭享,穆公素服,親自瀝酒,放聲大哭。孟明諸將伏地不能起,哀動三軍,無不墮淚,髯仙有詩云:曾嗔二老哭吾師,今日如何自哭之?莫道封屍豪舉事,崤山雖險本無屍。江及彭衙二邑百姓,聞穆公伐晉得勝,鬨然相聚,逐去晉之守將,還復歸秦。秦穆公奏凱班師,以孟明爲亞卿,與二相同秉國政。西乞、白乙俱加封賞,改蒲津關爲大慶關,以志軍功。卻說西戎主赤班,初時見秦兵屢敗,欺秦之弱,欲倡率諸戎叛秦。及伐晉回來,穆公遂欲移師伐戎,繇餘請傳檄戎中,徵其朝貢,若其不至,然後攻之。赤班打聽孟明得勝,正懷憂懼,一見檄文,遂率西方二十餘國,納地請朝,尊穆公爲西戎伯主。史臣論秦事,以爲:“千軍易得,一將難求”,穆公信孟明之賢,能始終任用,所以卒成伯業,是時秦之威名,直達京師。周襄王謂尹武公曰:“秦,晉匹也,其先世皆有功於王室,昔重耳主盟中夏,朕冊命爲侯伯;今秦伯任好,強盛不亞於晉,朕亦欲冊之如晉,卿以爲何如?”尹武公曰:“秦自伯西戎,未若晉之能勤王也。今秦、晉方惡,而晉侯驩能繼父業,若冊命秦,則失晉歡矣,不若遣使頒賜以賀秦,則秦知感,而晉亦無怨。”襄王從之。要知後事如何,再看下回分解。

譯文:

這並非古詩詞,而是一段長篇的文言文小說內容,以下是將其翻譯爲現代漢語: 話說翟國君主白部胡被殺,有逃命的敗軍,將此事告知了他的弟弟白暾。白暾流着淚說:“我說過:‘晉國是有上天庇佑的,不能去討伐他們’,我哥哥不聽,如今果然遭遇大禍!”他想把先軫的屍首與晉國交換白部胡的屍體,便派人到晉軍去交涉。 再說郤缺提着白部胡的首級,和各位將領到中軍報功,卻找不到元帥先軫了。有守營的軍士說:“元帥乘着一輛單車出營去了,只吩咐我們‘緊守寨門’,不知道他去哪裏了。”先且居心中疑惑,偶然在案桌上看到一道表章,拿起來一看,上面寫道:臣中軍大夫先軫上奏:臣自知對國君無禮,國君卻不加以誅殺,還再次任用我。幸虧打了勝仗,賞賜就要到了。臣回去卻不接受賞賜,這是有功勞卻不被獎賞;如果回去接受賞賜,這是無禮之人也能論功行賞。有功勞不獎賞,用什麼來鼓勵大家立功;無禮之人也論功,用什麼來懲罰罪過呢?功罪混亂,還怎麼治理國家?臣將衝入翟軍,借翟人的手,來代替國君對我的懲罰。臣子先且居有帶兵的謀略,足以代替我。臣先軫臨死前冒昧上奏。先且居說:“我父親衝入翟軍戰死了嗎?”他放聲大哭,便想乘車闖入翟軍,查看父親的下落。這時郤缺、欒盾、狐鞫居、狐射姑等人都聚集在營中,苦苦相勸,他才停下來。衆人商議:“必須先派人打聽元帥的生死,才能進兵。”忽然有人來報告:“翟國君主的弟弟白暾,派人來交涉。”先且居把來人召進來詢問,原來是彼此交換屍首的事情。先且居知道父親確實死了,又痛哭了一場。雙方約定:“明天在軍前,各自抬着亡靈,彼此交換。”翟國使者回去後,先且居說:“戎狄人很狡詐,明天不能不防備。”於是商議讓郤缺、欒盾依舊在左右兩邊佈下兩翼軍陣,只要有交戰的情況,就來夾攻,狐鞫居和狐射姑一同守護中軍。 第二天,兩邊擺開陣勢對峙。先且居穿着素服登上戰車,獨自出陣,迎接父親的屍首。白暾敬畏先軫的英靈,拔去箭翎,用香水把屍體洗淨,自己脫下錦袍包裹起來,裝在車上,就像活人一樣,推出陣前,交給先且居收領。晉軍也把白部胡的首級交還給翟國。翟國送還的,是香噴噴的一具完整屍體;晉國送去的,只是血淋淋的一顆首級。白暾心裏不忍,便叫道:“你們晉國人好欺負人,爲什麼不把完整的屍體還給我?”先且居派人回應說:“如果要完整的屍體,你自己去大谷中的亂屍裏尋找辨認。”白暾大怒,手執開山大斧,指揮翟國騎兵衝殺過來。晉軍這邊用車屯成陣,像牆一樣,翟軍連衝了好幾次,都衝不進去。這讓白暾急得直跺腳、咆哮,有氣沒處撒。忽然晉軍中鼓聲驟起,陣門打開,一員大將,橫戟而出,是狐射姑。白暾便與他交鋒,沒戰幾個回合,左邊有郤缺,右邊有欒盾,兩翼的軍士圍了過來。白暾見晉軍人多勢衆,急忙撥轉馬頭,晉軍從後面追殺,翟軍死的人不計其數。狐射姑認準白暾,緊緊追趕,白暾怕衝亂自己的營寨,拍馬從斜刺裏跑了,狐射姑不捨,跟着馬尾追來。白暾回頭一看,勒住馬頭,問道:“將軍看着面熟,莫非是賈季嗎?”狐射姑回答說:“是的。”白暾說:“將軍別來無恙?將軍父子都在我國住了十二年,我們待你們不薄,今天請留情,日後難道就沒有相見的時候。我是白部胡的弟弟白暾。”狐射姑聽他提起舊事,心中不忍,便答道:“我放你一條生路,你速速回軍,不要在這裏久留。”說完回車,回到大營。晉軍已經獲勝,只是沒抓住白暾,衆人也沒說什麼。當天夜裏,白暾悄悄帶兵回翟國去了。白部胡沒有兒子,白暾爲他發喪,於是繼承了君位。這是後話。 再說晉軍凱旋而歸,拜見晉襄公,呈上先軫的遺表。襄公憐憫先軫的死,親自爲他入殮。只見先軫的雙眼又睜開了,充滿生氣。襄公撫摸着他的屍體說:“將軍爲國事而死,英靈不滅,遺表中所說的話,足以看出你的忠誠和對國家的熱愛,寡人不敢忘記!”於是就在靈柩前,拜先且居爲中軍元帥,代替他父親的職位,先軫的眼睛這才閉上。後人在箕城立廟祭祀他。襄公嘉獎郤缺殺死白部胡的功勞,仍然把冀地作爲他的食邑,對他說:“你能彌補你父親的過錯,所以把你父親的封地還給你!”又對胥臣說:“舉薦郤缺,是你的功勞。沒有你,寡人怎麼會任用郤缺呢?”於是把先茅的縣賞賜給他。各位將領見襄公獎賞得當,沒有不高興、信服的。 當時許、蔡兩個國家,因爲晉文公去世,又與楚國結盟。晉襄公任命陽處父爲大將,率領軍隊討伐許國,順便侵犯蔡國。楚成王命令鬥勃和成大心,率領軍隊救援。走到汦水,隔岸望見晉軍,於是就在汦水邊紮下營寨。晉軍駐紮在汦水北岸,兩軍只隔着一層水面,打更的聲音彼此都能聽見。晉軍被楚軍阻擋,不能前進,就這樣相持了大約兩個月。眼看快到年底了,晉軍的糧食快喫完了,陽處父想退兵,又怕被楚軍乘機攻擊,又怕別人笑話他躲避楚軍,於是派人渡過汦水,直接進入楚軍,傳話給鬥勃說:“俗話說:‘來的人不害怕,害怕的人不來’,將軍如果想和我們交戰,我們將後退三十里,讓將軍渡過河來擺開陣勢,決一死戰。如果將軍不肯渡河,將軍可以後退三十里,讓我們渡過河南岸,再約定交戰的日期。如果不進不退,耗費軍隊的精力和錢財,有什麼好處呢?我陽處父現在駕着馬車,等候將軍的命令,請儘快裁決。”鬥勃憤怒地說:“晉國人欺負我們不敢渡河嗎?”便想渡河挑戰。成大心急切地阻止說:“晉國人不講信用,他們說後退三十里,大概是引誘我們。如果趁我們渡到一半的時候攻擊我們,我們進退都沒有依靠了。不如暫且後退,讓晉軍渡河。我們是主,晉軍是客,不也可以嗎?”鬥勃醒悟過來,說:“孫伯說得對!”於是傳令軍中,後退三十里紮營,讓晉軍渡河,派人回覆陽處父。陽處父讓人更改說法,向衆人宣佈,只說:“楚國將領鬥勃,害怕晉軍,不敢渡河,已經逃走了。”軍中很快傳開了,陽處父說:“楚軍已經逃走了,我們還渡什麼河呢,歲末天寒,暫且回去休息,等以後再做打算吧。”於是率領軍隊回晉國去了。鬥勃後退三十里兩天後,不見晉軍有動靜,派人去偵察,晉軍已經走遠了,他也下令班師回朝。 再說楚成王的長子,名叫商臣。當初,楚成王想立他爲太子,詢問鬥勃的意見,鬥勃回答說:“楚國的繼承人,立年少的有利,立年長的不利,歷代都是這樣。況且商臣的相貌,眼睛像蜂,聲音像豺,他的性格殘忍,現在立他爲太子,以後又厭惡他而廢黜他,一定會發生禍亂的。”成王不聽,最終還是立商臣爲繼承人,讓潘崇輔佐他。商臣聽說鬥勃不想立自己爲太子,心裏懷恨在心。等到鬥勃救援蔡國,不戰而歸,商臣就在成王面前誣陷他說:“子上(鬥勃字子上)接受了陽處父的賄賂,所以躲避晉軍,爲晉國揚名。”成王相信了他的話,就不讓鬥勃來見自己,派人賜給他一把劍。鬥勃無法爲自己辯解,用劍自刎而死。成大心親自到成王面前,叩頭流淚,詳細講述了退兵的原因,說:“並沒有接受賄賂的事情,如果把退兵當作罪過,罪過應該由我承擔。”成王說:“你不必攬過,我也後悔了!”從此,成王有了懷疑太子商臣的想法。後來,成王又喜歡小兒子職,就想廢掉商臣,立職爲太子,又擔心商臣叛亂,想找出他的過失來誅殺他。宮中的人聽到了一些話,傳到了外面,商臣猶豫不決,不太相信,就把這件事告訴了太傅潘崇。潘崇說:“我有一個辦法,可以查明這件事的真假。”商臣問:“什麼辦法?”潘崇說:“大王的妹妹羋氏,嫁給了江國國君,最近回楚國省親,在宮中住了很久,一定知道這件事。江羋的性子最急躁,太子你如果爲她設宴,故意怠慢她,激怒她,她在發怒的時候說的話,一定會泄露真相。”商臣聽從了他的計謀,就準備了宴席招待江羋。羋氏來到東宮,商臣很恭敬地迎接拜見她,三次敬酒之後,漸漸怠慢起來,飯菜只讓廚師供應,自己也不起身,又故意和行酒的侍兒竊竊私語,羋氏問了兩次話,他都沒有回應。羋氏大怒,拍案而起,罵道:“你這個奴才如此不成器,怪不得大王想殺了你,立職爲太子!”商臣假裝謝罪,羋氏不理他,徑直上車走了,罵聲還不絕於耳。 商臣連夜把這件事告訴了潘崇,順便問他保全自己的計策。潘崇說:“你能面向北,侍奉職嗎?”商臣說:“我不能以年長的身份侍奉年少的人。”潘崇說:“如果不能低頭侍奉別人,爲什麼不逃到別的國家去呢?”商臣說:“沒有理由,只會自取其辱。”潘崇說:“除了這兩條路,沒有別的辦法了!”商臣堅持再三請求,潘崇說:“有一個辦法,很便捷,但只怕你不忍心。”商臣說:“生死關頭,有什麼不忍心的?”潘崇附在他耳邊說:“除非做一件大事,才能轉禍爲福。”商臣說:“這件事我能做到。”於是部署宮中的甲士,到了半夜,藉口宮中發生變故,包圍了王宮。潘崇手持寶劍,和幾個力士進入宮中,徑直走到成王面前,成王身邊的人都驚慌逃散了。成王問:“你來幹什麼?”潘崇回答說:“大王在位四十七年了,成功的人就該退位,現在國人都希望有新的君主,請把王位傳給太子!”成王驚慌地回答說:“我馬上就讓位,但不知道能不能讓我活下去?”潘崇說:“一個君主死了,另一個君主即位,國家怎麼能有兩個君主呢,大王怎麼這麼老糊塗呢!”成王說:“我剛剛吩咐廚師做熊掌,等熊掌煮熟了喫了它,我就算死也沒有遺憾了。”潘崇厲聲說:“熊掌很難煮熟,大王是想拖延時間,等待外面的救兵嗎?請大王自便,不要等我動手!”說完,解下腰帶扔在成王面前。成王仰天大叫道:“好鬥勃!好鬥勃!我不聽忠言,自取其禍,還說什麼呢!”於是用腰帶勒住自己的脖子,潘崇命令身邊的人拉他,不一會兒,成王就斷氣了。江羋說:“殺我哥哥的人,是我啊!”也上吊自殺了。當時是周襄王二十六年,冬十月的丁未日。有位老者評論這件事,說成王當年殺了他的哥哥,他的兒子商臣,就以兒子的身份殺了父親,天理報應,清清楚楚。有詩感嘆說:楚君昔日弒熊 ,今日商臣報叔冤。天遣潘崇爲逆傅,癡心猶想食熊蹯。 商臣殺了他的父親後,就以成王暴病而死的名義訃告諸侯,自己登上王位,這就是楚穆王。他提升潘崇的爵位爲太師,讓他掌管宮廷侍衛的長官,又把原來太子的宮室賞賜給他。令尹鬥般等人,都知道成王是被謀殺的,但沒有人敢說話。商公斗宜申聽說成王的變故後,藉口奔喪,來到郢都,和大夫仲歸謀劃殺死穆王。事情敗露後,穆王派司馬鬥越椒抓住鬥宜申和仲歸,把他們殺了。有個巫師範矞似說:“楚成王和子玉、子西三個人,都不得好死。”到這時,他的話果然應驗了。 鬥越椒覬覦令尹的職位,就對穆王說:“子揚(鬥般字子揚)常常對人說:‘我們父子世代執掌楚國的政事,受先王的大恩,慚愧不能實現先王的志向。’他的意思是想擁立公子職爲君主,子上的到來,實際上是子揚召來的。現在子上被處死了,子揚心裏不安,恐怕有別的陰謀,不能不防備。”穆王懷疑他的話,就召來鬥般,讓他殺死公子職,鬥般推辭說自己做不到。穆王發怒說:“你想實現先王的志向嗎?”親自舉起銅錘把他打死了。公子職想逃到晉國去,鬥越椒在郊外把他追上殺了。穆王任命成大心爲令尹。不久,成大心也死了。於是把鬥越椒升任爲令尹,蔿賈爲司馬。後來,穆王又念及子文治理楚國的功勞,錄用鬥克黃爲箴尹。鬥克黃字子儀,是鬥般的兒子,子文的孫子。 晉襄公聽說楚成王死了,問趙盾說:“上天難道終於厭惡楚國了嗎?”趙盾回答說:“楚國的君主雖然蠻橫,但還可以用禮義去感化他。商臣連他的父親都不愛,何況別人呢?我擔心諸侯的災禍,纔剛剛開始呢!”沒過幾年,穆王派兵四處出擊,先滅了江國,接着滅了六國、蓼國,又對陳國、鄭國用兵,中原地區戰事不斷,果然像趙盾說的那樣。這是後話。 再說周襄王二十七年,春二月,秦國的孟明視向秦穆公請求,想發兵討伐晉國,以報崤山之戰失敗的仇。穆公讚賞他的志向,答應了他。孟明於是和西乞、白乙率領四百輛戰車討伐晉國。晉襄公擔心秦國有報仇的舉動,每天派人到遠處偵察,一得到這個消息,笑着說:“秦國來報答我們的恩賜了。”於是任命先且居爲大將,趙衰爲副將,狐鞫居爲車右,到邊境上迎戰秦軍。大軍即將出發的時候,狼瞫自己請求率領私人部屬效力,先且居答應了他。當時孟明等人還沒有出境,先且居說:“與其等秦軍來了再交戰,不如主動討伐秦國。”於是向西進軍到彭衙,才和秦軍相遇,兩邊各自排成陣勢。狼瞫向先且居請求說:“從前先元帥認爲我沒有勇氣,罷黜不用我,今天我請求一試身手,不敢奢求記功,只是爲了洗刷以前的恥辱。”說完,就和他的朋友鮮伯等一百多人,直接衝進秦陣,所向披靡,殺死的秦兵不計其數。鮮伯被白乙殺死了。先且居登上戰車,望見秦陣已經混亂,於是指揮大軍衝殺過去,孟明等人抵擋不住,大敗而逃。先且居救出了狼瞫。狼瞫渾身是傷,吐血一斗多,過了一天就死了。晉軍唱着凱歌回朝,先且居向襄公奏報說:“今天的勝利,是狼瞫的功勞,和我沒有關係。”襄公命令用以上大夫的禮儀,把狼瞫葬在西郭。讓羣臣都去送葬,這是襄公激勵人才的好辦法。史官有詩誇讚狼瞫的勇敢說:壯哉狼車右,斬囚如割雞。被黜不妄怒,輕身犯敵威。一死表生平,秦師因以摧。重泉若有知,先軫應低眉。 再說孟明兵敗回到秦國,自認爲必死無疑。誰知穆公一心承擔過錯,一點也沒有責怪他的意思,依舊派人到郊外迎接慰問他,還像以前一樣讓他掌管國政。孟明自己羞愧不已,於是加強國家的治理,拿出自己的全部家產,撫卹陣亡將士的家屬,每天操練軍士,用忠義的道理勉勵他們,期望來年大舉討伐晉國。這年冬天,晉襄公又命令先且居,聯合宋國大夫公子成、陳國大夫轅選、鄭國大夫公子歸生,率領軍隊討伐秦國,奪取了江邑和彭衙兩個地方後回來。開玩笑說:“我這是爲了報答秦國‘拜賜’的那次戰役。”從前郭偃占卜的卦辭,有“一擊三傷”的話,到這時三次打敗秦軍,他的話果然應驗了。孟明沒有請求出兵抵禦晉軍,秦國人都認爲他膽小,只有穆公深信他。穆公對羣臣說:“孟明一定能報復晉國,只是時機還沒到罷了。”
關於作者
明代馮夢龍

馮夢龍(1574-1646),明代文學家、戲曲家。字猶龍,又字子猶,號龍子猶、墨憨齋主人、顧曲散人、吳下詞奴、姑蘇詞奴、前周柱史等。漢族,南直隸蘇州府長洲縣(今江蘇省蘇州市)人,出身士大夫家庭。兄夢桂,善畫。弟夢熊,太學生,曾從馮夢龍治《春秋》,有詩傳世。他們兄弟三人並稱“吳下三馮”。

淘宝精选
該作者的文章
載入中...
同時代作者
載入中...
納蘭青雲
微信小程序

掃一掃,打開小程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