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說秦穆公深知百里奚之才,欲爵爲上卿,百里奚辭曰:“臣之才,不如臣友蹇叔十倍,君欲治國家,請任蹇叔而臣佐之。”穆公曰:“子之才,寡人見之真矣,未聞蹇叔之賢也。”奚對曰:“蹇叔之賢,豈惟君未之聞。雖齊、宋之人,亦莫之聞也,然而臣獨知之。臣嚐出遊於齊,欲委質於公子無知。蹇叔止臣曰:‘不可。’臣因去齊,得脫無知之禍。嗣遊於周,欲委質於王子頹,蹇叔復止臣曰:‘不可。’臣復去周,得脫子頹之禍。後臣歸虞,欲委質於虞公,蹇叔又止臣曰:‘不可。’臣時貧甚,利其爵祿,姑且留事,遂爲晉俘。夫再用其言,以脫於禍,一不用其言,幾至殺身,此其智勝於中人遠矣。今隱於宋之鳴鹿村,宜速召之。”穆公乃遣公子縶假作商人,以重幣聘蹇叔於宋,百里奚另自作書致意。公子縶收拾行囊,駕起犢車二乘,徑投鳴鹿村來。見數人息耕於隴上,相賡而歌。歌曰:山之高兮無攆,途之濘兮無燭。相將隴上兮,泉甘而土沃。勤吾四體兮,分吾五穀。三時不害兮,饔飧足。樂此天命兮無榮辱!縶在車中,聽其音韻,有絕塵之致,乃嘆謂御者曰:“古云:裏有君子,而鄙俗化。”今入蹇叔之鄉,其耕者皆有高遁之風,信乎其賢也。”乃下車,問耕者曰:“蹇叔之居安在?”耕者曰:“子問之何爲?”縶曰:“其故人百里奚有書,託吾致之。”耕者指示曰:“前去竹林深處,左泉右石,中間一小茅廬,乃其所也。”縶拱手稱謝,復登車,行將半里,來至其處。縶舉目觀看,風景果是幽雅。隴西居士有隱居詩云:翠竹林中景最幽,人生此樂更何求?數方白石堆雲起,一道清泉接澗流。得趣猿猴堪共樂,忘機麋鹿可同遊。紅塵一任漫天去,高臥先生百不憂。縶停車於草廬之外,使從者叩其柴扉。有一小童子,啓門而問曰:“佳客何來?”縶曰:“吾訪蹇先生來也。”童子曰:“吾主不在。”縶曰:“先生何往?”童子曰:“與鄰叟觀泉於石樑,少頃便回。”縶不敢輕造其廬,遂坐於石上以待之。童子將門半掩,自入戶內。須臾之間,見一大漢,濃眉環眼,方面長身,揹負鹿蹄二隻,從田塍西路而來。縶見其容貌不凡,起身迎之,那大漢即置鹿蹄於地,與縶施禮。縶因叩其姓名,大漢答曰:“某蹇氏,丙名,字白乙。”縶曰:“蹇叔是君何人?”對曰:“乃某父也。”縶重複施禮,口稱:“久仰。”大漢曰:“足下何人,到此貴幹?”縶曰:“有故人百里奚,今仕於秦,有書信託某奉候尊公。”蹇丙曰:“先生請入草堂少坐,吾父即至矣。”言畢,推開雙扉,讓公子縶先入。蹇丙復取鹿蹄負之,至於草堂。童子收進鹿蹄。蹇丙又復施禮,分賓主坐定。公子縶與蹇丙談論些農桑之事,因及武藝,丙講說甚有次第,縶暗暗稱奇,想道:“有其父方有其子,井伯之薦不虛也。”獻茶方罷,蹇丙使童子往門首伺候其父。少頃,童子報曰:“翁歸矣!”卻說蹇叔與鄰叟二人,肩隨而至,見門前有車二乘,駭曰:“吾村中安得有此車耶?”蹇丙趨出門外,先道其故。蹇叔同二叟進入草堂,各各相見,敘次坐定。蹇叔曰:“適小兒言吾弟井伯有書,乞以見示。”公子縶遂將百里奚書信呈上,蹇叔啓緘觀之,略曰:奚不聽兄言,幾蹈虞難。幸秦君好賢,贖奚於牧豎之中,委以秦政。奚自量才智不逮恩兄,舉兄同事。秦君敬慕若渴,特命大夫公子縶布幣奉迎。惟冀幡然出山,以酬生平未足之志,如兄戀戀山林,奚亦當棄爵祿,相從於鳴鹿之鄉矣。蹇叔曰:“井伯何以見知於秦君也?”公子縶將百里奚爲媵逃楚,秦君聞其賢,以五羊皮贖歸始末,敘述一遍:“今寡君欲爵以上卿,井伯自言不及先生,必求先生至秦,方敢登仕。寡君有不腆之幣,使縶致命。”言訖,即喚左右於車廂中取出徵書禮幣,排列草堂之中。鄰叟俱山野農夫,從未見此盛儀,相顧驚駭,謂公子縶曰:“吾等不知貴人至此,有失迴避。”縶曰:“何出此言?寡君望蹇先生之臨,如枯苗望雨,煩二位老叟相勸一聲,受賜多矣!”二叟謂蹇叔曰:“既秦邦如此重賢,不可虛貴人來意。”蹇叔曰:“昔虞公不用井伯,以致敗亡。若秦君肯虛心仕賢,一井伯已足。老夫用世之念久絕,不得相從,所賜禮幣,望乞收回,求大夫善爲我辭。”公子縶曰:“若先生不往,井伯亦必不獨留!”蹇叔沉吟半晌,嘆曰:“井伯懷才未試,求仕已久,今適遇明主,吾不得不成其志。勉爲井伯一行,不久仍歸耕於此耳!”童子報:“鹿蹄已熟!”蹇叔命取牀頭新釀, 之以奉客。公子縶西席,二叟相陪,瓦杯木箸,賓主勸酬,欣然醉飽。不覺天色已晚,遂留縶於草堂安宿。次早,二叟攜樽餞行,依前敘坐。良久,公子縶誇白乙之才,亦要他同至秦邦,蹇叔許之。乃以秦君所贈禮幣,分贈二叟,囑咐看覷家間:“此去不久,便再得相敘!”再吩咐家人:“勤力稼穡,勿致荒蕪!”二叟珍重而別。蹇叔登車,白乙丙爲御。公子縶另自一車,並駕而行。夜宿曉馳,將近秦郊,公子縶先驅入朝,參謁了秦穆公,言:“蹇先生已到郊外,其子蹇丙亦有揮霍之才,臣並取至,以備任使!”穆公大喜,乃命百里奚往迎。蹇叔既至,穆公降階加禮,賜坐而問之曰:“井伯數言先生之賢,先生何以教寡人乎?”蹇叔對曰:“秦僻在西土,鄰於戎、狄,地險而兵強,進足以戰,退足以守。所以不列於中華者,威德不及故也!非威何畏,非德何懷,不畏不懷,何以成霸?”穆公曰:“威與德,二者孰先?”蹇叔對曰:“德爲本,威濟之;德而不威,其國外削;威而不德,其民內潰。” 穆公曰:“寡人慾佈德而立威,何道而可?”蹇叔對曰:“秦雜戎俗,民鮮禮教,等威不辨,貴賤不明,臣請爲君先教化而後刑罰。教化既行,民知尊敬其上,然後恩施而知感,刑用而知懼,上下之間,如手足頭目之相爲。管夷吾節制之師,所以號令天下而無敵也!”穆公曰:“誠如先生之言,遂可以霸天下乎?”蹇叔對曰:“未也!夫霸天下者有三戒:毋貪、毋忿、毋急。貪則多失,忿則多難,急則多蹶。夫審大小而圖之,烏用貪;衡彼己而施之,烏用忿;酌緩急而布之,烏用急。君能戒此三者,於霸也近矣!”穆公曰:“善哉言乎。請爲寡人酌今日之緩急!”蹇叔對曰:“秦立國西戎,此禍福之本也。今齊侯已耄,霸業將衰。君誠善撫雍渭之衆,以號召諸戎,而徵其不服者。諸戎既服,然後斂兵以俟中原之變,拾齊之遺,而布其德義,君雖不欲霸,不可得而辭矣!”穆公大悅曰:“寡人得二老,真庶民之長也。”乃封蹇叔爲右庶長,百里奚爲左庶長,位皆上卿,謂之“二相”。並召白乙丙爲大夫。自二相兼政,立法教民,興利除害,秦國大治。史官有詩云:子縶薦奚奚薦叔,轉相汲引布秦庭。但能好士如秦穆,人傑何須問地靈?穆公見賢才多出於異國,益加採訪。公子縶薦秦人西乞術之賢,穆公亦召用之。百里奚素聞晉人繇餘負經綸之略,私詢於公孫枝。枝曰:“繇餘在晉不遇,今已仕於西戎矣。”奚嘆惜不已。卻說百里奚之妻杜氏,自從其夫出遊,紡績度日,後遇饑荒,不能存活,攜其子趁食他鄉。展轉流離,遂入秦國,以浣衣爲活。其子名視,字孟明,日與鄉人打獵角藝,不肯營生,杜氏屢諭不從。及百里奚相秦,杜氏聞其姓名,曾於車中望見,未敢相認。因府中求浣衣婦,杜氏自願入府浣衣。勤於搗濯,府中人皆喜,然未得見奚之面也。一日,奚坐於堂上,樂工在廡下作樂,杜氏向府中人曰:“老妾頗知音律,願引至廡,一聽其聲。”府中人引至廡下,言於樂工,問其所習,杜氏曰:“能琴亦能歌。”乃以琴授之。杜氏援琴而鼓,其聲悽怨,樂工俱傾耳靜聽,自謂不及,再使之歌,杜氏曰:“老妾自流移至此,未嘗發聲,願言於相君,請得升堂而歌之。”樂工稟知百里奚,奚命之立於堂左,杜氏低眉斂袖,揚聲而歌,歌曰:百里奚,五羊皮!憶別時,烹伏雌,舂黃齏,炊扊扅。今日富貴忘我爲?百里奚,五羊皮!父粱肉,子啼飢,夫文繡,妻浣衣。嗟乎!富貴忘我爲?百里奚,五羊皮!昔之日,君行而我啼;今之日,君坐而我離。嗟乎!富貴忘我爲?百里奚聞歌愕然,召至前詢之,正其妻也。遂相持大慟,良久,問:“兒子何在?”杜氏曰:“村中射獵。”使人召之。是日,夫妻父子再得完聚。穆公聞百里奚妻子俱到,賜以粟千鍾,金帛一車。次日,奚率其子孟明視朝見謝恩,穆公亦拜視爲大夫,與西乞術、白乙丙並號將軍,謂之“三帥”,專掌征伐之事。姜戎子吾離,桀驁侵掠,三帥統兵徵之,吾離兵敗奔晉,遂盡有瓜州之地。時西戎主赤斑見秦人強盛,使其臣繇餘聘秦,以觀穆公之爲人,穆公與之遊於苑囿,登三休之臺,誇以宮室苑囿之美。繇餘曰:“君之爲此者,役鬼耶,抑役人耶?役鬼勞神,役人勞民。”穆公異其言,曰:“汝戎夷無禮樂法度,何以爲治?”繇餘笑曰:“禮樂法度,此乃中國所以亂也。自上聖創爲文法,以約束百姓,僅僅小治,其後日漸驕淫,借禮樂之名,以粉飾其身;假法度之威,以督責其下。人民怨望,因生篡奪。若戎夷則不然,上含淳德以遇其下,下懷忠信以事其上,上下一體,無形跡之相欺,無文法之相擾,不見其治,乃爲至治。”穆公默然,退而述其言於百里奚。奚對曰:“此晉國之大賢人,臣熟聞其名矣。”穆公蹴然不悅曰:“寡人聞之:‘鄰國有聖人,敵國之憂也。’今繇餘賢而用於戎,將爲秦患奈何?”奚對曰:“內史廖多奇智,君可謀之。”穆公即召內史廖,告以其故。廖對曰:“戎主僻處荒徼,未聞中國之聲。君試遺之女樂,以奪其志;留繇餘不遣,以爽其期。使其政事怠廢,上下相疑。雖其國可取,況其臣乎?”穆公曰:“善。”乃與繇餘同席而坐,共器而食,居常使蹇叔、百里奚、公孫枝等,輪流作伴,叩其地形險夷,兵勢強弱之實,一面裝飾美女能音樂者六人,遣內史廖至戎報聘,以女樂獻之。戎主赤斑大悅,日聽音而夜御女,遂疏於政事。繇餘留秦一年乃歸。戎主怪其來遲,繇餘曰:“臣日夜求歸,秦君固留不遣。”戎主疑其有二心於秦,意頗疏之。繇餘見戎主耽於女樂,不理政事,不免苦口進諫,戎主拒而不納。穆公因密遣人招之,繇餘棄戎歸秦,即擢亞卿,與二相同事。繇餘遂獻伐戎之策,三帥兵至戎境,宛如熟路,戎主赤斑不能抵敵,遂降於秦。後人有詩云:虞違百里終成虜,戎失繇餘亦喪邦。畢竟賢才能幹國,請看齊霸與秦強!西戎主赤斑,乃諸戎之領袖,曏者諸戎俱受服役。及聞赤斑歸秦,無不悚懼,納土稱臣者,相繼不絕。穆公論功行賞,大宴羣臣,羣臣更番上壽,不覺大醉,回宮一臥不醒,宮人驚駭。事聞於外,羣臣皆叩宮門問安。世子蔤召太醫入宮診脈,脈息如常,但閉目不能言動。太醫曰:“是有鬼神。”欲命內史廖行禱,內史廖曰:“此是屍厥,必有異夢,須俟其自復,不可驚之,禱亦無益。”世子蔤守於牀蓆之側,寢食俱不敢離,直候至第五日,穆公方醒,顙間汗出如雨,連叫:“怪哉!”世子蔤跪而問曰:“君體安否,何睡之久也?”穆公曰:“頃刻耳。” 曰:“君睡已越五日,得無有異夢乎?”穆公驚問曰:“汝何以知之?”世子蔤曰:“內史廖固言之。”穆公乃召廖至榻前,言曰:“寡人今者夢一婦人,妝束宛如妃嬪,容貌端好,肌如冰雪,手握天符,言奉上帝之命,來召寡人,寡人從之,忽若身在雲中,縹緲無際,至一宮闕,丹青炳煥,玉階九尺,上懸珠簾,婦人引寡人拜於階下,須臾簾卷,見殿上黃金爲柱,壁衣錦繡,精光奪目,有王者冕旒華袞,憑玉几上坐,左右侍立,威儀甚盛,王者傳命:‘賜禮!’有如內侍者,以碧玉斝賜寡人酒,甘香無比,王者以一簡授左右,即聞堂上大聲呼寡人名曰:‘任好聽旨,爾平晉亂!’如是者再。婦人遂教寡人拜謝,復引出宮闕,寡人問婦人何名,對曰:‘妾乃寶夫人也,居於太白山之西麓,在君宇下,君不聞乎?妾夫葉君,別居南陽,或一二歲來會妾,君能爲妾立祠,當使君霸,傳名萬載。’寡人因問:‘晉有何亂,乃使寡人平之?’寶夫人曰:‘此天機不可預泄。’已聞雞鳴,聲大如雷霆,寡人遂驚覺。不知此何祥也?”廖對曰:“晉侯方寵驪姬,疏太子,保無亂乎?天命及君,君之福也!”穆公曰:“寶夫人何爲者?”廖對曰:“臣聞先君文公之時,有陳倉人於土中得一異物,形如滿囊,色間黃白,短尾多足,嘴有利喙。陳倉人謀獻之先君,中途遇二童子,拍手笑曰:‘汝虐於死人,今乃遭生人之手乎?’陳倉人請問其說,二童子曰:‘此物名蝟,在地下慣食死人之腦,得其精氣,遂能變化,汝謹持之。’蝟亦張喙忽作人言曰:‘彼二童子者,一雌一雄,名曰陳寶,乃野雉之精,得雄者王,得雌者霸。’陳倉人遂舍蝟而逐童子,二童子忽化爲雉飛去。陳倉人以告先君,命書其事於簡,藏之內府,臣實掌之,可啓而視也。夫陳倉正在太白山之西,君試獵於兩山之間,以求其跡,則可明矣!”穆公命取文公藏簡觀之,果如廖之語,因使廖詳記其夢,並藏內府。次日,穆公視朝,羣臣畢賀。穆公遂命駕車,獵於太白山。迤邐而西,將至陳倉山,獵人舉網得一雉雞,玉色無瑕,光采照人,須臾化爲石雞,色光不減,獵者獻於穆公。內史廖賀曰:“此所謂寶夫人也。得雌者霸,殆霸徵乎?君可建祠於陳倉,必獲其福。”穆公大悅,命沐以蘭湯,覆以錦衾,盛以玉匱。即日鳩工伐木,建祠于山上,名其祠曰:“寶夫人祠。”改陳倉山爲寶雞山,有司春秋二祭,每祭之晨,山上聞雞鳴,其聲徹三里之外。間一年或二年,望見赤光長十餘丈,雷聲殷殷然,此乃葉君來會之期。葉君者,即雄雉之神,所謂別居南陽者也。至四百餘年後,漢光武生於南陽,起兵誅王莽,復漢祚,爲後漢皇帝,乃是得雄者王之驗。畢竟秦穆公如何定晉亂,再看下回分解。
《東周列國志》•第二十六回 歌扊扅百里認妻 獲陳寶穆公證夢
譯文:
### 故事背景
這個故事主要講述了秦穆公求賢、百里奚認妻以及秦國處理西戎事務和秦穆公做夢等一系列事件,展現了秦國在發展過程中對人才的重視、國家治理的推進以及與周邊勢力的互動。
### 詳細翻譯
秦穆公深知百里奚有才能,想封他爲上卿。百里奚推辭說:“我的才能,比不上我的朋友蹇叔十分之一,您若想治理好國家,請任用蹇叔,我來輔佐他。”穆公說:“你的才能,我已經很清楚了,可沒聽說過蹇叔的賢能。”百里奚回答:“蹇叔的賢能,不只是您沒聽說過,就連齊、宋兩國的人也都不太瞭解,然而只有我知道他的本事。我曾經到齊國出遊,想投靠公子無知,蹇叔阻止我說:‘不行。’我因此離開了齊國,才躲過了公子無知被殺的災禍。後來我又到了周國,想投靠王子頹,蹇叔又阻止我說:‘不行。’我便離開了周國,避免了王子頹叛亂失敗帶來的災禍。最後我回到虞國,想爲虞公效力,蹇叔還是阻止我說:‘不行。’當時我窮得厲害,貪圖虞公給的爵位和俸祿,就留了下來,結果成了晉國的俘虜。我兩次聽從他的話,都逃脫了災禍,一次沒聽他的,差點丟了性命,由此可見他的智慧遠遠超過普通人。如今他隱居在宋國的鳴鹿村,您應該趕快把他請來。”
穆公於是派公子縶扮成商人,帶着重金到宋國聘請蹇叔,百里奚另外寫了信表達心意。公子縶收拾好行李,駕着兩輛牛車,直接前往鳴鹿村。他看到幾個人在田埂上休息,輪流唱歌。歌詞是:“山那麼高啊沒有阻攔,路那麼泥濘啊沒有燈火。大家一起在田埂上啊,泉水甘甜土地肥沃。勤勞地活動四肢啊,分配好五穀。春夏秋三季沒有災害啊,早晚飯都能喫飽。安享這天命啊沒有榮辱!”公子縶坐在車裏,聽着歌聲,覺得有超凡脫俗的韻味,就感嘆着對車伕說:“古人說:村裏有君子,粗俗的風氣都會改變。”現在到了蹇叔居住的地方,這裏耕地的人都有隱居避世的風範,他確實是賢能之人啊。”於是下車,問耕地的人:“蹇叔住在哪裏?”耕地的人問:“你問這個幹什麼?”公子縶說:“他的老朋友百里奚有封信,託我交給他。”耕地的人指着前方說:“往前走,到竹林深處,左邊有泉水,右邊有石頭,中間有個小茅屋,就是他住的地方。”公子縶拱手致謝,又上了車,走了半里路,到了那個地方。他放眼一看,風景果然很幽靜。隴西居士有首隱居詩說:“翠竹林中景最幽,人生此樂更何求?數方白石堆雲起,一道清泉接澗流。得趣猿猴堪共樂,忘機麋鹿可同遊。紅塵一任漫天去,高臥先生百不憂。”
公子縶把車停在茅屋外面,讓隨從去敲柴門。一個小孩開門問道:“貴客從哪裏來?”公子縶說:“我來拜訪蹇先生。”小孩說:“我家主人不在。”公子縶問:“先生去哪裏了?”小孩說:“和鄰居老人在石橋上看泉水,一會兒就回來。”公子縶不敢隨便進茅屋,就坐在石頭上等着。小孩把門關了一半,自己進了屋裏。過了一會兒,看見一個大漢,眉毛濃密,眼睛圓睜,臉很方正,身材高大,揹着兩隻鹿蹄,從田埂西邊走來。公子縶看他相貌不凡,起身迎接,那大漢把鹿蹄放在地上,和公子縶行禮。公子縶問他姓名,大漢回答:“我姓蹇,名丙,字白乙。”公子縶問:“蹇叔是你什麼人?”大漢說:“是我父親。”公子縶又行禮,說:“久仰大名。”大漢問:“你是什麼人,來這裏有什麼事?”公子縶說:“有個老朋友百里奚,現在在秦國做官,有封信託我帶給你父親。”蹇丙說:“先生請進草堂稍坐,我父親馬上就到。”說完,推開兩扇門,讓公子縶先進去。蹇丙又把鹿蹄背進草堂,小孩把鹿蹄收了起來。蹇丙再次行禮,賓主坐好。公子縶和蹇丙聊了些農桑方面的事,又談到武藝,蹇丙說得頭頭是道,公子縶暗暗稱奇,心想:“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,百里奚的推薦沒錯啊。”剛喝完茶,蹇丙讓小孩到門口等他父親。過了一會兒,小孩報告說:“老爺子回來了!”
原來是蹇叔和鄰居老人肩並肩地走來,看到門前有兩輛牛車,驚訝地說:“我們村裏怎麼會有這樣的車?”蹇丙趕緊走到門外,先說明了情況。蹇叔和兩個老人進了草堂,互相見了面,按順序坐好。蹇叔說:“剛纔我兒子說我弟弟百里奚有信,快拿給我看看。”公子縶就把百里奚的信呈上,蹇叔打開信看,信裏大致說:“我沒聽兄長的話,差點遭遇虞國的災難。幸虧秦國國君愛才,把我從養馬的人當中贖出來,讓我處理秦國政事。我自己覺得才智比不上兄長,就推薦兄長一起共事。秦國國君非常仰慕您,特地派大夫公子縶帶着禮物來請您。希望您能出山,實現我們生平未達成的志向。如果兄長留戀山林,我也會放棄爵位和俸祿,到鳴鹿村來陪您。”
蹇叔問:“百里奚是怎麼得到秦國國君賞識的?”公子縶把百里奚作爲陪嫁奴僕逃到楚國,秦國國君聽說他賢能,用五張羊皮把他贖回來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,還說:“現在我們國君想封他爲上卿,他自己說比不上先生,一定要請先生到秦國,他才肯上任。我們國君準備了不算豐厚的禮物,讓我來傳達心意。”說完,就叫手下從車廂裏取出聘書和禮物,擺在草堂裏。兩個鄰居老人都是鄉下人,從沒見過這麼盛大的儀式,互相看着很驚訝,對公子縶說:“我們不知道貴人來了,沒來得及迴避。”公子縶說:“您這說的哪裏話?我們國君盼着蹇先生去,就像乾枯的禾苗盼着雨水一樣,麻煩兩位老人勸勸蹇先生,我們感激不盡!”兩個老人對蹇叔說:“既然秦國這麼重視人才,可不能辜負了貴人的心意。”蹇叔說:“以前虞公不用百里奚,導致國家滅亡。如果秦國國君能虛心任用賢才,有一個百里奚就夠了。我早就不想再做官了,不能跟你們去,你們帶來的禮物,希望能收回,請大夫替我好好推辭。”公子縶說:“如果先生不去,百里奚也一定不會獨自留下!”蹇叔想了半天,嘆口氣說:“百里奚有才華卻一直沒機會施展,想做官很久了,現在剛好遇到賢明的君主,我不能不成就他的志向。我就勉強爲了百里奚去一趟,過不了多久還是會回來種地的。”
小孩報告:“鹿蹄已經煮好了!”蹇叔讓人拿出牀頭新釀的酒,招待客人。公子縶坐在西邊的座位,兩個老人作陪,用着瓦杯木筷,賓主互相敬酒,都喫得很高興,喝得很飽。不知不覺天晚了,就留公子縶在草堂住下。第二天早上,兩個老人帶着酒來送行,還是按原來的順序坐下。過了一會兒,公子縶誇讚白乙丙有才能,也想讓他一起到秦國,蹇叔答應了。於是把秦國國君送的禮物分送給兩個老人,囑咐他們照顧好家裏,說:“我這一去不會很久,很快就能再見面!”又吩咐家人:“好好種地,別讓地荒了!”兩個老人珍重道別。蹇叔上了車,白乙丙趕車。公子縶坐另一輛車,兩輛車一起出發。晚上休息,白天趕路,快到秦國郊外的時候,公子縶先趕到朝廷,拜見秦穆公,說:“蹇先生已經到郊外了,他兒子蹇丙也很有才能,我把他也帶來了,聽候您的任用!”穆公非常高興,就派百里奚去迎接。
蹇叔到了之後,穆公走下臺階,很恭敬地行禮,賜他坐下,問道:“百里奚多次說先生賢能,先生有什麼可以教導我的呢?”蹇叔回答:“秦國地處西部,和戎、狄等部落相鄰,地勢險要,兵力強大,進攻可以打仗,防守也能守住。之所以不能在中原各國中嶄露頭角,是因爲威望和德行不夠。沒有威望,別人不會畏懼;沒有德行,別人不會歸附。別人既不畏懼又不歸附,怎麼能成就霸業呢?”穆公問:“威望和德行,哪個更重要?”蹇叔回答:“德行是根本,威望是輔助。只有德行沒有威望,國家會受到外部侵犯;只有威望沒有德行,百姓會在內部叛亂。”穆公問:“我想推行德政,樹立威望,該怎麼做呢?”蹇叔回答:“秦國夾雜着戎族的習俗,百姓缺少禮教,等級和威嚴分不清,貴賤不明確。我建議您先實行教化,再使用刑罰。教化推行之後,百姓知道尊敬上級,然後給予恩惠他們會感激,使用刑罰他們會害怕,上下之間就會像手足和頭目一樣配合默契。管仲訓練有紀律的軍隊,所以能號令天下,沒有對手。”穆公問:“真像先生說的這樣,就可以稱霸天下了嗎?”蹇叔回答:“還不行!稱霸天下要注意三點:不能貪婪,不能憤怒,不能急躁。貪婪就會失去很多,憤怒就會招來很多麻煩,急躁就會多次失敗。審視事情的大小再去謀劃,哪裏用得着貪婪;衡量自己和對方的情況再去行動,哪裏用得着憤怒;斟酌事情的緩急再去安排,哪裏用得着急躁。您能戒掉這三點,離稱霸就不遠了。”穆公說:“您說得真好。請爲我分析一下現在事情的緩急。”蹇叔回答:“秦國在西戎地區建國,這是禍福的根源。現在齊桓公已經老了,霸業即將衰落。您如果能好好安撫雍水和渭水一帶的百姓,去號召各個戎族部落,征討那些不服從的。各個戎族部落都歸順之後,再收兵等待中原地區發生變化,接過齊國的霸業,推行德政和道義,您就算不想稱霸,也推脫不掉了。”穆公非常高興,說:“我得到你們兩位,真是百姓的福氣。”於是封蹇叔爲右庶長,百里奚爲左庶長,職位都是上卿,稱他們爲“二相”。還召白乙丙爲大夫。自從兩位宰相共同處理政事,制定法律,教化百姓,興利除害,秦國治理得很好。史官有詩說:“子縶薦奚奚薦叔,轉相汲引布秦庭。但能好士如秦穆,人傑何須問地靈?”
穆公看到賢才大多來自別的國家,就更加留意尋訪。公子縶推薦秦國人西乞術很賢能,穆公也把他召來任用。百里奚一直聽說晉國人繇餘有治國的謀略,私下問公孫枝。公孫枝說:“繇餘在晉國得不到重用,現在已經在西戎做官了。”百里奚很惋惜。
再說百里奚的妻子杜氏,自從丈夫出門遊歷,她靠織布爲生。後來遇到饑荒,沒法生活下去,就帶着兒子到別的地方謀生。輾轉流離,最後到了秦國,靠洗衣服維持生計。她兒子名叫視,字孟明,每天和鄉親們打獵、比武藝,不肯好好謀生,杜氏多次勸他都不聽。等到百里奚做了秦國宰相,杜氏聽到他的名字,曾經在車裏見過他,但不敢相認。因爲宰相府裏招洗衣婦,杜氏就主動去府裏洗衣服。她幹活很勤快,府裏的人都很喜歡她,但一直沒見到百里奚。
有一天,百里奚坐在堂上,樂工在走廊下演奏音樂。杜氏對府裏的人說:“我挺懂音樂的,希望能到走廊下聽聽他們的演奏。”府裏的人把她帶到走廊下,告訴樂工,問她擅長什麼,杜氏說:“我會彈琴,也會唱歌。”樂工就給她一把琴。杜氏拿起琴彈奏,聲音淒涼哀怨,樂工們都聽得入神,覺得自己比不上她。樂工又讓她唱歌,杜氏說:“我自從流浪到這裏,從來沒唱過歌,希望能跟宰相說一聲,讓我到堂上唱。”樂工把這事告訴了百里奚,百里奚讓她站在堂左邊。杜氏低着頭,收着袖子,大聲唱道:“百里奚,五羊皮!憶別時,烹伏雌,舂黃齏,炊扊扅。今日富貴忘我爲?百里奚,五羊皮!父粱肉,子啼飢,夫文繡,妻浣衣。嗟乎!富貴忘我爲?百里奚,五羊皮!昔之日,君行而我啼;今之日,君坐而我離。嗟乎!富貴忘我爲?”
百里奚聽到歌聲很驚訝,把她叫到面前詢問,發現正是自己的妻子。於是兩人抱頭痛哭,過了很久,百里奚問:“兒子在哪裏?”杜氏說:“在村裏打獵。”百里奚派人去把兒子叫來。這天,夫妻父子又團聚了。穆公聽說百里奚的妻子和兒子都來了,賜給他們一千鍾糧食,一車金銀綢緞。第二天,百里奚帶着兒子孟明視上朝謝恩,穆公也封孟明視爲大夫,和西乞術、白乙丙一起號稱將軍,叫做“三帥”,專門掌管征伐的事情。
姜戎的首領吾離,傲慢無禮,經常侵犯掠奪。“三帥”帶兵去征討他,吾離戰敗逃到晉國,秦國就佔領了瓜州一帶。當時西戎的首領赤斑看到秦國強大,派他的大臣繇餘到秦國訪問,看看穆公是個什麼樣的人。穆公帶他在園林裏遊覽,登上三休臺,向他炫耀宮殿和園林的美麗。繇餘說:“您建這些,是役使鬼神呢,還是役使百姓呢?役使鬼神會勞神,役使百姓會讓百姓受苦。”穆公對他的話感到奇怪,說:“你們戎族沒有禮樂和法度,怎麼治理國家呢?”繇餘笑着說:“禮樂和法度,這正是中原國家混亂的原因。自從上古聖人制定了法律條文來約束百姓,也只是稍微治理得好一點。後來人們越來越驕奢淫逸,藉着禮樂的名義來粉飾自己,利用法度的威嚴來監督百姓。百姓怨恨不滿,就會產生篡位奪權的想法。而我們戎族就不一樣,上級用淳樸的德行對待下級,下級懷着忠誠和信用侍奉上級,上下一心,沒有互相欺騙的跡象,也沒有法律條文的干擾,雖然看起來沒什麼治理的痕跡,但這纔是最好的治理。”
穆公沉默不語,回去後把繇餘的話告訴了百里奚。百里奚說:“這是晉國的大賢人,我早就聽說過他的名字。”穆公臉色一變,不高興地說:“我聽說:‘鄰國有聖人,是敵國的憂患。’現在繇餘賢能,卻在西戎做官,會成爲秦國的禍患,怎麼辦呢?”百里奚說:“內史廖很有智謀,您可以和他商量。”穆公立刻召來內史廖,把事情告訴了他。內史廖說:“西戎首領住在偏遠的地方,沒聽過中原的音樂。您可以送給他一些能歌善舞的美女,消磨他的意志;把繇餘留在秦國,不讓他回去,耽誤他的行程。這樣會讓他們的政事荒廢,上下互相猜疑。到時候他們的國家都能被我們奪取,何況一個臣子呢?”穆公說:“好。”於是和繇餘坐在同一張席子上,用同一個餐具喫飯,平時讓蹇叔、百里奚、公孫枝等人輪流陪他,打聽西戎的地形險要和兵力強弱的情況。同時挑選了六個能歌善舞的美女,派內史廖到西戎回訪,把美女送給他們。西戎首領赤斑非常高興,白天聽音樂,晚上和美女在一起,漸漸就不關心政事了。繇餘留在秦國一年纔回去。赤斑責怪他回來得晚,繇餘說:“我日夜都想回來,秦國國君一直留着我,不讓我走。”赤斑懷疑他對秦國有二心,就漸漸疏遠了他。繇餘看到赤斑沉迷於美女和音樂,不理政事,忍不住苦苦勸諫,赤斑卻不聽。穆公趁機祕密派人招他來秦國,繇餘就離開西戎,歸順了秦國。穆公馬上提拔他爲亞卿,和兩位宰相一起處理政事。繇餘就獻上了討伐西戎的計策,“三帥”的軍隊到了西戎境內,就像走熟悉的路一樣,西戎首領赤斑抵擋不住,只好向秦國投降。後人有詩說:“虞違百里終成虜,戎失繇餘亦喪邦。畢竟賢才能幹國,請看齊霸與秦強!”
西戎首領赤斑是各個戎族部落的領袖,以前各個戎族部落都聽他的。聽說赤斑歸順了秦國,各個部落都很害怕,一個接一個地向秦國獻上土地,稱臣納貢。穆公論功行賞,大擺宴席招待羣臣,羣臣輪流敬酒,穆公不知不覺喝得大醉,回宮後一睡不醒,宮女們都很驚慌。消息傳到外面,羣臣都到宮門口問安。太子蔤召太醫進宮給穆公把脈,脈象正常,但穆公閉着眼睛,不能說話,也不能動。太醫說:“這是
納蘭青雲