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東周列國志》•第七回 公孫閼爭車射考叔 公子翬獻諂賊隱公

話說鄭莊公得了世子忽告急文書,即時傳令班師,夷仲年、公子翬等,親到老營來見鄭伯曰:“小將等乘勝正欲進取,忽聞班師之命,何也?”莊公奸雄多智,隱下宋、衛襲鄭之事,只雲:“寡人奉命討宋,今仰仗上國兵威,割取二邑,已足當削地之刑矣。宋,王上爵,王室素所尊禮,寡人何敢多求?所取郜、防兩邑,齊魯各得其一,寡人毫不敢私。”夷仲年曰:“上國以王命徵師,敝邑奔走恐後,少效微勞禮所當然,決不敢受邑。”謙讓再三。莊公曰:“既公子不肯受地,二邑俱奉魯侯,以酬公子老挑首功之勞。”公子翬更不推辭,拱手稱謝。另差別將,領兵分守郜、防二邑,不在話下。莊公大犒三軍,臨別與夷仲年、公子翬刑牲而盟:“三國同患相恤,後有軍事各出兵車爲助,如背此言,神明不宥!”單說夷仲年歸國,見齊僖公,備述取防之事。僖公曰:“石門之盟,‘有事相偕’,今雖取邑,理當歸鄭。”夷仲年曰:“鄭伯不受,並歸魯侯矣。”僖公以鄭伯爲至公,稱歎不已。再說鄭伯班師,行至中途,又接得本國文書一道,內稱:“宋、衛已移兵向戴矣。”莊公笑曰:“吾固知二國無能爲也。然孔父嘉不知兵,烏有自救而復遷怒者?吾當以計取之。”乃傳令四將,分爲四隊,各各授計,銜枚臥鼓,並望戴國進發。再說宋、衛合兵攻戴,又請得蔡國領兵助戰,滿望一鼓成功。忽報:“鄭國遣上將公子呂領兵救戴,離城五十里下寨。”右宰醜曰:“此乃石厚手中敗將,全不耐戰,何足懼哉?”少頃又報:“戴君知鄭兵來救,開門接入去了。”孔父嘉曰:“此城唾手可得,不意鄭兵相助,又費時日,奈何?”右宰醜曰:“戴既有幫手,必然合兵索戰,你我同升壁壘,察城中之動靜,好做準備。”二將方在壁壘之上,指手畫腳,忽聽連珠炮響,城上遍插鄭國旗號,公子呂全裝披掛,倚著城樓外檻,高聲叫曰:“多賴三位將軍氣力,寡君已得戴城,多多致謝!”原來鄭莊公設計,假稱公子呂領兵救戴,其實莊公親在戎車之中,只要哄進戴城,就將戴君逐出,並了戴國之軍。城中連日戰守睏倦,素聞鄭伯威名,誰敢抵敵?幾百世相傳之城池,不勞餘力,歸於鄭國,戴君引了宮眷,投奔西秦去了。孔父嘉見鄭伯白佔了戴城,忿氣填胸,將兜鍪擲地曰:“吾今日與鄭誓不兩立!”右宰醜曰:“此老奸最善用兵,必有後繼,倘內外夾攻,吾輩危矣!”孔父嘉曰:“右宰之言,何太怯也!”正說間,忽報:“城中著人下戰書。”孔父嘉即批來日決戰。一面約會衛、蔡二國,要將三路軍馬,齊退後二十里,以防衝突。孔父嘉居中,蔡、衛左右營,離隔不過三里。立寨甫畢,喘息未定,忽聞寨後一聲炮響,火光接天,車聲震耳。諜者報:“鄭兵到了!”孔父嘉大怒,手持方天畫戟,登車迎敵。只見車聲頓息,火光俱滅了。才欲回營,左邊炮聲又響,火光不絕。孔父嘉出營觀看,左邊火光又滅,右邊炮響連聲,一片火光,隱隱在樹林之外。孔父嘉曰:“此老奸疑軍之計!”傳令:“亂動者斬!”少頃左邊火光又起,喊聲震地,忽報:“左營蔡軍被劫!”孔父嘉曰:“吾當親往救之!”纔出營門,只見右邊火光復熾,正不知何處軍到。孔父嘉喝教御人:“只顧推車向左!”御人着忙,反推向右去,遇著一隊兵車,互相擊刺,約莫更餘,方知是衛國之兵。彼此說明,合兵一處,同到中營,那中營已被高渠彌據了。急回轅時,右有潁考叔,左有公孫閼,兩路兵到。公孫閼接住右宰醜,潁考叔接住孔父嘉,做兩隊廝殺。東方漸曉,孔父嘉無心戀戰,奪路而走。遇著高渠彌,又殺一陣。孔父嘉棄了乘車,跟隨者止存二十餘人,徒步奔脫。右宰醜陣亡。三國車徒,悉爲鄭所俘獲。所擄鄭國郊外人畜輜重,仍舊爲鄭所有。此莊公之妙計也。史官有詩云:主客雌雄尚未分,莊公智計妙如神。分明鷸蚌相持勢,得利還歸結網人。莊公得了戴城,又兼了三國之師,大軍奏凱,滿載而歸。莊公大排筵宴,款待從行諸將。諸將輪番獻卮上壽,莊公面有得色,舉酒瀝地曰:“寡人賴天地祖宗之靈,諸卿之力,戰則必勝,威加上公,於古之方伯如何?”羣臣皆稱千歲,惟潁考叔嘿然。莊公睜目視之,考叔奏曰:“君言失矣。夫方伯者,受王命爲一方諸侯之長,得專征伐,令無不行,呼無不應。今主公託言王命,聲罪於宋,周天子實不與聞;況傳檄徵兵,蔡、衛反助宋侵鄭,郕、許小國,公然不至。方伯之威,固如是乎?”莊公笑曰:“卿言是也。蔡、衛全軍覆沒,已足小懲;今欲問罪郕、許,二國孰先?”潁考叔曰:“郕鄰於齊,許鄰於鄭。主公既欲加以違命之名,宜正告其罪,遣一將助齊伐郕,請齊兵同來伐許。得郕則歸之齊,得許則歸之鄭,庶不失兩國共事之誼。俟事畢,獻捷於周,亦可遮飾四方之耳目。”莊公曰:“善。但當次第行之。”乃先遣使將問罪郕、許之情,告於齊侯,齊侯欣然聽允,遣夷仲年將兵伐郕,鄭遣大將公子呂率兵助之,直入其都。郕人大懼,請成於齊,齊侯受之,就遣使跟隨公子呂到鄭,叩問伐許之期。莊公約齊侯在時來地方會面,轉央齊侯去訂魯侯同事。時周桓王八年之春也。公子呂途中得病歸國,未幾而死。莊公哭之慟曰:“子封不祿,吾失右臂矣!”乃厚恤其家,錄其弟公子元爲大夫。時正卿位缺,莊公欲用高渠彌,世子忽密諫曰:“渠彌貪而狠,非正人也,不可重任。”莊公點首,乃改用祭足爲上卿,以代公子呂之位。高渠彌爲亞卿,不在話下。且說是夏,齊、魯二侯皆至時來,與鄭伯面訂師期,以秋七月朔,在許地取齊,二侯領命而別。鄭莊公回國,大閱軍馬,擇日祭告於太宮,聚集諸將於教場,重製“蝥弧”大旗,建於大車之上,用鐵綰之。這大旗以錦爲之,錦方一丈二尺,綴金鈴二十四個,旗上繡“奉天討罪”四大字,旗竿長三丈三尺。莊公傳令:“有能手執大旗,步履如常者,拜爲先鋒,即以輅車賜之。”言未畢,班中走出一員大將,頭帶銀盔,身穿紫袍金甲,生得黑麪虯鬚,濃眉大眼,衆視之,乃大夫瑕叔盈也。上前奏曰:“臣能執之。”隻手拔起旗竿,緊緊握定,上前三步,退後三步,仍豎立車中,略不氣喘,軍士無不喝采。瑕叔盈大叫:“御人何在?爲我駕車!”方欲謝恩,班中又走出一員大將,頭帶雉冠,綠錦抹額,身穿緋袍犀甲,口稱:“執旗展步,未爲希罕,臣能舞之。”衆人上前觀看,乃大夫潁考叔也。御者見考叔口出大言,更不敢上前,且立住腳觀看。只見考叔左手撩衣,將右手打開鐵綰,從背後倒拔那旗,踊身一跳,那旗竿早拔起到手。忙將左手搭住,順勢打個轉身,將右手托起,左旋右轉如長槍一般,舞得呼呼的響。那面旗卷而復舒舒而復卷,觀者盡皆駭然。莊公大喜曰:“真虎臣也!當受此車爲先鋒。”言猶未畢,班中又走出一員少年將軍,面如傅粉脣若塗朱,頭帶束髮紫金冠,身穿織金綠袍,指著考叔大喝道:“你能舞旗,偏我不會舞,這車且留下!”大踏步上前。考叔見他來勢兇猛,一手把著旗竿,一手挾著車轅,飛也似跑去了。那少年將軍不捨,在兵器架上綽起一柄方天畫戟,隨後趕出教場。將至大路,莊公使大夫公孫獲傳語解勸,那將軍見考叔已去遠,恨恨而返,曰:“此人藐我姬姓無人,吾必殺之!”那少年將軍是誰?乃是公族大夫名喚公孫閼,字子都,乃男子中第一的美色,爲鄭莊公所寵。孟子云:“不知子都之姣者,無目者也!”正是此人。平日恃寵驕橫,兼有勇力,與考叔素不相睦。當下迴轉教場,兀自怒氣勃勃,莊公誇獎其勇曰:“二虎不得相鬥,寡人自有區處。”另以車馬賜公孫閼,並賜瑕叔盈。兩個各各謝恩而散。髯翁有詩云:軍法從來貴整齊,挾轅拔戟敢胡爲?鄭庭雖是多驍勇,無禮之人命必危!至七月朔日,莊公留祭足同世子忽守國,自統大兵望許城進發。齊、魯二侯已先在近城二十里下寨等候。三君相見敘禮,讓齊侯居中,魯侯居右,鄭伯居左。是日,莊公大排筵席,以當接風。齊侯袖中出檄書一紙,書中數許男不共職貢之罪,今奉王命來討。魯、鄭二君俱看過,一齊拱手曰:“必如此,師出方爲有名。”約定來日庚辰協力攻城,先遣人將討檄射進城去。次早,三營各各放炮起兵。那許本男爵,小小國都,城不高,池不深,被三國兵車密密扎扎,圍得水泄不漏,城內好生驚怕。只因許莊公是個有道之君,素得民心,願爲固守,所以急切未下。齊、魯二君,原非主謀,不甚用力。到底是鄭將出力,人人奮勇,個個誇強。就中潁考叔因公孫閼奪車一事,越要施逞手段。到第三日壬午,考叔在車巢車上,將“蝥弧”大旗挾於脅下,踊身一跳,早登許城。公孫閼眼明手快,見考叔先已登城,忌其有功,在人叢中認定考叔,颼的發一冷箭,也是考叔合當命盡,正中後心,從城上連旗倒跌下來。瑕叔盈只道考叔爲守城軍士所傷,一股憤氣,太陽中迸出火星,就地取過大旗,一踊而上,繞城一轉,大呼:“鄭君已登城矣!”衆軍士望見繡旗飄揚,認鄭伯真個登城,勇氣百倍,一齊上城,砍開城門,放齊、魯之兵入來。隨後三君併入,許莊公易服,雜于軍民中,逃奔衛國去了。齊侯出榜安民,將許國土地讓與魯侯。魯隱公堅辭不受。齊僖公曰:“本謀出鄭,既魯侯不受,宜歸鄭國。”鄭莊公滿念貪許,因見齊、魯二君交讓,只索佯推假遜。正在議論之際,傳報:”有許大夫百里引著一個小兒求見。”三君同聲喚入,百里哭倒在地,叩首乞哀:”願延太嶽一線之祀。”齊侯問:”小兒何人?”百里曰:“吾君無子,此君之弟名新臣。”齊、魯二侯各悽然有憐憫之意。鄭莊公見景生情,將計就計,就轉口曰:“寡人本迫於王命,從君討罪,若利其土地,非義舉也。今許君雖竄,其世祀不可滅絕。既其弟見在,且有許大夫可託,有君有臣,當以許歸之。”百里曰:“臣止爲君亡國破,求保全六尺之孤耳。土地已屬君掌握,豈敢復望?”鄭莊公曰:“吾之復許,乃真心也,恐叔年幼,不任國事,寡人當遣人相助。”乃分許爲二,其東偏,使百里奉新臣以居之,其西偏,使鄭大夫公孫獲居之,名爲助許,實是監守一般,齊、魯二侯不知是計,以爲處置妥當,稱善不已。百里同許叔拜謝了三君,三君亦各自歸國。髯翁有詩單道鄭莊公之詐,詩曰:殘忍全無骨肉恩,區區許國有何親?二偏分處如監守,卻把虛名哄外人!許莊公老死於衛,許叔在東偏受鄭制縛,直待鄭莊公薨後,公子忽、突相爭數年,突入而復出,忽出而復入,那時鄭國擾亂,公孫獲病死,許叔方纔與百里用計,乘機潛入許都,復整宗廟,此是後話。再說鄭莊公歸國,厚賞瑕叔盈,思念潁考叔不置。深恨射考叔之人,而不得其名,乃使從徵之衆,每百人爲卒,出豬一頭,二十五人爲行,出犬雞各一隻,召巫史爲文,以咒詛之。公孫閼暗暗匿笑,如此咒詛三日將畢,鄭莊公親率諸大夫往觀,才焚祝文,只見一人蓬首垢面,徑造鄭伯面前,跪哭而言曰:“臣考叔先登許城何負於國?被奸臣子都挾爭車之仇,冷箭射死。臣已得請於上帝,許償臣命。蒙主君垂念,九泉懷德!”言訖,以手自探其喉,喉中噴血如注,登時氣絕。莊公認得此人是公孫閼,急使人救之,已呼喚不醒。原來公孫閼被潁考叔附魂索命,自訴於鄭伯之前,到此方知射考叔者即閼也。鄭莊公嗟嘆不已,感考叔之靈,命於潁谷立廟祀之,今河南府登封縣即潁谷故地,有潁大夫廟又名純孝廟,洧川亦有之。隴西居士有詩譏莊公雲:爭車方罷復傷身,亂國全然不忌君。若使羣臣知畏法,何須雞犬黷神明?莊公又分遣二使,將禮幣往齊、魯二國稱謝。齊國無話。單說所遣魯國使臣回來,繳上禮幣,原書不啓,莊公問其緣故,使者奏曰:“臣方入魯境,聞知魯侯被公子翬所弒,已立新君,國書不合,不敢輕投。”莊公曰:“魯侯謙讓寬柔,乃賢君也,何以見弒?”使者曰:“其故臣備聞之。魯先君惠公元妃早薨,寵妾仲子立爲繼室,生子名軌,欲立爲嗣,魯侯乃他妾之子也。惠公薨,羣臣以魯侯年長,奉之爲君,魯侯承父之志,每言:‘國乃軌之國也,因其年幼,寡人暫時居攝耳。’子翬求爲太宰之官,魯侯曰:‘俟軌居君位,汝自求之。’公子翬反疑魯侯有忌軌之心,密奏魯侯曰:‘臣聞利器入手,不可假人。主公已嗣爵爲君,國人悅服,千歲而後,便當傳之子孫,何得以居攝爲名,起人非望?今軌年長,恐將來不利於主,臣請殺之,爲主公除此隱憂,何如?’魯侯掩耳曰:‘汝非癡狂,安得出此亂言?吾已使人於菟裘築下宮室,爲養老計,不日當傳位於軌矣!’翬默然而退,自悔失言,誠恐魯侯將此一段話告軌,軌即位,必當治罪,夤夜往見軌,反說:‘主公見汝年齒漸長,恐來爭位,今日召我入宮,密囑行害於汝。’軌懼而問計,翬曰:‘他無仁,我無義。公子必欲免禍,非行大事不可!’軌曰:‘彼爲君已十一年矣,臣民信服,若大事不成,反受其殃。’翬曰:‘吾已爲公子定計矣。主公未立之先,曾與鄭君戰狐壤,被鄭所獲,囚於鄭大夫尹氏之家,尹氏素奉祀一神,名曰鍾巫,王公暗地祈禱,謀逃歸於魯國,卜卦得吉,乃將實情告於尹氏,那時尹氏正不得志於鄭,乃與主公共逃至魯,遂立鍾巫之廟於城外,每歲冬月,必親自往祭。今其時矣,祭則必館於寫大夫之家。預使勇士充作徒役,雜居左右,主公不疑,俟其睡熟刺之,一夫之力耳。’軌曰:‘此計雖善,然惡名何以自解?’翬曰:‘吾預囑勇士潛逃,歸罪於寫大夫,有何不可?’子軌下拜曰:‘大事若成,當以太宰相屈。’子寫如計而行,果弒魯侯。今軌已嗣爲君,翬爲太宰,討寫氏以解罪,國人無不知之,但畏翬權勢,不敢言耳。”莊公乃問於羣臣曰:“討魯與和魯,二者孰利?”祭仲曰:“魯、鄭世好,不如和之,臣料魯國不日有使命至矣。”言未畢,魯使已及館驛,莊公使人先叩其來意,言:“新君即位,特來修先君之好,且約兩國君面會訂盟。”莊公厚禮其使,約定夏四月中,于越地相見,歃血立誓,永好無渝。自是魯、鄭信使不絕。時周桓王之九年也。髯翁讀史至此,論公子翬兵權在手,伐鄭伐宋,專行無忌,逆端已見。及請殺弟軌,隱公亦謂其亂言矣,若暴明其罪,肆諸市朝,弟軌亦必感德,乃告以讓位。激成弒逆之惡,豈非優柔不斷,自取其禍?有詩嘆雲:跋扈將軍素橫行,履霜全不戒堅冰!菟裘空築人難老,寫氏誰爲抱不平?又有詩譏鍾巫之祭無益,詩曰:狐壤逃歸廟額題,年年設祭報神私。鍾巫靈感能相助,應起天雷擊子翬。卻說宋穆公之子馮,自周平王末年奔鄭,至今尚在鄭國。忽一日傳言:“有宋使至鄭,迎公子馮回國,欲立爲君。”莊公曰:“莫非宋君臣哄馮回去,欲行殺害?”祭仲曰:“且待接見使臣,自有國書。”不知書中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

譯文:

這並不是古詩詞,而是長篇歷史小說《東周列國志》的第七回文本,以下是將其翻譯成現代漢語: 話說鄭莊公收到世子忽的告急文書,立刻傳令軍隊班師。夷仲年、公子翬等人,親自到老營來見鄭莊公,問道:“小將們乘勝正打算繼續進攻,忽然聽到班師的命令,這是爲什麼呢?”莊公爲人奸猾多智謀,隱瞞了宋、衛襲擊鄭國的事情,只是說:“寡人奉命討伐宋國,如今仰仗上國的兵威,割取了宋國兩座城邑,這已經足夠抵得上它應受的削地之刑了。宋國是王爵,王室一直對其尊禮有加,寡人哪敢有更多的要求呢?所奪取的郜、防兩座城邑,齊國、魯國各得其一,寡人絲毫不敢私自佔有。”夷仲年說:“上國以王命徵調敝邑的軍隊,敝邑奔走效力還怕來不及,稍微出點力也是理所應當的,絕對不敢接受城邑。”再三謙讓之後,莊公說:“既然公子不肯接受土地,那麼這兩座城邑都送給魯侯,以酬謝公子首立戰功的辛勞。”公子翬也不再推辭,拱手稱謝。莊公另外派遣將領,領兵分別駐守郜、防二邑,這裏暫且不提。 莊公大肆犒賞三軍,臨別時與夷仲年、公子翬殺牲結盟,說:“三國遇到患難要相互救助,以後有軍事行動,各自出兵車相助,如果違背這話,神明不會饒恕!”單說夷仲年回到齊國,見到齊僖公,詳細講述了奪取防邑的事情。僖公說:“石門之盟約定‘有事相偕’,如今雖然奪取了城邑,按理應該歸還給鄭國。”夷仲年說:“鄭伯不接受,已經把城邑都給魯侯了。”僖公認爲鄭伯極爲公正,讚歎不已。 再說鄭莊公班師,走到中途,又接到本國送來的文書,裏面說:“宋、衛已經調兵去攻打戴國了。”莊公笑着說:“我本來就知道這兩個國家成不了什麼事。然而孔父嘉不懂用兵之道,哪有自救不成反而遷怒於人的道理?我要用計戰勝他們。”於是傳令四位將領,分爲四隊,分別給他們授以計策,讓士兵們口中銜枚、偃旗息鼓,一起向戴國進發。 再說宋、衛合兵攻打戴國,又請蔡國派兵助戰,滿心希望一舉成功。忽然有人來報告:“鄭國派遣上將公子呂領兵救援戴國,在離城五十里的地方安營紮寨。”右宰醜說:“這是石厚手下的敗將,根本不堪一戰,有什麼好怕的?”過了一會兒,又有人報告:“戴國國君知道鄭國軍隊來救,打開城門把他們迎進去了。”孔父嘉說:“這座城本來唾手可得,沒想到鄭國軍隊來相助,又要多費些時日了,這可怎麼辦?”右宰醜說:“戴國既然有了幫手,必然會合兵出戰,你我一同登上壁壘,觀察城中的動靜,好做準備。” 兩位將領剛登上壁壘,正指手畫腳地說着,忽然聽到連珠炮響,城上插滿了鄭國的旗號,公子呂全身披掛,倚靠在城樓的外欄杆上,高聲喊道:“多虧三位將軍出力,寡君已經佔領了戴城,多多致謝!”原來這是鄭莊公設的計,假裝派公子呂領兵救戴國,實際上莊公親自坐在戰車上,只是爲了哄騙戴國打開城門,然後就把戴國國君趕了出去,吞併了戴國的軍隊。城中的人連日作戰防守,十分睏倦,向來又聽聞鄭伯的威名,誰還敢抵抗?這座傳承了幾百代的城池,不費吹灰之力就歸了鄭國,戴國國君帶着家眷,投奔西秦去了。 孔父嘉見鄭莊公白白佔了戴城,氣得胸膛都要炸開了,把頭盔扔到地上說:“我今天和鄭國誓不兩立!”右宰醜說:“這個老奸巨猾的傢伙最會用兵,肯定還有後續安排,倘若內外夾攻,我們就危險了!”孔父嘉說:“右宰你的話,怎麼這麼膽小呢!”正說着,忽然有人來報告:“城中派人送來了戰書。”孔父嘉當即批下明天決戰。一面約衛、蔡兩國,要把三路軍馬一起向後退二十里,以防發生衝突。孔父嘉的軍隊在中間,蔡、衛兩國的軍隊在左右兩邊紮營,彼此相隔不過三里。剛把營寨紮好,還沒喘口氣,忽然聽到寨後一聲炮響,火光沖天,車聲震耳。偵察的人來報告:“鄭國軍隊到了!”孔父嘉大怒,手持方天畫戟,登上戰車迎戰。只見車聲突然停了,火光也都熄滅了。他剛要回營,左邊又響起炮聲,火光不斷。孔父嘉出營查看,左邊的火光又滅了,右邊炮聲連連,一片火光,隱隱約約在樹林外面。孔父嘉說:“這是老奸巨猾的傢伙用的疑兵之計!”傳令說:“亂動的人斬首!”過了一會兒,左邊火光又起,喊殺聲震天,忽然有人報告:“左營的蔡軍被劫了!”孔父嘉說:“我要親自去救援!”剛出營門,只見右邊火光又旺了起來,根本不知道是哪裏的軍隊來了。孔父嘉喝令駕車的人:“只管把車往左邊推!”駕車的人一慌張,反而把車往右推去,遇到一隊兵車,雙方互相廝殺起來,大約過了一更天,才知道是衛國的軍隊。彼此說明情況後,合兵一處,一起到中營,可是中營已經被高渠彌佔領了。他們急忙掉轉車頭,這時右邊潁考叔、左邊公孫閼,兩路軍隊殺了過來。公孫閼迎戰右宰醜,潁考叔迎戰孔父嘉,分成兩隊廝殺起來。東方漸漸亮了,孔父嘉無心戀戰,奪路而逃。又遇到高渠彌,又廝殺了一陣。孔父嘉棄了戰車,跟隨他的只剩下二十多人,徒步逃脫了。右宰醜陣亡。三國的戰車和士兵,全都被鄭國俘獲。之前他們擄掠鄭國郊外的人畜和輜重,也都又回到了鄭國手裏。這就是鄭莊公的妙計。史官有詩寫道:主客勝負還未分明,莊公的智謀妙如神靈。分明是鷸蚌相爭的態勢,得利的卻是撒網的人。 鄭莊公得到了戴城,又吞併了三國的軍隊,大軍得勝而歸,滿載戰利品。莊公大擺筵席,款待隨行的各位將領。將領們輪流舉杯爲莊公祝壽,莊公面帶得意之色,舉酒灑在地上說:“寡人仰賴天地祖宗的神靈,各位卿家的力量,作戰就一定能勝利,威嚴超過了上公,和古代的方伯相比怎麼樣呢?”羣臣都高呼千歲,只有潁考叔沉默不語。莊公睜大眼睛看着他,潁考叔上奏說:“君上的話錯了。所謂方伯,是受天子之命成爲一方諸侯的首領,有權專門進行征伐,命令一下,沒有不執行的,一呼百應。如今主公假託王命,聲討宋國的罪行,周天子實際上並不知情;況且發佈檄文徵調軍隊,蔡、衛反而幫助宋國侵犯鄭國,郕、許這樣的小國,公然不來。方伯的威嚴,難道就是這樣的嗎?”莊公笑着說:“卿家說得對。蔡、衛兩國全軍覆沒,已經足以小小地懲戒他們了;如今想要問罪郕、許兩國,先討伐哪個呢?”潁考叔說:“郕國和齊國相鄰,許國和鄭國相鄰。主公既然要給他們加上違抗命令的罪名,應該正式宣告他們的罪行,派遣一員將領幫助齊國討伐郕國,請齊國的軍隊一起討伐許國。攻下郕國就把它歸給齊國,攻下許國就把它歸給鄭國,這樣纔不辜負兩國共同作戰的情誼。等事情辦完了,向周王室獻上戰利品,也可以掩人耳目。”莊公說:“好。但要按順序來做。”於是先派遣使者把問罪郕、許兩國的事情,告知齊侯,齊侯欣然答應,派遣夷仲年率兵討伐郕國,鄭國派遣大將公子呂率兵相助,一直攻入郕國都城。郕國人十分害怕,向齊國求和,齊侯接受了,就派遣使者跟隨公子呂到鄭國,詢問討伐許國的日期。莊公約齊侯在時來這個地方會面,又轉託齊侯去約魯侯一起行動。這時是周桓王八年的春天。 公子呂在途中生病回國,不久就去世了。莊公悲痛地哭着說:“子封去世,我失去了右臂啊!”於是優厚地撫卹他的家人,錄用他的弟弟公子元爲大夫。當時正卿的職位空缺,莊公想用高渠彌,世子忽祕密勸諫說:“高渠彌貪婪又兇狠,不是正人君子,不能委以重任。”莊公點頭,就改用祭足爲上卿,代替公子呂的職位。高渠彌爲亞卿,這裏暫且不提。 到了夏天,齊、魯兩國國君都來到時來,和鄭莊公當面約定出兵的日期,定在秋七月初一,在許國地界會合,兩國國君領命後告辭離去。鄭莊公回到國內,大規模檢閱軍隊,選擇吉日到太宮祭祀禱告,把各位將領聚集到教場,重新制作“蝥弧”大旗,豎在大車上,用鐵環固定住。這面大旗是用錦緞做的,錦緞一丈二尺見方,綴着二十四個金鈴,旗上繡着“奉天討罪”四個大字,旗竿長三丈三尺。莊公傳令說:“有能能手執大旗,行走自如的人,就拜爲先鋒,把這輛輅車賞賜給他。”話還沒說完,隊列中走出一員大將,頭戴銀盔,身穿紫袍金甲,生得黑麪虯鬚,濃眉大眼,衆人一看,原來是大夫瑕叔盈。他上前奏道:“臣能執旗。”只見他單手拔起旗竿,緊緊握住,向前走三步,向後退三步,然後仍然把旗竿豎在車中,氣都不喘一口,軍士們無不喝彩。瑕叔盈大叫:“駕車的人在哪裏?快來爲我駕車!”他剛要謝恩,隊列中又走出一員大將,頭戴雉冠,綠錦抹額,身穿緋袍犀甲,說道:“手執大旗行走,不算稀奇,我能舞動它。”衆人上前觀看,原來是大夫潁考叔。駕車的人見潁考叔口出大言,更不敢上前,就站住腳觀看。只見潁考叔左手撩起衣服,右手打開鐵環,從背後倒拔那面大旗,縱身一跳,旗竿就到了手中。他急忙用左手接住,順勢轉了個身,右手托起大旗,左旋右轉,就像長槍一樣,舞得呼呼作響。那面旗捲了又舒,舒了又卷,觀看的人都大爲驚訝。莊公大喜,說:“真是虎將啊!應當接受這輛車,擔任先鋒。”話還沒說完,隊列中又走出一員少年將軍,面如傅粉,脣若塗朱,頭戴束髮紫金冠,身穿織金綠袍,指着潁考叔大聲喝道:“你能舞旗,難道我就不會舞?這車先留下!”他大踏步上前。潁考叔見他來勢兇猛,一手握着旗竿,一手挾着車轅,像飛一樣跑走了。那少年將軍不肯罷休,從兵器架上拿起一柄方天畫戟,隨後追出教場。快到大路的時候,莊公派大夫公孫獲傳話勸解,那將軍見潁考叔已經跑遠了,恨恨地返回,說:“這個人小看我姬姓無人,我一定要殺了他!”這個少年將軍是誰呢?他是公族大夫,名叫公孫閼,字子都,是男子中最俊美的,很受鄭莊公的寵愛。孟子說:“不知道子都美貌的人,是沒有眼睛的人!”說的就是他。他平日裏依仗着莊公的寵愛,驕橫跋扈,又有勇力,和潁考叔一向不和。當下他回到教場,仍然怒氣衝衝,莊公誇獎他勇敢,說:“兩虎不能相鬥,寡人自有安排。”另外賞賜給公孫閼車馬,也賞賜了瑕叔盈。兩人各自謝恩後散去。有位老先生寫詩道:軍法向來注重整齊,挾着車轅、拿起戟胡作非爲怎麼行?鄭國朝廷雖然有很多驍勇的將領,但無禮的人必定沒有好下場! 到了七月初一,莊公留下祭足和世子忽守衛國家,自己率領大軍向許城進發。齊、魯兩國國君已經先在離城二十里的地方紮營等候。三位國君相見行禮,讓齊侯坐在中間,魯侯坐在右邊,鄭伯坐在左邊。當天,莊公大擺筵席,爲兩國國君接風。齊侯從袖子裏拿出一紙檄文,文中列舉了許國國君不向周王室進貢的罪行,如今奉王命前來討伐。魯、鄭兩國國君都看過檄文後,一起拱手說:“一定要這樣,出兵才名正言順。”他們約定第二天庚辰日一起攻城,先派人把討伐的檄文射進城去。 第二天早上,三營各自放炮起兵。許國原本是男爵,是個小國,城牆不高,護城河也不深,被三國的兵車密密麻麻地包圍得水泄不通,城內的人十分驚恐。只因許莊公是個賢明的君主,一向深得民心,百姓願意爲他堅守城池,所以一時攻不下來。齊、魯兩國國君,本來就不是主謀,所以不太出力。到底還是鄭國的將領們出力,人人奮勇,個個逞強。其中潁考叔因爲公孫閼爭車的事情,越發想要施展自己的本領。到了第三天壬午日,潁考叔站在巢車上,把“蝥弧”大旗夾在腋下,縱身一跳,早早地登上了許城。公孫閼眼明手快,見潁考叔已經先登上了城,嫉妒他立功,在人羣中看準潁考叔,颼的一聲射出一支冷箭,也是潁考叔命該如此,這箭正中他的後心,他連人帶旗從城上跌了下來。瑕叔盈以爲潁考叔是被守城的軍士打傷的,一股怒氣直衝腦門,眼中迸出火星,他就地拿起大旗,縱身一躍登上城牆,繞着城跑了一圈,大喊道:“鄭君已經登上城了!”衆軍士望見繡旗飄揚,以爲鄭伯真的登上了城,頓時勇氣百倍,一起衝上城牆,砍開城門,放齊、魯兩國的軍隊進城。隨後三位國君一起進城,許莊公換了衣服,混在軍民中,逃奔衛國去了。 齊侯出榜安民,要把許國的土地讓給魯侯。魯隱公堅決推辭不接受。齊僖公說:“這次討伐本來是鄭國發起的,既然魯侯不接受,那就應該歸鄭國。”鄭莊公心裏很想得到許國,但看到齊、魯兩國國君相互推讓,只好假裝推辭。正在大家議論的時候,有人來報告:“有許國大夫百里領着一個小孩求見。”三位國君齊聲說讓他們進來,百里哭倒在地,叩頭哀求說:“希望能延續太嶽的一脈香火。”齊侯問:“這個小孩是誰?”百里說:“我們國君沒有兒子,這是國君的弟弟,名叫新臣。”齊、魯兩國國君都露出憐憫的神情。鄭莊公見此情景,心生一計,就改口說:“寡人本來是迫於王命,跟隨各位國君討伐有罪之人,如果貪圖許國的土地,那就不是正義之舉了。如今許國國君雖然逃走了,但他們的祭祀不能斷絕。既然他的弟弟還在,又有許國大夫可以託付,有國君,有臣子,應該把許國歸還他們。”百里說:“臣只是因爲國君亡國破家,請求保全這個年幼的君主罷了。土地已經在您的掌握之中,哪敢再有奢望?”鄭莊公說:“我歸還許國,是真心的,只是擔心許叔年幼,不能勝任國事,寡人會派人相助。”於是把許國分成兩部分,東邊讓百里侍奉許叔居住,西邊讓鄭國大夫公孫獲居住,名義上是幫助許國,實際上就像監守一樣。齊、魯兩國國君不知道這是鄭莊公的計謀,還以爲處置得很妥當,連連稱讚。百里和許叔拜謝了三位國君,三位國君也各自回國了。有位老先生寫詩專門說鄭莊公的狡詐,詩中寫道:殘忍得全無骨肉之情,區區許國和他有什麼關係?把許國分成兩部分派人監守,卻用虛名來哄騙外人!許莊公在衛國終老,許叔在東邊受到鄭國的控制,一直等到鄭莊公去世後,公子忽、突爭權奪利好幾年,突進城又出城,忽出城又進城,那時鄭國局勢混亂,公孫獲病死,許叔才和百里用計,乘機潛入許都,重新整頓宗廟,這是後話了。 再說鄭莊公回到國內,重重地賞賜了瑕叔盈,對潁考叔念念不忘。他非常痛恨射死潁考叔的人,但不知道是誰,於是讓出徵的士兵,每一百人爲一卒,出一頭豬,二十五人爲一行,出一隻狗和一隻雞,召來巫史寫文章,詛咒那個兇手。公孫閼暗暗偷笑,這樣詛咒了三天快結束的時候,鄭莊公親自率領各位大夫前去觀看,剛焚燒祝文,只見一個人蓬頭垢面,徑直走到鄭莊公面前,跪着哭着說:“臣潁考叔先登上許城,對國家有什麼虧欠?卻被奸臣子都因爲爭車的仇,用冷箭射死。臣已經向上帝請求,上帝允許他償還臣的性命。承蒙主君掛念,臣在九泉之下也感恩戴德!”說完,他用手去掏自己的喉嚨,喉嚨中噴出鮮血如注,頓時氣絕
關於作者
明代馮夢龍

馮夢龍(1574-1646),明代文學家、戲曲家。字猶龍,又字子猶,號龍子猶、墨憨齋主人、顧曲散人、吳下詞奴、姑蘇詞奴、前周柱史等。漢族,南直隸蘇州府長洲縣(今江蘇省蘇州市)人,出身士大夫家庭。兄夢桂,善畫。弟夢熊,太學生,曾從馮夢龍治《春秋》,有詩傳世。他們兄弟三人並稱“吳下三馮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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納蘭青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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