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春秋左氏傳》•昭公·昭公二十八年

先秦 • 左丘明

【經】二十有八年春王三月，葬曹悼公。公如晉，次於乾侯。夏四月丙戌，鄭伯寧卒。六月，葬鄭定公。秋七月癸巳，滕子寧卒。冬，葬滕悼公。
　　【傳】二十八年春，公如晉，將如乾侯。子家子曰：「有求於人，而即其安，人孰矜之？其造於竟。」弗聽。使請逆於晉。晉人曰：「天禍魯國，君淹恤在外。君亦不使一個辱在寡人，而即安於甥舅，其亦使逆君？」使公復於竟而後逆之。
　　晉祁勝與鄔臧通室，祁盈將執之，訪於司馬叔遊。叔遊曰：「《鄭書》有之：『惡直醜正，實蕃有徒。』無道立矣，子懼不免。《詩》曰：『民之多闢，無自立闢。』姑已，若何？」盈曰：「祁氏私有討，國何有焉？」遂執之。祁勝賂荀躒，荀躒爲之言於晉侯，晉侯執祁盈。祁盈之臣曰：「鈞將皆死，憖使吾君聞勝與臧之死以爲快。」乃殺之。夏六月，晉殺祁盈及楊食我。食我，祁盈之黨也，而助亂，故殺之。遂滅祁氏、羊舌氏。
　　初，叔向欲娶於申公巫臣氏，其母欲娶其黨。叔向曰：「吾母多而庶鮮，吾懲舅氏矣。」其母曰：「子靈之妻殺三夫，一君，一子，而亡一國、兩卿矣。可無懲乎？吾聞之：『甚美必有甚惡，』是鄭穆少妃姚子之子，子貉之妹也。子貉早死，無後，而天鍾美於是，將必以是大有敗也。昔有仍氏生女，鬒黑而甚美，光可以鑑，名曰玄妻。樂正後夔取之，生伯封，實有豕心，貪婪無饜，忿類無期，謂之封豕。有窮后羿滅之，夔是以不祀。且三代之亡，共子之廢，皆是物也。女何以爲哉？夫有尤物，足以移人，苟非德義，則必有禍。」叔向懼，不敢取。平公強使取之，生伯石。伯石始生，子容之母走謁諸姑，曰：「長叔姒生男。」姑視之，及堂，聞其聲而還，曰：「是豺狼之聲也。狼子野心，非是，莫喪羊舌氏矣。」遂弗視。
　　秋，晉韓宣子卒，魏獻子爲政。分祁氏之田以爲七縣，分羊舌氏之田以爲三縣。司馬彌牟爲鄔大夫，賈辛爲祁大夫，司馬烏爲平陵大夫，魏戊爲梗陽大夫，知徐吾爲塗水大夫，韓固爲馬首大夫，孟丙爲盂大夫，樂霄爲銅鞮大夫，趙朝爲平陽大夫，僚安爲楊氏大夫。謂賈辛、司馬烏爲有力於王室，故舉之。謂知徐吾、趙朝、韓固、魏戊，餘子之不失職，能守業者也。其四人者，皆受縣而後見於魏子，以賢舉也。
　　魏子謂成鱄：「吾與戊也縣，人其以我爲黨乎？」對曰：「何也？戊之爲人也，遠不忘君，近不逼同，居利思義，在約思純，有守心而無淫行。雖與之縣，不亦可乎？昔武王克商，光有天下。」其兄弟之國者十有五人，姬姓之國者四十人，皆舉親也。夫舉無他，唯善所在，親疏一也。《詩》曰：『唯此文王，帝度其心。莫其德音，其德克明。克明克類，克長克君。王此大國，克順克比。比於文王，其德靡悔。既受帝祉，施於孫子。』心能制義曰度，德正應和曰莫，照臨四方曰明，勤施無私曰類，教誨不倦曰長，賞慶刑威曰君，慈和遍服曰順，擇善而從之曰比，經緯天地曰文。九德不愆，作事無悔，故襲天祿，子孫賴之。主之舉也，近文德矣，所及其遠哉！」
　　賈辛將適其縣，見於魏子。魏子曰：「辛來！昔叔向適鄭，鬲□蔑惡，欲觀叔向，從使之收器者而往，立於堂下。一言而善。叔向將飲酒，聞之，曰：『必鬷明也。』下，執其手以上，曰『昔賈大夫惡，娶妻而美，三年不言不笑，御以如皋，射雉，獲之。其妻始笑而言。賈大夫曰：「才之不可以已，我不能射，女遂不言不笑夫！」今子少不揚，子若無言，吾幾失子矣。言不可以已也如是。』遂知故在。今女有力於王室，吾是以舉女。行乎！敬之哉！毋墮乃力！」
　　仲尼聞魏子之舉也，以爲義，曰：「近不失親，遠不失舉，可謂義矣。」又聞其命賈辛也，以爲忠：「《詩》曰：『永言配命，自求多福』，忠也。魏子之舉也義，其命也忠，其長有後於晉國乎！」
　　冬，梗陽人有獄，魏戊不能斷，以獄上。其大宗賂以女樂，魏子將受之。魏戊謂閻沒、女寬曰：「主以不賄聞於諸侯，若受梗陽人，賄莫甚焉。吾子必諫。」皆許諾。退朝，待於庭。饋入，召之。比置，三嘆。既食，使坐。魏子曰：」吾聞諸伯叔，諺曰：『唯食忘憂。』吾子置食之間三嘆，何也？」同辭而對曰：「或賜二小人酒，不夕食。饋之始至，恐其不足，是以嘆。中置，自咎曰：『豈將軍食之，而有不足？』是以再嘆。及饋之畢，願以小人之腹爲君子之心，屬厭而已。」獻子辭梗陽人。

譯文：

昭公二十八年（公元前514年）

春季，魯國國君前往晉國，駐紮在乾侯。
夏季四月丙戌日，鄭國國君鄭伯寧去世。六月，安葬鄭定公。
秋季七月癸巳日，滕國國君滕子寧去世。冬季，安葬滕悼公。

【傳記部分】

第二十八年春天，國君前往晉國，準備到乾侯。子家子勸他說：“如果你向別人提出請求，卻能安安穩穩地接受，別人怎麼會不心生敬意呢？這樣就容易被別人看作是心安理得地佔了便宜。”國君不聽。於是派使者去晉國請求迎接自己。晉國人說：“上天禍害魯國，君主長期在外憂愁。你也不應讓一個國君在我們這裏受辱，反而安於甥舅之位。最好還是先回到邊境，再迎接國君。”於是國君返回邊境後，才被迎接進入晉國。

晉國的祁勝與鄔臧私下有通婚關係，祁盈要捉拿他們，便向司馬叔遊詢問。叔遊說：“《鄭書》上說過：‘憎惡正直的人，討厭忠誠的人，這樣的人就必定結黨營私。’如果一個國家沒有道義，你又怎麼能夠逃脫呢？《詩經》說：‘民衆中有很多壞人，他們自己會走上邪路。’現在還是停止吧，該怎麼辦呢？”祁盈說：“這是祁家內部的事，國家又怎會受影響呢？”於是便捉拿了祁勝和鄔臧。祁勝賄賂了荀躒，荀躒向晉平公進言，平公於是下令捉拿祁盈。祁盈的部下說：“祁氏的家族將要全族覆滅，如果讓主公聽見祁勝和鄔臧的死訊，他一定會高興。”於是他們殺了祁盈。夏六月，晉國誅殺了祁盈和楊食我。楊食我本來是祁盈的黨羽，還參與叛亂，所以也被處死。晉國從此滅亡了祁氏和羊舌氏兩大家族。

早年，叔向想娶申公巫臣家的女兒，但他的母親卻想娶巫臣的黨羽。叔向說：“我母親家多，而庶出的子女很少，我從舅父的教訓中吸取過教訓。”母親卻說：“子靈的妻子殺了三個丈夫，一個君主，一個兒子，還導致一個國家和兩個卿族滅亡，難道還能不吸取教訓嗎？我聽說：‘過於美貌的女子，必然帶來極大的災禍。’就像鄭穆公的小妃姚子的女兒，是子貉的妹妹。子貉早逝，沒有後代，天意偏偏把美貌賜給她，一定會引發重大禍事。從前有仍氏生下一位女子，頭髮烏黑而美麗，光彩可照見人影，名叫玄妻。樂正後夔娶了她，生下兒子伯封，但這個人內心貪婪，慾望無窮，憤怒無休，被稱爲‘封豕’。後來有窮國后羿滅了他們，後夔也因此不再被祭祀。再看夏、商、週三代的滅亡，無不是因爲有這種‘奇物’所造成的。你又怎麼能娶這樣的女子呢？凡是有特別美好的女子，都會影響人心，如果沒有德行和道義，必定會帶來災禍。”叔向聽了之後害怕，終於不敢娶。後來晉平公強行讓他娶了，生下兒子伯石。伯石剛出生時，子容的母親跑去告訴姑母說：“叔向的長妻生了個男孩。”姑母一看，走到堂前，聽見孩子哭的聲音，立刻轉身說：“這聲音像豺狼一樣！狼崽子心腸狠毒，這孩子若不加以防範，必定會斷送羊舌氏的宗族啊！”於是，她再也不看這孩子了。

秋季，晉國韓宣子去世，魏獻子開始執政。他把祁氏的領地劃分成七個縣，把羊舌氏的領地劃分爲三個縣。司馬彌牟出任鄔地大夫，賈辛擔任祁地大夫，司馬烏任平陵大夫，魏戊任梗陽大夫，知徐吾任塗水大夫，韓固任馬首大夫，孟丙任盂大夫，樂霄任銅鞮大夫，趙朝任平陽大夫，僚安任楊地大夫。魏獻子認爲賈辛和司馬烏對王室有貢獻，所以提拔他們。對知徐吾、趙朝、韓固、魏戊等人，則是他們能守成，保持職守，值得重用。這四人都是在得到封地之後才被魏獻子提名爲官，是出於賢德的推舉。

魏獻子對成鱄說：“我和魏戊分到了縣，人們會不會說我和他是一夥的呢？”成鱄回答說：“爲什麼呢？魏戊爲人遠有憂國之心，近則不強佔同僚利益，謀利時思量道義，處於困境時仍堅持正道，內心有節制，沒有過分放縱的行爲。即使和他分到縣，又有什麼不可以呢？回想周武王推翻商朝，光復天下，他的兄弟國家有十五個，姬姓小國四十個，也都推舉了自己的親屬。其實提拔人才，不在於親疏，關鍵在於德行是否優秀。《詩經》說：‘只有文王，上天度量他內心的仁德。他的德行端正，順應天道，德行光明，廣被四方。他勤勉施德、不吝施恩，教化有方，賞罰分明，寬厚溫和，使百姓信服，因此廣受百姓擁戴。’心能掌握道義叫‘度’，德行正直順應天道叫‘莫’，德行光輝普照天下叫‘明’，勤於施惠、不偏私叫‘類’，教誨不倦叫‘長’，處理賞罰和權力叫‘君’，以仁慈寬和贏得百姓叫‘順’，選擇善者而追隨叫‘比’，能治理天下、貫通天地叫‘文’。這九種德行沒有差錯，做事毫無悔意，所以能繼承天賜的祿位，子孫也能因此受益。魏子提拔人才的行爲，正是文王那樣的德行，對國家的長遠發展是多麼重要啊！”

賈辛要前往任職的縣地，前去拜見魏獻子。魏獻子對他說：“賈辛過來！我以前聽說過，叔向曾經到鄭國，看見一個叫鬲□的人，很討厭他，想觀察叔向，便派了一個隨從跟隨他去，他站在堂下。其中一人說了一句好話，叔向馬上就知道是鬷明所說。當時叔向準備喝酒，聽到這番話，就說：‘一定是鬷明！’於是下堂，拉着他的手說：‘以前賈大夫娶妻，妻子容貌極美，三年都不說話、不笑，賈大夫在獵場射鳥，射中後，妻子纔開始笑並說話。賈大夫說：“才情不能停止，我不會射箭，你也就不該不說話、不微笑啊！”如今你年輕時不顯達，若你一直沉默，我差點就錯過了你。可見言語的表達，不可停止啊！’如今你對王室有貢獻，所以我提拔你。你去吧！務必敬重，不要辜負你的才能！”

孔子聽說魏獻子提拔人才的事，認爲這是合乎道義的，說：“親近的親屬不放棄，遠方的人也不遺漏，可以說是義了。”又聽說魏獻子對賈辛的囑託，認爲這是忠心的表現，說：“《詩經》說：‘長久地遵循天命，自己求取幸福’，這就是忠心。魏獻子提拔人才是義，對下屬的勸勉是忠，他這樣的執政，將來在晉國一定會有長遠的成就和後繼者！”

冬季，梗陽縣有個案子，魏戊無法判決，就將案件上交給魏獻子。魏獻子本打算接受梗陽人送來的貴重禮物，尤其是女樂。魏戊對閻沒和女寬說：“主公一向以清廉著稱，如果接受梗陽人贈送的禮物，那纔是最大的受賄。你們一定要勸諫。”兩人答應。他們在朝會後在庭院等待。等到飯食送上來，他們被召去。剛擺上飯食，便三嘆不止。喫完飯後，魏獻子問他們：“我聽說長輩們常說：‘只有喫飯才能忘記憂愁。’你們在飯食中間爲什麼三嘆呢？”兩人齊聲回答：“有次我們被賜酒，卻沒及時喫飯，一開始看到食物就擔心不夠，所以嘆氣。等中間再擺上時，自己責備自己說：‘難道是將軍的飲食不足嗎？’所以又嘆了一次。等到飯食送完，我們更希望把自己肚子裏的不滿，換成君子心中的感恩，只求能安於當下，滿足就可以了。”於是魏獻子拒絕了梗陽人的獻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