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春秋左氏傳》•昭公·昭公四年
譯文:
昭公四年春,魯國正月,下起了大雨,出現冰雹。夏季,楚國國君、蔡國國君、陳國國君、鄭國國君、許國國君、徐國國君、滕國國君、頓國國君、鬍子國國君、沈國國君、小邾國國君、宋國世子佐,以及淮夷諸部在申地會盟。楚國國君扣押了徐國國君。秋季七月,楚國國君與蔡、陳、許、頓、鬍子、沈、淮夷等諸侯一起討伐吳國,俘虜了齊國的慶封並將其處死,隨後攻滅了賴國。九月,攻取了鄫國。冬季十二月乙卯日,叔孫豹去世。
春季,魯國正月,許國國君前往楚國,楚國國君阻止了他,並因此也阻止了鄭國國君,讓鄭國重新獲得江南地區土地,許國也參與其中。楚國派椒舉前往晉國請求諸侯會盟,兩位國君等待他到來。椒舉向晉國國君轉達了楚國國君的話:“我們君主感激您的厚待,曾在宋國結盟,約定晉國和楚國的同盟國可以互相拜訪。因爲天下太平不易,我們希望能與幾位君主結下友好關係。我們請求您允許我們暫且請求諸侯的支持。如果晉國能免除遠方的憂慮,我們願意借貴國名義請諸侯前來會盟。”
晉國國君起初想不答應。司馬侯說:“不可。楚國國君現在奢侈無度,上天可能想讓他的野心得逞,以加重懲罰,這是難以預料的。他的國力能否持久,也難以預料。晉國和楚國的命運完全取決於天意,不可與其硬拼。您還是答應他們,同時修養自身德行,等待天意的轉變。如果天意歸於德行,我們還會順從他們,何況是諸侯呢?如果楚國變得淫亂暴虐,楚國就會拋棄他們,我們又還能和誰對抗呢?”晉國國君反駁說:“我們有三大保障,又怕什麼敵人呢?國土險要,馬匹衆多;齊國、楚國都存在內亂。只要有這三點,哪裏不能成功?”司馬侯回答:“依賴險要地形與馬匹,反而會使自己陷入危險,這正是三重危險。四嶽、三塗、陽城、大室、荊山、中南都是九州的險要之地,可並不是同一個家族可以控制。晉國北部的平原地帶,馬匹多生,但沒有一個國家能因此強大。只靠險要和馬匹,無法穩固天下。自古代先王以來,都是務求修德以感化神靈和民衆,從未聽說只依靠地理和馬匹。鄰國的困難,也根本不可預料。有的國家遭遇大難卻因此鞏固國家,拓展疆土;有的國家沒有災難卻因失德而亡國,失去領土。哪有什麼可憂慮的災難呢?齊國曾因仲孫家族內亂,反而獲得桓公,至今仍得益。晉國因裏、丕家族內亂,反而成就文公,所以能成爲盟主。衛國、邢國沒有災難,結果也遭到了敵國的進攻。所以,人世的災禍,是不可預料的。如果只依賴這三點,而不修政德,恐怕來不及滅亡,又怎能成功呢?您還是答應楚國吧!商紂王因爲淫亂暴虐,文王卻寬厚仁和,因此商朝滅亡,周朝興起,這難道是爭奪諸侯之功嗎?”晉國國君於是同意楚國使者的請求。派叔向去回應楚國說:“我們國君正忙於國內事務,沒能按時前往朝見。諸侯之禮,實是貴國掌握,怎敢接受您的厚禮呢?”最終,椒舉請求與晉國締結婚姻關係,晉國國君同意了。
楚國國君問子產:“晉國會不會答應我們成爲諸侯盟主?”子產回答:“會答應的。晉國國君內心安穩,不親於諸侯。他的大臣們各自追求私利,不能匡正君主。在宋國結盟時,曾說‘各國平等’,如果現在不答應,那當初結盟的意義又何在呢?”楚王問:“那麼諸侯們會來嗎?”子產回答:“一定會來。他們遵守宋國盟約,聽從您的歡心,不怕大國,又怎麼會不來?不來的是魯、衛、曹、邾這幾個國家?曹國畏懼宋國,邾國畏懼魯國,魯、衛兩國既被齊國威脅,又親附晉國,所以不來。其餘國家,都在您的力量範圍之內,誰敢不來呢?”楚王問:“那我們所求的一切,都能實現嗎?”子產回答:“向別人炫耀權勢,不可取;與人有相同慾望,就都滿足了。”
下起了大冰雹。季武子問申豐:“冰雹能預防嗎?”申豐回答:“如果聖人在上,就不會有冰雹,即便有,也不會造成災害。古代,太陽運行到北方,就將冰藏起來;到了西方,清晨取出用於使用。藏冰時,要選擇深山幽谷,陰冷之地,纔可藏冰。取出時,用於朝廷官員的俸祿、賓客宴會、喪禮祭祀等。藏冰時,用黑色牲畜、黑黍米來祭祀司寒之神;取出時,用桃木弓、棘木箭來驅除災禍。藏冰與用冰都有固定時間。凡享有肉食俸祿的人,都可享用冰。大夫和夫人在喪禮中也會用到冰。祭祀寒神時藏冰,獻羔羊時開啓冰,國君纔開始使用冰。等火勢出現,才停止賦稅。從命夫、命婦到老弱病殘,沒有人不受冰的恩惠。山民採冰,縣吏傳冰,車伕運送,奴僕藏冰。冰的儲備靠風勢,風大時纔開始取出。藏冰周到,使用廣泛,那麼冬天不會出現日曬,夏天不會出現酷暑,春天不會刮寒風,秋天不會下暴雨,雷不會炸響,也不會有霜凍和冰雹,不會發生瘟疫,百姓也不會夭折。現在卻只把山川池塘的冰收藏起來,完全不用。風吹不能制止,雷不會震動,冰雹災害,誰能阻擋呢?《詩經·七月》結尾部分講的就是藏冰之道。”
夏季,諸侯們前往楚國,但魯、衛、曹、邾四國沒有參加。曹、邾以國中發生災禍爲由推辭,魯國以需要舉行祭祀爲由推辭,衛國以生病爲由推辭。鄭國國君先在申地等候。六月丙午日,楚王在申地召集諸侯會盟。椒舉對楚王說:“我聽說,諸侯沒有歸宿,禮儀就是他們的歸宿。現在您剛剛開始得到諸侯的擁護,務必要謹慎對待禮儀。霸業能否成功,就在此會盟之中。夏禹曾設鈞臺之宴,商湯在景亳接受臣服,周武王在孟津發表誓詞,周成王在岐陽舉行狩獵,周康王在酆宮朝見諸侯,周穆王在塗山舉行會盟,齊桓公在召陵舉行軍事會盟,晉文公在踐土會盟。您要效法誰呢?宋國的向戌、鄭國的公孫僑都是賢能之臣,您可以從他們之中選擇。”楚王說:“我效法齊桓公。”楚王於是派人向左師和子產請教禮儀。左師說:“小國學習,大國使用,怎敢不獻上見解?”於是獻上了六項諸侯會盟的禮儀。子產說:“小國共同參與,怎敢不負責維護?”他提出了公會的六個禮節。君子評論說,左師善於守成古代之禮,子產善於爲小國謀劃。楚王派椒舉在會後陪伴,以規勸楚王過失。但最終事情結束,椒舉沒有規勸。楚王問原因,椒舉回答:“我所不知道的禮節有六項,又怎麼能去勸誡呢?”宋國世子佐後來到達,楚王在武城打獵,很久不見他。椒舉請求辭行,楚王派他去說:“家中有宗廟事務,國君將要燒燬玉幣,特此向您致歉,不能見面。”
徐國國君是吳國的附屬,楚國爲防止吳國勢力擴張,故將其扣押在申地。
楚王向諸侯展示奢侈,椒舉說:“昔日夏桀舉行‘仍之會’,導致東夷反叛;商紂舉辦‘黎之搜’,東夷也叛亂;周幽王舉行‘大室之盟’,戎狄也叛離。這些都是向諸侯展示盛大的方式,諸侯也因此放棄忠誠。現在您以奢侈示人,恐怕難以成功吧?”楚王不聽。
子產見左師說:“我們不必擔心楚國了,楚王奢侈且不聽勸誡,不出十年必然敗亡。”左師說:“確實如此,不十年奢侈,就已形成惡行,惡行遠了才被拋棄;德行也是如此,德行遠了才被推行。”
秋季七月,楚國率諸侯伐吳。宋國世子和鄭國國君先回國。宋國公華費遂、鄭國的臣子也跟隨回去。楚國派屈申包圍並攻下朱方,八月甲申日攻陷。俘虜了齊國慶封,誅滅其全族。將要處死慶封。椒舉說:“我聽說,無罪之人不可被殺。慶封只曾違背命令,因此才被扣押,他怎會願意被處死?若傳揚出去,有什麼意義?”楚王不聽,還是讓他手持刑具在諸侯面前遊街示衆,公開宣佈:“沒有人像齊國慶封一樣,弒君、弱化國君幼子,與大夫結盟。”慶封反駁說:“沒有人像楚共王庶子圍一樣,弒君、殺害兄長之子麇,取代君位,又與諸侯結盟。”楚王於是下令立即處死慶封。
此後,楚國率諸侯攻滅賴國。賴國國君面朝捆縛,手捧玉璧,士人袒胸,抬着棺材隨行前往軍營。楚王問椒舉,他說:“周成王攻破許國時,許僖公也是這樣,成王親自解開他捆綁,接受玉璧,燒燬棺材。”楚王聽從這意見,將賴國遷到鄢地。楚王想將許國遷到賴地,派鬥韋龜與公子棄疾去修築城池,然後返回。申無宇說:“楚國的災禍,將從此開始。您召集諸侯前來,攻下國家,城池卻無人防守,您內心並不違背民意,民衆又怎會願意居住?如果人民不願安居,誰還能承受這種命令?民衆無法承受王命,這就會成爲禍亂。”
九月,攻取鄫國,說明此地易攻。莒國發生內亂,着丘公立,卻不安撫鄫國,鄫國叛亂而來,所以稱爲“取”。凡是攻佔封邑,不使用軍隊,稱爲“取”。
鄭國子產實行“丘賦”。國人紛紛抱怨說:“他父親死在途中,他自己還成年,竟然用這樣的法令治理國家,這樣下去國家會變成什麼樣?”子寬把這事告訴了子產。子產說:“這有什麼關係?只要對國家有利,生死都無所謂。況且我聽說,行善之人從不改變根本準則,因此才能獲得成功。百姓不可任性,制度不可隨意改變。《詩經》說:‘只要合乎禮義,又何必擔心別人的言語呢?’我不會因此改變。”渾罕說:“國氏可能先滅亡!君子制定法度在清冷之時,弊端仍會延續;若制定法度在貪婪之時,弊端將會多麼嚴重?姬姓的家族,蔡國和曹國、滕國可能最先滅亡!這些國家壓迫百姓,無禮。鄭國先於衛國滅亡,也是因爲壓迫而無法建立制度。國家不能按制度管理,反而任由個人意志,百姓各自心懷不滿,又怎會有上位者的權威?”
冬季,吳國攻打楚國,攻入棘、櫟、麻地,是爲報復朱方之戰。楚國沈尹射逃奔夏汭,鹹尹宜咎修築鍾離城,薳啓強修築巢城,然丹修築州來。東邊的國家發生水患,無法修築城池。彭生撤退了賴國的軍隊。
起初,穆子離開叔孫氏家族,遇到一位婦人,讓她私下做飯住下。他問起她的經歷,婦人告訴他原因後,痛哭送別。後來到了齊國,娶了國氏的女兒,生下孟丙、仲壬。有一次夢到天壓在自己身上,無法承受。回頭看見一個黑影,身形高大,低頭駝背,深目而像公牛的嘴,便喊道:“牛啊,幫我!”隨後便戰勝了力量。醒來後便告訴自己的隨從,並說:“記住這件事。”等到宣伯逃往齊國時,有人送他食物。宣伯說:“因爲先人之故,魯國必定會拯救我們的宗族,一定來接你,你能去嗎?”婦人說:“我早就想去了。”魯國人接她去了,但未告知她,便獨自返回。回國後,她住在庚宗的舊婦人處,獻上一隻野雞。問她的姓,她說:“我長子已成,可以奉上野雞,跟我來。”叫來相見,果然是夢見的那個人。還未問她的名字,便喊道:“牛!”她回答:“是的。”子產於是召集她的隨從,讓她成爲家僕,得寵,長期掌權。公孫明知叔孫氏在齊國,回家後沒迎接國姜夫人,子明便私自娶了她。因此叔孫氏很生氣,等到她的兒子長大後才讓她正式迎娶。有一天在丘蕕打獵,突然病倒。豎牛想趁機篡奪家庭權力,強迫孟丙與他結盟,孟丙不同意。叔孫氏爲孟丙鑄鐘,請他喫飯以慶賀。叔孫氏說:“你還沒成親,先請大夫們來慶賀。”酒席準備好了,命豎牛詢問日期。豎牛進屋,沒有拜見主人。出門後,要求他指定日子。等到賓客到來,聽到鐘聲,豎牛說:“孟丙有一名北方女性的客人。”憤怒之下,準備前往,豎牛攔住。賓客剛出門,命令將她拘禁並處死,豎牛又強行與仲壬結盟,仲壬不同意。仲壬與國君的御者萊書一起,去見國君,國君與他們交換了戒指。豎牛進去後,沒有展示,出來後命他佩戴。豎牛對叔孫氏說:“見了仲壬之後,又怎麼樣?”叔孫氏問:“爲什麼?”他回答:“不見,我已經見到了,國君已將戒指和佩飾給了他。”於是叔孫氏把他驅逐,逃往齊國。病情加重後,命令召仲壬回來,豎牛答應但沒有派人召他。
杜泄見到叔孫氏,告訴他飢渴,遞給他一支戈。杜泄說:“我已追尋到您,又何必離去呢?”豎牛說:“國君病重,不想見人。”吩咐讓他把食物放在門口,然後離開。豎牛不去送,就放下空盤,命令撤去。十二月癸丑日,叔孫氏絕食,乙卯日去世。豎牛立昭子爲國君,並擔任國相。
魯國國君派杜泄去安葬叔孫氏。豎牛賄賂叔仲昭子和南遺,讓他們在季孫氏面前說杜泄的壞話,使杜泄被驅逐。杜泄準備按國君之禮用“路葬”安葬,卻被南遺勸阻。南遺對季孫氏說:“叔孫氏生前未乘坐路車,安葬時用路車又有什麼用呢?況且,冢卿沒有路車,中間之卿用路車,這不顯得很失當嗎?”季孫氏說:“是這樣的。”於是命令杜泄放棄路葬。杜泄不從,說:“國君接受朝廷任命後,曾出使王庭,國王因爲舊功績賞賜了路車。回國後,我已向國君報告,國君不敢違背王命而重新賜予,因此讓我寫下名字。我作爲司徒,負責記錄名字;叔孫氏作爲司馬,與工正共同記錄服飾;孟孫爲司空,記錄功績。現在他死了,若不按此執行,就等於廢棄了三官之責。若按命服,生前不敢穿戴,死後也不賜予,又有什麼意義呢?”最終,季孫氏同意用路車安葬叔孫氏。
季孫氏謀劃罷免中軍國相。豎牛說:“國君本來就想要罷免他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