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春秋左氏傳》•宣公·宣公十五年

先秦 • 左丘明

【經】十有五年春，公孫歸父會楚子於宋。夏五月，宋人及楚人平。六月癸卯，晉師滅赤狄潞氏，以潞子嬰兒歸。秦人伐晉。王札子殺召伯、毛伯。秋，螽。仲孫蔑會齊高固於無婁。初，稅畝。冬，蝝生。飢。
　　【傳】十五年春，公孫歸父會楚子於宋。
　　宋人使樂嬰齊告急於晉。晉侯欲救之。伯宗曰：「不可。古人有言曰：『雖鞭之長，不及馬腹。』天方授楚，未可與爭。雖晉之強，能違天乎？諺曰：『高下在心。』川澤納污，山藪藏疾，瑾瑜匿瑕，國君含垢，天之道也，君其待之。」乃止。使解揚如宋，使無降楚，曰：「晉師悉起，將至矣。」鄭人囚而獻諸楚，楚子厚賂之，使反其言，不許，三而許之。登諸樓車，使呼宋人而告之。遂致其君命。楚子將殺之，使與之言曰：「爾既許不穀而反之，何故？非我無信，女則棄之，速即爾刑。」對曰：「臣聞之，君能制命爲義，臣能承命爲信，信載義而行之爲利。謀不失利，以衛社稷，民之主也。義無二信，信無二命。君之賂臣，不知命也。受命以出，有死無《員雨》，又可賂乎？臣之許君，以成命也。死而成命，臣之祿也。寡君有信臣，下臣獲考死，又何求？」楚子舍之以歸。
　　夏五月，楚師將去宋。申犀稽首於王之馬前，曰：「毋畏知死而不敢廢王命，王棄言焉。」王不能答。申叔時僕，曰：「築室反耕者，宋必聽命。」從之。宋人懼，使華元夜入楚師，登子反之牀，起之曰：「寡君使元以病告，曰：『敝邑易子而食，析骸以爨。雖然，城下之盟，有以國斃，不能從也。去我三十里，唯命是聽。』」子反懼，與之盟而告王。退三十里。宋及楚平，華元爲質。盟曰：「我無爾詐，爾無我虞。」
　　潞子嬰兒之夫人，晉景公之姊也。酆舒爲政而殺之，又傷潞子之目。晉侯將伐之，諸大夫皆曰：「不可。酆舒有三俊才，不如待後之人。」伯宗曰：「必伐之。狄有五罪，俊才雖多，何補焉？不祀，一也。耆酒，二也。棄仲章而奪黎氏地，三也。虐我伯姬，四也。傷其君目，五也。怙其俊才，而不以茂德，茲益罪也。後之人或者將敬奉德義以事神人，而申固其命，若之何待之？不討有罪，曰將待後，後有辭而討焉，毋乃不可乎？夫恃才與衆，亡之道也。商紂由之，故滅。天反時爲災，地反物爲妖，民反德爲亂，亂則妖災生。故文反正爲乏。盡在狄矣。」晉侯從之。六月癸卯，晉荀林父敗赤狄於曲梁。辛亥，滅潞。酆舒奔衛，衛人歸諸晉，晉人殺之。
　　王孫蘇與召氏、毛氏爭政，使王子捷殺召戴公及毛伯衛。卒立召襄。
　　秋七月，秦桓公伐晉，次於輔氏。壬午，晉侯治兵於稷以略狄土，立黎侯而還。及洛，魏顆敗秦師於輔氏。獲杜回，秦之力人也。
　　初，魏武子有嬖妾，無子。武子疾，命顆曰：「必嫁是。」疾病，則曰：「必以爲殉。」及卒，顆嫁之，曰：「疾病則亂，吾從其治也。」及輔氏之役，顆見老人結草以亢杜回，杜回躓而顛，故獲之。夜夢之曰：「餘，而所嫁婦人之父也。爾用先人之治命，餘是以報。」
　　晉侯賞桓子狄臣千室，亦賞士伯以瓜衍之縣。曰：「吾獲狄土，子之功也。微子，吾喪伯氏矣。」羊舌職說是賞也，曰：「《周書》所謂『庸庸祗祗』者，謂此物也夫。士伯庸中行伯，君信之，亦庸士伯，此之謂明德矣。文王所以造周，不是過也。故《詩》曰：『陳錫哉周。』能施也。率是道也，其何不濟？」
　　晉侯使趙同獻狄俘於周，不敬。劉康公曰：「不及十年，原叔必有大咎，天奪之魄矣。」
　　初稅畝，非禮也。谷出不過藉，以豐財也。
　　冬，蝝生，飢。幸之也。

譯文：

公元前597年春天，公孫歸父在宋國與楚國國君會面。夏季五月，宋國與楚國達成和解。六月癸卯日，晉國軍隊滅掉赤狄潞氏部族，將潞子嬰兒帶回。秦國進攻晉國。周王室的王札子殺了召伯和毛伯。秋季，發生蝗災。仲孫蔑與齊國的高固在無婁會面。此前，開始實行按畝徵稅的制度。冬季，出現了蝗蟲，導致饑荒。

【傳記部分】
當年春天，公孫歸父在宋國與楚王會面。宋國派人向晉國求救。晉景公想出兵援救。伯宗說：“不行。古書上說：‘即使鞭子再長，也夠不到馬肚皮。’上天正在把權力交給楚國，我們不能與之對抗。即使晉國強大，又能違背天意嗎？俗語說：‘高處與低處，全在人心。’江河湖泊能容納污物，山林野澤能藏匿病患，美玉也有瑕疵，國君也難免有污點，這都是天道如此。您應耐心等待。”於是決定不發兵。派解揚前往宋國，命令他不要投降楚國，說：“晉國軍隊已全軍出動，即將到達。”鄭國俘虜瞭解揚，獻給楚國。楚王厚贈金銀財物，要求他改口，說“晉國軍隊將至”，解揚堅決不答應，三次拒絕後才勉強答應。楚王把他帶上高處的車臺，讓他對着宋國人高聲宣告晉國將至的消息。於是完成向宋國的傳達任務。楚王準備殺他，派人勸他說：“你既然答應我並反口，卻爲何又違背？這不是我失信，是你自己拋棄了承諾，速速受死吧！”解揚回答說：“我聽說過：君主能以道義下達命令，臣子能以忠誠執行命令，將信義承載於道義並踐行，這才能獲利。謀事成功，保衛國家，纔是百姓的依靠。義無二信，信無二命。您給我的賄賂，是不懂命理。我奉命出使，若死守承諾，有死無二，又怎能接受賄賂？我答應您，是因爲完成使命。爲成全使命而死，是我作爲臣子最大的福分。我的君主有這樣忠誠的臣子，我作爲下臣，能因此而死，這便是值得的。”楚王聽從了他的話，放他回家。

夏五月，楚軍準備離開宋國。申犀跪在楚王馬前說：“不要害怕犧牲性命而不敢執行王命，您已放棄了信用。”楚王無法回答。申叔時在車旁勸說：“如果你們能重建家園，讓耕種的百姓迴歸田地，宋國必定會順從。”楚王聽從了他的話。宋國害怕，派華元在夜中潛入楚軍營地，登上子反牀榻，喚醒他，說：“我國君讓我來向您報告，說：‘我們國中已經到了連換子爲食、剖骨爲炊的地步，就算這樣，我們也不願接受城下之盟，因爲這會使國家滅亡。但只要您退兵三十里，我們就聽從您的命令。’”子反十分恐懼，與華元訂下盟約，並報告給楚王。楚軍於是後退三十里，與宋國和解，華元作爲人質。雙方訂立盟約：“我們不會欺騙你，你也不會看輕我們。”

潞子嬰兒的妻子，是晉景公的姐姐。當時，酆舒掌權，殺死了她，並且傷了潞子的眼睛。晉景公準備討伐酆舒，大臣們都說：“不能現在出兵。酆舒雖然有三方面才能，但不如等以後的人來處理。”伯宗卻堅決主張出兵。他說：“一定要討伐他。赤狄有五項罪行：一是不祭祀祖先；二是嗜酒如命；三是拋棄了仲章，侵佔了黎氏的土地；四是殘害了我晉國的宗室伯姬；五是傷害了主公的眼睛。他倚仗自己的才能，卻不修德行，這罪責越發深重。將來的人或許會以德行和道義侍奉神靈和人民，鞏固國家命脈，我們怎能等待？不懲罰有罪之人，卻說‘等以後的人來處理’，這樣下去恐怕是不可靠的。凡是依靠才能而驕縱自大，最終會走向滅亡，商紂王就因這種做法而滅亡。上天逆時節則發生災禍，大地反常則產生怪異現象，百姓背離德行則引發動亂，亂世則會滋生妖異和災患。所以《詩經》說‘文王以德政使天下歸心’，可見這些現象都已在赤狄身上體現。我們不能姑息。”晉景公聽從了伯宗的建議。六月癸卯日，晉國將領荀林父在曲梁大敗赤狄。辛亥日，徹底滅亡了潞國。酆舒逃到衛國，衛國人將他送回晉國，晉國最終將其處死。

王孫蘇與召氏、毛氏爭奪政治權力，派王子捷殺害召戴公和毛伯衛，最後立召襄爲新的諸侯。

秋季七月，秦桓公進攻晉國，在輔氏駐紮。壬午日，晉景公在稷地練兵，攻佔狄人土地，立黎侯爲君後返回。到洛水時，魏顆在輔氏打敗秦國軍隊，俘虜了秦國的大力士杜回。

當初，魏武子有一個寵愛的妾，沒有孩子。病重時，他囑咐魏顆說：“一定要把這妾嫁人。”病重時又說：“一定讓她殉葬。”魏武子死後，魏顆照原話把妾嫁了出去，說：“病重時的命令很混亂，我選擇順從平時的意願。”在輔氏作戰時，魏顆看到一位老人用草編成的結草攔住杜回，杜回跌倒，被擒獲。當晚，魏顆夢到那位老人說：“我是你所嫁的那個女人的父親。你遵守了先人的命令，我今天才報答你。”

晉景公賞賜給桓子（魏顆）一千戶土地，也賞賜給士伯瓜衍縣，說：“我獲得狄人土地，多虧了你。如果沒有你，我早失去了伯氏。”羊舌職稱讚這個賞賜，說：“《周書》中的‘庸庸祗祗’，正說的就是這種德行啊。士伯雖沒有出衆的才能，卻能忠於職責，君主信任他，也讓他得到回報，這就是真正的明德。周文王創建周朝，也是這樣。所以《詩經》說：‘把豐盛的恩賞賜給周朝。’能夠施行仁德，如此下去，又怎麼會不能成功呢？”

晉景公派趙同將俘獲的狄人獻給周天子，態度不恭敬。劉康公說：“不過十年，原叔（指趙同）必定會遭到大災，天神將奪去他的魂魄。”

“初稅畝”（開始實行按畝徵稅）的做法，不符合禮制。糧食徵稅不超過田地的產量，是爲了使百姓富足。

冬季，出現蝗蟲，引發饑荒。這似乎是因爲天意的眷顧，以示警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