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元史》•卷一百七十九·列傳第六十六
譯文:
賀勝,是賀仁杰的兒子,字貞卿,又字舉安,小名伯顏,平時以小名稱呼。他曾跟許衡學習經史大義,十六歲時進入皇宮擔任侍衛,性格沉穩,很少多言,元世祖非常欣賞他。大臣有祕密奏報時,世祖總是撤去左右侍從,只留下賀勝,讓他獨自聽聞內容。他外出時擔任皇帝的副車隨從,入宮時則在帷帳間侍奉,除非休假,否則不得回家。至元二十四年,乃顏叛亂,皇帝親自出徵,賀勝一直守在大帳之中,即便是親王也不得隨意進入。當皇帝下達命令時,賀勝親自傳旨給各將領,次日清晨就組織作戰,戰鬥結束後又回到皇帝身邊,即使箭矢飛過帳前,他也始終站立不動,毫無動搖。乃顏戰敗後,皇帝返回京城,夜間乘車,腳凍得難忍,賀勝脫下衣服,用自己的身體爲皇帝取暖。一天,皇帝打獵歸來,賀勝擔任副車隨從,宮中伶人裝扮成獅子跳舞來迎接皇帝,結果車轎受到驚嚇,狂奔失控,賀勝立刻衝上前去擋在大象前面,後方的人砍斷繮繩才使大象停止,皇帝的車駕才得以平安。賀勝受傷後病情嚴重,皇帝親自撫慰他,並派遣太醫、太廚前去察看和照顧。後來被任命爲集賢學士,兼管太史院事務,皇帝下詔賜予他一品官服。盧世榮、桑哥掌權,權勢橫行,賀勝的父親賀仁杰留守上都,不肯低頭依附,桑哥便暗中多次上奏,企圖陷害賀仁杰,但皇帝都沒有采納。
至元二十八年,桑哥失敗,尚書省被撤銷,權力歸於中書省。皇帝問誰能擔任宰相,賀勝回答:“天下人都認爲該由完澤擔任。”於是任命完澤爲宰相,並讓賀勝擔任參知政事。三十年,賀勝被任命爲樞密院僉事,後升任大都護。大德九年,賀勝的父親賀仁杰請求退休,由賀勝接任上都留守,兼管本地區都總管、開平府尹、虎賁親軍都指揮使。到任後,他開放貿易、抑制豪強橫行,收支有法度,裁量得當,物資供應充足,百姓得以安居。對於權貴子弟及其奴僕中那些橫行霸道、驕橫無禮的,他一律依法嚴懲。至大三年,賀勝升任光祿大夫、左丞相,繼續擔任上都留守,併兼本路總管府達魯花赤。不久又加封爲開府儀同三司、上柱國。奉聖州有一個高姓百姓,原是虎賁軍籍,靠錢財在鄉里有勢力,去世後兒子年幼。有高官爲了牟取其財產,讓部下強行娶走高家媳婦。賀勝向皇帝報告此事,批評並驅逐了那個高官,使高家得以保全。當年大饑荒,賀勝便打開糧倉救濟百姓,之後自己上奏請罪。皇帝回信說:“祖宗把上都的百姓交託給你們父子,是希望你們安定百姓的。你們能這樣,朕還有什麼可擔憂的?你繼續做好你的工作吧。”百姓感激他,爲他立了祠堂,在上都西門外。皇帝聽說後,又命令工匠畫下他的肖像賜給他,讓他子孫後代傳頌。不久,因足疾請求退休,皇帝不許,說:“你臥牀護着腳就行了。”賜給他一輛小車,可以出入皇宮禁地。
當初,開平人張弼去世後,他的奴僕去向百姓索要錢財未果,便毆打併打死欠債者。審理此案的官員教唆奴僕牽連張弼的兒子,一同入獄。丞相鐵木迭兒收受了六萬錠賄賂,始終不肯爲張弼平反。賀勝一向憎惡鐵木迭兒貪污殘暴,兩人住在同一街區,從不往來。得知張弼案後,便告訴御史中丞楊朵兒只,楊朵兒只又告訴監察御史玉龍帖木兒和徐元素,於是他們聯合上奏彈劾丞相,將鐵木迭兒的親信逮捕審訊,最終揭發出大量受賄事實。皇帝也一向厭惡鐵木迭兒,想要處死他。鐵木迭兒逃到太后宮中躲避,太后爲他求情,最終只收回了他的官印,罷官了事。等到英宗即位,在居喪期間,鐵木迭兒重新出山擔任宰相,便抓住楊朵兒只和中書平章政事蕭拜住,當日將二人當衆處死,並誣陷賀勝“乘賜車迎接詔書,態度不敬”,一同處死。賀勝臨死時,百姓紛紛拿着紙錢,在他屍體旁哭泣,非常哀痛。泰定初年,朝廷下詔爲賀勝平反,追贈他爲“推忠宣力保德功臣、太傅、開府儀同三司、上柱國”,追封爲秦國公,諡號“惠愍”。至正三年,又追加“推忠亮節同德翊戴功臣、太師、開府儀同三司、上柱國”,追封爲涇陽王,諡號改爲“忠宣”。
賀勝有兩個兒子:賀惟一,官至開府儀同三司、中書左丞相、監修國史;賀惟賢,官至太中大夫、同知上都留守司事。孫子賀均,曾任太子詹事。
楊朵兒只,是河西寧夏人。年幼喪父,與兄長年紀都很小,便懂得自立,言行舉止像成年人一樣。在仁宗爲藩王時侍奉他,極受信任倚重。大德丁未年,隨仁宗遷往懷孟。仁宗聽說朝廷有變,將北返,便命楊朵兒只與李孟先行前往京城,與右丞相哈剌哈孫商議,迎立武宗於北方。仁宗回到京城後,楊朵兒只負責整頓禁衛軍,祕密部署警備,仁宗非常感激,親自解下腰間的玉帶賞賜給他。在平定內亂後,仁宗在東宮時,論功行賞,任命他爲太中大夫、家令丞,日夜侍奉左右,即使休假也不回家,衆人敬重畏懼他。兄長去世,他悲痛落淚,仁宗憐惜他,給予優厚關懷。他對寡嫂有禮,對兄長的兒子如同自己親生子女,家中的人都受他感化。後升任正奉大夫、延慶使。武宗聽說他賢能,召見他,仁宗說:“此人確實可以擔當重任,但性情剛直,難合羣。”武宗看着他,說:“確實如此。”
仁宗開始主持政事,打算清除那些誤國的權臣,楊朵兒只勸道:“爲政若只靠殺人,不是帝王之治。”仁宗被他的話打動,特別處決了最嚴重者,百姓大爲悅服。後來仁宗與中書平章政事李孟討論元老舊臣人才,李孟稱楊朵兒只是第一,仁宗也贊同,任命他爲禮部尚書。起初,尚書省發行至大銀鈔,一銀鈔摺合中原貨幣二十五錢,又鑄造至大銅錢,這時朝廷議決廢除。楊朵兒只說:“法律的優劣,不應看是誰制定的,而應看是否便民。銀鈔確實應廢,但銅錢與紙幣並用,纔是古代傳統。國家不應浪費財富,百姓不應蒙受損失,銅錢不能立刻廢除。”他的意見雖未被完全採納,但當時輿論認爲他說得有道理。後來他升任宣徽副使,御史請求讓他轉任御史臺官員,皇帝因宣徽負責膳食,不善管理財政,特地拒絕。有官員舉報近臣受賄,皇帝憤怒,準備處死此人,當時張珪是御史中丞,叩頭勸諫,皇帝不聽。楊朵兒只對皇帝說:“誅殺告發者是濫用刑罰,違背勸諫是失了君臣之義。世道多年缺少直諫之臣,張珪纔是真正的御史中丞。”皇帝高興,最終採納張珪的建議,任命楊朵兒只爲侍御史。皇帝在閒暇時宴飲,羣臣或嬉笑無度,皇帝看到他正色不苟,便改容斂色,凡有犯法者,無論地位高低,都毫不寬容。有人因此聯合誣告他,皇帝深知,誣告無法得逞。後來他被任命爲資德大夫、御史中丞。中書平章政事張閭妻子生病,請求辭職回江南,卻強佔了百姓的渡河土地,楊朵兒只認爲這是失德行爲,彈劾罷免了他。江東、西的使臣斡來辦事不稱職,權臣隱瞞其劣跡,希望不被追究,楊朵兒只彈劾並杖責,使斡來羞愧而死。御史納璘上奏觸犯皇帝旨意,皇帝大怒,楊朵兒只挺身相救,一天內上奏八九次,說:“我並非特別偏愛納璘,而是不願陛下有濫殺御史的名聲。”皇帝說:“你爲他開脫,可貶爲昌平縣令。”昌平是京畿重地,皇帝意在藉此讓納璘感到困窘。楊朵兒只又進言說:“任命御史到京城做地方官,沒有不可之處。但若因爲直言而遭貶,以後的御史恐怕會因此不敢再言事。”皇帝未答應。幾天後,皇帝讀到《貞觀政要》,楊朵兒只在旁,皇帝看了說:“魏徵是古代真正的直臣,朕怎麼沒有重用他?”楊朵兒只回答:“魏徵的直率來自太宗,太宗不聽,魏徵再直又有何用?”皇帝笑說:“你是在爲納璘說話吧?應赦免他,以成你的直臣之名。”後來有人上書批評朝政缺失,當面觸怒宰相,宰相憤怒,準備下旨將其處死。楊朵兒只說:“詔書上寫明‘言論雖有不當,但無罪’,如果現在這樣,又如何向天下人表明誠信?真要處死他,我也不稱職了。”皇帝醒悟,最終赦免了他。於是特加封楊朵兒只“昭文館大學士、榮祿大夫”,以表彰他敢於直言。
當時一品高官大多趁機請求封王、追贈先祖,有人對楊朵兒只說:“你地位尊貴,若說這些,定能得逞”,楊朵兒只說:“我家世代貧寒,能靠機遇到今天,已經感到羞愧,怎敢再貪求更多?況且我這樣做,又如何能約束那些心存僥倖的人!”後來升任中政院使。不久,又轉任御史中丞,再升爲集賢大學士,卻被權臣鐵木迭兒所害而死,享年四十二歲。
當初,武宗去世,皇太后在興聖宮,鐵木迭兒擔任丞相,一個月後,仁宗即位,便由他擔任丞相。他在位兩年,因犯錯被罷免,後與徽政院近臣勾結,重新進入相位,權勢貪婪,橫行霸道,朝野上下都痛恨他,羣臣不知如何是好。御史中丞蕭拜住升任中書右丞,後又任平章政事,逐漸牽制鐵木迭兒。楊朵兒只從侍御史升爲御史中丞,毅然承擔糾正其罪過之責。上都有一富豪張弼殺人案,鐵木迭兒指使家奴威脅留守賀伯顏,讓他出面干預,又強迫他誣告其他不當之事,最終未得逞。一天,鐵木迭兒在都堂開會時勃然大怒,召集留守來問罪,留守直言:“家奴所爲違法,我不敢從;其餘並無罪責。”鐵木迭兒被駁回,事情得以平息。楊朵兒只查出他收受張弼鉅額贓款,家奴仍有數千,命御史徐元素查實,最終揭露。御史也輦真又揭發鐵木迭兒私德敗壞等罪惡二十多條。皇帝極爲震怒,下詔抓捕審問,鐵木迭兒逃入宮中,皇帝因此數日未飲酒,以待案件判決,最終斬首其家奴與同夥數人,鐵木迭兒始終未能抓捕。楊朵兒只堅持查辦,徽政院近臣以太后旨意召他到宮門,責備他違令。楊朵兒只回答:“我只是一個犯錯的御史,奉行祖宗法制,必定得罪人,哪敢違抗太后旨意。”皇帝仁慈孝順,擔心是出於太后本意,不忍重罰,僅罷免其相位,轉任集賢學士。皇帝仍多次詢問朝中監察事務,楊朵兒只回答:“那不是我的職責,我不敢過問。我所擔憂的是,鐵木迭兒雖被罷免,卻仍擔任太子師傅,居於太子左右,必會繼續用盡奸計,後果將不堪設想。”
仁宗駕崩,英宗尚在東宮,鐵木迭兒再次擔任宰相,便以太后名義召蕭拜住和楊朵兒只入徽政院,與徽政使失里門、御史大夫禿忒哈共同審訊,責備他們曾違抗太后命令。楊朵兒只說:“中丞之職,我恨不得當場斬了你們,以對天下人解釋!如果真違抗了太后旨意,你們怎會有今天?”鐵木迭兒又拿出當時其他御史的證詞,想將楊朵兒只定罪。楊朵兒只怒視二人,斥責說:“你們曾任風憲官員,怎會幹出這種豬狗般的事!”在場衆人皆羞愧低頭,隨即起身入奏。不久,被控罪名成立,被押往國門之外,與蕭拜住一同被處死。當天風沙蔽日,天空昏暗,京城百姓驚恐萬分,彼此相視無言。
英宗即位後,下詔稱楊朵兒只等爲“誣陷大臣”,鐵木迭兒權勢已成,對任何微小的怨恨都進行報復,太后震驚悔恨,皇帝也意識到,那些被誣陷的都是前任皇帝的舊臣。尚未處理清楚,鐵木迭兒便因病去世。不久發生天災,朝廷徵詢直言進諫之言,會議中,集賢大學士張珪、中書參議回回均稱蕭拜住、楊朵兒只被殺極爲冤枉,導致天下不雨。聽聞此事的人都十分震驚,言辭終究無法傳達。後來張珪升任平章政事,便對丞相蕭拜住說:“賞罰不公,冤案無法伸張,不可作爲治國之本。若蕭、楊等冤案不盡快昭雪,國家將難以長治久安!”丞相認爲此言極是,便向皇帝請求,最終皇帝下詔爲蕭拜住、楊朵兒只平反,追贈“思順佐理功臣、金紫光祿大夫、司徒、上柱國、夏國公”,諡號“襄愍”。楊朵兒只死後,權臣想奪其妻子劉氏的名分,劉氏剪去頭髮、毀容發誓,才得以免於禍事。她兒子叫不花。
不花幼年有才氣,能自我約束,喜歡讀書,擅長書法。當初,仁宗聽說後召見他,回答皇帝的問話非常合意,想任命他爲翰林直學士,他堅辭不就。後來遭遇家難,更加發奮讀書,以家學爲榜樣,憑藉蔭庇補任武備司提點,後轉任僉河東廉訪使。曾巡視地方,遇到有人殺子來誣陷怨恨,案件審理完畢後,不花審理此案,說:“一個十歲小孩,受了十一處傷,他又用斧頭殺人,必然竭盡全力,爲何傷痕淺,反而未穿透皮膚?”由此查明真相,平反釋放了原主人。河東地區發生饑荒,他先拿出自己的錢財救濟,尚未獲得批准,便立即打開官府糧倉繼續賑災,百姓得以免於死亡。天曆初年,文宗即位,任命不花爲通政院判官,出發前正值陝西各軍抗拒詔令,各地守官與百姓紛紛逃竄。不花獨自率衆迎戰,對西部人高喊:“百姓是祖宗創業艱難得來,國家大事,何與百姓有關?你們既不懂順逆之理,又想殘害無辜,我寧可爲百姓而死,也不會聽從你們!”戰鬥失敗,最終被殺。他的兩個僕人被抓,說:“主君已爲國家而死,我們即使淪爲奴僕,若苟且偷生,日後如何面對主君在地下的靈魂?不如隨主君一同死去!”敵人要殺他們,他們堅決不從,寧死不屈。至順二年,朝廷追贈他爲“嘉議大夫、禮部尚書”,以表彰他的忠義。
蕭拜住,是契丹人石抹氏的後代。曾祖醜奴,有勇力,擅長騎射,見識敏銳,在金朝任古北口屯戍千戶。庚午年,金朝軍隊叛亂,醜奴奮力抵抗,戰功卓著。其後子孫世代忠勤。他的孫子蕭拜住,早年便以正直聞名,後在仁宗朝任要職。在武宗去世後,他與楊朵兒只一同被鐵木迭兒陷害,最終被處死,家中財產也被抄沒。泰定年間,朝廷追贈他爲“守正佐治功臣、太保、儀同三司、柱國”,追封爲薊國公,諡號“忠愍”。蕭拜住死後,有叫吳仲的人偷偷守護他的遺體,三天都不離開,最終將遺體收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