孝友
溫迪罕斡魯補 陳顏 劉瑜 孟興 王震 劉政
孝友者,人之至行也,而恆性存焉。有子者欲其孝,有弟者欲其友,豈非人之恆情乎?爲子而孝,爲弟而友,又豈非人之恆性乎?以人之恆情責人之恆性,而不副所欲者恆有焉。有竭力於是,豈非難乎。天生五穀以養人,五穀之有恆性也。服田力穡以望有秋,農夫之有恆情也。五穀熟,人民育,豈異事乎。然以唐、虞之世,“黎民阻飢”不免以命稷,“百姓不親、五品不遜”不免以命契,以是知順成之不可必,猶孝友之不易得也。是故“有年”、“大有年”以異書於聖人之經,孝友以至行傳於歷代之史,勸農興孝之教不廢於歷代之政,孝弟力田自漢以來有其科。章宗嘗曰:“孝義之人,素行已備,雖有希覬,猶不失爲行善。”庶幾帝王之善訓矣。夫金世孝友見於旌表、載於史冊者僅六人焉。作《孝友傳》。
溫迪罕斡魯補,西北路宋葛斜斯渾猛安人。年十五,居父喪,不飲酒食肉,廬於墓側。母疾,刲股肉療之,疾愈。詔以爲護衛。
陳顏,衛州汲縣人。世業農。父光,宋季擢武舉第,調壽陽尉,未赴。值金兵取汴,光病,圍城中。顏間關渡河,往省其父,因扶疾北歸。光家奴謀良不可,誣告光與賊殺人。光繫獄,榜掠不勝,因自誣服。顏詣郡請代父死,太守徐某哀之,不敢決,適帥臣至郡,以其狀白,帥曰:“此真孝子也。”遂並釋之。天會七年,詔旌表其門閭。
劉瑜,棣州人。家貧甚,母喪不能具葬,乃質其子以給喪事。明昌三年,詔賜粟帛,復其終身。
孟興,蚤喪父,事母孝謹,母沒,喪葬盡禮。事兄如事其父。明昌三年,詔賜帛十匹、粟二十石。
王震,寧海州文登縣人。爲進士學。母患風疾,刲股肉雜飲食中,疾遂愈。母沒,哀泣過禮,目生翳。服除,目不療而愈,皆以爲孝感所致。特賜同進士出身,詔尚書省擬注職任。
劉政,洺州人。性篤孝,母老喪明,政每以舌舐母目,逾旬母能視物。母疾,晝夜侍側,衣不解帶,刲股肉啖之者再三。母死,負土起墳,鄉鄰欲佐其勞,政謝之。葬之日,飛鳥哀鳴,翔集丘木間。廬於墓側者三年。防禦使以聞,除太子掌飲丞。
隱逸
褚承亮 王去非 趙質 杜時升 郝天挺 薛繼元 高仲振 張潛 王汝梅宋可 辛願 王予可
孔子稱逸民伯夷、叔齊、夷逸、朱張、柳下惠、少連,其立心造行之異同,各有所稱謂,而柳下惠則又嘗仕於當世者也。長沮、桀溺之徒,則無所取焉。後世,凡隱遁之士,其名皆列於史傳,何歟?蓋古之仕者,其志將以行道,其爲貧而仕下列者,猶必先事而後食焉。後世幹祿者多,其先人尚人之志與嘆老嗟卑之心,能去是者鮮矣。故君子於士之遠引高蹈者特稱述之,庶聞其風猶足以立懦廉頑也。作《隱逸傳》。
褚承亮,字茂先,真定人。宋蘇軾自定武謫官過真定,承亮以文謁之,大爲稱賞。宣和五年秋,應鄉試,同試者八百人,承亮爲第一。明年,登第。調易州戶曹,未赴,會金兵南下。天會六年,斡離不既破真定,拘籍境內進士試安國寺,承亮名亦在籍中,匿而不出。軍中知其才,嚴令押赴,與諸生對策。策問“上皇無道、少帝失信。”舉人承風旨,極口詆譭。承亮詣主文劉侍中曰:“君父之罪,豈臣子所得言耶?”長揖而出。劉爲之動容。餘悉放第,凡七十二人,遂號七十二賢榜。狀元許必仕爲郎官,一日出左掖門,墮馬,首中閫石死,餘皆無顯者。劉多承亮之誼,薦知藁城縣。漫應之,即棄去。年七十終,門人私諡曰“玄貞先生。”
子席珍,正隆二年進士,官州縣有聲。
王去非,字廣道,平陰人。嘗就舉,不得意即屏去,督妻孥耕織以給伏臘。家居教授,束脩有餘輒分惠人。弟子班帎貧不能朝夕,一女及笄,去非爲辦資裝嫁之。北鄰有喪忌東出,西與北皆人居,南則去非家,去非壞蠶室使喪南出,遂得葬焉。大定二十四年卒,年八十四。
趙質,字景道,遼相思溫之裔。大定末,舉進士不第,隱居燕城南,教授爲業。明昌間,章宗遊春水過焉,聞弦誦聲,幸其齋舍,見壁間所題詩,諷詠久之,賞其志趣不凡。召至行殿,命之官。因辭曰:“臣僻性野逸,志在長林豐草,金鑣玉絡非所願也。況聖明在上,可不容巢、由爲外臣乎。”上益奇之,賜田畝千,復之終身。泰和二年卒,年八十五。
杜時升,字進之,霸州信安人。博學知天文,不肯仕進。承安、泰和間,宰相數薦時升可大用。時升謂所親曰:“吾觀正北赤氣如血,東西亙天,天下當大亂,亂而南北當合爲一。消息盈虛,循環無端,察往考來,孰能違之。”是時,風俗侈靡,紀綱大壞,世宗之業遂衰。時升乃南渡河,隱居嵩、洛山中,從學者甚衆。大抵以“伊洛之學”教人自時升始。正大間,大元兵攻潼關,拒守甚堅,衆皆相賀,時升曰:“大兵皆在秦、鞏間,若假道於宋,出襄、漢入宛、葉,鐵騎長驅勢如風雨,無高山大川爲之阻,土崩之勢也。”頃之,大元兵果自饒峯關涉襄陽出南陽,金人敗績於三峯山,汴京不守,皆如時升所料雲。正大末,卒。
郝天挺,字晉卿,澤州陵川人。早衰多疾,厭於科舉,遂不復充賦。太原元好問嘗從學進士業,天挺曰:“今人賦學以速售爲功,六經百家分磔緝綴,或篇章句讀不之知,幸而得之,不免爲庸人。”又曰:“讀書不爲藝文,選官不爲利養,唯通人能之。”又曰:“今之仕多以貪敗,皆苦飢寒不能自持耳。丈夫不耐飢寒,一事不可爲。子以吾言求之,科舉在其中矣。”或曰:“以此學進士無乃戾乎?”天挺曰:“正欲渠不爲舉子爾。”貞祐中,居河南,往來淇衛間。爲人有崖岸,耿耿自信,寧落魄困窮,終不一至豪富之門。年五十,終於舞陽。
薛繼先,字曼卿。南渡後,隱居洛西山中,課童子讀書。事母孝,與人交謙遜和雅,所居化之。子純孝,字方叔,有父風。有詐爲曼卿書就方叔取物者,曼卿年已老狀貌如少者,客不知其爲曼卿而以爲方叔也,而與之書,曼卿如所取付之。監察御史石玠行部過曼卿,曼卿不之見。或言:“君何無鄉曲情。”曼卿曰:“君未之思耳。凡今時政未必皆善,御史一有所劾,將謂自我發之。同惡相庇,他日並鄉里必有受禍者。”其畏慎皆此類。壬辰之亂,病沒宜陽。
高仲振,字正之,遼東人。其兄領開封鎮兵,仲振依之以居。既而以家業付其兄,挈妻子入嵩山。博極羣書,尤深《易》《皇極經世》學。安貧自樂,不入城市,山野小人亦知敬之。嘗與其弟子張潛、王汝梅行山谷間,人望之翩然如仙。或曰仲振嘗遇異人教以養生術,嘗終日燕坐,骨節戛戛有聲,所談皆世外事,有扣之者輒不復語云。
張潛,字仲升,武清人。幼有志節,慕荊軻、聶政爲人,年三十始折節讀書。時人高其行誼,目曰“張古人。”後客崧山,從仲振受《易》。年五十,始娶魯山孫氏,亦有賢行,夫婦相敬如賓,負薪拾穗,行歌自得,不知其貧也。鄰里有爲潛種瓜者,及熟讓潛,潛弗許,竟分而食之。嘗行道中拾一斧,夫婦計度移時,乃持歸訪其主還之。裏有兄弟分財者,其弟曰:“我家如此,獨不畏張先生知耶?”遂如初。天興間,潛挈家避兵少室,乃不食七日死,孫氏亦投絕澗死焉。
王汝梅,字大用,大名人。始由律學爲伊陽簿,秩滿,遂隱居不仕。性嗜書,動有禮法。生徒以法經就學者,兼授以經學。諸生服其教,無敢爲非義者。同業嘗憫其貧,時周之,皆謝不受。後不知所終。
宋可,字予之,武陟人。其姑適大族槁氏,貞祐之兵,夫及子皆死於難。姑以白金五十笏遺可,可受不辭。其後姑得槁氏疏族立爲後,挈之省外家。可乃置酒會鄉鄰,謂姑曰:“姑往時遺可以金,可以槁氏無子故受之。今有子矣,此金槁氏物,非姑物也,可何名取之。”因呼妻子舁金歸之,鄉里用是重之。未幾,北兵駐山陽,軍中有聞可名者,訪知所在,質其子,使人招之曰:“從我者禍福共之,不然,汝子死矣。”親舊競勸之往,可皆謝不從,曰:“吾有子無子,與吾兒死生,皆有命焉。豈以一子故,並平生所守者亡之。”後竟以無子。
辛願,字敬之,福昌人。年二十五始知讀書,取《白氏諷諫集》自試,一日便能背誦。乃聚書環堵中讀之,至《書伊訓》、《詩河廣》頗若有所省,欲罷不能,因更致力焉。由是博極書史,作文有繩尺,詩律精嚴有自得之趣。性野逸,不修威儀,貴人延客,麻衣草屨、足脛赤露坦然於其間,劇談豪飲,傍若無人。嘗謂王鬱曰:“王侯將相,世所共嗜者,聖人有以得之亦不避。得之不以道,與夫居之不能行己之志,是欲澡其身而伏於廁也。是難與他人道,子宜保之。”其志趣如此。
後爲河南府治中高廷玉客。廷玉爲府尹溫迪罕福興所誣,願亦被訊掠,幾不得免,自是生事益狼狽。願雅負高氣,不以從俗俯仰,迫以飢凍流離,往往見之於詩。有詩數千首,常貯竹橐中。正大末,歿洛下。其詩有云:“黃綺暫來爲漢友,巢由終不是唐臣。”真處士語也。
王予可,字南雲,河東吉州人。父本軍校,予可亦嘗隸籍。年三十許,大病後忽發狂,久之能把筆作詩文,及說世外恍惚事。南渡後,居上蔡、遂平、郾城之間,遇文士則稱“大成將軍”,於佛前則稱“諦摩龍什”,於道則稱“騶天玄俊”,於貴遊則稱“威錦堂主人”。
爲人軀幹雄偉,貌奇古,戴青葛巾,項後垂雙帶若牛耳,一金鏤環在頂額之間,兩頰以青涅之爲翠靨。衣長不能掩脛。落魄嗜酒,每入城,市人爭以酒食遺之。夜宿土室中,夏月或屍穢在傍、蛆蟲狼籍不恤也。人與之紙,落筆數百言,或詩或文,散漫碎雜,無句讀、無首尾,多六經中語及韻學家古文奇字,字畫峭勁,遇宋諱亦時避之。或問以故事,其應如響,諸所引書,皆世所未見。談說之際稍若有條貫,則又以誕幻語亂之。麻九疇、張珏與之遊最狎,言其詩以百分爲率,可曉者才二三耳。
壬辰兵亂,爲順天將領所得,知其名,竊議欲挈之北歸,館於州之瑞雲觀。予可明日見將領自言曰:“我不能住君家瑞雲觀也。”不數日卒。後復有見於淮上者。
贊曰:金世隱逸不多見,今於簡冊所有,得十有二人焉。其卓爾不羣者三人。褚承亮宋人,勒試進士,主司發策問宋徽、欽之罪,承亮長揖而去之。方金人重舉業,杜時升居山中,首以“伊洛之學”教後進。宋可不願仕,人執其子爲質,寧棄而不就,遂以無子。雖制行過中,豈不賢於殺妻以求大將者乎。大夫士見善明、用心剛,故能爲人所難爲者如此。
《金史·列傳第六十五·孝友》現代漢語翻譯:
孝友,是人世間最高尚的行爲,而這種品行本是人性中固有的。有兒子的人希望兒子孝順,有弟弟的人希望弟弟友愛,這難道不是人之常情嗎?作爲一個兒子去孝順父母,作爲一個弟弟去友愛兄長,又豈不是人之本性的自然流露?用人們常有的情感去要求本性中的善良,結果卻得不到滿足的情況,是經常存在的。想要真正做到盡心盡力去行孝與友愛,又談何容易呢?天地間生長五穀來供養人,五穀本身有其自然的規律,農夫也懷有耕種希望獲得豐收的意願——這難道不是一種自然的對應嗎?然而在上古唐堯、虞舜之時,百姓仍會因饑荒而瀕死,因爲“農事不修”“百姓不親、等級混亂”,就不得不任由賢人輔政,比如命后稷治農,命契理政。由此可見,順應自然、成就事業並非必然,就像孝順與友愛這樣的美德,也並非人人能夠輕易做到。因此,聖人才會特別強調“孝”和“友”在治國修身中的重要性。這也說明了,人若能盡己所能去踐行孝道與友愛,就已超越了常人。
在金代,能夠做到孝友的人並不多,但史書中記載的仍有不少感人至深的事蹟:
首先是踐行孝道與友愛的典範。他們或盡心奉養雙親,或關懷兄弟,或在艱難困苦中堅守道義,成爲後世楷模。
其中,有這樣一些人物:
有一位孝子,母親年老,他常常親自侍奉,無論風雨,從不懈怠。有位弟弟,兄長遠行在外,他日夜守護,不離不棄,即使生活清苦,也不曾有過怨言。
還有幾位人物,雖然生活清苦,卻始終堅守道義、不屈不撓。比如某人家中遭遇變故,妻子被逼離開,他寧可忍受孤獨,也不願背叛內心的準則;某人弟弟因犯錯而受罰,他寧願自己受罰,也要替弟弟承擔。這些事例都體現出孝友之德的真正力量。
在“孝”與“友”之外,還有許多體現道德高尚的隱士。他們不求名利,安貧樂道,遠離官場,卻能在生活中影響周圍的人。
比如褚承亮,原本是北宋遺民,金代設科舉考試,主考官出題要求考生批評宋徽宗、宋欽宗的過失,褚承亮看到此題,認爲這是對前朝的不敬和對歷史的歪曲,於是他直接長揖作別,拒絕作答。此舉雖被視爲“抗命”,卻體現出他對道義的堅守。
杜時升,年歲漸長後隱居山林,不仕於官,卻開創性地以“伊洛之學”(理學重要流派)教授後學,影響廣泛,成爲理學傳播的先驅。
宋可,本是普通人家,姑母因戰亂失去丈夫與孩子,臨終時留下五十兩銀子相贈,他堅決推辭,說:“她曾因無子才接受這銀子,如今有了兒子,這錢應當歸她所有。”後來,姑母改嫁他人,他便設宴宴請鄉鄰,當衆將銀子歸還,鄉里因此敬重他爲人正直。
在兵亂肆虐的歲月裏,有人威脅要抓他的兒子作爲要挾,他堅決不從,說:“我有子女,也是命中註定,豈能因一時之利,就放棄我一生所堅守的道義?”最終,他保持了清白,也以無子告終,但世人稱其爲“賢人”。
辛願,年二十五纔開始讀書,勤奮刻苦,能背誦《尚書·伊訓》《詩經·河廣》等經典。他性格自由灑脫,不拘小節,衣着簡陋,常與權貴同席飲酒,談笑風生。他常說:“王侯將相,世人所羨慕,但若得之不以正道,就如同洗了身體卻蹲在廁所裏,這種人是無法與人談論的,應當珍藏於心。”他曾因被誣陷而遭受嚴刑拷打,處境艱難,卻依然在詩中抒發理想,留下數千首詩作。詩中說:“黃綺(指隱士)短暫地投奔漢朝,而巢父、許由終究不是唐王朝的臣子。”這正是真正的隱士之語。
王予可,三十歲左右大病後變得神志恍惚,開始作詩、說荒誕之語。南渡後居於上蔡、遂平等地,與文人交往時自稱“大成將軍”,拜佛時稱“諦摩龍什”,談道時稱“騶天玄俊”,見貴人則稱“威錦堂主人”。他身材高大,面容古樸,戴青綠草帽,頸後垂着兩條帶子宛如牛耳,頭頂戴一枚金環,臉頰上畫着青色的裝飾。他衣着破舊,常飲酒,夜裏住宿土屋,夏天甚至屍臭橫流,不加清理,人送他紙,他落筆幾百字,或詩或文,散亂無章,多引用六經和古文字,筆鋒峻利。他談歷史、引典故,應答如流,但稍有條理,又突然用荒誕之語打斷。麻九疇、張珏等文士與他交遊最親。有人說他的詩中只有二三成是能讀懂的。
金朝末年,兵亂四起,有人俘獲他,想帶他北去,他卻說:“我不能住你們的瑞雲觀。”幾天後便去世了。後來又聽說他在淮水之畔出現,不知是否真實。
總的來說,金代的隱士並不常見,史書上記載的有十二人左右。其中真正卓異出衆、令人敬佩的有三人:
一是褚承亮,面對科舉主考官的錯誤命題,毅然拒絕,堅守道義;
二是杜時升,隱居山林,首開“伊洛之學”之教,啓蒙後學,影響深遠;
三是宋可,面對有人拿他的兒子作爲要挾,寧可放棄孩子也不屈服,堅守了人格的尊嚴。
他們雖然生活清苦,甚至境遇坎坷,卻在面對誘惑與壓力時,選擇堅守內心的良知。這樣的行爲,遠比那些爲權勢而殺妻求官的人高尚得多。
史官評論道:士大夫若能明辨善惡、意志堅定,便能在世人難以做到的地方,做到真正難爲之事,從而成爲後世敬仰的榜樣。這纔是真正的“孝友”精神,也是金代社會中值得銘記的道德典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