列女
邢簡妻陳氏 耶律氏常哥 耶律奴妻蕭氏 耶律術者妻蕭氏 耶律中妻蕭氏
男女居室，人之大倫。與其得烈女，不若得賢女。天下而有烈女之名，非幸也。《詩》贊衛共姜，《春秋》褒宋伯姬，蓋不得已，所以重人倫之變也。遼據北方，風化視中土爲疏。終遼之世，得賢女二，烈女三，以見人心之天理有不與世道存亡者。
邢簡妻陳氏，營州人。父陘，五代時累官司徒。陳氏甫笄，涉通經義，凡覽詩賦，輒能誦，尤好吟詠，時以女秀才名之。年二十，歸於簡。孝舅姑，閨門和睦，親黨推重。有六子，陳氏親教以經。後二子抱朴、抱質皆以賢，位宰相。統和十二年卒。睿智皇后聞之，嗟悼，贈魯國夫人，刻石以表其行。及遷祔，遣使以祭。論者謂貞靜柔順，婦道母儀始終無慊雲。
耶律氏，太師適魯之妹，小字常哥。幼爽秀，有成人風。及長，操行修潔，自誓不嫁。能詩文，不苟作。讀《通曆》，見前人得失，歷能品藻。鹹雍間，作文以述時政。其略曰：“君以民爲體，民以君爲心。人主當任忠賢，人臣當去比周，則政化平，陰陽順。欲懷遠則崇恩尚德，欲強國則輕徭薄賦。四端五典爲治教之本，六府三事實生民之命。淫侈可以爲戒，勤儉可以爲師。錯枉則人不敢詐，顯忠則人不敢欺。勿泥空門，崇飾土木；勿事邊鄙，妄費金帛。滿當思溢，安必慮危。刑罰當罪，則民勸善。不寶遠物，則賢者至。建萬世磐石之業，制諸部強橫之心。欲率下則先正身，欲治遠則始朝廷。”上稱善。時樞密使耶律乙辛愛其才，屢求詩，常哥遺以迴文。乙辛知其諷己，銜之。大康三年，皇太子坐事，乙辛誣以罪，按無跡，獲免。會兄適魯謫鎮州，常哥與俱，常布衣疏食。人問曰：“何自苦如此？”對曰：“皇儲無罪遭廢，我輩豈可美食安寢。”及太子被害，不勝哀痛。年七十，卒於家。
耶律奴妻蕭氏，小字意辛，國舅駙馬都尉陶蘇斡之女。母胡獨公主。意幸美姿容，年二十始適奴。事親睦族，以孝謹聞。嘗與娣姒會，爭言厭魅以取夫寵，意辛曰：“厭魅不若禮法。”衆問其故，意辛曰：“修己以潔，奉長以敬，事夫以柔，撫下以寬，毋使君子見其輕易，此之爲禮法，自然取重於夫。以厭魅獲寵，獨不愧於心乎！”聞者大慚。初，奴與樞密使乙辛有隙。及皇太子廢，被誣奪爵，沒入興聖宮，流烏古部。上以意辛公主之女，欲使絕婚。意辛辭曰：“陛下以妾葭莩之親，使免流竄，實天地之恩。然夫歸之義，生死以之。妾自笄年從奴，一旦臨難，頓爾乖離，背綱常之道，於禽獸何異？幸陛下哀憐，與奴俱行，妾即死無恨！”帝感其言，從之。意辛久在貶所，親執役事，雖勞無難色。事夫禮敬，有加於舊。壽隆中，上書乞子孫爲著帳郎君。帝嘉其節，召舉家還。子國隱，乾統間始仕。保大中，意辛在臨潢，謂諸子曰：“吾度盧彥倫必叛，汝輩速避，我當死之。”賊至，遇害。
耶律術者妻蕭氏，小字訛裏本，國舅孛堇之女。性端愨，有容色，自幼與他女異。年十八歸術者。謹裕貞婉，娣姒推尊之。及居術者喪，極哀毀。既葬，謂所親曰：“夫婦之道，如陰陽表裏。無陽則陰不能立，無表則裏無所附。妾今不幸失所天，且生必有死，理之自然。術者早歲登朝，有才不壽。天禍妾身，罹此酷罰，復何依恃。儻死者可見，則從；不可見，則當與俱。”侍婢慰勉，竟無回意，自刃而卒。
耶律中妻蕭氏，小字挼蘭，韓國王惠之四世孫。聰慧謹願。年二十歸於中，事夫敬順，親戚鹹譽其德。中嘗謂曰：“汝可粗知書，以前貞淑爲鑑。”遂發心誦習，多涉古今。天慶中，爲賊所執，潛置刃於履，誓曰：“人慾污我者，即死之。”至夜，賊遁而免。久之，帝召中爲五院都監，中謂妻曰：“吾本無宦情，今不能免。我當以死報國，汝能從我乎？”挼蘭對曰：“謹奉教。”及金兵徇地嶺西，盡徙其民，中守節死。挼蘭悲慼不形於外，人怪之。俄躍馬突出，至中死所自殺。
論曰：陳氏以經教二子，併爲賢相，耶律氏自潔不嫁，居閨閫之內而不忘忠其君，非賢而能之乎！三蕭氏之節，雖烈丈夫有不能者矣。
《遼史》•卷一百七·列傳第三十七·列女
譯文：
列女
男女之間建立家庭，是人世間最重要的倫理關係。與其表彰那些極端節烈的女子，不如推崇那些賢德的女子。天下出現“烈女”的名聲，不是偶然，而是不得已之舉，用以強調人倫道德的嚴肅性和不可動搖。遼國地處北方，風俗習慣比起中原地區更爲鬆散。在整個遼朝的歷史上，只出了兩位賢德的女子和三位節烈的女子，這說明人心中天然存在的道德準則，並不會隨着世道的興衰而消失。
邢簡的妻子陳氏，是營州人。她的父親陳陘，在五代時期歷任多個高官，官至司徒。陳氏年少時就通曉經義，讀過詩文賦辭，都能背誦，尤其擅長吟詠，當時人們稱她爲“女秀才”。二十一歲時嫁給了邢簡。她孝順自己的婆婆和公公，家庭和睦，親族都十分尊敬她。她共有六個兒子，親自教他們學習經書。其中兩個兒子——抱朴和抱質，都因爲賢德而官至宰相。統和十二年（公元994年），陳氏去世。遼國的睿智皇后得知後非常哀痛，追贈她爲魯國夫人，併爲她立碑以表彰她的品德。後來她被安葬時，朝廷還派使臣前去祭拜。評論者認爲，陳氏一生貞靜柔和，符合婦德與母儀的標準，始終沒有絲毫虧欠。
耶律氏是太師耶律適魯的妹妹，小字叫常哥。她從小聰明秀氣，有成年女子的風度。長大後品行端正，發誓終身不嫁。她擅長詩文，從不隨便寫作。她讀過《通曆》（古代歷史書），看到前人的成敗得失，能加以評論和品鑑。在鹹雍年間，她寫文章來評論當時的政治狀況，大意是：“君主要把百姓當作身體，百姓要把君主當作心臟。君主應當任用忠良賢臣，臣子應當杜絕結黨營私，這樣政治才能清明，天地陰陽才能協調。想要懷柔遠方國家，就應該崇尚恩德和仁義；想要強大國家，就要減輕賦稅、減少勞役。‘四端’‘五典’是治國教化的根本，‘六府’‘三事’是養育民衆的命脈。奢侈放縱應作爲警戒，勤儉節約應作爲典範。治理得當，百姓就不敢欺詐；朝廷顯揚忠臣，百姓就不敢欺瞞。不要迷信佛教空門，不要崇尚豪華建築；不要熱衷邊疆事務，不要浪費金銀財物。事物達到頂峯時應當想到會溢出，安穩時要想到可能有危險。刑罰必須公正合理，百姓才懂得向善。不要熱衷於追求遠方奇珍異寶，這樣賢才纔會前來。要建立萬世不朽的基業，消除各部族的強橫野心。想要領導百姓，首先要自身正直；想要治理遠方，首先要整頓朝廷秩序。”這些話得到了皇帝的讚賞。當時樞密使耶律乙辛欣賞她的才能，多次請求她作詩，常哥便送給他一首迴文詩。乙辛知道這首詩暗含諷刺，心中懷恨在心。大康三年（公元1077年），皇太子因事被誣陷，查無實據，最終得以免罪。恰逢她的兄長耶律適魯被貶到鎮州，常哥便和他一同前往，穿着粗布衣服，喫着粗糧淡飯。有人問她：“你爲什麼如此受苦？”她回答：“皇儲無罪卻被廢黜，我們這些臣民怎能安心享受美食、安逸生活呢？”等到太子被害後，她悲痛萬分，直至七十歲在家中去世。
耶律奴的妻子蕭氏，小字意辛，是國舅駙馬都尉陶蘇斡的女兒，母親是胡獨公主。意辛姿容秀麗，一直等到二十歲纔出嫁耶律奴。她侍奉父母和睦家族，以孝順謹慎著稱。有一次，她與姐妹們聚會，有人談論用巫術來魅惑丈夫以求寵愛，意辛說：“用巫術不如遵守禮法。”衆人問她爲什麼。她回答：“修養自身以清白潔淨，尊敬長輩，對待丈夫溫柔，對下人寬厚仁慈，這樣纔不會讓丈夫覺得自己輕浮無禮，這就是真正的禮法，自然會贏得丈夫的信任與敬重。靠巫術取得寵幸，難道不感到羞愧嗎？”聽聞者都非常慚愧。起初，耶律奴和樞密使耶律乙辛關係不和。後來皇太子被廢，被誣陷削去爵位，被關入興聖宮，流放到烏古部。皇帝因她是公主之女，想讓她與耶律奴斷絕婚姻。意辛堅決辭謝道：“陛下因爲妾身是遠親，赦免我免於流放，這是天地間的恩情。然而，妻子對丈夫的承諾，是生死與共的。我自年少就隨夫入家，如今面臨危難，突然被拆散，這無異於違背了綱常名分，與禽獸何異？懇請陛下體恤我一片誠心，讓我與夫一同前往，即便死去，我亦無憾！”皇帝被她的節操所感動，同意了她的請求。意辛長期在貶所生活，親自勞作，即使辛苦也無怨無悔。她對待丈夫的態度比過去更加恭敬。後來，在壽隆年間，她上書請求朝廷允許她的子孫擔任“著帳郎君”（管理帳戶的官職），皇帝十分讚賞她的節操，於是召請全家返回京城。她的兒子國隱，到乾統年間纔開始出仕。保大年間，意辛在臨潢居住時，對兒子們說：“我判斷盧彥倫一定會叛變，你們趕緊逃走，我將爲國而死。”後來叛亂髮生，她遇害。
耶律術者妻子蕭氏，小字訛裏本，是國舅孛堇的女兒。她天性端莊穩重，容貌秀麗，自小就與其他女孩不同。十八歲時嫁給術者。她性格謹慎淳樸，溫婉賢惠，姐妹們都很推崇她。術者去世後，她極度悲痛，哀傷過度，幾乎喪盡了形體。安葬後，她對親近的人說：“夫婦之間的關係，如同陰陽互爲表裏。沒有陽氣，陰氣便不能存在；沒有外在的表層，內在也無依附。如今我不幸失去了丈夫，生命終將逝去，這是天理所在。術者早年步入仕途，有才能卻壽命不長。上天的災禍降於我身，遭受如此慘痛的打擊，還有什麼可以依靠呢？如果死後能相見，我願隨他而去；如果不能相見，我就應當與他同死。”身邊的婢女勸慰她，她始終沒有改變心意，最終自刺而死。
耶律中妻子蕭氏，小字挼蘭，是韓國王惠的四世孫女。她聰慧謹慎，品行端正。二十歲時嫁給耶律中，對待丈夫恭敬順從，親戚都讚美她的德行。耶律中曾對她說：“你可以稍微學習一些書本知識，以古代賢德女子爲榜樣。”於是她發心讀書，廣泛涉獵古今之書。天慶年間，她被賊人俘虜，爲了保全貞節，悄悄在鞋底藏了一把刀，發誓道：“凡是有人企圖玷污我的，就立刻自殺而死！”結果當晚賊人倉皇逃走，她因此得脫。後來，皇帝召耶律中擔任五院都監一職。耶律中對妻子說：“我本無官場志向，如今無法避免。我將爲國捐軀，你願隨我一起嗎？”挼蘭回答：“我謹遵您的教誨。”後來金兵入侵嶺西地區，強行遷移當地百姓，耶律中堅守節操，最終以身殉國。挼蘭雖悲痛萬分，但表面毫無情緒，令人感到奇怪。不久，她突然騎馬衝出，趕到丈夫死亡的地方，當場自殺。
評論說：陳氏用儒家經典教育兩個兒子，最終都成爲賢良宰相；耶律氏終身不嫁，獨居家中卻不忘忠於國家，這種品德怎能不稱作賢德呢！至於那三位蕭氏的節烈之行，即使是對最剛強的丈夫來說，也難以做到。
納蘭青雲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