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新五代史》•卷三十八·宦者傳第二十六·張承業
嗚呼,自古宦、女之禍深矣!明者未形而知懼,暗者患及而猶安焉,至於亂亡而不可悔也。雖然,不可以不戒。作《宦者傳》。
張承業
張承業,字繼元,唐僖宗時宦者也。本姓康,幼閹,爲內常侍張泰養子。晉王兵擊王行瑜,承業數往來兵間,晉王喜其爲人。及昭宗爲李茂貞所迫,將出奔太原,乃先遣承業使晉以道意,因以爲河東監軍。其後崔胤誅宦官,宦官在外者,悉詔所在殺之。晉王憐承業,不忍殺,匿之斛律寺。昭宗崩,乃出承業,復爲監軍。
晉王病且革,以莊宗屬承業曰:“以亞子累公等。”莊宗常兄事承業,歲時升堂拜母,甚親重之。莊宗在魏,與梁戰河上十餘年,軍國之事,皆委承業,承業亦盡心不懈。凡所以畜積金粟,收市兵馬,勸課農桑,而成莊宗之業者,承業之功爲多。自貞簡太后、韓德妃、伊淑妃及諸公子在晉陽者,承業一切以法繩之,權貴皆斂手畏承業。
莊宗歲時自魏歸省親,須錢蒲博、賞賜伶人,而承業主藏,錢不可得。莊宗乃置酒庫中,酒酣,使子繼岌爲承業起舞,舞罷,承業出寶帶、幣、馬爲贈,莊宗指錢積呼繼岌小字以語承業曰:“和哥乏錢,可與錢一積,何用帶、馬爲也?”承業謝曰:“國家錢,非臣所得私也。”莊宗以語侵之,承業怒曰:“臣,老敕使,非爲子孫計,惜此庫錢,佐王成霸業爾!若欲用之,何必問臣?財盡兵散,豈獨臣受禍也?”莊宗顧元行欽曰:“取劍來!”承業起,持莊宗衣而泣,曰:“臣受先王顧託之命,誓雪家國之讎。今日爲王惜庫物而死,死不愧於先王矣!”閻寶從旁解承業手令去,承業奮拳毆寶踣,罵曰:“閻寶,朱溫之賊,蒙晉厚恩,不能有一言之忠,而反諂諛自容邪!”太后聞之,使召莊宗。莊宗性至孝,聞太后召,甚懼,乃酌兩卮謝承業曰:“吾杯酒之失,且得罪太后。願公飲此,爲吾分過。”承業不肯飲。莊宗入內,太后使人謝承業曰:“小兒忤公,已笞之矣。”明日,太后與莊宗俱過承業第,慰勞之。
盧質嗜酒傲忽,自莊宗及諸公子多見侮慢,莊宗深嫉之。承業乘間請曰:“盧質嗜酒無禮,臣請爲王殺之。”莊宗曰:“吾方招納賢才以就功業,公何言之過也!”承業起賀曰:“王能如此,天下不足平也!”質因此獲免。
天祐十八年,莊宗已諾諸將即皇帝位。承業方臥病,聞之,自太原肩輿至魏,諫曰:“大王父子與梁血戰三十年,本欲雪家國之讎,而復唐之社稷。今元兇未滅,而遽以尊名自居,非王父子之初心,且失天下望,不可。”莊宗謝曰:“此諸將之所欲也。”承業曰:“不然,梁,唐、晉之仇賊,而天下所共惡也。今王誠能爲天下去大惡,複列聖之深讎,然後求唐後而立之。使唐之子孫在,孰敢當之?使唐無子孫,天下之士,誰可與王爭者?臣,唐家一老奴耳,誠願見大王之成功,然後退身田裏,使百官送出洛東門,而令路人指而嘆曰‘此本朝敕使,先王時監軍也’,豈不臣主俱榮哉?”莊宗不聽。承業知不可諫,乃仰天大哭曰:“吾王自取之!誤我奴矣。”肩輿歸太原,不食而卒,年七十七。同光元年,贈左武衛上將軍,諡曰正憲。
張居翰
張居翰,字德卿,故唐掖廷令張從玫之養子。昭宗時,爲范陽軍監軍,與節度使劉仁恭相善。天覆中,大誅宦者,仁恭匿居翰大安山之北谿以免。其後,梁兵攻仁恭,仁恭遣居翰從晉王攻梁潞州以牽其兵,晉遂取潞州,以居翰爲昭義監軍。莊宗即位,與郭崇韜併爲樞密使。莊宗滅梁而驕,宦官因以用事,郭崇韜又專任政,居翰默默,苟免而已。魏王破蜀,王衍朝京師,行至秦川,而明宗軍變於魏。莊宗東征,慮衍有變,遣人馳詔魏王殺之。詔書已印畫,而居翰發視之,詔書言“誅衍一行”,居翰以謂殺降不祥,乃以詔傅柱,揩去“行”字,改爲一“家”。時蜀降人與衍俱東者千餘人,皆獲免。莊宗遇弒,居翰見明宗於至德宮,求歸田裏。天成三年,卒於長安,年七十一。
五代文章陋矣,而史官之職廢於喪亂,傳記小說多失其傳,故其事蹟,終始不完,而雜以訛繆。至於英豪奮起,戰爭勝敗,國家興廢之際,豈無謀臣之略,辯士之談?而文字不足以發之,遂使泯然無傳於後世。然獨張承業事卓卓在人耳目,至今故老猶能道之。其論議可謂傑然歟!殆非宦者之言也。
自古宦者亂人之國,其源深於女禍。女,色而已;宦者之害,非一端也。蓋其用事也近而習,其爲心也專而忍。能以小善中人之意,小信固人之心,使人主必信而親之。待其已信,然後懼以禍福而把持之。雖有忠臣碩士列於朝廷,而人主以爲去己疏遠,不若起居飲食、前後左右之親爲可恃也。故前後左右者日益親,則忠臣碩士日益疏,而人主之勢日益孤。勢孤,則懼禍之心日益切,而把持者日益牢。安危出其喜怒,禍患伏於帷闥,則向之所謂可恃者,乃所以爲患也。患已深而覺之,欲與疏遠之臣圖左右之親近,緩之則養禍而益深,急之則挾人主以爲質,雖有聖智不能與謀,謀之而不可爲,爲之而不可成,至其甚,則俱傷而兩敗。故其大者亡國,其次亡身,而使奸豪得藉以爲資而起,至抉其種類,盡殺以快天下之心而後已。此前史所載宦者之禍常如此者,非一世也。夫爲人主者,非欲養禍於內而疏忠臣碩士於外,蓋其漸積而勢使之然也。夫女色之惑,不幸而不悟,則禍斯及矣,使其一悟,捽而去之可也。宦者之爲禍,雖欲悔悟,而勢有不得而去也,唐昭宗之事是已。故曰深於女禍者,謂此也。可不戒哉!昭宗信狎宦者,由是有東宮之幽。既出而與崔胤圖之,胤爲宰相,顧力不足爲,乃召兵於梁。梁兵且至,而宦者挾天子走之岐。梁兵圍之三年,昭宗既出,而唐亡矣。
初,昭宗之出也,梁王悉誅唐宦者第五可範等七百餘人,其在外者,悉詔天下捕殺之,而宦者多爲諸鎮所藏匿而不殺。是時,方鎮僣擬,悉以宦官給事,而吳越最多。及莊宗立,詔天下訪求故唐時宦者悉送京師,得數百人,宦者遂複用事,以至於亡。此何異求已覆之車,躬駕而履其轍也?可爲悲夫!
莊宗未滅梁時,承業已死。其後居翰雖爲樞密使,而不用事。有宣徽使馬紹宏者,嘗賜姓李,頗見信用。然誣殺大臣,黷貨賂,專威福,以取怨於天下者,左右狎暱,黃門內養之徒也。是時,明宗自鎮州入覲,奉朝請於京師。莊宗頗疑其有異志,陰遣紹宏伺其動靜,紹宏反以情告明宗。明宗自魏而反,天下皆知禍起於魏,孰知其啓明宗之二心者,自紹宏始也!郭崇韜已破蜀,莊宗信宦者言而疑之。然崇韜之死,莊宗不知,皆宦者爲之也。當此之時,舉唐之精兵皆在蜀,使崇韜不死,明宗入洛,豈無西顧之患?其能晏然取唐而代之邪?及明宗入立,又詔天下悉捕宦者而殺之。宦者亡竄山谷,多削髮爲浮圖。其亡至太原者七十餘人,悉捕而殺之都亭驛,流血盈庭。
明宗晚而多病,王淑妃專內以干政,宦者孟漢瓊因以用事。秦王入視明宗疾已革,既出而聞哭聲,以謂帝崩矣,乃謀以兵入宮者,懼不得立也。大臣朱弘昭等方圖其事,議未決,漢瓊遽入見明宗,言秦王反,即以兵誅之,陷秦王大惡,而明宗以此飲恨而終。後愍帝奔於衛州,漢瓊西迎廢帝於路,廢帝惡而殺之。
嗚呼!人情處安樂,自非聖哲,不能久而無驕怠。宦、女之禍非一日,必伺人之驕怠而浸入之。明宗非佚君,而猶若此者,蓋其在位差久也。其餘多武人崛起,及其嗣續,世數短而年不永,故宦者莫暇施爲。其爲大害者,略可見矣。獨承業之論,偉然可愛,而居翰更一字以活千人。君子之於人也,苟有善焉,無所不取,吾於斯二人者,有所取焉。取其善而戒其惡,所謂“愛而知其惡,憎而知其善”也。故並述其禍敗之所以然者著於篇。
譯文:
唉!自古以來,宦官和女性造成的禍患都很深啊!明智的人在禍患尚未顯現時就已警覺並有所防範,而愚昧的人等到禍患已至,還安然自處,等到國家陷入混亂滅亡時,才後悔也已來不及了。儘管如此,我們還是不能不加以警惕。因此寫下《宦者傳》。
張承業
張承業,字繼元,是唐朝僖宗時期的一名宦官。本姓康,小時候被閹割,後來成爲內常侍張泰的養子。晉王李克用率兵攻打王行瑜時,張承業多次在軍中往來奔走,晉王非常欣賞他的爲人。後來,昭宗被李茂貞逼迫,準備逃亡到太原,便先派張承業前往太原,轉達自己的意圖,於是晉王任命他爲河東監軍。後來,宰相崔胤發動政變殺掉了宦官,凡是外派的宦官,朝廷都下令讓各地將其誅殺。晉王憐惜張承業,不忍心殺了他,便將他藏在斛律寺中。等到昭宗駕崩後,纔將張承業放出來,重新任命他爲監軍。
晉王病重將死時,把莊宗(李存勖)託付給張承業,說:“我留下這重任,真是託付你了,希望你能好好輔佐他。”莊宗一直把張承業當作兄長來敬重,每逢節日就到張承業家拜見母親,關係非常親密、信任。莊宗在魏州時,與後梁在黃河一帶長期作戰,軍政大事都委託給張承業,他也盡心盡力、毫不懈怠。凡是國家的積蓄、物資的管理、軍隊的徵募、農業的鼓勵,以及最終成就莊宗事業的這些功業,大部分功勞都出自張承業。他對於貞簡太后、韓德妃、伊淑妃以及晉陽地區的其他皇子們,一律依法處理,權貴們見了他都敬畏退避,不敢輕舉妄動。
莊宗每年從魏州回晉陽探親時,需要錢財用於賭博、賞賜伶人,而張承業掌管着國庫,錢卻拿不到。莊宗便設酒宴在庫房中,喝得興高采烈,讓兒子李繼岌爲張承業起舞。舞罷,張承業拿出寶帶、錢幣、駿馬作爲禮物相贈。莊宗指着堆在一邊的錢,調侃李繼岌的小名對張承業說:“和哥(李繼岌的暱稱)沒有錢,不如把一疊錢給它,何必送什麼寶帶、馬匹呢?”張承業立刻恭敬地回答:“國家的錢財,不是我能夠私自動用的。”莊宗因此言語冒犯他,張承業大怒,說:“我是個老監軍,不是爲了子孫後代謀私利,而是爲了國家積累財富,幫助主公成就霸業!如果想用錢,何必還要問我?如果錢用盡,軍隊就會散夥,那可不只是我一個人要受禍。”莊宗隨即對元行欽說:“把劍拿來!”張承業立刻起身,握着莊宗的衣服痛哭道:“我受先王的託付,發誓要爲家國報仇雪恨。今天爲了守衛國庫而死,死也無愧於先王!”。這時閻寶從旁邊拉他脫開,張承業憤怒地揮拳打倒了閻寶,罵道:“閻寶,你是朱溫的叛亂之徒,本應蒙受晉王厚恩,卻不能有一句忠言,反而阿諛奉承、自保求安!”太后聽到這事,派人召見莊宗。莊宗性情極其孝順,聽到太后召見,十分害怕,於是斟了兩杯酒,向張承業道歉說:“我因一杯酒之過,冒犯了太后,願你喝下這杯酒,替我承擔過錯。”張承業拒絕喝酒。莊宗進宮後,太后派人向張承業道歉說:“我兒冒犯了你,已經被打了一頓。”第二天,太后和莊宗一起來到張承業家中探望,對他表示慰問和關懷。
盧質嗜酒無禮,常常對莊宗及諸位皇子無禮傲慢,莊宗非常痛恨他。張承業趁機勸說莊宗:“盧質嗜酒無禮,我請求主公殺了他。”莊宗說:“我現在正致力於招攬賢才、成就大業,你怎麼說得這樣過分呢?”張承業一聽,立刻起身祝賀說:“主公能這樣對待賢才,天下必定能平定!”盧質因此得以免禍。
天祐十八年,莊宗已經答應各位將領即皇帝位。當時張承業正臥病在牀,聽聞此事,立刻拄着柺杖從太原步行前往魏州,勸諫說:“大王父子與後梁作戰三十多年,原本是想爲家國報仇,復興唐朝社稷。現在仇敵尚未徹底消滅,就急於稱帝,這不符合您父子的初衷,也將失去天下人對您的信任,是不可行的。”莊宗抱歉地說:“這確實是將領們想看到的。”張承業說:“不對,後梁是唐、晉的仇敵,天下人共同痛恨。現在大王若能爲天下剷除大惡,爲先朝君主報仇,然後再考慮立唐朝後裔爲帝。如果唐朝還有子孫在世,誰敢與您對抗?如果唐朝沒有子孫,天下士人又有誰敢與您爭鋒?我只是一個唐朝的老奴,真心希望看到大王成功,之後我便退居鄉里,讓百官在洛陽東門爲我送行,讓路人指着說‘這是當年的敕使、先王時代的監軍’,豈不是主臣雙方都光榮嗎?”莊宗聽後不聽勸告。張承業深知此事無望,便不再強求。
此後,儘管居翰擔任過樞密使,卻並未真正掌權。有位宣徽使馬紹宏,曾被賜姓李,頗得信任。但他卻誣陷大臣、貪贓枉法、獨攬權勢,樹敵遍天下,他身邊親近的宦官也是一樣。當時,明宗從鎮州進京朝見,受到莊宗的禮遇。莊宗對他十分懷疑,暗中派馬紹宏監視他的動靜。沒想到馬紹宏反而把情況告訴了明宗。明宗因此返回鎮州,天下人都知道禍亂出自魏州,卻沒人想到,正是馬紹宏揭發了明宗的不安之心。郭崇韜攻破蜀地後,莊宗聽信宦官的讒言開始懷疑他。然而,崇韜之死,莊宗並不知情,這一切都是宦官所爲。當時,唐朝的精銳部隊幾乎都在蜀地,若郭崇韜不死,明宗攻入洛陽時,必定會有所顧忌,怎能安然代掌天下?等到明宗即位後,又下令全國搜捕宦官並處死,許多宦官逃入山林,有的剃髮成爲和尚。逃到太原的七十多人,被全部捕獲,在都亭驛處死,血流滿地。
明宗晚年多病,王淑妃專權干預朝政,宦官孟漢瓊趁機掌權。秦王李從榮探望明宗病重,剛走出宮殿,就聽到哭聲,以爲皇帝已死,於是便謀劃率兵闖入宮中,擔心自己無法繼位。大臣朱弘昭等人正商議此事,尚未決定,孟漢瓊卻突然入宮,聲稱秦王謀反,立即派兵將其誅殺,使秦王陷入大罪,明宗也因此悲憤而死。後來,後晉愍帝逃往衛州,孟漢瓊在半路迎接廢帝,廢帝非常厭惡他,結果將他殺害。
唉!人情在安逸舒適中,若非聖賢之人,很難長久不驕不怠。宦官與女性造成的禍患從來不是一朝一夕形成,而是常常趁着人心驕傲懈怠時,逐步滲入。明宗並非懶散無爲的君主,卻也陷入如此困境,原因大概是他執政時間較長。其餘的君主多是武將在地方崛起,其子孫繼位者世代短、壽命短,因此宦官沒有機會施展權謀。可以說,宦官的危害大致已清楚可見。唯有張承業的言論高遠可敬,居翰雖只改了一個字,卻救活了上千人。君子對待他人,凡是看到優點,就應加以吸取,我在這兩位人物身上,確實看到了值得學習的地方。我取他們的善行、警示他們的惡行,這就是所謂“喜愛一個人時,知道他的缺點;憎惡一個人時,知道他的優點”。因此,我將他們禍敗的根源一併記錄下來,呈現在這篇傳記中。
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