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新五代史》•卷二十·周家人傳第八·柴守禮

柴守禮
　　周太祖聖穆皇后柴氏，無子，養後兄守禮之子以爲子，是爲世宗。守禮字克讓，以後族拜銀青光祿大夫、檢校吏部尚書、兼御史大夫。世宗即位，加金紫光祿大夫、檢校司空、光祿卿。致仕，居於洛陽，終世宗之世，未嘗至京師，而左右亦莫敢言，第以元舅禮之，而守禮亦頗恣橫，嘗殺人於市，有司有聞，世宗不問。是時，王溥、汪晏、王彥超、韓令坤等同時將相，皆有父在洛陽，與守禮朝夕往來，惟意所爲，洛陽人多畏避之，號“十阿父。”守禮卒年七十二，官至太傅。
　　嗚呼，父子之恩至矣！孟子言：舜爲天子，而瞽叟殺人，則棄天下，竊負之而逃。以謂天下可無舜，不可無至公，舜可棄天下，不可刑其父，此爲世立言之說也。然事固有不得如其意者多矣！蓋天子有宗廟社稷之重、百官之衛、朝廷之嚴，其不幸有不得竊而逃，則如之何而可？予讀周史，見守禮殺人，世宗寢而不問，蓋進任天下重矣，而子於其父亦至矣，故寧受屈法之過，以申父子之道，其所以合於義者，蓋知權也。君子之於事，擇其輕重而處之耳。失刑輕，不孝重也。刑者所以禁人爲非，孝者所以教人爲善，其意一也，孰爲重？刑一人，未必能使天下無殺人，而殺其父，滅天性而絕人道，孰爲重？權其所謂輕重者，則天下雖不可棄，而父亦不可刑也。然則爲舜與世宗者，宜如何無使瞽叟、守禮至於殺人，則可謂孝矣！然而有不得如其意，則擇其輕重而處之焉。世宗之知權，明矣夫！
　　世宗貞惠皇后劉氏
　　世宗三皇后。貞惠皇后劉氏，不知其世家，蓋微時所娶也，世宗爲左監門衛將軍，得封彭城縣君。世宗從太祖於魏，後留京師，太祖舉兵，漢誅其族家屬，後見殺。太祖即位，追封彭城郡夫人。世宗顯德四年夏四月，始詔彭城郡夫人劉氏追冊爲皇后，有司諡曰貞惠，陵曰惠陵。
　　宣懿皇后符氏
　　宣懿皇后符氏，其祖秦王存審，父魏王彥卿。後世王家，出於將相之貴，爲人明果有大志。初適李守貞子崇訓。守貞事漢爲河中節度使，已挾異志。有術者善聽人聲以知吉凶，守貞出其家人使聽之，術者聞後聲，驚曰：“此天下之母也！”守貞益自負，曰：“吾婦猶爲天下母，吾取天下復何疑哉！”於是決反。而漢遣周太祖討之，逾年，攻破其城。崇訓知不免，手自殺其家人，次以及後，後走匿，以帷幔自蔽，崇訓惶遽求後不得，遂自殺。漢兵入其家，後儼然坐堂上，顧軍士曰：“郭公與吾王父有舊，汝輩無犯我！”軍士見之不敢迫。太祖聞之，以謂一女子能使亂兵不敢犯，奇之，爲加慰勉，以歸彥卿。後感太祖不殺，拜太祖爲父。其母以後夫家滅亡，而獨脫死兵刃之間，以爲天幸，欲使削髮爲尼，後不肯曰：“死生有命，天也。何必妄毀形發爲！”太祖於後有恩，而世宗性特英銳，聞後如此，益奇之。及劉夫人卒，遂納以爲繼室。世宗即位，冊爲皇后。世宗辦急多暴怒，而後嘗追悔，每怒左右，後必從容伺顏色，漸爲解說，世宗意亦隨解，由是益重之。世宗徵淮，後以帝不宜親行，切諫止之，世宗不聽。師久無功，遭大暑雨，後以憂成疾而崩。議者以方用兵，請殺喪禮，於是百官朝臨於西宮，三日而釋服，帝亦七日而釋，葬於新鄭，陵曰懿陵。
　　後立皇后符氏。後妹也。國初，遷西宮，號周太后。
　　世宗七子
　　世宗子七人：長曰宜哥，次二皆未名，次曰恭皇帝，次曰熙讓，次曰熙謹，次曰熙誨，皆不知其母爲誰氏。宜哥與其二，皆爲漢誅。太祖即位，詔賜皇孫名誼，贈左驍衛大將軍；誠，左武衛大將軍；諴，左屯衛大將軍。
　　顯德三年，羣臣請封宗室，世宗以謂爲國日淺，恩信未及於人，而須功德大成，慶流於世，而後議之可也。明年夏四月癸未，先封太祖諸子。又詔曰：“父子之道，聖賢不忘，再思天閼之端，愈動悲傷之抱。故皇子左驍衛大將軍誼、左武衛大將軍諴、左屯衛大將軍誠等，載惟往事，有足傷懷，宜增一字之封，仍贈三臺之秩。誼可贈太尉，追封越王；誠太傅，吳王；諴太保，韓王。”而皇子在者皆不封。
　　六年，北復三關，遇疾，還京師。六月癸未，皇子宗訓，特進左衛上將軍，封梁王；而宗讓亦拜左驍衛上將軍，封燕國公。後十日而世宗崩，梁王即位，是爲恭皇帝。其年八月，宗讓更名熙讓，封曹王。熙謹、熙誨皆前未封爵，遂拜熙謹右武衛大將軍，封紀王；熙誨左領軍衛大將軍，蘄王。皇朝乾德二年十月，熙謹卒。熙讓、熙誨，不知其所終。
　　嗚呼！至公，天下之所共也。其是非曲直之際，雖父愛其子，亦或有所不得私焉。當週太祖舉兵於魏，漢遣劉銖誅其家族於京師，酷毒備至；後太祖入立，遣人責銖，銖辭不屈，太祖雖深恨之，然以銖辭直，終不及其家也。及追封妻子之被殺者，其言深自隱痛之而已，不敢有非漢之辭焉，蓋知其曲在己也。故略存其辭，以見周之有愧於其心者矣！

譯文：

柴守禮

後周太祖的聖穆皇后柴氏沒有子女，於是收養了她兄長柴守禮的兒子當作自己的兒子，這個兒子後來成爲了世宗。柴守禮字克讓，因屬於皇族，被授予銀青光祿大夫、檢校吏部尚書、兼御史大夫的官職。世宗即位後，又加封他爲金紫光祿大夫、檢校司空、光祿卿。後來他退休，居住在洛陽，一直到世宗去世，他都沒有去過京城，朝廷上下也沒有人敢提這件事，只是按照元舅（外戚）的禮遇來對待他。而柴守禮本人也常常飛揚跋扈，曾在市場上殺人，有關部門得知後上報，世宗卻並不追究。當時，王溥、汪晏、王彥超、韓令坤等人都是朝廷重臣，他們的父親都住在洛陽，與柴守禮日夜往來，隨意行事，洛陽百姓大多畏懼他，因此稱他爲“十阿父”。柴守禮去世時七十二歲，官至太傅。

唉！父子之間的親情是深重的！孟子說：舜成爲天子後，他的父親瞽叟卻想殺人，舜便丟下天下，背起父親逃走。他認爲，天下可以沒有舜，但不可以沒有公正；舜可以拋棄天下，但絕不能傷害他的父親。這是爲世人立言的道理。然而現實中的事情，往往並不如人所願。天子肩負着宗廟社稷的重任，以及百官的輔佐、朝廷的莊嚴，如果遇到無法逃避的困境，該怎麼辦呢？我讀《後周史》，看到柴守禮殺人，世宗卻默不作聲，不加追究，是因爲他身爲國家重臣，身負重任，對待父親也達到了極致，所以寧願承受法律的懲罰，也要維護父子之情。他這樣做，實際上是懂得了權衡利弊。君子處理事情，總要根據輕重緩急來決定。判刑是輕的，不孝是重的。刑罰是用來禁止人做壞事，孝道是用來教導人行善。兩者的目標一致，那麼哪個更重要呢？處死一人，未必能讓天下不再有殺人事件；而殺害親父，會破壞人倫天性，斷絕人道根基，哪個更嚴重？如果真正權衡輕重，那麼即使天下不能拋棄，也不能傷害父親。那麼，像舜與世宗這樣的賢明者，該怎麼做才能避免瞽叟或柴守禮殺害家人呢？這纔是真正的孝道。然而如果事情終究無法如願，那就必須權衡輕重、做出抉擇。世宗能夠懂得權衡，真是明智啊！

世宗貞惠皇后劉氏

世宗有三位皇后，其中貞惠皇后劉氏，出身不詳，年輕時只是嫁給世宗爲妻。世宗當時任左監門衛將軍，被封爲彭城縣君。世宗隨太祖前往魏地，劉氏卻留在京師。太祖起兵反叛時，後漢朝廷下令誅殺他們家族，劉氏因此被殺害。太祖即位後，追封她爲彭城郡夫人。世宗顯德四年（公元957年）夏天四月，下令追封劉氏爲皇后，有關部門賜諡號“貞惠”，陵墓名爲“惠陵”。

宣懿皇后符氏

宣懿皇后符氏，她的祖父是後唐的秦王李存審，父親是魏王李彥卿。符氏家族世代爲將相，出身顯赫，性格果斷，有遠大的抱負。起初嫁給李守貞的兒子李崇訓。李守貞在後漢時擔任河中節度使，早有反意。當時有術士擅長聽聲音預測吉凶，李守貞讓家人去聽，術士聽到符氏的聲音後，驚呼道：“這是天下的母親啊！”李守貞更加自負，說：“我妻子已是天下之母，我奪取天下還有什麼懷疑的呢！”於是決定起兵反叛。後漢派周太祖去討伐，一年後攻破其城池。李崇訓知道必死，便親手殺死家人，接着也殺死了符氏，符氏逃跑躲藏，用帷帳遮住自己。李崇訓慌亂中尋找不到她，最終自盡。後漢軍隊攻入其家，符氏卻鎮定地坐在堂上，回頭對士兵說：“郭公與我父親有舊交情，你們不要侵犯我！”士兵看見她這樣鎮定，不敢上前打擾。周太祖得知此事後，認爲一個女子竟能使亂兵不敢侵犯，十分驚訝，於是對她加以安慰，將她接回，歸入李彥卿家族。符氏因丈夫家族覆滅而僥倖活命，認爲這是天意，想要削髮爲尼，但她拒絕說：“生死自有天命，何必妄圖毀容削髮呢！”周太祖對她格外仁厚，世宗天性英明果斷，聽說符氏如此，更是覺得她非凡。等到劉夫人去世後，世宗便把她娶作繼室。世宗即位後，冊封她爲皇后。世宗性格急躁，常常暴怒，但每次發怒時，符氏總能從容觀察他臉色，慢慢勸解，世宗的怒意便慢慢平息，因此更加敬重她。世宗出兵征討淮河一帶，符氏勸諫說皇帝不宜親自前往，世宗不聽。軍隊長期滯留，又遭遇酷暑大雨，符氏因此憂傷成疾，最終去世。當時有人建議因戰爭正在進行，應簡化喪葬禮儀，於是百官在西宮朝見她，三天後脫去喪服，世宗也七天後脫去喪服，葬於新鄭，陵墓稱爲“懿陵”。

後來，符氏的妹妹被立爲皇后。國初時期，她被遷入西宮，號爲“周太后”。

世宗的七個兒子

世宗共有七個兒子：長子名叫宜哥，二子名字未記載，第三子是恭皇帝，第四子叫熙讓，第五子叫熙謹，第六子叫熙誨，其餘的生母身份都不清楚。宜哥和他的二子都被後漢所殺害。太祖即位後，下詔賜予他們名字：長子名誼，封爲左驍衛大將軍；次子名誠，封爲左武衛大將軍；三子名諴，封爲左屯衛大將軍。

顯德三年，大臣們請求封賞宗室成員，世宗認爲國家剛建立，恩德尚未流傳，必須等到功業和德行大成、名聲傳世之後，再議此事。次年夏天四月癸未日，先封了太祖的諸子。又下詔說：“父子之間的情誼，自古聖賢都沒有忘記。回想當年被阻斷的往事，我愈發感到悲痛。因此，我所封的皇子左驍衛大將軍誼、左武衛大將軍誠、左屯衛大將軍諴，往事令人傷懷，應加封一個‘字’，並追贈三公（三公是古代最高的官職）的俸祿。誼可追贈太尉，封爲越王；誠追封太傅，封爲吳王；諴追贈太保，封爲韓王。”但當時活着的皇子並未被封爵。

六年，周軍北伐收復三關，途中得病，返回京城。六月癸未日，皇子宗訓被授予特進左衛上將軍，封爲梁王；宗讓也升爲左驍衛上將軍，封爲燕國公。十天後，世宗去世，梁王即位，成爲恭皇帝。當年八月，宗讓改名爲熙讓，被封爲曹王。熙謹、熙誨此前未被封爵，後來被任命爲熙謹爲右武衛大將軍，封爲紀王；熙誨爲左領軍衛大將軍，封爲蘄王。後來，後周乾德二年（公元964年）十月，熙謹去世，熙讓、熙誨的下落就不再知曉了。

唉！公道，是天下人共同認可的。在是非對錯、情理之爭的關頭，就算父親疼愛兒子，也不能完全徇私。當初，周太祖起兵討伐魏地，後漢派劉銖前往京城誅殺太祖家族，手段極其殘暴。後來太祖即位後，派人責問劉銖，劉銖堅不屈服，太祖雖深感仇恨，卻因劉銖言辭正直，最終也沒有追究他家族的罪責。等到追封被殺的家人時，太祖的言語中透露出深深的悲痛，但並未指責後漢，可見他清楚自己立場上的過錯。因此，他對那些被殺的親屬隻字不提責備，只是含蓄地記述，以表明周朝在這件事上內心有所愧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