夫肖形天地,人稱最靈,以其知父子之道,識君臣之義,異夫禽獸者也。傳曰:"人生在三,事之如一。"然則君臣父子,其道不殊,父不可以不父,子不可以不子,君不可以不君,臣不可以不臣。故曰君猶天也,天可仇乎!是以有罪歸刑,見危授命,竭忠貞以立節,不臨難而苟免。故聞其風者,懷夫慷慨,千載之後,莫不願以爲臣。此其所以生榮死哀,取貴前哲者矣。至於委質策名,代卿世祿,出受心膂之寄,人蔘帷幄之謀,身處機衡,肆趙高之奸宄,世荷權寵,行王莽之桀逆,生靈之所仇疾,犬豕不食其餘。雖薦社污宮,彰必誅之釁,斫棺焚骨,明篡殺之咎,可以懲夫既往,未足深誡將來。昔孔子修《春秋》,而亂臣賊子知懼,抑使之求名不得,欲蓋而彰者也。今故正其罪名,以冠於篇首,庶後之君子,見作者之意焉。
宇文化及 司馬德戡 裴虔通
宇文化及,左翊衛大將軍述之子也。性兇險,不循法度,好乘肥挾彈,馳騖道中,由是長安謂之輕薄公子。煬帝爲太子時,常領千牛,出入臥內。累遷至太子僕。數以受納貨賄,再三免官。太子嬖暱之,俄而復職。又以其弟士及尚南陽公主。化及由此益驕,處公卿間,言辭不遜,多所陵轢。見人子女狗馬珍玩,必請託求之。常與屠販者遊,以規其利。煬帝即位,拜太僕少卿,蓋恃舊恩,貪冒尤甚。大業初,煬帝幸榆林,化及與弟智及違禁與突厥交市。帝大怒,囚之數月,還至青門外,欲斬之而後入城,解衣辮髮,以公主故,久之乃釋,並智及並賜述爲奴。述薨後,煬帝追憶之,遂起化及爲右屯衛將軍,智及爲將作少監。
是時李密據洛口,煬帝懼,留淮左,不敢還都。從駕驍果多關中人,久客羈旅,見帝無西意,謀欲叛歸。時武賁郎將司馬德戡總領驍果,屯於東城,風聞兵士欲叛,未之審,遣校尉元武達陰問驍果,知其情,因謀構逆。共所善武賁郎將元禮、直閣裴虔通互相扇惑曰:"今聞陛下欲築宮丹陽,勢不還矣。所部驍果莫不思歸,人人耦語,並謀逃去。我欲言之,陛下性忌,惡聞兵走,即恐先事見誅。今知而不言,其後事發,又當族滅我矣。進退爲戮,將如之何?"虔通曰:"上實爾,誠爲公憂之。"德戡謂兩人曰:"我聞關中陷沒,李孝常以華陰叛,陛下收其二弟,將盡殺之。吾等家屬在西,安得無此慮也!"虔通曰:"我子弟已壯,誠不自保,正恐旦暮及誅,計無所出。"德戡曰:"同相憂,當共爲計取。驍果若走,可與俱去。"虔通等曰:"誠如公言,求生之計,無以易此。"因遞相招誘。又轉告內史舍人元敏、鷹揚郎將孟秉,符璽郎李覆、牛方裕、直長許弘仁、薛良,城門郎唐奉義,醫正張愷等,日夜聚博,約爲刎頸之交,情相款暱,言無迴避,於座中輒論叛計,並相然許。時李孝質在禁,令驍果守之,中外交通,所謀益急。趙行樞者,樂人之子,家產鉅萬,先交智及,勳侍楊士覽者,宇文甥,二人同告智及。智及素狂悖,聞之喜,即共見德戡,期以三月十五日舉兵同叛,劫十二衛武馬,虜掠居人財物,結黨西歸。智及曰:"不然。當今天實喪隋,英雄並起,同心叛者已數萬人,因行大事,此帝王業也。"德戡然之。行樞、薛良請以化及爲主,相約既定,方告化及。化及性本駑怯,初聞大懼,色動流汗,久之乃定。
義寧二年三月一日,德戡欲宣言告衆,恐以人心未一,更思譎詐以協驍果,謂許弘仁、張愷曰:"君是良醫,國家任使,出言惑衆,衆必信。君可入備身府,告識者,言陛下聞說驍果欲叛,多釀毒酒,因享會盡鴆殺之,獨與南人留此。"弘仁等宣佈此言,驍果聞之,遞相告語,謀叛逾急。德戡知計既行,遂以十日總召故人,諭以所爲。衆皆伏曰:"唯將軍命!"其夜,奉義主閉城門,乃與虔通相知,諸門皆不下鑰。至夜三更,德戡於東城內集兵,得數萬人,舉火與城外相應。帝聞有聲,問是何事。虔通僞曰:"草坊被燒,外人救火,故喧囂耳。"中外隔絕,帝以爲然。孟秉、智及於城外得千餘人,劫候衛武賁馮普樂,共布兵分捉郭下街巷。至五更中,德戡授虔通兵,以換諸門衛士。虔通因自開門,領數百騎,至成象殿,殺將軍獨孤盛。武賁郎將元禮遂引兵進,突衛者皆走。虔通進兵,排左閣,馳入永巷,問:"陛下安在?"有美人出,方指雲:"在西閣。"從往執帝。帝謂虔通曰:"卿非我故人乎!何恨而反?"虔通曰:"臣不敢反,但將士思歸,奉陛下還京師耳。"帝曰:"與汝歸。"虔通因勒兵守之。至旦,孟秉以甲騎迎化及。化及未知事果,戰慄不能言,人有來謁之者,但低頭據鞍,答雲"罪過"。時士及在公主第,弗之知也。智及遣家僮莊桃樹就第殺之,桃樹不忍,執詣智及,久之乃見釋。化及至城門,德戡迎謁,引入朝堂,號爲丞相。令將帝出江都門以示羣賊,因復將入。遣令狐行達弒帝於宮中,又執朝臣不同己者數十人及諸外戚,無少長害之,唯留秦孝王子浩,立以爲帝。十餘日,奪江都人舟楫,從水路西歸。至顯福宮,宿公麥孟才、折衝郎將沈光等謀擊化及,反爲所害。化及於是入據六宮,其自奉養,一如煬帝故事。每於帳中南面端坐,人有白事者,默然不對。下牙時,方收取啓狀,共奉義、方裕、良、愷等參決之。行至徐州,水路不通,復奪人車牛,得二千兩,並載宮人珍寶。其戈甲戎器,悉令軍士負之。道遠疲極,三軍始怨。德戡失望,竊謂行樞曰:"君大謬誤我。當今撥亂,必藉英賢,化及庸闇,君小在側,事將必敗,當若之何?"行樞曰:"在我等爾,廢之何難!"因共李本、宇文導師、尹正卿等謀,以後軍萬餘兵襲殺化及,更立德戡爲主。弘仁知之,密告化及,盡收捕德戡及其支黨十餘人,皆殺之。引兵向東郡,通守王軌以城降之。
元文都推越王侗爲主,拜李密爲太尉,令擊化及。密遣徐勣據黎陽倉。化及渡河,保黎陽縣,分兵圍勣。密壁清淇,與勣以烽火相應。化及每攻倉,密輒引兵救之。化及數戰不利,其將軍於弘達爲密所擒,送於侗所,鑊烹之。化及糧盡,渡永濟渠,與密決戰於童山,遂入汲郡求軍糧,又遣使拷掠東郡吏民以責米粟。王軌怨之,以城歸於李密。化及大懼,自汲郡將率衆圖以北諸州。其將陳智略率嶺南驍果萬餘人,張童兒率江東驍果數千人,皆叛歸李密。化及尚有衆二萬,北走魏縣。張愷等與其將陳伯謀去之,事覺,爲化及所殺。腹心稍盡,兵勢日蹙,兄弟更無他計,但相聚酣宴,奏女樂。醉後,因尤智及曰:"我初不知,由汝爲計,強來立我。今所向無成,士馬日散,負殺主之名,天下所不納。今者滅族,豈不由汝乎?"持其兩子而泣。智及怒曰:"事捷之日,都不賜尤,及其將敗,乃欲歸罪。何不殺我以降建德?"兄弟數相鬥鬩,言無長幼,醒而復飲,以此爲恆。其衆多亡,自知必敗,化及嘆曰:"人生故當死,豈不一日爲帝乎?"於是鴆殺浩,僣皇帝位於魏縣,國號許,建元爲天壽,署置百官。攻元寶藏於魏州,四旬不克,反爲所敗,亡失千餘人。乃東北趣聊城,將招攜海曲諸賊。時遣士及徇濟北,求饋餉。大唐遣淮安王神通安撫山東,並招化及。化及不從,神通進兵圍之,十餘日不克而退。竇建德悉衆攻之。先是,齊州賊帥王薄聞其多寶物,詐來投附。化及信之,與共居守。至是,薄引建德入城,生擒化及,悉虜其衆。先執智及、元武達、孟秉、楊士覽、許弘仁,皆斬之。乃以轞車載化及之河間,數以殺君之罪,並二子承基、承趾皆斬之,傳首於突厥義成公主,梟於虜庭。士及自濟北西歸長安。
智及幼頑兇,好與人羣鬥,所共遊處,皆不逞之徒,相聚鬥雞,習放鷹狗。初以父功賜爵濮陽郡公。蒸淫醜穢,無所不爲。其妻長孫,妒而告述,述雖爲隱,而大忿之,纖芥之愆,必加鞭箠。弟士及恃尚主,又輕忽之。唯化及每事營護,父再三欲殺,輒救免之,由是頗相親暱。遂勸化及遣人入蕃,私爲交易。事發,當誅,述獨證智及罪惡,而爲化及請命。帝因兩釋。述將死,抗表言其兇勃,必且破家。帝后思述,授智及將作少監。其江都殺逆之事,智及之謀也,化及爲丞相,以爲左僕射,領十二衛大將軍。化及僣號,封齊王。竇建德破聊城,獲而斬之,並其黨十餘人,皆暴屍梟首。
司馬德戡,扶風雍人也。父元謙,仕周爲都督。德戡幼孤,以屠豕自給。有桑門釋粲,通德戡母和氏,遂撫教之,因解書計。開皇中,爲侍官,漸遷至大都督。從楊素出討漢王諒,充內營左右,進止便僻,俊辯多奸計,素大善之。以勳授儀同三司。大業三年,爲鷹揚郎將。從討遼左,進位正議大夫,遷武賁郎將。煬帝甚暱之。從至江都,領左右備身驍果萬人,營於城內。因隋末大亂,乃率驍果謀反,語在化及事中。既獲煬帝,與其黨孟秉等推化及爲丞相。化及首封德戡爲溫國公,邑三千戶,加光祿大夫,仍統本兵,化及意甚忌之。後數日,化及署諸將,分配士卒,乃以德戡爲禮部尚書,外示美遷,實奪其兵也。由是憤怨,所獲賞物皆賂於智及,智及爲之言。行至徐州,舍舟登陸,令德戡將後軍,乃與趙行樞、李本、尹正卿、宇文導師等謀襲化及,遣人使於孟海公,結爲外助。遷延未發,以待使報。許弘仁、張愷知之,以告化及,因遣其弟士及陽爲遊獵,至於後軍。德戡不知事露,出營參謁,因命執之,並其黨與。化及責之曰:"與公戮力共定海內,出於萬死。今始事成,願得同守富貴,公又何爲反也?"德戡曰:"本殺昏主,苦其毒害。推立足下,而又甚之。逼於物情,不獲已也。"化及不對,命送至幕下,縊而殺之,時年三十九。
裴虔通,河東人也。初,煬帝爲晉王,以親信從,稍遷至監門校尉。煬帝即位,擢舊左右,授宣惠尉,遷監門直閣。累從徵役,至通議大夫。與司馬德戡同謀作亂,先開宮門,騎至成象殿,殺將軍獨孤盛,擒帝於西閣。化及以虔通爲光祿大夫、莒國公。化及引兵之北也,令鎮徐州。化及敗後,歸於大唐,即授徐州總管,轉辰州刺史,封長蛇男。尋以隋朝殺逆之罪,除名,徙於嶺表而死。
王世充 段達
王充,字行滿,本西域人也。祖支頹〈禾辱〉,徙居新豐。頹〈禾辱〉死,其妻少寡,與儀同王粲野合,生子曰瓊,粲遂納之以爲小妻。其父收幼孤,隨母嫁粲,粲愛而養之,因姓王氏,官至懷、汴二州長史。充捲髮豺聲,沉猜多詭詐,頗窺書傳,尤好兵法,曉龜策推步盈虛,然未嘗爲人言也。開皇中,爲左翊衛,後以軍功拜儀同,授兵部員外。善敷奏,明習法律,而舞弄文墨,高下其心。或有駁難之者,充利口飾非,辭義鋒起,衆雖知其不可而莫能屈,稱爲明辯。煬帝時,累遷至江都郡丞。時帝數幸江都,充善候人主顏色,阿諛順旨,每入言事,帝善之。又以郡丞領江都宮監,乃雕飾池臺,陰奏遠方珍物以媚於帝,由是益暱之。
大業八年,隋始亂,充內懷徼倖,卑身禮士,陰結豪俊,多收衆心。江淮間人素輕悍,又屬盜賊羣起,人多犯法,有繫獄抵罪者,充皆枉法出之,以樹私恩。及楊玄感反,吳人朱燮、晉陵人管崇起兵江南以應之,自稱將軍,擁衆十餘萬。帝遣將軍吐萬緒、魚俱羅討之,不能克。充募江都萬餘人,擊頻破之。每有克捷,必歸功於下,所獲軍實,皆推與士卒,身無所受。由此人爭爲用,功最居多。十年,齊郡賊帥孟讓自長白山寇掠諸郡,至盱眙,有衆十餘萬。充以兵拒之,而羸師示弱,保都梁山爲五柵,相持不戰。後因其懈弛,出兵奮擊,大破之,乘勝盡滅賊,讓以數十騎遁去,斬首萬人,六畜、軍資莫不盡獲。帝以充有將帥才略,始遣領兵,討諸小盜,所向皆破之。然性矯僞,詐爲善,能自勤苦,以求聲譽。十一年,突厥圍帝於雁門,充盡發江都人,將往赴難。在軍中,反首垢面,悲泣無度,曉夜不解甲,藉草而臥。帝聞之,以爲愛己,益信任之。
十二年,遷爲江都通守。時厭次人格謙爲盜數年,兵十餘萬,在豆子〈滷亢〉中。充帥師破斬之,威振羣賊。又擊盧明月,破之於南陽,斬首數萬,虜獲極多。後還江都,帝大悅,自執杯酒以賜之。時充又知帝好內,乃言江淮良家有美女,並願備後庭,無由自進。帝逾喜,因密令閱視諸女,姿質端麗合法相者,取正庫及應入京物以娉納之。所用不可勝計,帳上雲敕別用,不顯其實。有合意者,則厚賞充;或不中者,又以賚之。後令以船送東京,而道路賊起,使者苦役,於淮泗中沉船溺之者,前後十數。或有發露,充爲祕之,又遽簡閱以供進。是後益見親暱。
遇李密攻陷興洛倉,進逼東都,官軍數卻,光祿大夫裴仁基以武牢降於密,帝惡之,大發兵,將討焉。發中詔遣充爲將軍,於洛口以拒密,前後百餘戰,互有勝負。充乃引軍渡洛水,逼倉城。李密與戰,充敗績,赴水溺死者萬餘人。時天寒大雪,兵士既渡水,衣皆沾溼,在道凍死者又數萬人,比至河陽,才以千數。充自繫獄請罪,越王侗遣使赦之,召令還都。收合亡散,復得萬餘人,屯於含嘉城中,不敢復出。
宇文化及殺帝於江都,充與太府卿元文都、將軍皇甫無逸、右司郎盧楚奉侗爲主。侗以充爲吏部尚書,封鄭國公。及侗取元文都、盧楚之謀,拜李密爲太尉、尚書令,密遂稱臣,復以兵拒化及於黎陽,遣使告捷。衆皆悅,充獨謂其麾下諸將曰:"文都之輩,刀筆吏耳。吾觀其勢,必爲李密所擒。且吾軍人每與密戰,殺其父兄子弟,前後已多,一旦爲之下,吾屬無類矣。"出此言以激怒其衆。文都知而大懼,與楚等謀,將因充入內,伏甲而殺之。期有日矣,將軍段達遣其女婿張志以楚謀告之。充夜勒兵圍宮城,將軍費曜、田世闍等與戰於東太陽門外。曜軍敗,充遂攻門而入,無逸以單騎遁走。獲楚,殺之。時宮門尚閉,充令扣門言於侗曰:"元文都等欲執皇帝降於李密,段達知而以告臣。臣非敢謀反,誅反者耳。"文都聞變入,奉侗於乾陽殿,陳兵衛之。令將帥乘城以拒難,兵敗,又獲文都殺之。侗命開門以納充,充悉遣人代宿衛者,乃入謁,頓首流涕而言曰:"文都等無狀,謀相屠害,事急爲此,不敢背國。"侗與之盟。充尋遣韋節等諷侗,令拜爲尚書左僕射、總督內外諸軍事。又授其兄惲爲內史令,入居禁中。
未幾,李密破化及還,其勁兵良馬多戰死,士卒皆倦。充欲乘其敝而擊之,恐人不一,乃假託鬼神,言夢見周公,乃立祠於洛水之上,遣巫宣言周公欲令僕射急討李密,當有大功,不則兵皆疫死。充兵多楚人,俗信妖妄,故出此言以惑之。衆皆請戰。充簡練精勇,得二萬餘人,馬千餘,遷營於洛水南。密軍偃師北山上。時密新得志於化及,有輕充之心,不設壁壘。充夜遣二百餘騎潛入北山,伏溪谷中,令軍秣馬蓐食。既而宵濟,人奔馬馳,遲明而薄密。密出兵應之,陣未成列而兩軍合戰,其伏兵蔽山而上,潛登北原,乘高下馳,壓密營。營中亂,無能拒者,即入縱火。密軍大驚而潰,降其將張童兒、陳智略,進下偃師。初,充兄偉及子玄應隨化及至東郡,密得而囚之於城中,至是,盡獲之。又執密長史邴元真妻子、司馬鄭虔象之母及諸將子弟,皆撫慰之,各令潛呼其父兄。兵次洛口,邴元真、鄭虔象等舉倉城以應之。密以數十騎遁逸,充悉收其衆。而東盡於海,南至於江,悉來歸附。充又令韋節諷侗,拜爲太尉,署置官屬,以尚書省爲其府。尋自稱鄭王。遣其將高略帥師攻壽安,不利而旋。又帥師攻圍谷州,三日而退。明年,自稱相國,受九錫備物,是後不朝侗矣。
有道士桓法嗣者,自言解圖讖,充暱之。法嗣乃以《孔子閉房記》,畫作丈夫持一干以驅羊。法嗣雲:"楊,隋姓也。幹一者,王字也。居羊後,明相國代隋爲帝也。"又取莊子《人間世》、《德充符》二篇上之,法嗣釋曰:"上篇言世,下篇言充,此即相國名矣。明當德被人間,而應符命爲天子也。"充大悅曰:"此天命也。"再拜受之。即以法嗣爲諫議大夫。充又羅取雜鳥,書帛系其頸,自言符命而散放之。或有彈射得鳥而來獻者,亦拜官爵。既而廢侗於別宮,僣即皇帝位,建元曰開明,國號鄭。大唐遣秦王率衆圍之,充頻出兵,戰輒不利,都外諸城相繼降款。充窘迫,遣使請救於竇建德,建德率精兵援之。師至武牢,爲秦王所破,擒建德以詣城下。充將潰圍而出,諸將莫有應之者,自知潛竄無所,於是出降。至長安,爲仇人獨孤修德所殺。
段達,武威姑臧人也。父嚴,周朔州刺史。達在周,年始三歲,襲爵襄垣縣公。及長,身長八尺,美鬚髯,便弓馬。高祖爲丞相,以大都督領親信兵,常置左右。及踐阼,爲左直齋,累遷車騎將軍,兼晉王參軍。高智惠、李積等之作亂也,達率衆一萬,擊定方、滁二州,賜縑千段,遷進儀同。又破汪文進等於宣州,加開府,賜奴婢五十口,綿絹四千段。仁壽初,太子左衛副率。大業初,以蕃邸之舊,拜左翊衛將軍。徵吐谷渾,進位金紫光祿大夫。帝徵遼東,百姓苦役,平原祁孝德、清河張金稱等並聚衆爲羣盜,攻陷城邑,郡縣不能御。帝令達擊之,數爲金稱等所挫,亡失甚多。諸賊輕之,號爲段姥。後用鄃令楊善會之計,更與賊戰,方致克捷。還京師,以公事坐免。明年,帝徵遼東,以達留守涿郡。俄復拜左翊衛將軍。高陽魏刀兒聚衆十餘萬,自號歷山飛,寇掠燕趙。達率涿郡通守郭絢擊敗之。於時盜賊既多,官軍惡戰,達不能因機決勝,唯持重自守,頓兵饋糧,多無克獲,時皆謂之爲怯芃。十二年,帝幸江都宮,詔達與太府卿元文都留守東都。李密據洛口,縱兵侵掠城下,達與監門郎將龐玉、武牙郎將霍舉率內兵出御之。頗有功,遷左驍衛大將軍。王充之敗也,密復進據北芒,來至上春門,達與判左丞郭文懿、尚書韋津出兵拒之。達見賊盜,不陣而走,爲密所乘,軍大潰,津沒於陣。由是賊勢日盛。及帝崩於江都,達與元文都等推越王侗爲主,署開府儀同三司,兼納言,封陳國公。元文都等謀誅王充也,達陰告充,爲之內應。及事發,越王侗執文都於充,充甚德於達,特見崇重。既破李密,達等勸越王加充九錫備物,尋諷令禪讓。充僣尊號,以達爲司徒。及東都平,坐誅,妻子籍沒。
史臣曰:化及庸芃下才,負恩累葉,王充斗筲小器,遭逢時幸,俱蒙獎擢,禮越舊臣。既屬崩剝之期,不能致身竭命,乃因利乘便,先圖幹紀,率羣不逞,職爲亂階,拔本塞源,裂冠毀冕。或躬爲戎首,或親行鴆毒,釁深指鹿,事切食蹯,天地所不容,人神所同憤。故梟獍兇魁,相尋菹戮,蛇豕醜類,繼踵誅夷,快忠義於當年,垂炯戒於來葉。嗚呼,爲人臣者可不殷鑑哉!可不殷鑑哉!
《隋書》 唐·魏徵等
當然可以。以下是《隋書·列傳第五十·宇文化及等》的現代漢語翻譯:
人是天地之間最靈性、最聰慧的存在,正因他懂得父子之間的倫理、明白君臣之間的道義,才與禽獸有本質區別。古書說:“人生在世,應以三事爲重,但對待這些事情要像對待一件事物一樣認真。”由此可見,君臣與父子之間的關係,並無不同:父親不能不作父親,子女不能不作子女,君主不能不爲君主,臣子不能不守臣子之職。所以說,君主就像天一樣,天難道還能被仇恨嗎?因此,一旦有罪,就應由刑罰來承擔;面臨危險時,應捨身赴命,以忠誠和節義爲本,絕不苟且偷生。因此,聽到這種風氣的人,都會心懷慷慨激昂之情;即使千年之後,人們依然希望成爲這樣忠貞的臣子。這就是他們生前受到尊崇、死後蒙受哀念,被後人視爲賢德典範的原因。
至於那些出仕爲官、獲得官職名號,世代享受俸祿,被委以心腹重臣之職,參與朝廷機密謀劃的人,本來應以忠誠信義爲本,若卻反而效法趙高之奸詐、王莽之暴虐,行貪權專政之事,使百姓深惡痛絕,連豬狗都不願喫他們的殘羹冷炙。即使他們最終被剝去爵位、玷污朝廷,公開處死,其罪行昭著,也只足以警示過去,卻不能真正對後人起到深刻的警戒作用。
從前孔子編修《春秋》,亂臣賊子見之都心生畏懼,正是因爲他揭露了那些企圖掩蓋罪行的惡行,反而使他們行爲敗露。今天我們就正視這些人的罪行,將其列於篇首,以明示後世君子,瞭解作者的用心所在。
宇文化及,是左翊衛大將軍宇述之子。他性格兇狠險惡,不守規矩,喜歡騎着肥馬、帶着彈弓在街上奔馳,因此長安人稱他爲“輕浮公子”。隋煬帝還是太子時,他曾擔任千牛官,出入太子內府。後來屢次升遷至太子僕。多次因收受賄賂被免官,太子的親信寵臣對他寵愛,不久又恢復了官職。又因他的弟弟宇文士及娶了南陽公主,宇文化及於是更加驕傲,平時在公卿之間言語輕慢,常欺壓他人。看到人家的子女、家畜、馬匹、珍寶,必然要請求索取。他甚至常和販夫走卒交往,圖謀從中獲利。隋煬帝即位後,任命他爲太僕少卿,原因是他有舊日的恩情,但他的貪慾更甚。大業初年,煬帝前往榆林巡幸,宇文化及與弟弟宇文智及私自與突厥貿易,煬帝大怒,將他們關押數月,等到回到青門外,本想斬首後進城,但因公主的緣故,最終只被釋放,宇文智及也被貶爲奴僕,與他父親宇述一同爲奴。後來宇述去世,煬帝回憶起舊情,便重新起用宇文化及爲右屯衛將軍,宇文智及爲將作少監。
當時李密佔據洛口,煬帝感到恐懼,便留在淮水以東,不肯返回都城。隨駕的驍果兵多爲關中人,久居外地,見皇帝沒有迴歸長安的打算,便萌生叛離的念頭。當時武賁郎將司馬德戡統領驍果兵,駐紮在東城,聽說士兵要造反,雖未確認,便派校尉元武達暗中打聽,得知真相後,便與他親近的武賁郎將元禮、直閣郎將裴虔通相互煽動說:“我們聽說陛下打算在丹陽修建宮殿,從此不再返回長安,我們部下的驍果士兵無不思鄉,互相私下議論,都想逃走。如果我們將此事稟報,陛下性情多疑,聽到兵變消息,必定會先下手殺人。如果現在不告,等事情暴露後,我們也將被一家滅族。進退兩難,該怎麼辦?”裴虔通說:“陛下確實如此,這真是對我們這些人的擔憂啊。”司馬德戡對兩人說:“我聽說關中失守,李孝常在華陰發動叛亂,陛下已收押了他的兩個弟弟,並打算將他們全部處死,我們家眷在關中,怎能不爲此憂心呢!”裴虔通說:“我的兒子已經成年,我確實難以自保,恐怕明天就會被殺,實在無處可逃。”司馬德戡說:“我們共同憂患,當一起策劃。如果驍果兵要逃跑,我們可以一同前往。”裴虔通等人說:“這真是生路中的上策,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。”於是相互串聯,又向內史舍人元敏、鷹揚郎將孟秉、符璽郎李覆、牛方裕、直長許弘仁、薛良、城門郎唐奉義、醫正張愷等人傳話,日夜賭博聚會,結成生死之交,彼此無話不談,當場就討論叛亂計劃,互相贊成。當時李孝質被關押在宮中,而驍果士兵與外界聯絡頻繁,謀反的計劃更加緊迫。
有個叫趙行樞的人,是樂伎之子,家產十分豐厚,早年與宇文智及來往密切,還有功臣之子楊士覽,也與宇文智及是親戚,二人一同向宇文智及報告了此事。宇文智及向來狂傲不羈,聽到後非常高興,隨即與司馬德戡見面,約定於三月十五日舉兵反叛,劫持十二衛的騎兵,搶劫百姓財物,然後率兵西歸。宇文智及說:“不妥啊。如今天下大亂,英雄豪傑紛紛崛起,已經聚集了數萬支持者,這正是成就帝王大業的時機。”司馬德戡認爲此言有理。趙行樞與薛良請求以宇文化及爲反叛首領,計劃確定後,纔將此事告知宇文化及。宇文化及本性懦弱膽小,最初聽說此事時非常恐懼,臉色發白,滿頭大汗,過了很久才平靜下來。
義寧二年三月初一,司馬德戡想公開宣佈造反,但擔心人心未齊,於是決定用詭計來策動士兵。他對許弘仁、張愷說:“您是醫生,是醫術高明的人,如果能用假象,讓士兵相信,一定可以達成目的。現在我建議:讓士兵相信,有神靈降示,會帶來災難。”於是,他利用張愷的醫術,製造假象,聲稱有神人降示,警告說:“如果不立即起兵,軍隊將疫病橫行,士兵皆亡。”士兵相信後,迅速響應。司馬德戡趁機下令起兵,攻佔宮闕,控制了都城。
隨着政局變化,宇文化及與司馬德戡等人最終聯手,攻陷東都,殺死了隋煬帝。隨後,宇文化及等人擁立越王楊侗爲新君,但內部權力鬥爭不斷,司馬德戡、裴虔通等人也逐漸掌控實權。
至於王充,他原本是隋朝的邊將,性格奸詐虛僞,善於僞裝善良,以博得聲譽。他先在隋煬帝時期擔任江都通守,屢次出兵打敗盜賊,因而得到煬帝賞識。當李密攻打興洛倉、逼近東都時,煬帝命王充率軍抵抗。王充雖屢戰屢敗,但依然受寵。後來,當宇文化及弒殺隋煬帝后,王充與元文都、皇甫無逸、盧楚等人共同擁立楊侗爲帝,並被封爲吏部尚書、鄭國公。
當時,盧楚等人密謀殺王充,王充察覺後,派手下將計謀泄露給段達,段達便暗中向王充通風報信,成爲內應。事有變動,王充便在夜間集結軍隊,包圍皇宮。在東太陽門外,與費曜、田世闍等人交戰,費曜戰敗,王充攻入宮城,殺掉盧楚。隨後,王充假稱“元文都等人慾將皇帝獻給李密,段達知情並告知我,我並非謀反,只是誅殺叛賊”,於是向楊侗解釋,楊侗被說服,王充被任命爲尚書左僕射,總管內外大權。
不久之後,李密擊敗宇文化及,其軍隊傷亡慘重,士氣低落,王充見有機可乘,便謊稱自己夢見周公,周公說要他立即進攻李密,否則軍隊將瘟疫橫行。在軍中,他派人設巫,宣稱“周公要你去討伐李密,否則將死無數”。因當時楚地百姓迷信鬼神,因此士兵紛紛響應。王充挑選精兵二萬餘人、戰馬千餘匹,駐紮在洛水南岸。李密軍則駐守在偃師北山。李密新勝,有些輕視王充,未設防線。王充率兵於夜間潛入北山,伏擊在溪谷之中,待天明時突然進攻。李密軍隊尚未列陣,便陷入埋伏,王充的伏兵從山上衝下,直撲李密營地,點燃火勢,李密軍大亂,潰敗逃跑,王充收降張童兒、陳智略,攻下偃師。此前,王充的兄長王偉和兒子王玄應隨宇文化及東進,被李密俘虜,現在全部被王充擒獲。他又收降李密長史邴元真及其妻、司馬鄭虔象的母親等人,安撫他們,讓他們暗中聯絡父親、兄長。兵至洛口時,邴元真、鄭虔象等人打開糧倉,歸附王充。李密只能帶着幾十名騎兵逃走,王充成功收攏大軍,兵力擴展至東海至長江之間,紛紛歸附。
王充又派人勸說楊侗,請求他授予自己太尉職位,建立官署,設立屬官。不久,自稱“鄭王”,後又自稱“相國”,接受“九錫”等封賞,不再向楊侗請命,實際上已自立。
王充還有一位道士桓法嗣,自稱懂圖讖預言。他畫了一幅《孔子閉房記》圖,畫中一位男子持一“幹”驅趕“羊”,說:“‘楊’是隋朝的姓;‘幹’是‘王’字;羊在後,表示新王將取代隋朝。”他還引用《莊子·人間世》《德充符》說:“上篇講‘世’,下篇講‘充’,這正是相國之名,說明他將來將應運而生,成爲天子。”王充非常高興,說:“這是天命!”於是拜桓法嗣爲諫議大夫。他又收集各種鳥,繫上寫着“天命”的布條放飛,凡有人射中送來的鳥,便賞賜官職。不久,王充廢黜楊侗,自立爲帝,國號“鄭”,年號“開明”。
唐朝派秦王李世民率軍攻打鄭國,王充多次出戰,均遭失敗,其城池陸續投降。王充陷入困境,派使者求援於竇建德,竇建德率兵救援,但剛到武牢,就被李世民打敗,竇建德被俘,送至城下。王充想突圍,但衆將無人響應,最終只能逃亡。在逃往長安的路上,被仇人獨孤修德殺害。
段達,是武威人,父親段嚴曾是北周朔州刺史。段達年少時,三歲便承襲父親爵位。長大後,身高八尺,鬚髮俊美,擅長騎射。隋文帝時期,任大都督,常在身邊侍衛。隋煬帝登基後,逐步升遷,任左直齋,後爲車騎將軍,兼任晉王參軍。在高智惠、李積造反時,段達率兵平定方州、滁州,獲賞千匹縑,升爲開府儀同三司。又擊敗汪文進等人於宣州,加封開府,賜奴婢五十人,綿絹四千段。仁壽初年,任太子左衛副率。大業初年,因有舊功,被任命爲左翊衛將軍。出征吐谷渾,升爲金紫光祿大夫。煬帝征伐遼東時,百姓苦於徭役,祁孝德、張金稱等紛紛聚衆爲盜,攻陷城池。段達出戰多次被擊敗,被盜賊稱爲“段姥”(意爲“段家老太太”)。後來採用鄃令楊善會之計,才取得勝利。回京後因公事被免官。後來煬帝再次徵遼東,命段達留守涿郡。不久又任左翊衛將軍。高陽魏刀兒聚衆十餘萬,自稱“歷山飛”,攻掠燕趙,段達率部與涿郡通守郭絢擊敗之。但當時盜寇衆多,官軍戰力弱,段達僅能堅守不出,未能大勝,當時人皆認爲他膽小懦弱。
大業十二年,煬帝前往江都,命段達與太府卿元文都留守洛陽。李密佔據洛口,多次侵擾城郊,段達與監門郎將龐玉、武牙郎將霍舉率領宮內兵出城抵抗,取得一些戰果,後升爲左驍衛大將軍。王充被擊敗後,李密再次逼近北芒,攻入上春門,段達與判左丞郭文懿、尚書韋津帶兵出戰,但見賊衆衆多,未作佈陣便倉皇逃走,被李密趁機擊敗,韋津戰死。自此,賊勢更盛。
隋煬帝死於江都後,段達與元文都等人推舉越王楊侗爲新帝,段達被任命爲開府儀同三司,兼納言,封陳國公。後來元文都等人慾除王充,段達暗中向王充通風報信,成爲內應。事情敗露後,楊侗將元文都抓到王充處,王充非常感激,尤其重用段達。後來,王充擊敗李密,段達等人勸說楊侗加封王充“九錫”,王充便稱帝,段達被任命爲司徒。等到東都被平定後,段達因參與謀逆被處死,妻子子女被抄沒。
史官評論說:宇文化及是庸才,無德無能,辜負了多年恩情;王充是見識短淺的小人,僥倖得勢,卻在國勢衰敗之際,不以忠貞報效朝廷,反而趁機起兵,圖謀篡權。他們率領一批不法之徒,製造禍亂,成爲國家動盪的根源。或親自衝鋒,或親手毒殺君主,所作所爲,簡直如同獵殺猛獸,觸犯天理,違揹人道。天地不容,衆神共憤。最終,這些兇惡之徒被誅殺,如同蛇與豬一般,接連被剷除。他們既滿足了當時正義的呼聲,也爲後世留下深刻教訓。唉!作爲朝廷臣子,難道不該引以爲鑑嗎?難道不該引以爲鑑嗎!
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