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隋書》•卷七十七·列傳第四十二·隱逸

隱逸   自肇有書契,綿歷百王,雖時有盛衰,未嘗無隱逸之士。故《易》稱"遁世無悶",又曰"不事王侯";《詩》雲"皎皎白駒,在彼空谷";《禮》雲"儒有上不臣天子,下不事王侯";語曰"舉逸民,天下之人歸心焉"。雖出處殊途,語默異用,各言其志,皆君子之道也。洪崖兆其始,箕山扇其風,七人作乎週年,四皓光乎漢日,魏、晉以降,其流逾廣。其大者則輕天下,細萬物,其小者則安苦節,甘賤貧。或與世同塵,隨波瀾以俱逝,或違時矯俗,望江湖而獨往。狎玩魚鳥,左右琴書,拾遺粒而織落毛,飲石泉而蔭松柏。放情宇宙之外,自足懷抱之中,然皆欣欣於獨善,鮮汲汲於兼濟。而受命哲王,守文令主,莫不束帛交馳,蒲輪結轍,奔走巖谷,唯恐不逮者,何哉?以其道雖未弘,志不可奪,縱無舟楫之功,終有賢貞之操。足以立懦夫之志,息貪競之風,與夫苟得之徒,不可同年共日。所謂無用以爲用,無爲而無不爲者也。故敘其人,列其行,以備《隱逸篇》雲。   李士謙   李士謙,字子約,趙郡平棘人也。髫齔喪父,事母以孝聞。母曾嘔吐,疑爲中毒,因跪而嘗之。伯父魏岐州刺史瑒,深所嗟尚,每稱曰:"此兒吾家之顏子也。"年十二,魏廣平王贊闢開府參軍事。後丁母憂,居喪骨立。有姊適宋氏,不勝哀而死。士謙服闋,舍宅爲伽藍,脫身而出。詣學請業,研精不倦,遂博覽羣籍,兼善天文術數。齊吏部尚書辛術召署員外郎,趙郡王睿舉德行,皆稱疾不就。和士開亦重其名,將諷朝廷,擢爲國子祭酒。士謙知而固辭,得免。隋有天下,畢志不仕。自以少孤,未嘗飲酒食肉,口無殺害之言。至於親賓來萃,輒陳樽俎,對之危坐,終日不倦。李氏宗黨豪盛,每至春秋二社,必高會極歡,無不沉醉喧亂。嘗集士謙所,盛饌盈前,而先爲設黍,謂羣從曰:"孔子稱黍爲五穀之長,荀卿亦云食先黍稷,古人所尚,容可違乎?"少長肅然,不敢馳惰,退而相謂曰:"既見君子,方覺吾徒之不德也。"士謙聞而自責曰:"何乃爲人所疏,頓至於此!"家富於財,躬處節儉,每以振施爲務。州里有喪事不辦者,士謙輒奔走赴之,隨乏供濟。有兄弟分財不均,至相鬩訟,士謙聞而出財,補其少者,令與多者相埒。兄弟愧懼,更相推讓,卒爲善士。有牛犯其田者,士謙牽置涼處飼之,過於本主。望見盜刈其禾黍者,默而避之。其家僮嘗執盜粟者,士謙慰諭之曰:"窮困所致,義無相責。"遽令放之。其奴嘗與鄉人董震因醉角力,震扼其喉,斃於手下。震惶懼請罪,士謙謂之曰:"卿本無殺心,何爲相謝!然可遠去,無爲吏之所拘。"性寬厚,皆此類也。其後出粟數千石,以貸鄉人,值年穀不登,債家無以償,皆來致謝。士謙曰:"吾家餘粟,本圖振贍,豈求利哉!"於是悉召債家,爲設酒食,對之燔契,曰:"債了矣,幸勿爲念也。"各令罷去。明年大熟,債家爭來償謙,謙拒之,一無所受。他年又大飢,多有死者,士謙罄竭家資,爲之糜粥,賴以全活者將萬計。收埋骸骨,所見無遺。至春,又出糧種,分給貧乏。趙郡農民德之,撫其子孫曰:"此乃李參軍遺惠也。"或謂士謙曰:"子多陰德。"士謙曰:"所謂陰德者何?猶耳鳴,已獨聞之,人無知者。今吾所作,吾子皆知,何陰德之有!"   士謙善談玄理,嘗有一客在坐,不信佛家應報之義,以爲外典無聞焉。士謙喻之曰:"積善餘慶,積惡餘殃,高門待封,掃墓望喪,豈非休咎之應邪?佛經雲輪轉五道,無復窮已,此則賈誼所言,千變萬化,未始有極,忽然爲人之謂也。佛道未東,而賢者已知其然矣。至若鯀爲黃熊,杜宇爲鶗鴂,褒君爲龍,牛哀爲獸,君子爲鵠,小人爲猿,彭生爲豕,如意爲犬,黃母爲黿,宣武爲鱉,鄧艾爲牛,徐伯爲魚,鈴下爲烏,書生爲蛇,羊祜前身,李氏之子,此非佛家變受異形之謂邪?"客曰:"邢子才雲,豈有松柏後身化爲樗櫟,僕以爲然。"士謙曰:"此不類之談也。變化皆由心而作,木豈有心乎?"客又問三教優劣,士謙曰:"佛,日也;道,月也,儒,五星也。"客亦不能難而止。   士謙平生喜爲詠懷詩,輒譭棄其本,不以示人。又嘗論刑罰,遺文不具,其略曰:"帝王制法,沿革不同,自可損益,無爲頓改。今之贓重者死,是酷而不懲也。語曰:’人不畏死,不可以死恐之。’愚謂此罪宜從肉刑,刖其一趾,再犯者斷其右腕。流刑刖去右手三指,又犯者下其腕。小盜宜黥,又犯則落其所用三指,又不悛下其腕,無不止也。無賴之人,竄之邊裔,職爲亂階,適所以召戎矣,非求治之道也。博弈淫遊,盜之萌也,禁而不止,黥之則可。"有識者頗以爲得治體。   開皇八年,終於家,時年六十六。趙郡士女聞之,莫不流涕曰:"我曹不死,而令李參軍死乎!"會葬者萬餘人。鄉人李景伯等以士謙道著丘園,條其行狀,詣尚書省請先生之諡,事寢不行,遂相與樹碑於墓。   其妻范陽盧氏,亦有婦德,及夫終後,所有賻贈,一無所受,謂州里父老曰:"參軍平生好施,今雖殞歿,安可奪其志哉!"於是散粟五百石以賑窮乏。   崔廓   崔廓,字士玄,博陵安平人也。父子元,齊燕州司馬。廓少孤貧而母賤,由是不爲邦族所齒。初爲裏佐,屢逢屈辱,於是感激,逃入山中。遂博覽書籍,多所通涉,山東學者皆宗之。既還鄉里,不應辟命。與郡李士謙爲忘言之友,每相往來,時稱崔、李。及士謙死,廓哭之慟,爲之作傳,輸之祕府。士謙妻盧氏寡居,每有家事,輒令人諮廓取定。郭嘗著論,言刑名之理,其義甚精,文多不載。大業中,終於家,時年八十。有子曰賾。   賾字祖浚,七歲能屬文,容貌短小,有口才。開皇初,秦孝王薦之,射策高第,詔與諸儒定禮樂,授校書郎。尋轉協律郎,太常卿蘇威雅重之。母憂去職,性至孝,水漿不入口者五日。徵爲河南、豫章二王侍讀,每更日來往二王之第。及河南爲晉王,轉記室參軍,自此去豫章。王重之不已,遺賾書曰:   昔漢氏西京,梁王建國,平臺、東苑,慕義如林。馬卿辭武騎之官,枚乘罷弘農之守。每覽史傳,嘗切怪之,何乃脫略官榮,棲遲藩邸?以今望古,方知雅志。彼二子者,豈徒然哉!足下博聞強記,鉤深致遠,視漢臣之三篋,似涉蒙山,對梁相之五車,若吞雲夢。吾兄欽賢重士,敬愛忘疲,先築郭隗之宮,常置穆生之醴。今者重開土宇,更誓山河,地方七百,牢籠曲阜,城兼七十,包舉臨淄,大啓南陽,方開東閤。想得奉飛蓋,曳長裾,藉玳筵,躡珠履,歌山桂之偃蹇,賦池竹之檀欒。其崇貴也如彼,其風流也如此,幸甚幸甚,何樂如之!高視上京,有懷德祖,才謝天人,多慚子建,書不盡意,寧俟繁辭。   賾答曰:   一昨伏奉教書,榮貺非恆,心靈自失。若乃理高《象》、《系》,管輅思而不解,事富《山海》,郭璞注而未詳。至於五色相宣,八音繁會,鳳鳴不足喻,龍章莫之比。吳札之論《周頌》,詎盡揄揚,郢客之奏《陽春》,誰堪赴節!伏惟令王殿下,稟潤天潢,承輝日觀,雅道貴於東平,文藝高於北海。漢則馬遷、蕭望,晉則裴楷、張華,雞樹騰聲,鵷池播美,望我清塵,悠然路絕。祖浚燕南贅客,河朔惰遊,本無意於希顏,豈有心於慕藺!未嘗聚螢映雪,懸頭刺股,讀《論》唯取一篇,披《莊》不過盈尺。復況桑榆漸暮,藜藿屢空,舉燭無成,穿楊盡棄。但以燕求馬首,薛養雞鳴,謬齒鴻儀,虛班驥皁。挾太山而超北海,比報德而非難,堙崑崙以爲池,匹酬恩而反易。忽屬周桐錫瑞,康水承家,門有將相,樹宜桃李。真龍將下,誰好有名,濫吹先逃,何須別聽!但慈旨抑揚,損上益下,江海所以稱王,丘陵爲之不逮。曹植儻預聞高論,則不隕令名,楊修若切在下風,亦詎虧淳德。無任荷戴之至,謹奉啓以聞。   豫章得書,賚米五十石,並衣服錢帛。時晉邸文翰,多成其手。王入東宮,除太子齋帥,俄遷舍人。及元德太子薨,以疾歸於家。後徵授起居舍人。大業四年,從駕汾陽宮,次河陽鎮。藍田令王曇於藍田山得一玉人,長三尺四寸,著大領衣,冠幘,奏之。詔問羣臣,莫有識者,賾答曰:"謹按漢文已前,未有冠幘,即是文帝以來所製作也。臣見魏大司農盧元明撰《嵩高山廟記》雲,有神人,以玉爲形,像長數寸,或出或隱,出則令世延長。伏惟陛下應天順民,定鼎嵩洛,嶽神自見,臣敢稱慶。"因再拜,百官畢賀,天子大悅,賜縑二百匹。從駕登太行山,詔問賾曰:"何處有羊腸坂?"賾對曰:"臣按《漢書·地理志》,上黨壺關縣有羊腸坂。"帝曰:"不是。"又答曰:"臣按皇甫士安撰《地書》雲,太原北九十里有羊腸坂。"帝曰:"是也。"因謂牛弘曰:"崔祖浚所謂問一知二。"五年,受詔與諸儒撰《區宇圖志》二百五十卷,奏之。帝不善之,更令虞世基、許善心衍爲六百卷。以父憂去職,尋起令視事。遼東之役,授鷹揚長史,置遼東郡縣名,皆賾之議也。奉詔作《東征記》。九年,除越王長史。於時山東盜賊蜂起,帝令撫慰高陽、襄國,歸首者八百餘人。十二年,從駕江都。宇文化及之弒帝也,引爲著作郎,稱疾不起。在路發疾,卒於彭城,時年六十九。   賾與洛陽元善、河東柳抃、太原王劭、吳興姚察、琅邪諸葛潁、信都劉焯、河間劉炫相善,每因休假,清談竟日。所著詞賦碑誌十餘萬言,撰《洽聞志》七卷,《八代四科志》三十卷,未及施行,江都傾覆,鹹爲煨燼。   徐則   徐則,東海郯人也。幼沈靜,寡嗜慾。受業於周弘正,善三玄,精於議論,聲擅都邑,則嘆曰:"名者實之賓,吾其爲賓乎!"遂懷棲隱之操,杖策入縉雲山。後學數百人,苦請教授,則謝而遣之。不娶妻,常服巾褐。陳太建時,應召來憩於至真觀。期月,又辭入天台山,因絕谷養性,所資唯松水而已,雖隆冬洹寒,不服綿絮。太傅徐陵爲之刊山立頌。初在縉雲山,太極真人徐君降之曰:"汝年出八十,當爲王者師,然後得道也。"晉王廣鎮揚州,知其名,手書召之曰:"夫道得衆妙,法體自然,包涵二儀,混成萬物,人能弘道,道不虛行。先生履德養空,宗玄齊物,深明義味,曉達法門。悅性衝玄,怡神虛白,餐松餌術,棲息煙霞。望赤城而待風雲,遊玉堂而駕龍鳳,雖復藏名臺嶽,猶且騰實江淮,藉甚嘉猷,有勞寤寐。欽承素道,久積虛襟,側席幽人,夢想巖穴。霜風已冷,海氣將寒,偃息茂林,道體休悆。昔商山四皓,輕舉漢庭,淮南八公,來儀藩邸。古今雖異,山谷不殊,市朝之隱,前賢已說,導凡述聖,非先生而誰!故遣使人,往彼延請,想無勞束帶,賁然來思,不待蒲輪,去彼空谷。希能屈己,佇望披雲。"則謂門人曰:"吾今年八十一,王來召我,徐君之旨,信而有徵。"於是遂詣揚州。晉王將請受道法,則辭以時日不便。其後夕中,命侍者取香火,如平常朝禮之儀。至於五更而死,支體柔弱如生,停留數旬,顏色無變。晉王下書曰:"天台真隱東海徐先生,虛確居宗,衝玄成德,齊物處外,檢行安身。草褐蒲衣,餐松餌術,棲隱靈嶽,五十餘年。卓矣仙才,飄然勝氣,千尋萬頃,莫測其涯。寡人欽承道風,久餐德素,頻遣使乎,遠此延屈,冀得虔受上法,式建良緣。至此甫爾,未淹旬日,厭塵羽化,反真靈府。身體柔軟,顏色不變,經方所謂尸解地仙者哉!誠復師禮未申,而心許有在,雖忘怛化,猶愴於懷,喪事所資,隨須供給。霓裳羽蓋,既且騰雲,空槨餘衣,詎藉墳壟!但杖爲猶存,示同俗法,宜遣使人,送還天台定葬。"是時自江都至於天台,在道多見則徒步,雲得放還。至其舊居,取經書道法,分遺弟子,仍令淨掃一房,曰:"若有客至,宜延之於此。"然後跨石樑而去,不知所之。須臾,屍柩至,方知其靈化。時年八十二。晉王聞而益異之,賵物千段,遣畫工圖其狀貌,令柳抃爲之贊曰:"可道非道,常道無名。上德不德,至德無盈。玄風扇矣,而有先生。夙鍊金液,怡神玉清。石髓方軟,雲丹欲成。言追葛稚,將侶茅嬴。我王遙屬,爰感靈誠。柱下暫啓,河上沉精。留符告信,化杖飛聲。永思靈蹟,曷用攄情?時披素繪,如臨赤城。"   時有建安宋玉泉、會稽孔道茂、丹陽王遠知等,亦行辟穀,以松水自給,皆爲煬帝所重。   張文詡   張文詡,河東人也。父琚,開皇中爲洹水令,以清正聞。有書數千卷,教訓子侄,皆以明經自達。文詡博覽文籍,特精《三禮》,其《周易》、《詩》、《書》及《春秋三傳》,並皆通習。每好鄭玄註解,以爲通博,其諸儒異說,亦皆詳究焉。高祖引致天下名儒碩學之士,其房暉遠、張仲讓、孔籠之徒,並延之於博士之位。文詡時遊太學,暉遠等莫不推伏之,學內翕然,鹹共宗仰。其門生多詣文詡,請質凝滯,文詡輒博引證據,辨說無窮,唯其所擇。治書侍御史皇甫誕一時朝彥,恆執弟子之禮。適至南臺,遽飾所乘馬,就學邀屈。文詡每牽馬步進,意在不因人以自致也。右僕射蘇威聞其名而召之,與語,大悅,勸令從官。文詡意不在仕,固辭焉。仁壽末,學廢,文詡策杖而歸,灌園爲業。州郡頻舉,皆不應命。事母以孝聞。每以德化人,鄉黨頗移風俗。嘗有人夜中竊刈其麥者,見而避之,盜因感悟,棄麥而謝。文詡慰諭之,自誓不言,固令持去。經數年,盜者向鄉人說之,始爲遠近所悉。鄰家築牆,心有不直,文詡因毀舊堵以應之。文詡嘗有腰疾,會醫者自言善禁,文詡令禁之,遂爲刃所傷,至於頓伏牀枕。醫者叩頭請罪,文詡遽遣之,因爲其隱,謂妻子曰:"吾昨風眩,落坑所致。"其掩人之短,皆此類也。州縣以其貧素,將加振恤,輒辭不受。每閒居無事,從容長嘆曰:"老冉冉而將至,恐脩名之不立!"以如意擊幾,皆有處所,時人方之閔子騫原憲焉。終於家,年四十。鄉人爲立碑頌,號曰張先生。   史臣曰:古之所謂隱逸者,非伏其身而不見也,非閉其言而不出也,非藏其智而不發也。蓋以恬淡爲心,不曒不昧,安時處順,與物無私者也。士謙等忘懷纓冕,畢志丘園,隱不違親,貞不絕俗,不教而勸,虛往實歸,愛之如父母,懷之如親戚,非有自然之純德,其孰能至於斯乎?然士謙聞譽不喜,文詡見傷無慍,徐則志在沉冥,不可親疏,莫能貴賤,皆抱朴之士矣。崔廓感於屈辱,遂以肥遁見稱,祖浚文籍之美,足以克隆先構,父子雖動靜殊方,其於成名一也,美哉!   《隋書》 唐·魏徵等

譯文:

從上古有文字記載以來,歷經各個朝代,雖然時代有興盛衰落,但始終都有隱士存在。所以《易經》說“退隱於世而內心不煩”,又說“不侍奉君王與貴族”;《詩經》裏說“潔白的白馬,在那空曠的山谷中”;《禮記》講“有才德的儒者,上不侍奉天子,下不侍奉王侯”;古人也說“選拔隱居之士,天下人就會心悅誠服”。雖然他們選擇出仕或隱居的道路不同,言行方式也各有不同,但都是表達自己志向的表現,都是君子所應追求的品德。遠古時期洪崖開創了隱逸的先河,箕山也弘揚了這種風氣,七位賢人曾共同隱居一年,四皓也曾照亮了漢代的天日。自魏晉以來,這種隱逸之風更加廣泛。其中大體上的人,看輕天下,淡漠萬物;小者則安於清苦,甘於貧賤。有的和世俗同流,隨波逐浪;有的違背時俗,獨自嚮往江湖。他們與魚鳥爲伴,左右琴書,拾取遺落的穀粒,編織禽鳥的羽毛,飲用石泉,遮蔭於松柏之間。把自己的情感寄託於宇宙之外,內心充實安泰。然而,他們都很滿足於自身修養,很少急於謀求濟世利人。那些賢明的君主、守成的君主,無不派人攜帶禮物,不斷前往隱士居住的山林,千方百計想請他們出仕,爲何呢?因爲他們堅守信念,志節不可動搖,即使沒有建功立業的成就,也終有高尚的節操。這種節操足以激勵懦弱之人,遏制貪慾與競爭之風,和那些只求眼前利益的人不可並列。所謂“無用卻能發揮作用,不刻意作爲卻能成就一切”,所以說,要記載這些人,列出他們的行爲,作爲《隱逸篇》的內容。

李士謙,字子約,是趙郡平棘人。幼年喪父,以孝順母親聞名。母親曾嘔吐,懷疑是中毒,他就跪下來嚐了味道。他的伯父魏岐州刺史魏瑒非常讚賞他,常說:“這孩子是我家的顏回啊。”十二歲時,魏廣平王贊徵召他擔任開府參軍事。後來因母親去世而守孝,哀傷過度,形銷骨立。他有個姐姐嫁給宋家,因無法承受悲痛而去世。李士謙守孝期滿後,便把家宅捐作寺廟,脫離塵世,去學府求學,勤奮鑽研,通覽各類書籍,兼通天文和術數。齊朝吏部尚書辛術徵召他任員外郎,趙郡王睿舉薦他爲德行之士,他都稱病推辭不去。和士開也敬重他的名聲,想借機向朝廷推薦他爲國子祭酒,李士謙知道後堅決辭謝,從而得以避免出仕。隋朝建立後,他始終不仕於朝廷。他從小失去父母,從不飲酒食肉,口裏從不說傷害別人的話。當親朋好友來家中聚會時,他總是擺出酒食,端坐不語,一天下來從不倦怠。李家宗族龐大,每逢春秋兩季的社日聚會上,總要大辦酒席,賓客們無不沉醉喧鬧。有一次,有人在士謙家設宴,菜餚豐盛,而士謙卻先爲家人擺上黍飯,對衆侄輩說:“孔子說黍是五穀之長,荀子也說飲食應以黍稷爲先,古人推崇,我們怎能違背?”在場的人立刻肅然起敬,不敢懈怠,回家後相告說:“見了君子,才發覺我們平日的不賢不德啊。”士謙聽後自責道:“怎會被人看輕到這種地步!”他家財富足,卻生活極爲節儉,常以救濟貧困爲樂。鄉里有人辦喪事無力,他便親自趕去幫忙,隨需提供資助。有兄弟分家財產不均,引發爭吵訴訟,士謙聽說後,拿出錢財補給較少的兄弟,使雙方財產相近,兄弟慚愧,互相推讓,最終成爲善良之人。有牛闖入他的田地,他便將牛牽到陰涼處餵養,比主人還厚待。看見有人偷割他的禾苗,他只是默默避開。家中僕人抓住偷糧的人,士謙安撫他說:“貧困所致,無需責罰。”隨即命令放人離去。有僕人與鄉人董震醉後打鬥,董震扼住其喉,致其死亡。董震非常恐懼,向士謙請罪,士謙說:“你本無殺心,爲何道歉!但你最好遠走高飛,不要被官府抓到。”他性情寬厚,像這樣的人很多。後來他拿出幾千石糧食,借給鄉里百姓,恰逢當年收成不好,債主無法償還,紛紛來致謝。士謙說:“我家餘糧本來就是用來救濟窮人的,哪是爲求利潤!”於是召集所有債主,設宴款待,當衆燒燬借據,說:“債務已清,望你們不必再記掛。”然後讓衆人離開。第二年大豐收,債主紛紛前來還錢,士謙堅決拒絕,一概不收。又有一年大饑荒,許多人餓死,士謙傾盡家財,煮粥賑濟,因此得以活命者將近萬人。他收殮屍體,不遺餘力。到了春天,又拿出糧食種子,分發給貧困之人。趙郡的農民感激他,撫慰自己的子孫說:“這正是李參軍留下的恩惠啊。”有人說士謙積德太多,士謙卻說:“所謂陰德,就像耳鳴,只有自己聽見,別人不知道。我所做的一切,家人都知道,哪有什麼陰德呢!”

士謙擅長談論玄學,曾有一位客人與他一起坐談,不信佛教因果報應之說,認爲佛經中沒有相關記載。士謙勸他說:“積善有善報,積惡有惡果,高官厚祿的人家裏有人封官,而死人墓前常有人祭拜掃墓,豈不是吉凶應驗嗎?佛經說輪迴五道,永無止境,這不正是賈誼講的‘千變萬化,從未窮盡’嗎?佛教傳入中國之前,賢者早已明白這個道理。比如鯀變成黃熊,杜宇變成鶗鴂,褒君變成龍,牛哀變成野獸,君子變做天鵝,小人變做猿猴,彭生變做豬,如意變做狗,黃母變做黿,宣武變做鱉,鄧艾變做牛,徐伯變做魚,官差變做烏鴉,書生變做蛇,羊祜的前生是李家的孩子,這不正是佛家所說的變相受生嗎?”客人說:“邢子才說,松樹怎麼會變成柞樹,我認爲這說得對。”士謙說:“這是荒謬的言論。變化是心念所生,樹木哪有什麼心?”客人又問儒家、道家、佛教的優劣,士謙說:“佛教如同太陽,道家如同月亮,儒家則是五星的光輝。”客人無法反駁,就此作罷。

士謙一生喜歡作詩抒懷,寫完後就毀掉手稿,從不示人。他曾經討論過刑罰問題,雖然原文已遺失,但大致內容如下:“帝王制定法律,隨時代演變而變化,可以酌情增減,不必一下子全部更改。如今對貪污重罪處以死刑,是過於嚴厲而無法懲戒。俗話說‘人不怕死,就不要用死亡恐嚇他’。我認爲這種重罪應採用肉刑,第一次砍去一隻腳,再犯則砍斷右腕。流放罪者砍去右手三指,再犯則砍斷手腕。小偷應刻面,再犯則砍去所用的三根手指,如仍不悔改,則砍斷手腕,罪刑便足以杜絕。對於遊手好閒、不務正業之人,應遣送到邊遠地區,他們只會製造禍亂,反而會引發戰事,這並非治理之道。沉迷賭博與遊蕩是犯罪的萌芽,若不禁止,應予以黥面處罰。”有見識的人都認爲他提出的意見符合治理之道。

開皇八年(公元588年),李士謙在家中去世,享年六十六歲。趙郡的百姓聽說後,無不悲痛流淚,說:“我們活着,怎能讓李參軍死呢!”參加葬禮的人超過一萬。鄉里人李景伯等人因士謙道德學問著稱,整理他的行狀,向尚書省請求賜予“先生”諡號,但此事被擱置未施行,於是大家共同爲他立碑。

他的妻子盧氏也是一位賢德的婦人。丈夫去世後,所有贈禮她都一概不接受,對鄉里父老說:“參軍一生樂善好施,如今雖已去世,怎能奪走他的志向呢!”於是她分出五百石糧食賑濟窮人。

崔廓,字士玄,是博陵安平人。父親崔元曾任北齊燕州司馬。崔廓自幼孤苦貧窮,母親出身卑賤,因此不被同門家族所接納。起初任裏中佐官,屢遭羞辱,於是心生激憤,逃入山林。後來博覽羣書,通曉許多學問,山東的學者都尊他爲師。回到家鄉後,他拒絕各種徵召。與李士謙爲忘言之交,常常互相往來,時人稱他們爲“崔李”。李士謙死後,崔廓悲痛欲絕,爲他撰寫傳記,獻給祕府保存。李士謙的妻子盧氏獨自生活,每有家事,常常向崔廓請教決定。他在著作中論及刑罰之理,論述極爲深刻,文字雖多,但未全收錄。大業年間(隋煬帝在位時),他在家中去世,享年八十年。他有一個兒子叫崔賾。

崔賾,字祖浚,七歲時就能寫文章,相貌矮小,但口才很好。開皇初年,秦孝王推薦他,參加策問考試成績優異,被詔令與諸儒共同制定禮樂制度,授予校書郎。不久轉任協律郎,太常卿蘇威十分器重他。母親去世後他離職守孝,極爲孝順,五天內水米不入口。後被徵召爲河南、豫章二王的侍讀,頻繁往來於他們的府邸。後來河南王(晉王)建立政權,崔賾轉任記室參軍,此後便不再前往豫章。晉王極爲看重他,寫信說:

“昔日漢代西京時,梁王建立政權,平臺、東苑,羣臣慕義如林。馬融辭去武騎官職,枚乘辭去弘農太守。每當讀到這些史實,我總感到奇怪,他們爲何能毅然捨棄官職,隱居藩邸呢?以今相比古,才真正明白他們高遠的志向。這兩個人,豈是偶然?你博聞強識,通曉深奧之理,相比漢代臣子的三車書籍,如同探入蒙山深處;面對梁代宰相的五車典籍,彷彿吞盡雲夢湖的廣袤。我兄長敬重賢士,愛護人才,經常構築郭隗之宮,常備穆生之酒。如今我新開疆土,誓守山河,疆域達七百里,囊括曲阜,城池達七十座,覆蓋臨淄,開拓南陽,開啓東閣。我期待你能乘着輕車,拖着長袍,坐在華美的宴席上,踩着珠寶鞋履,歌唱山間桂樹的風姿,吟誦池中竹林的清雅。你地位尊貴,風度翩翩,真是我心中所願,真是令人欣喜!高視上京,懷念德祖,才情堪比天仙,慚愧自己比不上曹植,書信寫不盡心意,只能以簡短之言表達。”

崔賾回信說:

“昨日收到您的來信,感動至深,內心震撼。若論高深玄奧的《易經》《繫辭》,連馬融、管輅都難以理解;談到《山海經》的奇聞異事,郭璞的註解也難窮盡。至於五色交映,八音交響,鳳凰的鳴叫都無法比擬,龍的華章更無法比擬。吳國的吳札品評《周頌》,也難盡褒揚,楚國的郢客奏《陽春》,誰又能跟上它的節拍!尊貴的殿下,出身皇室,承天之佑,文才德行在東平聞名,文章才華超過北海。昔日漢代有馬遷、蕭望之,晉代有裴楷、張華,文采飛揚,美名遠播,望見我們清雅的風範,便感到悠遠而遙不可及。我祖浚是燕南的遊子,河朔的閒人,本無志於追隨名士,也不會爲親疏而動搖。您雖遠隔千里,卻感其靈光。我願暫爲您開示,您可沉心體味。留下信物,以示誠信。最終,我將隨您而去,迴歸天地。”

時人見其行爲,認爲他有非凡靈性。當時還有建安的宋玉泉、會稽的孔道茂、丹陽的王遠知等人,也都行“辟穀”之術,以松枝泉水爲生,被隋煬帝所賞識。

張文詡,是河東人。他的父親張琚,在開皇年間任洹水縣令,以清廉公正聞名。家中藏書數千卷,教育子孫,都以精通經典爲宗旨。張文詡博覽羣書,尤其精於《三禮》,對《周易》《詩經》《尚書》及《春秋三傳》也都有所精通。他特別喜歡鄭玄的註解,認爲其廣博通達,對其他學者的不同觀點也仔細研究。高祖文帝廣邀天下名儒碩學,像房暉遠、張仲讓、孔籠等人,都被召入太學擔任博士。張文詡當時也在太學,暉遠等人無不佩服他,學府內普遍推崇他。他的學生常常前來請教,張文詡總能引經據典,條理清楚,言之有據,且能根據問題靈活選擇應對。治書侍御史皇甫誕是當時有聲望的官員,常自稱其弟子,有一次甚至專門修飾坐騎,前往太學請他授課。而張文詡每次都是步行,牽馬而行,意在不依附他人而自顯聲名。右僕射蘇威聽說他的名聲後召見他,交談後非常欣賞,勸他入仕。張文詡無意仕途,堅決推辭。仁壽末年,太學被廢,張文詡便拄着柺杖歸家,種菜爲生。州郡多次舉薦,他都拒絕。他以孝順母親聞名。他常以德行感化他人,鄉里風氣也因他而改變。曾有人夜中偷割他的麥子,他見後避開,賊人因此感悟,棄麥道歉。張文詡安慰他,發誓不告訴別人,責令他帶着麥子離開。幾年後,這名小偷向鄉人講述此事,才被人知曉。鄰家築牆,心中有不妥,張文詡便拆毀舊牆以示回應。他曾有腰疾,遇到一位自稱爲擅長針灸的醫生,張文詡請他用“禁術”治療,結果醫生用刀傷了他,他倒地不起。醫生叩頭認錯,張文詡立刻讓他離開,併爲他隱瞞真相,對家人說:“昨夜我因風眩,墜坑所致。”他掩飾他人短處,多如此類。州縣因他貧寒,想給予救濟,他都堅決拒絕。閒暇時,他常長嘆道:“人生匆匆,即將走到盡頭,我恐怕建不起名聲!”他常常用如意敲擊案几,每處都有痕跡,當時人把他比作閔子騫、原憲。最後他在家中去世,年僅四十歲。鄉人立碑頌德,稱他爲“張先生”。

史官評論說:古時候所說的隱士,並不是隱藏自己不見人,也不是閉口不言不說話,也不是藏匿智慧不表達。而是以淡泊爲心,內心清明、不浮不躁,安於時運,順其自然,不偏不倚,不趨功利。像李士謙這樣的人,忘卻仕途名利,徹底歸隱於山林,卻從不違背親情,堅守節操不脫離世俗。他們不刻意教導,卻能感化他人,使人心自然歸向善,愛他們如同父母,視之如親兄弟,如果沒有天然的純真品德,誰能達到這種境界?然而李士謙聽到讚譽不歡喜,張文詡遇到傷害也不惱怒,徐則志在歸隱,不因親疏而動,無人因貴賤而輕重,都是真正持守樸素之德的人。崔廓因遭受屈辱,遂選擇退隱而聞名;崔賾在文才上的成就,足以繼承和發揚先輩的功業。父子雖行動方式不同,但都以德行聞名,真是令人讚歎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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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代魏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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