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贤远子植 基
李贤,字贤和,其先陇西成纪人也。曾祖富,魏太武时以子都督讨两山屠各殁于阵,赠宁西将军、陇西郡守。祖斌,袭领父兵,镇于高平,因家焉。父文保,早卒。魏大统末,以贤兄弟著勋,追赠泾原东秦三州刺史、司空。
贤幼有志节,不妄举动。尝出游,遇一老人,须眉皓白,谓之曰:"我年八十,观士多矣,未有如卿者。必为台牧,卿其勉之。"九岁,从师受业,略观大旨而已,不寻章句。或谓之曰:"学不精勤,不如不学。"贤曰:"夫人各有志,贤岂能强学待问,领徒授业耶!唯当粗闻教义,补己不足。至如忠孝之道,实铭之于心。"问者惭服。年十四,遭父丧,抚训诸弟,友爱甚笃。
魏永安中,万俟丑奴据岐、泾等诸州反叛,魏孝庄遣尔朱天光率兵击破之。其党万俟道洛、费连少浑犹据原州,未知丑奴已败。天光遣使造贤,令密图道洛。天光率兵续进。会贼党万俟阿宝战败逃还,私告贤曰:"丑奴已败,王师行至此。阿宝以性命相投,愿能存济。"贤因令阿宝伪为丑奴使,绐道洛等曰:"今已破台军,须与公计事,令阿宝权守原州,公宜速往。"道洛等信之,是日便发。既出而天光至,遂克原州。道洛乃将麾下六千人奔于牵屯山。天光见贤曰:"道洛之出,子之力也。"贤又率乡人出马千匹以助军,天光大悦。时原州亢旱,天光以乏水草,乃退舍城东五十里,牧马息兵。令都督长孙邪利行原州事,以贤为主簿。道洛复乘虚忽至。时贼党千余人在城中,密为内应,引道洛入城,遂杀邪利。贤复率乡人殊死拒战,道洛乃退走。又有贼帅达符显围逼州城,昼夜攻战,屡被摧衄。贤间道赴雍州,诣天光请援。天光许之,贤乃返。而贼营垒四合,无因入城。候日向夕,乃伪负薪,与贼樵采者俱得至城下。城中垂布引之,贼众方觉,乃弓弩乱发。射之不中,遂得入城,告以大军将至。贼闻之,便即散走。累迁威烈将军、殿中将军、高平令。
贺拔岳为侯莫陈悦所害,太祖西征。贤与其弟远、穆等密应侯莫陈崇。以功授都督,仍守原州。及大军将至秦州,悦弃城走。太祖令兄子导勒兵追之,以贤为前驱。转战四百余里,至牵屯山及之,悦自刭于阵。贤亦被重疮,马中流矢。太祖嘉之,赏奴婢、布帛及杂畜等,授持节、抚军大将军、都督。
魏孝武西迁,太祖令贤率骑兵迎卫。时山东之众,多欲逃归。帝乃令贤以精骑三百为殿,众皆惮之,莫敢亡叛。封下封县公,邑一千户。俄授左都督、安东将军,还镇原州。
大统二年,州民豆卢狼害都督大野树儿等,据州城反。贤乃招集豪杰与之谋曰:"贼起仓卒,便诛二将,其势虽盛,其志已骄。然其政令莫施,唯以残剥为业。夫以羁旅之贼,而驭乌合之众,势自离解。今若从中击之,贼必丧胆。如吾计者,指日取之。"众皆从焉。贤乃率敢死士三百人,分为两道,乘夜鼓噪而出。群贼大惊,一战而败。狼乃斩关遁走。贤轻与三骑追斩之。迁原州长史,寻行原州事。
四年,莫折后炽连结贼党,所在寇掠。贤率乡兵与行泾州事史宁讨之。后炽列阵以待。贤谓宁曰:"贼聚结岁久,徒众甚多,数州之人,皆为其用。我若总一阵并力击之,彼既同恶相济,理必总萃于我。其势不分,众寡莫敌。我便救尾,无以制之。今若令诸军分为数队,多设旗鼓,掎角而前,以胁诸栅。公别统精兵,直指后炽,按甲而待,莫与交锋。后炽欲前,则惮公之锐。诸栅欲出,则惧我疑兵。令其进不得战,退不得走,以候其懈,击之必破。后炽一败,则众栅不攻自拔矣。"宁不从,屡战频北。贤乃率数百骑径掩后炽营,收其妻子、僮隶五百余人,并辎重等。属后炽与宁战胜,方欲追奔,忽闻贤至,乃弃宁与贤接战。贤手斩十余级,生获六人,贼遂大败。后炽单骑遁走。师还,以功赏奴婢四十口,杂畜数百头。
八年,授原州刺史。贤虽少从戎旅,而颇闲政事,抚导乡里,甚得民和。十二年,随独孤信征凉州,平之。又抚慰张掖等五郡而还。俄而茹茹围逼州城,剽掠居民,驱拥畜牧。贤欲出战,大都督王德犹豫未决。贤固请,德乃从之。贤勒兵将出,贼密知之,乃引军退。贤因率骑士追击,斩二百余级,捕虏百余人,获驼马牛羊二万头,财物不可胜计。所掠之人,还得安堵。加授使持节、车骑大将军、仪同三司。
十六年,迁骠骑大将军、开府仪同三司。太祖之奉魏太子西巡也,至原州,遂幸贤第,让齿而坐,行乡饮酒礼焉。其后,太祖又至原州,令贤乘辂,备仪服,以诸侯会遇礼相见。然后幸贤弟,欢宴终日。凡是亲族,颁赐有差。
魏恭帝元年,进爵河西郡公,增邑通前二千户。后以弟子植被诛,贤坐除名。俄授使持节、车骑大将军、仪同三司。时荆州群蛮反,开府潘招讨之。令贤与贺若敦率骑士七千,别道邀截,击蛮帅文子荣,大破之。遂于平州北筑汶阳城以镇之。寻治郢州刺史。时以巴、湘初附,诏贤总监诸军,略定,乃迁江夏民二千余户以实安州,并筑甑山城而还。保定二年,诏复贤官爵,仍授瓜州刺史。
高祖及齐王宪之在襁褓也,以避忌,不利居宫中。太祖令于贤家处之,六载乃还宫。因赐贤妻吴姓宇文氏,养为侄女,赐与甚厚。及高祖西巡,幸贤弟,诏曰:"朕昔冲幼,爰寓此州。使持节、骠骑大将军、开府仪同三司、大都督、瓜州诸军事、瓜州刺史贤,斯土良家,勋德兼著,受委居朕,辅导积年。念其规弼,功劳甚茂。食彼桑椹,尚怀好音,矧兹惠矣,其庸可忘?今巡抚居此,不殊代邑,举目依然,益增旧想。虽无属籍,朕处之若亲。凡厥昆季乃至子侄等,可并豫宴赐。"于是令中侍上士尉迟恺往瓜州,降玺书劳贤,赐衣一袭及被褥,并御所服十三环金带一要、中厩马一匹、金装鞍勒、杂彩五百段、银钱一万。赐贤弟申国公穆亦如之。子侄男女中外诸孙三十四人,各赐衣一袭。又拜贤甥厙狄乐为仪同。贤门生昔经侍奉者,二人授大都督,四人授帅都督,六人别将。奴已免贱者,五人授军主,未免贱者十二人酬替放之。
四年,王师东讨,朝议以西道空虚,虑羌、浑侵扰,乃授贤使持节、河州总管、三州七防诸军事、河州刺史。河州旧非总管,至是创置焉。贤乃大营屯田,以省运漕;多设斥候,以备寇戎。于是羌、浑敛迹,不敢向东。五年,宕昌寇边,百姓失业,乃于洮州置总管府以镇遏之。遂废河州总管,改授贤洮州总管、七防诸军事,洮州刺史。属羌寇石门戍,撤破桥道,以绝援军。贤率千骑御之,前后斩获数百人,贼乃退走。羌复引吐谷浑数千骑,将入西疆。贤密知之,又遣兵伏其隘路,复大败之。虏遂震慑,不敢犯塞。俄废洮州总管,还于河州置总管府,复以贤为之。
高祖思贤旧恩,征拜大将军。天和四年三月,卒于京师,时年六十八。高祖亲临,哀动左右。赠使持节、柱国大将军、大都督、泾原秦等十州诸军事、原州刺史。谥曰桓。子端嗣。
端字永贵,历位开府仪同三司、司会中大夫、中州刺史。从高祖平齐,于邺城战殁,赠上大将军,追封襄阳公,谥曰果。端弟吉,仪同三司。吉弟崇,位至太府中大夫、上柱国、广宗郡公。崇弟孝轨,开府仪同大将军、升迁县伯。孝轨弟询,少历显位。大象末,上柱国、陇西郡公。
贤弟远,字万岁。幼有器局,志度恢然。尝与群儿为战斗之戏,指麾部分,便有军阵之法。郡守见而异之,召使更戏。群儿惧而散走,远持杖叱之,复为向势,意气雄壮,殆甚于前。郡守曰:"此小儿必为将军,非常人也。"及长,涉猎书传,略知指趣而已。
魏正光末,天下鼎沸,敕勒贼胡琛侵逼原州,其徒甚盛。远昆季率励乡人,欲图拒守,而众情猜惧,颇有异同。远乃按剑而言曰:"顷年以来,皇家多难。匈党乘机,肆其毒螫。王略未振,缓其枭夷。正是忠臣立节之秋,义士建功之日。丈夫岂可临难苟免?当在死中求生耳。诸人并世载忠贞,沐浴教义,今若弃同即异,去顺效逆,虽五尺童子,犹或非之,将复何颜以见天下之士。有异议者,请以剑斩之!"于是众皆股栗,莫不听命。乃相与盟歃,遂深壁自守。而外无救援,城遂陷。其徒多被杀害,唯远兄弟并为人所匿,得免。远乃言于贤曰:"今逆贼孔炽,屠戮忠良。远欲间行入朝,请兵救援。兄晦迹和光,可以免祸。内伺衅隙,因变立功。若王师西指,得复表里相应,既殉国家之急,且全私室之危。岂若窘迫凶威,坐见夷灭!"贤曰:"是吾心也。"遂定东行之策。远乃崎岖寇境,得达京师。魏朝嘉之,授武骑常侍。俄转别将,赐帛千匹,并弓刀衣马等。
及尔朱天光西伐,乃配远精兵,使为乡导。天光钦远才望,特相引接,除伏波将军、长城郡守、原州大中正。
后以应侯莫陈崇功,迁高平郡守。太祖见远,与语,悦之,令居麾下,甚见亲遇。及魏孝武西迁,授假节、银青光禄大夫、主衣都统,封安定县伯,邑五百户。魏文帝嗣位之始,思享遐年,以远字可嘉,令扶帝升殿。迁使持节、征东大将军,进爵为公,增邑千户,仍领左右。从征窦泰,复弘农,并有殊勋。授都督、原州刺史。太祖谓远曰:"孤之有卿,若身体之有手臂之用,岂可暂辍于身。本州之荣,乃私事耳。卿若述职,则孤无所寄怀。"于是遂令远兄贤代行州事。沙苑之役,远功居最,除车骑大将军、仪同三司,进爵阳平郡公,邑三千户。寻从独孤信东略,遂入洛阳。为东魏将侯景等所围。太祖至,乃解。及河桥之战,远与独孤信为右军,不利而退,除大丞相府司马。军国机务,远皆参之,畏避权势,若不在己。时河东初复,民情未安,太祖谓远曰:"河东国之要镇,非卿无以抚之。"乃授河东郡守。远敦奖风俗,劝课农桑,肃遏奸非,兼修守御之备。曾未期月,百姓怀之。太祖嘉焉,降书劳问。征为侍中、骠骑大将军、开府仪同三司。魏建东宫,授太子少傅。寻转少师。
东魏北豫州刺史高仲密请举州来附。时齐神武屯兵河阳。太祖以仲密所据辽远,难为应接,诸将皆惮此行。远曰:"北豫远在贼境,高欢又屯兵河阳,常理而论,实难救援。但兵务神速,事贵合机。古人有言:’不入虎穴,安得虎子。’若以奇兵出其不意,事或可济。脱有利钝,故是兵家之常。如其顾望不行,便无克定之日。"太祖喜曰:"李万岁所言,差强人意。"乃授行台尚书,前驱东出。太祖率大军继进。远乃潜师而往,拔仲密以归。仍从太祖战于邙山。时大军不利,远独整所部为殿。寻授都督义州、弘农等二十一防诸军事。
远善绥抚,有干略,守战之备,无不精锐。每厚抚境外之人,使为间谍,敌中动静,必先知之。至有事泄被诛戮者,亦不以为悔。其得人心如此。尝校猎于莎栅,见石于丛薄中,以为伏兔,射之而中,镞入寸余。就而视之,乃石也。太祖闻而异之,赐书曰:"昔李将军广亲有此事,公今复尔,可谓世载其德。虽熊渠之名,不能独擅其美。"
东魏将段孝先率步骑二万趋宜阳,以送粮为名,然实有窥窬之意。远密知其计,遣兵袭破之,获其辎重器械。孝先遁走。太祖乃赐所乘马及金带床帐衣被等,并杂彩二千匹,拜大将军。顷之,除尚书左仆射。远白太祖曰:"远,秦、陇匹夫,才艺俱尔。平生念望,不过一郡守耳。遭逢际会,得奉圣明。主贵臣迁,以至于此。今位居上列,爵迈通侯,受委方面,生杀在手。非直荣宠一时,亦足光华身世。但尚书仆射,任居端揆,今以赐授,适所以重其罪责。明公若欲全之,乞寝此授。"太祖曰:"公勋德兼美,朝廷钦属,选众而举,何足为辞。且孤之于公,义等骨肉,岂容于官位之间,便致退让,深乖所望也。"远不得已,方拜职。太祖又以第十一子达令远子之,即代王也。其见亲待如此。
时太祖嫡嗣未建,明帝居长,已有成德;孝闵处嫡,年尚幼冲。乃召群公谓之曰:"孤欲立子以嫡,恐大司马有疑。"大司马即独孤信,明帝敬后父也。众皆默,未有言者。远曰:"夫立子以嫡不以长,礼经明义。略阳公为世子,公何所疑。若以信为嫌,请即斩信。"便拔刀而起。太祖亦起,曰:"何事至此!"信又自陈说,远乃止。于是群公并从远议。出外拜谢信曰:"临大事,不得不尔。"信亦谢远曰:"今日赖公,决此大议。"六官建,授小司寇。孝闵帝践阼,进位柱国大将军,邑千户。复镇弘农。
远子植,在太祖时已为相府司录参军,掌朝政。及晋公护执权,恐不被任用,乃密欲诛护。语在《孝闵帝纪》。谋颇漏泄,护知之,乃出植为梁州刺史。寻而废帝,召远及植还朝。远恐有变,沉吟久之,乃曰:"大丈夫宁为忠鬼,安能作叛臣乎!"遂就征。既至京师,护以远功名素重,犹欲全宥之。乃引与相见,谓之曰:"公儿遂有异谋,非止屠戮护身,乃是倾危宗社。叛臣贼子,理宜同疾,公可早为之所。"乃以植付远。远素钟爱于植,植又口辩,乃云初无此谋。远谓为信然。诘朝,将植谒护,护谓植已死,乃曰:"阳平公何意乃自来也?"左右云:"植亦在门外。"护大怒曰:"阳平公不信我矣!"乃召入,仍命远同坐,令帝与植相质于远前。植辞穷,谓帝曰:"本为此谋,欲安社稷,利至尊耳。今日至此,何事云云。"远闻之,自投于床曰:"若尔,诚合万死。"于是护乃害植,并逼远令自杀。时年五十一。植弟叔谐、叔谦、叔让亦死。余并以年幼得免。
建德元年,晋公护诛,乃诏曰:"故使持节、柱国大将军、大都督、阳平郡开国公远,早蒙驱任,夙著勋绩,内参帷幄,外属藩维。竭诚王室,乃罹横祸。言念贞良,追增伤悼。宜加荣宠,用彰忠节。"赠本官,加陕熊等十五州诸军事、陕州刺史。谥曰忠。隋开皇初,追赠上柱国、黎国公,邑三千户,改谥曰怀。植及诸弟,并加赠谥。
植弟基,字仲和。幼有声誉,美容仪,善谈论,涉猎群书,尤工骑射。太祖召见奇之,乃令尚义归公主。大统十年,释褐员外散骑常侍。后以父勋,封建安县公,邑一千户。累迁抚军将军、银青光禄大夫、通直散骑常侍,领大丞相亲信。俄转大都督、进爵清河郡公。
太祖扶危定倾,威权震主,及魏废帝即位之后,猜隙弥深。时太祖诸子,年皆幼冲,章武公导、中山公护复东西作镇,唯托意诸婿,以为心膂。基与义城公李晖、常山公于翼等俱为武卫将军,分掌禁旅。帝深惮之,故密谋遂泄。
魏恭帝即位,迁使持节、车骑大将军、仪同三司,加散骑常侍,进爵敦煌郡公,寻加侍中、骠骑大将军、开府仪同三司,拜阳平国世子。六官建,授御正中大夫。孝闵帝践阼,出为海州刺史。
寻以兄植被收,例合坐死。既以主贵,又为季父穆所请,得免。武成二年,除江州刺史。既被谴谪,常忧惧不得志。保定元年,卒于位,年三十一。申公穆尤所钟爱,每哭辄悲恸,谓其所亲曰:"好儿舍我去,门户岂是欲兴。"宣政元年,追赠使持节、上开府仪同三司、大将军、曹徐谯三州刺史、炖煌郡公,谥曰孝。子威嗣。
威字安民,起家右侍上士,累迁至开府仪同三司,又改袭远爵阳平郡公。从高祖平齐,以功授上开府、拜军司马。宣帝即位,进授大将军,出为熊州刺史。大象末,位至柱国。
史臣曰:李贤和兄弟,属乱离之际,居戎马之间,志略纵横,忠勇奋发,亟摧勍敌,屡涉艰危,而功未书于王府,仕不过于州郡。及逢时值主,策名委质,或使烦莫府,或契阔戎行,荷生成之恩,蒙国士之遇,俱縻好爵,各著勋庸。遂得任兼文武,声彰内外,位高望重,光国荣家,跗萼连晖,椒聊繁衍,冠冕之盛,当时莫比焉。自周迄隋,郁为西京盛族,虽金、张在汉,不之尚也。
然而太祖初崩,嗣君冲幼。内则功臣放命,外则强寇临边。晋公以犹子之亲,膺负图之托,遂能抚宁家国,开剪异端,革魏兴周,远安迩悦。功勤已著,过恶未彰。李植受遇先朝,宿参机务,恐威权之已去,惧将来之不容,生此厉阶,成兹贝锦,乃以小谋大,由疏间亲。主无昭帝之明,臣有上官之诉。嫌隙既兆,衅故因之。启冢宰无君之心,成闵皇废杀之祸,植之由也。李远既阙义方之训,又无先见之明,以是诛夷,非为不幸。
《周书》 唐·令狐德等
李贤,字贤和,祖先是陇西成纪人。曾祖父李富,在北魏太武帝时期,因儿子都督带兵征讨两山的屠各部,战死在战场上,被追赠为宁西将军、陇西郡守。祖父李斌继承父亲的军队,在高平镇守,便定居于此。父亲李文保早逝。北魏大统末年,因李贤兄弟有功,被追赠为泾原东秦三州刺史、司空。
李贤从小就有志向和节操,不轻举妄动。有一次出游,遇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,老人对他说:“我活了八十年,见过许多读书人,还没有像你这样优秀的人。你将来必定会当上朝廷高官,你要努力啊。”九岁时开始跟老师学习,只是大致了解文章大意,不钻研字句。有人劝他说:“学习不够勤奋,不如不学。”李贤说: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志向,我怎能被迫学习、讲授知识呢?我只要听懂基本的道理,补足自己的不足就够了。至于忠孝之道,我早已铭记在心。”听闻者惭愧佩服。十四岁时,因父亲去世,他负责抚育弟弟们,兄弟间感情深厚。
北魏永安年间,万俟丑奴占据岐、泾等地反叛,魏孝庄帝派尔朱天光率军讨伐,击败了他。但万俟道洛、费连等部仍占据原州,不知丑奴已被打败。尔朱天光派使者找到李贤,让他秘密策划对付道洛。尔朱天光随后继续进军。恰逢敌军将领万俟阿宝战败后逃回,私下告诉李贤:“丑奴已经被打败,魏军已来到这里。我愿意以性命相托,恳请保全。”于是李贤让阿宝假装是丑奴的使者,骗道洛等人说:“我们已攻破敌军,现在要和你商议大事,让阿宝暂时代理守原州,你应马上前往。”道洛等人相信了,当天就出发了。后来当尔朱天光赶到时,便攻下了原州。道洛带领手下六千人逃往牵屯山。尔朱天光见到李贤,赞叹说:“道洛出逃,全靠你的谋划。”李贤又带领乡里人提供了千匹战马支援军队,尔朱天光非常高兴。当时原州大旱,缺水缺草,尔朱天光便退到城东五十里处放牧休整。他派都督长孙邪利暂代管理原州,任命李贤为主簿。不久,道洛趁机突然返回。当时城内有上千人暗中支持叛军,引道洛入城,杀了长孙邪利。李贤又率乡民拼命抵抗,道洛才被迫撤退。后来还有贼帅达符显围攻州城,日夜进攻,屡次败退。李贤冒险赶赴雍州,向尔朱天光请求援兵。尔朱天光答应了,李贤返回后,敌人营地层层包围,无法攻入城中。等到傍晚时,李贤伪装背着柴草,和贼兵一起去采樵,得以混入城下。城内的守军故意引他进来,贼兵才察觉,纷纷拉弓放箭,射不中,李贤便进入城内,通报说大军即将到来。敌人听说后,立刻四散逃跑。此后李贤官职不断升迁,担任威烈将军、殿中将军、高平县令。
贺拔岳被侯莫陈悦所害后,宇文泰西征。李贤与弟弟李远、李穆等人暗中响应侯莫陈崇。因功被任命为都督,仍留守原州。等到大军即将抵达秦州时,侯莫陈悦放弃城池逃跑。宇文泰派他的侄子宇文导带兵追击,并让李贤担任先锋。他们转战四百余里,抵达牵屯山时追上侯莫陈悦,侯莫陈悦在战场上自刎而死。李贤也受了重伤,马被流箭射中。宇文泰非常赏识他,赐予奴婢、布匹和各种牲畜,任命他为持节、抚军大将军、都督。
北魏孝武帝西迁后,宇文泰命令李贤率领骑兵护送。当时山东地区的士人大多想逃回,皇帝便命令李贤率领三百名精锐骑兵在最后护送,大家都很畏惧,没人敢逃。李贤被封为下封县公,食邑一千户。不久被任命为左都督、安东将军,返回原州镇守。
大统二年,州内百姓豆卢狼杀害都督大野树儿等人,占据州城造反。李贤召集豪强谋士,说:“贼人起事仓促,竟杀害两将,虽然势力强盛,但已显骄纵。他们不能有效治理,只靠掠夺百姓生活。以流寇之身份,带乌合之众,内部必然离心。现在如果从内部攻击,贼军必会惊恐失措。我建议从中间出击,几天内就能攻下他们。”众人同意。于是李贤率领三百名敢死之士,分两路趁夜进攻。贼众大惊,一战就被打败。豆卢狼只好斩关逃跑,李贤独自带三匹马追击,斩下其首级。李贤升任原州长史,不久代理原州事务。
大统四年,莫折后炽联合各种贼人,到处劫掠。李贤率乡兵和行泾州事的史宁一起讨伐。莫折后炽列阵迎战。李贤对史宁说:“贼军聚集多年,兵力众多,数州百姓都被他们拉拢利用。如果我率领全部兵力集中进攻,他们必定联合抵抗,我方兵力虽强,却难与其抗衡。我如果统一调度军队,就无法控制。现在如果把各军分成几支,多设旗帜鼓号,从不同方向逼近,形成威胁。您另外率领精兵直接直取后炽,按兵不动,暂不交战。后炽想前进,会害怕您的军队;各据守的寨子想出击,又怕我们是诱敌之计。让他们进不得战,退不得走,等到他们松懈时,再出击,必定能打败他们。后炽一败,其他据点便会自动放弃。”史宁不听,屡战屡败。李贤便亲自率领几百骑兵直扑后炽营地,缴获其妻儿、奴仆五百余人,以及大量物资。正巧后炽与史宁交战获胜,正准备追击,忽然听说李贤已到,于是立刻放弃史宁,与李贤交战。李贤亲手斩杀十余人,活捉六人,贼军大败。后炽单枪匹马逃走。军队返回,因功赏赐奴婢四十人,牲畜数百头。
大统八年,李贤被任命为原州刺史。虽然他年轻时从军,但对政务也十分熟悉,治理乡里,深受百姓拥戴。大统十二年,随独孤信征讨凉州,平定后返回,安抚张掖等五郡。不久,茹茹族围攻州城,掠夺百姓的田产和牲畜。李贤想出战,大都督王德犹豫不决,李贤坚决请求,王德才同意。李贤集结军队准备出击,贼人察觉后悄悄撤退。李贤便率骑兵追击,斩敌二百多人,俘虏一百余人,缴获驼马牛羊两万头,财物不计其数。被掠百姓得以安顿。李贤被加授使持节、车骑大将军、仪同三司。
大统十六年,升任骠骑大将军、开府仪同三司。宇文泰奉北魏太子西行巡游至原州,便到李贤家中,与他一同坐席,行乡饮酒礼。后来宇文泰再次到原州,命李贤乘坐高级车驾,按诸侯会见的礼节相见,之后又到他弟弟那里欢宴一整天。凡亲族兄弟及子侄辈,都分得赏赐。
魏恭帝元年,李贤被进封为河西郡公,食邑加到两千户。后来因他的儿子李植被诛,李贤被罢官除名。不久又被任命为使持节、车骑大将军、仪同三司。当时荆州一带的少数民族起兵反叛,开府潘被派去征讨。李贤与贺若敦率领七千骑兵,从另一条路截击,大败蛮帅文子荣。随后在平州北面修筑了汶阳城用来镇守。不久又担任郢州刺史。当时巴、湘地区刚归附,朝廷命李贤统管军队,迅速平定叛乱,便迁徙江夏两千多户百姓充实安州,并修建甑山城后返回。保定二年,朝廷恢复李贤的官职和爵位,任命他为瓜州刺史。
北周高祖和齐王宪年幼时,因避祸,不愿居住在宫中。宇文泰让他们暂居在李贤家,住了六年才回宫。于是赐予李贤的妻子吴姓宇文氏,收为侄女,赐予丰厚礼物。高祖西巡时,到李贤的弟弟那里,下诏说:“我小时候曾寄居此地。李贤是良家子弟,有功有德,被委以重任,辅佐多年,功绩卓著。我怀念他的忠言辅佐,恩情深厚。即使没有家族血缘关系,我也如同亲生。他和他家族中的兄弟、子侄,都可一起参加宴会赏赐。”于是派中侍上士尉迟恺前往瓜州,送达诏书慰劳李贤,赐予锦袍、被褥、御用十三环金带一条、宫中御马一匹、金饰马鞍缰绳、彩布五百段、银钱一万。赐给李贤弟弟申国公李穆也一样。他所有的子孙三十四人,每人赐锦衣一件。又封李贤的外甥厙狄乐为仪同三司。李贤过去的学生中,有两人被提拔为大都督,四人授帅都督,六人当别将。原本地位低微的奴仆,有五人被提拔,另有部分因年幼得以幸免。
当时宇文泰没有明确确立继承人,明帝年长且已有德行,孝闵帝虽是嫡长子,但年纪尚小。宇文泰召集大臣商议说:“我想立嫡长子为世子,唯恐大司马(独孤信)有疑虑。”大司马就是独孤信,明帝敬重他的地位。大臣们沉默不语,无人发言。李远说:“立嫡立长,礼法明确。略阳公(明帝)为世子,大司马有何怀疑?如果因独孤信而有疑虑,就请即刻处死独孤信。”说完,他拔出刀站起来。宇文泰也站起来,惊问:“怎么到这种地步!”独孤信自己解释,李远才停止。于是众人都同意李远的建议。出来后,对独孤信说:“在紧急事件中,不得不如此。”独孤信也感谢李远说:“今天多亏了你,解决了这个重大问题。”后来设立六官制度,李远被任命为小司寇。孝闵帝即位后,升为柱国大将军,食邑一千户,再次镇守弘农。
李远之子李植,在宇文泰时期已任相府司录参军,掌管朝政。后来晋公宇文护掌握大权,担心自己不被重用,便密谋诛杀宇文护。此事在《孝闵帝纪》中有记载。谋反计划泄露,宇文护得知后,派李植出任梁州刺史。不久发生废帝事件,宇文护召李远和李植回朝。李远担心有变,犹豫良久,最终说:“大丈夫宁可为忠臣而死,怎能做叛国之臣?”于是主动入朝。到达京师后,宇文护虽欣赏李远的功名,但仍想宽恕他,便召见并说:“你儿子有谋反之罪,不只是杀我,更是动摇国家社稷。叛臣贼子,理应处死,你可早日决断。”于是将李植交由李远处置。李远一向喜爱李植,李植也口齿伶俐,便声称从未有此谋逆行为。李远相信他的话。第二天,李植要来见宇文护,宇文护说李植已死,大喊道:“阳平公怎么还来?!”左右说:“李植也在门外。”宇文护大怒:“阳平公竟然不信我!”随即召见李植,命李远一同坐席,让皇帝与李植当着李远面前对质。李植无话可说,向皇帝辩解:“我本有此谋,是为国家安定,以利皇帝。今日至此,何事可说?”李远听后,自投于床,痛哭道:“如果真是这样,我当死无葬身之地!”宇文护于是杀死李植,并逼迫李远自尽,时年五十一岁。李植的弟弟李叔谐、李叔谦、李叔让也一同死去。其余小辈因年幼得以幸免。
建德元年,宇文护被诛杀后,朝廷下诏说:“故使持节、柱国大将军、大都督、阳平郡开国公李远,早年被重用,长期有功,内外俱参,忠心耿耿,却因忠直而遭陷害。深感悲痛,特加追封,以彰其忠节。”追赠原官,加授陕、熊等十五州诸军事、陕州刺史。谥号为“忠”。隋朝开皇初年,追赠为上柱国、黎国公,食邑三千户,谥号改为“怀”。李植及其兄弟也都被追赠谥号。
李植的弟弟李基,字仲和,从小就有声誉,容貌俊美,善谈善辩,通晓各类书籍,尤其擅长骑马射箭。北周太祖召见他,认为他与众不同,便让他娶义归公主。大统十年,被任命为员外散骑常侍。后来因父亲的功勋,被封为建安县公,食邑一千户。多次升迁,担任抚军将军、银青光禄大夫、通直散骑常侍,兼任大丞相亲信。后来转任大都督,进封为清河郡公。
太祖平定天下时权势极大,到了魏废帝即位后,猜忌更深。太祖诸子年幼,章武公宇文导、中山公宇文护各自分镇东西,只依靠女婿作为心腹。李基与义城公李晖、常山公于翼等人,都任武卫将军,负责统领禁军。皇帝非常畏惧,故此阴谋泄露。
魏恭帝时期,李基升任使持节、车骑大将军、仪同三司,加授散骑常侍,进封为敦煌郡公。不久加授侍中、骠骑大将军、开府仪同三司,被任命为阳平国世子。六官建制后,任御正中大夫。孝闵帝即位后,被外调为海州刺史。
不久因哥哥李植被捕获,按律同罪处死。虽因身份特殊和叔父李穆请求,得以免死。武成二年,被任命为江州刺史。因被贬官,常忧愁不得志。保定元年,在任上去世,年仅三十一岁。申公李穆十分喜爱他,每每哭泣,对亲近的人说:“好孩子,离开我,家族怎么能振兴?”宣政元年,追赠使持节、上开府仪同三司、大将军、曹、徐、谯三州刺史、敦煌郡公,谥号为“孝”。其子李威继承爵位。
李威,字安民,最初担任右侍上士,后屡次升迁至开府仪同三司,又继承父亲李远的阳平郡公爵位。随高祖平定北齐,因功授上开府、任军司马。宣帝即位后,晋升为大将军,外放为熊州刺史。大象末年,官至柱国。
史臣评论说:李贤和兄弟们,正处于战乱动荡时期,长期在军旅中生活,志向远大,忠勇果敢,屡次挫败强敌,经历过重重艰险,但这些功绩并未正式载入王府记录,仕途也未曾超出州郡范围。等到时逢明主,他们才得以名利双收,或任职于重要军府,或长期征战,深得君主信任,功绩显著,地位显赫,文武兼备,声名远扬,权位尊崇,光耀家族,兄弟之间互相辉映,家族繁盛,当时无出其右。从后周到隋朝,他们成为西京最显赫的家族,即使与汉代的金、张两家相比,也毫不逊色。
然而太祖去世后,继承人年幼。内有功臣专权,外有强敌环伺。晋公宇文护以亲族身份,担当重任,才得以稳定国家,铲除异端,革除北魏,开创西魏,内外安定。他的功绩已经显现,过错尚未成形。李植早年受朝廷重用,久参机要,担心权力已失,恐将来难容,便萌生叛乱之心,从小谋略演变为大祸,以疏远关系挑起亲缘之间的冲突。君主缺乏昭帝的明察,臣下有上官之怨。矛盾一旦出现,便成为灾祸的导火索。李植引发内乱,使冢宰心怀不轨,导致闵帝被废杀,这正是李植的过失。李远缺乏家庭教育,也没有远见,最终遭诛杀,实属不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