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南齊書》•卷五十五·列傳第三十六·孝義
譯文:
孝義篇
孔子說:“父子之間的關係,是天生的本性,君臣之間的道義也是本然的。”人自出生就具備了孝與義的品質,這是上天賦予的,不需通過學習而獲得。如果一個人在年輕時就表現出孝順與仁義,就不應輕視或拒絕這種樸素的品德。那些驕縱傲慢的人,常常因無法忍受簡單的溫飽而心生慚愧。真正孝順的人,會盡心盡力地供養父母,以行義來成就自身,甘願生活在田間地頭,不求名聲地位,這正是孟子所說的“三樂”之言,也是仲由背米奉親所表達的哀嘆。人們若通曉天地道義,便能體悟到孝與仁的感應與報應。然而在世道澆漓、人心冷漠的今天,這種孝與慈反而更加突出。所以,真正的孝道必須建立在內心的品德之上,仁愛之人也應成爲社會楷模。那些默默堅守節操、不求人知的人,很少能被世人所察覺。本文記載這些孝義之士的事蹟,以此彰顯他們的德行。
崔懷慎,是清河東武城人。他的父親崔邪利曾任魯郡太守,在宋朝元嘉年間被敵人俘虜。懷慎與妻子感情深厚,聽說父親被俘後,立刻派妻子離開家,自己則穿着破舊的衣服,喫着粗糧蔬果,如同守喪一般。後來,父親崔邪利在敵方官署任職,勸他不要這樣,懷慎接到信後,悲痛地哭泣不止。懷慎的從叔崔模也因戰事被俘,在敵方做官,雖然生活改變,但從未放棄婚姻與仕途。大明年間,懷慎的族人元孫出使北方,敵方問:“崔邪利和崔模都歸順了敵人,兩家子孫卻選擇不同道路,這又如何能講得通?”元孫回答說:“王尊驅趕千里馬,王陽回頭改道,正是希望忠孝兩全,臣子能同時守住忠與孝的節操。”泰始初年,淮北失守,百姓紛紛逃亡,懷慎也因此前往北方。到達桑乾時,父親已去世,他悲痛到昏厥而後甦醒。他攜帶父親靈柩回到青州,赤腳在冰雪中行走,儘管天氣嚴寒酷烈,他手足卻一點未傷,當時人們都說這是孝心感動天地的體現。喪禮結束後,因爲弟弟在南方,他再次逃回南方,但弟弟也已去世。此後,懷慎孤苦貧窮,獨自一人,宗族親戚憐憫他,每天輪流送一點米給他。後來懷慎在永明年間去世。
公孫僧遠,是會稽剡縣人。他爲父親守喪極爲孝順,對母親和伯父也都非常恭敬。年成歉收、物價高漲時,他減少飲食,只爲供養母親和伯父。弟弟去世後,沒有錢辦喪事,就親自到各地做小販,用所得的錢爲鄰里籌辦喪葬費用。他自己揹着泥土,親手種植松樹和柏樹。哥哥和姐姐尚未出嫁,他就自己賣掉身體,爲他們辦了婚事。他的孝行名聞郡縣。太祖即位後,派遣兼散騎常侍虞炎等十二人巡視天下,建元三年,奏報僧遠等二十三人,朝廷下令公佈他們的家門,並免除他們的賦稅。
吳欣之,是晉陵利城人。宋元嘉末年,他的弟弟吳尉之在武進縣駐守,隨王誕起兵反抗,被太初派軍主華欽討伐,百姓紛紛逃散,只有尉之留守,被俘後將被處死。欣之前往求情,請求代替弟弟受死,痛哭流涕,感動了華欽,兄弟二人最終被赦免。建元三年,朝廷下詔免除他們家的賦稅,並表彰他們的德行。
韓系伯,是襄陽人,侍奉父母極爲孝順。襄陽風俗,鄰里之間在邊界上種桑樹作爲標記。系伯因爲桑樹枝杈遮擋了別人的地界,便主動將邊界向內移動幾尺,鄰人卻不斷侵入,他每次都及時調整位置重新栽種。時間久了,鄰人慚愧,主動退還所侵佔之地,並親自登門致歉。建元三年,朝廷免除其家賦稅,並將其家門列入表彰名單。韓系伯終老。
孫淡,是太原人,在長沙生活,侍奉母親極爲孝順。母親生病,他整夜不眠不食,以恢復健康爲目標。母親後來感到心疼,有病後便不再讓他得知。豫章王統轄湘州時,徵召他爲驃騎行參軍。建元三年,朝廷免除其家賦稅,將其家門列入表彰名單。孫淡死於家中。
華寶,是晉陵無錫人。父親華豪在義熙末年被派往長安戍守,寶年僅八歲。臨行前,父親對他說:“等我回來,一定爲你舉行冠禮。”結果長安淪陷,父親戰死。華寶一直到七十歲,終生不結婚、不戴冠,有人問他原因,他便悲痛慟哭一整天,不願回答。同郡的薛天生母親去世後,他以素菜度日,母親還沒去世時就去世了,從此終生不喫魚肉。與弟弟感情深厚。同郡劉懷胤與弟弟劉懷則年僅十歲,遭遇父親去世,兩人不穿絲織衣物,不食用鹽菜。建元三年,朝廷也將他們兩家列入表彰名單,免除賦稅。
韓靈敏,是會稽剡縣人,年幼喪父,與兄長韓靈珍都具有孝心。不久母親也去世,家中貧窮,無力安葬,兄弟倆一起種了半畝地的瓜,早晨採瓜子,晚上瓜苗又重新長出,靠着這些,終於辦好了葬事。靈珍去世後,無子,妻子卓氏守節不嫁,擔心家人奪去她的志向,一直不肯回家,靈敏像對待母親一樣侍奉她。
晉陵人吳康之的妻子趙氏,父親去世,弟弟年幼,正值饑荒,母親重病。趙氏前往鄉里賣身求生,言語哀切,鄉鄰感動,紛紛分送一升米幫助她,終於得以脫困。後來嫁給吳康之,丈夫早亡,家中想再嫁,她發誓絕不離婚。義興人蔣俊之的妻子黃氏,丈夫去世後,堅決不改嫁,有人逼迫她,她打算跳水自殺,最終被阻止。建元三年,朝廷下令免除其家賦稅,並將其家門列入表彰名單。
永明元年,會稽永興人吳翼之的母親丁氏,年少喪夫,性格仁慈。遭遇饑荒時,她把衣物和食物分給鄉里饑荒中的窮人,鄰里向她求助,她從不拒絕。同鄉陳穰父母雙亡,沒有親戚,丁氏收養他,長大後爲他安排婚事。同裏王禮的妻子徐氏在饑荒年份去世,丁氏爲她買棺材、備工具,親自前往安葬。元徽末年,大雪封路,商旅斷絕,村裏家家戶戶缺糧,丁氏自己拿出鹽米,按人頭分配。同裏左僑家有四個親人去世,沒有錢安葬,丁氏替他們籌錢辦葬。村裏有三年收成不好,丁氏替他們運送糧食。丁氏長子的妻子王氏,守寡後志節不改,終身不嫁。州郡上報,朝廷下令表彰其家門,免除賦稅。
廣陵徐靈禮的妻子在火災中爲救孩子,與孩子一同被燒死。太守劉悛上報這件事。
會稽人陳氏,有三個女兒,沒有兒子。祖父母年過八九十,年老糊塗,父親病重,母親不能安心居家。正值饑荒,三個女兒輪流到西湖採菱角和蓴菜,日日到市場賣,從不間斷。鄉里稱他們爲“義門”,很多人想娶爲妻,但長女自傷孤獨,堅決不肯嫁。祖父母后來相繼去世,三女親自操辦殯葬,並在墓旁建了庵堂。
永興概中裏王氏的女兒,五歲時患毒病,雙目失明。她極爲孝順,年二十歲時父母去世,臨到父母屍體前大聲呼喚,眼淚流盡,雙眼溢血,妹妹舔了她的血,左眼立刻睜開,人們稱其爲“孝感”。縣令何曇秀沒有上報。
諸暨東洿裏屠氏的女兒,父親失明,母親有慢性病,親戚拋棄,鄉里不接納。她帶着父母遷居到苧羅。白天砍柴,晚上紡線,悉心侍奉父母。父母去世後,親自辦理安葬,背土築墳。後來聽空中傳來聲音說:“你心性真誠,山神要收你爲徒,你可以爲人治病,必定富足。”她認爲是妖魔之言,不敢相信,但後來鄰居家有人中毒,她嘗試爲他治療,自己病了也就好了,便以巫術爲人治病,無不痊癒。家境日益富裕,村裏很多人想娶她,因無兄弟,她誓守墳墓,不肯再嫁,結果被山賊殺害。縣令於琳之向郡裏詳細稟報,太守王敬則未上報。
建武三年,吳興乘公濟的妻子姚氏生了兩個兒子,乘公濟及其兄長公願、乾伯均早逝,姚氏獨自撫養兩個兒子欣之、天保,賣掉田產爲他們娶妻,自己與兒子們寄居鄰家。明帝下詔爲其二子婚配,表彰其家門,免除賦稅。
吳郡範法恂的妻子褚氏,勤勞持家,操持家務。宋昇明年間,孫曇瓘謀反逃亡,褚氏對兒子僧簡說:“孫越州是你的姑母的侄子,與你父親是堂兄弟,你們情義深厚,古人如此。如今你逃亡,難免遭遇禍患,你應該收留他。”後來孫曇瓘伏法,褚氏命僧簡前去收屍安葬。褚氏年過七十,永明年間去世。僧簡在京城得知母親病重後,立即趕回,尚未到達,母親已去世。準備入殮時,他舉起屍體,久久無法起身,直到後來僧簡到達。
封延伯,字仲璉,是渤海人。他有學問和品行,不與世俗之人往來,侍奉寡嫂極爲謹慎。州府徵召他當主簿、舉薦秀才,他都拒絕。後來纔開始仕途。垣崇祖任豫州刺史時,推薦他擔任長史,兼帶梁郡太守之職。他因病辭去官職,僑居東海,從此不再前往京城。家裏三代共用財產,被北方各郡所推崇。豫章王徵召他擔任中兵參軍,他拒絕赴任,終老。建元三年,朝廷巡行天下,發現義興陳玄子四代共一百七十口同住一屋;武陵郡邵榮興、文獻叔八代同住;東海徐生之、武陵範安祖、李聖伯、範道根五代同住;零陵譚弘寶、衡陽何弘、華陽陽黑頭四代同住,大家共同生活、共享衣食。朝廷下令表彰他們,免除賦稅。又發現蜀郡王續祖、華陽郝道福等家族世代共炊共食。建武三年,明帝下詔表彰,免除賦稅徭役。
吳達之,是義興人。嫂子去世,家中沒錢安葬,他賣掉自己身體,成爲十夫客以籌辦喪事。他的從祖弟弟敬伯夫妻在荒年被掠賣到江北,達之有十畝田,便賣掉以贖回他們,並與他們共同生活,共用財產。郡裏任命他爲主簿,他堅決推辭給兄長。又把家中的舊田讓給族弟,弟也拒絕接受,田地便荒廢了。建元三年,朝廷將其家門表彰,並免除賦稅。
河南人辛普明僑居會稽,從小與兄長同住一帳,兄長去世後,他將帳子改爲靈堂,夏夜多蚊蟲,他從不露天睡覺。兄長去世後,鄰居認爲他有義,紛紛贈送財物,他起初接受,後來全都退還。贈禮的人很驚訝,普明說:“我當初是因爲兄長墳墓簡陋,纔不違背心意地接受。如今怎能忍心把亡者遺物變成家財呢?”後來遭遇母親喪事,幾乎崩潰。揚州刺史豫章王徵召他擔任議曹從事,五十歲時去世。
還有何伯璵與弟弟幼璵,二人皆有高尚節操。互相撫養兄長的子女,長大後爲他們成婚,把家產全部讓出。他們安貧樂道,教人不倦,鄉里人稱他們爲“老師”。郡守上任,無不前來拜訪。永明十一年,伯璵去世。幼璵年輕時喜好佛法,剃髮素食,生活清苦,梁朝初年去世。二人年歲皆在八十多歲。
王文殊,是吳興故鄣人。父親被敵人俘虜後,他思念痛哭,三十多年一直喫素,住在山林之中。太守謝{艹瀹}曾任命他爲功曹,他拒絕了。永明十一年,太守孔琇之上表說:“文殊天性正直,內心契合儒、釋、道三教。因父親被敵人擄去,終生悲痛,獨自堅守,常年素食,以草衣粗布爲衣,以菜蔬爲食,婚嫁之禮被親情所棄,官職之序被淡泊所棄。若朝廷施以殊恩,可將其門第顯揚。”鬱林王下詔公佈其門第,並改其居所稱爲“孝行裏”。
朱謙之,字處光,吳郡錢唐人。父親朱昭之在鄉里以學問聞名。謙之年幼時,母親去世,父親在田邊爲她臨時安葬,結果被族人朱幼方用火焚燒。同母姐姐悄悄告訴他,謙之雖小,卻表現出極大的悲痛。長大後,他終身不結婚。永明年間,他親手殺死朱幼方,到官府自首。縣令申靈勖上表,別駕孔稚珪、記室劉璡、司徒左西掾張融聯名上表刺史豫章王,認爲“禮法允許報仇以申孝義,法律雖規定殺人應處死,但可說明其情真義重。謙之殺賊報仇,既守孝道,自首認罪,又體現公法。若處死,是當世之罪;若赦免,是顯明朝風之德。”刺史最終赦免了他。
杜棲,字孟山,是吳郡錢唐人,是徵士京產的兒子。同郡張融與京產是朋友,常來往交流,棲常在旁。張融對棲說:“從前陳太丘召元方,元方爲人粗俗。如今以古比今,古人哪一點值得羨慕?”棲離開京城後,向儒士劉瓛學習。他擅長清談,善彈琴、能飲酒,名士貴人多敬重他。中書郎周顒寫信給京產說:“賢子學業清雅,是後起之秀。我心中喜愛,無法言表,這正是我所向往的英才,彷彿自己擁有。”刺史豫章王聽說他的名聲,徵召他任議曹從事,後轉爲西曹佐。竟陵王子良多次親自接待。國子祭酒何胤治理禮儀,也十分看重棲,任命他爲學士,掌管婚嫁典禮。後來因父母年老,回到鄉間侍奉。棲體態豐滿,白淨壯實。當京產病重時,旬日之間便能以皮骨支撐。京產去世後,他七天不喫水和食物,早晚哭訴不停,不喫鹽菜。每次購買祭品,都親自查看,哭得無法自持。每逢初一、十五及節慶,他都哭到斷絕,吐血數升。當時何胤、謝朏隱居東山,寄信勸慰,告誡他不可過度悲傷。到大祥之日,晚上夢見父親,痛哭而死。起初,何胤兄長何點曾感嘆說:“你的風度如此,雖得名譽,恐怕難以長壽。”他去世時年僅三十六歲。世人都惋惜。
建武二年,剡縣有個八歲小孩,和母親一起得病。母親去世後,家人擔心孩子會遭殃,不讓其知曉。孩子懷疑,問:“母親曾多次問我病,昨天感覺聲音變弱,今天已聽不到,這是爲何?”於是孩子自己投下牀,爬行至母親屍旁,當場昏倒而死。鄰居告訴縣令宗善才,請求表彰其家門,但此事最終未被採納。
陸絳,字魏卿,是吳郡人。父親陸閒,字遐業,爲人有風度,不隨意交結。年少時被同郡張緒賞識,仕至揚州別駕。明帝駕崩後,陸閒對親友說:“皇室將逝,百官將聽於宗室。新君地位重要但能力薄弱,必定難以維持,動亂將至。”於是感發病重,不再參與州務。刺史始安王遙光發動叛亂,失敗後,陸閒作爲綱紀之臣被召至杜姥宅,尚書令徐孝嗣上書稱陸閒未參與謀逆,尚未報批,徐世檦即下令將其殺害。陸絳當時隨侍在側,抱起父親的脖子,請求代死,最終一同被殺。
史臣評論說:世風一變,人倫禮制日漸淡薄,道德教育大多隻停留在耳聞,真正的德行人才罕見。若能令人們堅守忠誠之道,或許並非只是依靠言論倡導,像薑桂經年辛酸,仍能保持本真。然而,朝廷設立表彰、減免賦稅,也僅是惠及鰥寡老人、鼓勵耕作農夫,對弘揚名教而言,作用有限。
贊曰:孝是德行之首,義是內心之實。清白如花,堅守節操;寒木堅貞,心志不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