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后汉书》•卷五十三·周黄徐姜申屠列传
译文:
《后汉书·周黄徐姜申屠列传》翻译如下:
《易经》说:“君子的行为,有时出仕,有时退隐;有时沉默,有时发言。”孔子曾说:“蘧伯玉在国家政治清明时就出来做官,政治黑暗时则可收敛自身,隐居不仕。”但是否出仕或退隐,正是君子能坚守内心真诚的关键所在。因此,当他出仕时,便甘愿沾染尘世、承担污浊,亲身投入现实社会,以实践自己的抱负;而当他选择退隐时,便安于贫苦,过着粗茶淡饭的生活,即使内心藏有才德,也不愿为国所用。太原有个叫闵仲叔的人,世人称他为高洁之士,就连周党这样讲究清廉的人,也自认不如他。党曾见他只吃粗粮、饮水度日,便送给他一瓣生蒜,他却拒绝食用。建武年间,应司徒侯霸的征召,他到了侯府,却发现侯霸根本没有政事可谈,只是徒劳地忙碌。闵仲叔很失望地说:“当初得到这个任命,既开心又害怕;现在见到您,这种喜忧情绪都消失了。难道我这个人真是不值得您重视,不该征召吗?如果征召了却不问政事,那就是失去了人才啊!”于是立刻辞官离去,上书请求辞职并离开。后来又因博士一职被征召,他仍未前往。后来他客居在安邑。年老体弱,家中贫困,买不起肉,每天只买一片猪肝来吃,可屠夫有时不肯卖,安邑县令听说后,便命令官吏定期供给。闵仲叔对此感到疑惑,于是向县令询问真相,得知这本是为他所为,便感叹道:“闵仲叔难道是为了口腹之欲而连累安邑百姓吗?”说完便离开了安邑,去了沛郡,最终安度晚年,寿终正寝。
闵仲叔的同乡荀恁,字君大,年少时就修养清廉的节操。他家产有千万,父亲去世后,全部分赠给亲友族人。他隐居山林,追求自己的志向。王莽末年,匈奴入侵其家乡广武,听说荀恁名声高洁,便约定不进入荀家的村闾。光武帝征召他,他因病未能前往。永平初年,东平王刘苍担任骠骑将军,开放东阁,延请贤才俊士,于是征召荀恁。后来在朝会上,显宗问他:“先帝征召您没有去,现在骠骑将军征召您来,这是为什么呢?”荀恁回答说:“先帝以仁德对待百姓,所以臣子可以不去;骠骑将军以法度管理下属,所以臣子不得不前往。”之后一个月,他便辞官回家,卒于家中。
东汉桓帝时,安阳人魏桓,字仲英,也多次被征召。乡里人劝他出仕,魏桓说:“为官求进,是为了实现自己的志向。如今后宫有成千上万的妃嫔,怎么能随意减少?皇室有上万匹马,又怎能随意削减?朝廷左右全是权贵,又怎能离开呢?”乡人回答说:“不可以。”魏桓于是感慨地说:“我这一生,死后归去,子孙后代又有什么呢?”于是坚决不出仕。像这三人,真可以说是懂得如何判断进退、顺应时势。他们并非消极避世,而是懂得审时度势,以成就自己的道义。因此,我特意将他们的人生事迹记录下来,分类叙述。
周燮字彦祖,汝南安城人,是决曹掾燕的后代。他出生时面相奇特,额头凹陷,相貌丑陋,令人惊骇。他的母亲想抛弃他,父亲却不同意,说:“我听说圣贤之人多有怪异的外表,真正能振兴我们家族的,正是这个孩子。”于是抚养他长大。他年少时就懂得谦让。十岁时便开始学习,通晓《诗经》和《论语》。长大后,专精研究《礼》和《易》。他不阅读非圣贤的书籍,也不参与世俗的寒暄应酬。他家原来有一处草庐,建在山边,下面有水田,他亲自耕种以维持生活。如果不是自己亲自耕种或捕鱼,他就不吃饭。乡亲们几乎没见过他。他被举为孝廉、贤良方正,多次被征召,都因病推辞。延光二年,安帝以玄纁、羔羊、布帛等礼物征召他,与南阳的冯良一同,两地各派官员前来敬礼。家族里的人不断劝他:“修德立行,是为国家服务的根本。自先世以来,我们家族功名显赫,您为何还隐居在那荒坡上呢?”周燮回答说:“我既不能隐居山林,追随古人巢居、穴居的榜样,又不想远离家乡,这便相当于随波逐流,混迹于世俗了。真正修道的人,要根据时代来行动;行动若不合时宜,又怎能顺利成功呢?”于是他亲自带行李到颍川阳城,派门生送去敬意,然后以病为由辞别回家。冯良也因病前往附近县城,送礼后返回。朝廷下诏,每年派人送羊和酒来慰问他的身体。冯良字君郎,出身贫寒,年轻时在县里做小吏,三十岁时做了尉的助手。有一次奉命迎接督邮,途中他突然感到羞愧,认为自己身处卑微的差役之位,于是毁掉车马、撕裂衣冠,逃到犍为,拜杜抚为师学习。妻子儿女四处寻找,踪迹全无。后来他在荒草中发现了破车死马和腐烂的衣裳,便以为是野兽或盗贼所为,于是为他们办了丧事,穿上丧服。十年后才回到家乡。他志行高洁,行为端正,从不违背礼法,对待妻子儿女如对待君臣,乡里人称他为楷模。周燮和冯良都活到七十多岁,寿终。
黄宪字叔度,汝南慎阳人,出身贫寒,父亲是养牛的医生。颍川的荀淑到慎阳时,偶然遇到黄宪,当时黄宪年仅十四岁。荀淑非常惊讶,与他交谈,一整天都不愿意离开,感叹说:“你是我学习的榜样。”后来荀淑到袁阆家,还没来得及问候,袁阆就冷淡地说道:“你国里有颜回那样的贤人,你认识吗?”袁阆说:“我见过我的叔度啊!”当时同郡的戴良才学高超,自视甚高,但只要见到黄宪,必会端正态度,恭敬有加。后来回家,竟若有所失。他母亲问他:“你又从一个牛医之子那里回来了吗?”他回答说:“我见到叔度,立刻觉得我比不上他。他时而就在眼前,时而又突然远去,实在是难以捉摸。”同郡的陈蕃、周举常互相说:“若没有黄宪,那我们心中就会滋生吝啬之心。”后来陈蕃官至三公,上朝时感慨说:“如果叔度还在,我岂敢先戴上印绶呢?”太守王龚十分尊重贤才,多次举荐贤德之人,却无法使黄宪低头。郭林宗年轻时去汝南游学,先拜访袁阆,只住一夜就离开,接着前往黄宪处,住了几天才回去。有人问他原因,郭林宗说:“袁阆的才德,像流动的江河,虽清澈却容易被舀走;而黄宪的胸怀,如千顷湖泽,清澈如初,无论清澈还是浑浊,都经得起考验,无法估量。”黄宪初举孝廉,又被公府征召,友人劝他出仕,他也不拒绝,只是短暂到京师后便返回,最终没有接受任何职位。终年四十八岁,天下人称他为“征君”。
评论说:黄宪言论高远,没人能准确了解。但士人君子见到他,无不感到心胸开阔,摒弃了虚伪与吝啬。他认为修道是合乎本性、无德而有德的体现。我曾祖穆侯认为黄宪处事顺应自然,深沉如渊,浅深之间难以企及,清浊之间也难以判断。如果他能跟从孔子门下,或许接近圣贤的境界。因此曾写过一篇论说。
徐稺,字孺子,是豫章南昌人。家中贫穷,一直自己耕种,若没亲自劳动,就不吃东西。他恭敬、俭朴、谦让,乡里人都敬重他的品德。屡次被地方官府征召,他都拒绝不出仕。当时陈蕃担任太守,以礼节请他担任功曹一职,徐稺虽不能拒绝,但只是去见了面就立即离开。陈蕃在任期间从不接见宾客,只因徐稺来访,特地准备了一张椅子,徐稺离开后,便将这张椅子挂在屋中。后来被推举为“有道”之士,家族奉命任命他为太原太守,他都拒绝了。延熹二年,尚书令陈蕃与仆射胡广等人上表推荐徐稺等人说:“我听说贤德之人,是天地运行的准则,是国家治理的根本。《诗经》说:‘希望贤才众多,生长在这王国之中。上天提拔贤才,为陛下出生,应当辅佐明君,成就大业。’我看到豫章徐稺、彭城姜肱、汝南袁闳、京兆韦著、颍川李昙,德行纯正,声誉远播。若让他们进入朝廷三公之位,协助国家政事,必定能光耀朝廷,为国家增辉。”桓帝于是派车马礼仪召见他们,但他们都没有前往。桓帝问陈蕃:“徐稺、袁闳、韦著,谁应该排在前面?”陈蕃回答说:“袁闳出身皇族,受家庭教化影响,修养渐成;韦著长于三辅地区,礼义风俗熏陶,自能端正,所谓不扶持也能直,不雕刻也能美;至于徐稺,出身江南贫寒之地,却能脱颖而出,最为突出,应当排在最前。”徐稺曾被太尉黄琼征召,他也不去。等到黄琼去世归葬,徐稺背着粮食,徒步走到江夏,只设了一只鸡和酒的简陋祭品,哭祭后离去,不署名。当时会聚的四方名士,如郭林宗等数十人,听说此事,怀疑是徐稺所为,便派能言善辩的茅容骑马追上他。途中茅容为他准备饭食,二人谈论农事。临别时,徐稺对茅容说:“请代我告诉郭林宗,大树将要倒下,不是一根绳子能系住的,为何还要到处奔波、无法安宁呢?”后来郭林宗的母亲去世,徐稺前去吊唁,只在屋前放了一束新生的草,便离开了。大家感到奇怪,不知其中缘故。郭林宗说:“这一定是江南高士徐孺子。《诗经》说:‘一束新生的草,如同玉质般温润。’我毫无德行,却能承受这种敬意。”灵帝初年,朝廷想要用蒲轮车礼聘徐稺,但此时他已去世,时年七十二岁。他儿子徐胤,字季登,一生笃守孝悌,也隐居不仕。太守华歆礼请相见,他以生病为由坚决不去。东汉末年,群盗横行,大家皆敬重徐胤的品行,互相约定,不侵犯他的家门。建安年间去世。
李昙字云,幼年丧父,继母非常严厉,李昙事奉得更恭敬,邻乡称他为榜样。他奉养双亲,奉行孝道,终生不仕。姜肱字伯淮,彭城广戚人,家世显赫。他与两个弟弟仲海、季江,都以孝行著称。他们兄弟之间感情极深,常同床共眠。后来各自成家,仍不能分开住宿,因为他们家传后代,必须轮换入室。姜肱通晓《五经》,精通星象与天文。各地士人慕名前来求学的有三千多人。公卿显贵争相征召,他都拒绝了。两个弟弟名声也接踵而起,相继不应征召,世人敬佩他们。一次,姜肱与季江拜访郡府,途中遇到强盗,欲将他们杀死。兄弟之间互相争抢,死守不退,强盗见状,最终释放了他们,只抢走了衣物钱财。到郡府后,人们见他衣着简朴,感到奇怪,询问原因,姜肱编了个借口,始终不肯承认是被盗。后来盗贼得知真相,深受感动,便去拜访姜肱,求见这位“征君”。姜肱接见他们,他们纷纷叩头谢罪,并归还所掠物品。姜肱不收,只以酒食招待后放行。后来与徐稺一同被征召,都不赴任。桓帝下令彭城画工为他画像。姜肱躺在黑暗处,用被子蒙住脸,声称自己患有眼疾,不愿见光。画工最终未能见到他。中常侍曹节等人专权掌政,杀害了太傅陈蕃和大将军窦武,想凭借提拔德高望重的人来平息众望,于是请征姜肱为太守。接到诏书后,姜肱私下告诉友人:“我因虚名而获实利,如今借此机会提升地位,但即使明君在上,我也应坚守本心。更何况现在的朝政掌握在宦官手中,我又怎能去呢?”于是他隐居躲藏,逃往海滨。再次用玄纁车、隆重礼节征召,他仍不赴任。朝廷派官正式任命他为太中大夫,诏书送到家门口,姜肱让家人回答说:“久病,正在就医。”于是身着破旧衣衫,悄然离开,逃到青州山区,靠占卜为生。朝廷征召命令终止,家人都不知其下落,多年后才回归。终年七十七岁,熹平二年在家中去世。他的弟子陈留人刘操怀念他的德行,共同雕刻石碑为他立传。
申屠蟠字子龙,陈留外黄人,九岁失去父亲,哀伤过度,超过礼制。守孝结束后,十多年不饮酒、不吃肉。每逢父母忌日,都会连续三天不进食。同郡的缑氏女子玉为父报仇,杀死其夫家族成员,被官吏抓到告发外黄县令梁配。梁配打算判她死刑。当时申屠蟠才十五岁,是读书人,上谏说:“玉的节义足以感化无耻之徒,激励忍辱之人。如果当时没有明君,尚且应为她建立墓碑、表彰她的德行,何况现在朝廷清正明理,却对这等节义之人不予同情与表彰呢?”梁配听后认为他说得有道理,便改判减轻刑罚。乡里人对他赞赏不已。家族贫寒,他靠做漆工养活自己。郭林宗见到他,认为他非凡。同郡名士蔡邕十分推崇他。后来被州郡征召,他便婉言推辞,说:“申屠蟠资质玄妙,心性灵敏,丧亲尽孝,近乎毁己。品德高尚,义行广布,是普通人难以企及的。他安于贫困,乐于隐居,追求真实本性,不因外界的冷暖贫富而改变志向,不因命运的起伏而动摇节操。相比蔡邕,他年纪虽长,德行却更胜一筹。”后来郡府征召他任主簿,他拒绝了。于是隐居专心求学,通晓《五经》,兼通图谶纬书。他最初与济阴人王子居在太学读书,王子居临终时,将身体托付给他,申屠蟠亲自推车送葬回乡。在河、巩之间遇到司隶从事,对方敬重他,为他准备车马护送,申屠蟠坚决不肯接受,将其车马投地,便离开。送葬结束后回到太学。太尉黄琼征召他,他也没去。黄琼死后,返回江夏安葬,四面八方的名士聚集在帐下,谈论纷纷,无人能够相比。唯有南郡的一位士人与他交谈后,告别时紧紧握住他的手说:“你若不出仕,就只能在上京相遇了。”申屠蟠立刻脸色大变,说:“我原本以为你值得与我交谈,怎么反而成了追逐富贵的俗人呢?”说完愤怒地挥手离去,不再多言。此后两次被举荐为“有道”,他都拒绝了。以前,京城的士人如汝南范滂等人,敢于批评朝政,朝中大臣无不屈身恭敬。太学生也纷纷效仿,认为文学将要复兴,隐士也将重用。申屠蟠却感叹:“昔日战国时代,隐士横议,各国国君甚至亲自为他们让路,最终却导致‘坑儒’‘烧书’的祸患,这不就是今天的事情吗?”于是彻底隐居于梁、砀之间,建起草屋,把自己等同于普通佣人。两年后,范滂等人果然因“党锢”之祸遭贬,或被杀害,或被审刑,数百人受害,申屠蟠却安然无恙,免于责难。后来有位朋友陈郡冯雍因案入狱,豫州牧黄琬想杀他。有人劝申屠蟠去救,他却拒绝说:“黄子琰为我而得罪,未必会受牵连;如果我不去,即便去了又有什么用?”黄琬因此免去了冯雍的罪。大将军何进多次征召他,他都不去。何进执意要召见,派同郡黄忠写信劝他:“此前将军府刚成立,像您这样的高士,特别受到礼遇,被尊崇而不称名,亲自书写信件,赐座于几案前。两年过去,您志节更显坚定,追求愈加高远。我认为您节操高尚,只是当时并未完全体现。现在颍川荀爽正在病中,北海郑玄也愿北面受命。他们难道乐于受束缚吗?他们清楚,天下时势已变,不可沉溺享乐。古人隐居,若时运正当,便放声远走,隐居山林;若不遇明君,便裸身大笑,披发狂歌。如今您在平壤生活,与世人交往,吟读典籍,穿着旧衣,与古人相比,形势不同,又怎能做到与古人如出一辙呢?孔子可以为师,何必一定要效法首阳山的伯夷、叔齐呢?”申屠蟠没有回答。中平五年,他又与荀爽、郑玄、颍川韩融、陈纪等十四人一同被征召为博士,他仍未前往。第二年,董卓废立皇帝,又一起被征召,唯有申屠蟠没有到场。乡人劝他,他仍不为所动。朝廷征召命令结束,他最终不赴任,回归故里,终老一生。
(总评)这些人物,或因才德,或因节操,或因时势,皆在乱世中坚守本心,不随波逐流。他们不为名利所动,不因权势所屈,其风骨令人敬仰,其精神值得后人学习。
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