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汉书》•卷六十二·司马迁传

昔在颛顼,命南正重司天,火正黎司地。唐、虞之际,绍重、黎之后,使复典之,至於夏、商,故重、黎氏世序天地。其在周,程伯林甫其后也。当宣王时,官失其守而为司马氏。司马氏世典周史。惠、襄之间,司马氏适晋。晋中军随会奔魏,而司马氏入少梁。自司马氏去周适晋,分散,或在卫,或在赵,或在秦。其在卫者,相中山。在赵者,以传剑论显,蒯聩其后也。在秦者错,与张仪争论,於是惠王使错将兵伐蜀,遂拔,因而守之。错孙蕲,事武安君白起。而少梁更名夏阳。蕲与武安君坑赵长平军,还而与之俱赐死杜邮,葬於华池。蕲孙昌,为秦王铁官。当始皇之时,蒯聩玄孙卬为武信君将而徇朝歌。诸侯之相王,王卬於殷。汉之伐楚,卬归汉,以其地为河内郡。昌生毋怿,毋怿为汉市长。毋怿生喜,喜为五大夫,卒,皆葬高门。喜生谈,谈为太史公。太史公学天官於唐都,受《易》於杨何,习道论於黄子。太史公仕於建元、元封之间,愍学者不达其意而师悖,乃论六家之要指曰:《易大传》“天下一致而百虑,同归而殊涂”夫阴阳、儒、墨、名、法、道德,此务为治者也。直所从言之异路,有省不省耳。尝窃观阴阳之术,大详而众忌讳,使人拘而多畏,然其叙四时之大顺,不可失也。儒者博而寡要,劳而少功,是以其事难尽从,然其叙君臣、父子之礼,列夫妇、长幼之别,不可易也。墨者俭而难遵,是以其事不可偏循。然其强本节用,不可废也。法家严而少恩,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,不可改也。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,然其正名实,不可不察也。道家使人精神专一,动合无形,澹足万物。其为术也,因阴阳之大顺,采儒、墨之善,撮名、法之要,与时迁徙,应物变化,立俗施事,无所不宜,指约而易操,事少而功多。儒者则不然,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,君唱臣和,主先臣随。如此,则主劳而臣佚。至於大道之要,去健羡,黜聪明,释此而任术。夫神大用则竭,形大劳则敝。神形蚤衰,欲与天地长久,非所闻也。夫阴阳,四时、八位、十二度、二十四节各有教令,曰“顺之者昌,逆之者亡”,未必然也,故曰“使人拘而多畏”。夫春生、夏长、秋收、冬藏,此天道之大经也,弗顺,则无以为天下纪纲。故曰“四时之大顺,不可失也”。夫儒者,以六艺为法,六艺经传以千万数,累世不能通其学,当年不能究其礼。故曰“博而寡要,劳而少功”。若夫列君臣、父子之礼,序夫妇、长幼之别,虽百家弗能易也。墨者亦上尧、舜,言其德行,曰“堂高三尺,土阶三等,茅茨不剪,采椽不斫。饭土簋,歠土刑,粝梁之食,藜藿之羹。夏日葛衣,冬日鹿裘”其送死,桐棺三寸,举音不尽其哀。教丧礼,必以此为万民率。故天下法若此,则尊卑无别也。夫世异时移,事业不必同,故曰“俭而难遵”也。要曰“强本节用”,则人给家足之道也。此墨子之所长,虽百家不能废也。法家不别亲疏,不殊贵贱,一断於法,则亲亲尊尊之恩绝矣,可以行一时之计,而不可长用也,故曰“严而少恩”。若尊主卑臣,明分职不得相逾越,虽百家不能改也。名家苛察缴绕,使人不得反其意,剸决於名,时失人情,故曰“使人俭而善失真”。若夫控名责实,参伍不失,此不可不察也。道家无为,又曰无不为,其实易行,其辞难知。其术以虚无为本,以因循为用。无成势,无常形,故能究万物之情。不为物先后,故能为万物主。有法无法,因时为业。有度无度,因物兴舍。故曰“圣人不巧,时变是守”。虚者,道之常也。因者,君之纲也。群臣并至,使各自明也。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,实不中其声者谓之款。款言不听,奸乃不生,贤不肖自分,白黑乃形。在所欲用耳,何事不成。乃合大道,混混冥冥。光耀天下,复反无名。凡人所生者神也,所托者形也。神大用则竭,形大劳则敝,形神离则死。死者不可复生,离者不可复合,故圣人重之。由此观之,神者生之本,形者生之俱。不先定其神形,而曰“我有以治天下”,何由哉。太史公既掌天官,不治民。有子曰迁。迁生龙门,耕牧河山之阳。年十岁则诵古文。二十而南游江、淮,上会稽,探禹穴,窥九疑,浮沅、湘。北涉汶、泗,讲业齐鲁之都,观夫子遗风,乡射邹峄。厄困蕃、薛、彭城,过梁、楚以归。於是迁仕为郎中,奉使西征巴、蜀以南,略邛、莋、昆明,还报命。是岁,天子始建汉家之封,而太史公留滞周南,不得与从事,发愤且卒。而子迁适反,见父於河、洛之间。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“予先,周室之太史也。自上世尝显功名虞、夏,典天官事。后世中衰,绝於予乎。汝复为太史,则续吾祖矣。今天子接千岁之统,封泰山,而予不得从行,是命也夫。命也夫。予死,尔必为太史。为太史,毋忘吾所欲论著矣。且夫孝,始於事亲,中於事君,终於立身。扬名於后世,以显父母,此孝之大也。夫天下称周公,言其能论歌文、武之德,宣周、召之风,达大王、王季思虑,爰及公刘,以尊后稷也。幽、厉之后,王道缺,礼乐衰,孔子修旧起废,论《诗》、《书》,作《春秋》,则学者至今则之。自获麟以来四百有馀岁,而诸侯相兼,史记放绝。今汉兴,海内一统,明主贤君,忠臣义士,予为太史而不论载,废天下之文,予甚惧焉,尔其念哉”迁俯首流涕曰“小子不敏,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,不敢阙”卒三岁,而迁为太史令,史记石室金鐀之书。五年而当太初元年,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,天历始改,建於明堂,诸神受记。太史公曰“先人有言“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,孔子至於今五百岁,有能绍而明之,正《易传》,继《春秋》,本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之际。意在斯乎。意在斯乎。小子何敢攘焉”上大夫壶遂曰“昔孔子为何作《春秋》哉”太史公曰“余闻之董生:周道废,孔子为鲁司寇,诸侯害之,大夫壅之。孔子知时之不用,道之不行也,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,以为天下仪表,贬诸侯,讨大夫,以达王事而已矣。子曰:我欲载之空言,不如见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。《春秋》上明三王之道,下辨人事之经纪,别嫌疑,明是非,定犹与,善善恶恶,贤贤贱不肖,存亡国,继绝世,补弊起废,王道之大者也。《易》,著天地、阴阳、四时、五行,故长於变。《礼》,纲纪人伦,故长於行。《书》,记先王之事,故长於政。《诗》,记山川、溪谷、禽兽、草木、牝牡、雌雄,故长於风。《乐》,乐所以立,故长於和。《春秋》,辩是非,故长於治人。是故《礼》以节人,《乐》以发和,《书》以道事,《诗》以达意,《易》以道化,《春秋》以道义。拨乱世反之正,莫近於《春秋》。《春秋》文成数万,其指数千。万物之散聚皆在《春秋》。《春秋》之中,弑君三十六,亡国五十二,诸侯奔走不得保社稷者不可胜数。察其所以,皆失其本已。故《易》曰差以豪氂,谬以千里。故臣弑君,子弑父,非一朝一夕之故,其渐久矣。有国者不可以不知《春秋》,前有谗而不见,后有贼而不知。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《春秋》,守经事而不知其宜,遭变事而不知其权。为人君父者而不通於《春秋》之义者,必蒙首恶之名。为人臣子不通於《春秋》之义者,必陷篡弑诛死之罪。其实皆为善为之,而不知其义,被之空言不敢辞。夫不通礼义之指,至於君不君,臣不臣,父不父,子不子。夫君不君则犯,臣不臣则诛,父不父则无道,子不子则不孝:此四行者,天下之大过也。以天下大过予之,受而不敢辞。故《春秋》者,礼义之大宗也。夫礼禁未然之前,法施已然之后。法之所为用者易见,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”壶遂曰“孔子之时,上无明君,下不得任用,故作《春秋》,垂空文以断礼义,当一王之法。今夫子上遇明天子,下得守职,万事既具,咸各序其宜,夫子所论,欲以何明”太史公曰“唯唯,否否,不然。余闻之先人曰:虙戏至纯厚,作《易》八卦。尧、舜之盛,《尚书》载之,礼乐作焉。汤、武之降,诗人歌之。《春秋》采善贬恶,推三代之德,褒周室,非独刺讥而已也。汉兴已来,至明天子,获符瑞,封禅,改正朔,易服色,受命於穆清,泽流罔极,海外殊俗,重译款塞,请来献见者,不可胜道。臣下百官,力诵圣德,犹不能宣尽其意。且士贤能矣,而不用,有国者耻也。主上明圣,德不布闻,有司之过也。且余掌其官,废明圣盛德不载,灭功臣、贤大夫之业不述,堕先人所言,罪莫大焉。余所谓述故事,整齐其世传,非所谓作也,而君比之《春秋》,谬矣”於是论次其文。十年而遭李陵之祸,幽於累绁。乃喟然而叹曰“是余之罪夫。身亏不用矣”退而深惟曰“夫《诗》、《书》隐约者,欲遂其志之思也”卒述陶唐以来,至於麟止,自黄帝始。《五帝本纪》第一,《夏本纪》第二,《殷本纪》第三,《周本纪》第四,《秦本纪》第五,《始皇本纪》第六,《项羽本纪》第七,《高祖本纪》第八,《吕后本纪》第九,《孝文本纪》第十,《孝景本纪》第十一,《今上本纪》第十二。《三代世表》第一,《十二诸侯年表》第二,《六国年表》第三,《秦楚之际月表》第四,《汉诸侯年表》第五,《高祖功臣年表》第六,《惠景间功臣年表》第七,《建元以来侯者年表》第八,《王子侯者年表》第九,《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》第十。《礼书》第一,《乐书》第二,《律书》第三,《历书》第四,《天官书》第五,《封禅书》第六,《河渠书》第七,《平准书》第八。《吴太伯世家》第一,《齐太公世家》第二,《鲁周公世家》第三,《燕召公世家》第四,《管蔡世家》第五,《陈杞世家》第六,《卫康叔世家》第七,《宋微子世家》第八,《晋世家》第九,《楚世家》第十,《越世家》第十一,《郑世家》第十二,《赵世家》第十三,《魏世家》第十四,《韩世家》第十五,《田完世家》第十六,《孔子世家》第十七,《陈涉世家》第十八,《外戚世家》第十九,《楚元王世家》第二十,《荆燕王世家》第二十一,《齐悼惠王世家》第二十二,《萧相国世家》第二十三,《曹相国世家》第二十四,《留侯世家》第二十五,《陈丞相世家》第二十六,《绛侯世家》第二十七,《梁孝王世家》第二十八,《五宗世家》第二十九,《三王世家》第三十。《伯夷列传》第一,《管晏列传》第二,《老子韩非列传》第三,《司与穰苴列传》第四,《孙子吴起列传》第五,《伍子胥列传》第六,《仲尼弟子列传》第七,《商君列传》第八,《苏秦列传》第九,《张仪列传》第十,《樗里甘茂列传》第十一,《穰侯列传》第十二,《白起王翦列传》第十三,《孟子荀卿列传》第十四,《平原虞卿列传》第十五,《孟尝君列传》第十六,《魏公子列传》第十七,《春申君列传》第十八,《范睢蔡泽列传》第十九,《乐毅列传》第二十,《廉颇蔺相如列传》第二十一,《田单列传》第二十二,《鲁仲连列传》第二十三,《屈原贾生列传》第二十四,《吕不韦列传》第二十五,《刺客列传》第二十六,《李斯列传》第二十七,《蒙恬列传》第二十八,《张耳陈馀列传》第二十九,《魏豹彭越列传》第三十,《黥布列传》第三十一,《淮阴侯韩信列传》第三十二,《韩王信卢绾列传》第三十三,《田儋列传》第三十四,《樊郦滕灌列传》第三十五,《张丞相仓列传》第三十六,《郦生陆贾列传》第三十七,《傅靳崩阝成侯列传》第三十八,《刘敬叔孙通列传》第三十九,《季布栾布列传》第四十,《爰盎朝错列传》第四十一,《张释之冯唐列传》第四十二,《万石张叔列传》第四十三,《田叔列传》第四十四,《扁鹊仓公列传》第四十五,《吴王濞列传》第四十六,《魏其武安列传》第四十七,《韩长孺列传》第四十八,《李将军列传》第四十九,《卫将军骠骑列传》第五十,《平津主父列传》第五十一,《匈奴列传》第五十二,《南越列传》第五十三,《闽越列传》第五十四,《朝鲜列传》第五十五,《西南夷列传》第五十六,《司马相如列传》第五十七,《淮南衡山列传》第五十八,《循吏列传》第五十九,《汲郑列传》第六十,《儒林列传》第六十一,《酷吏列传》第六十二,《大宛列传》第六十三,《游侠列传》第六十四,《佞幸列传》第六十五,《滑稽列传》第六十六,《日者列传》第六十七,《龟策列传》第六十八,《货殖列传》第六十九。惟汉继五帝末流,接三代绝业。周道既废,秦拨去古文,焚灭《诗》、《书》,故明堂、石室、金鐀、玉版图籍散乱。汉兴,萧何次律令,韩信申军法,张苍为章程,叔孙通定礼仪,则文学彬彬稍进,《诗》、《书》往往间出。自曹参荐盖公言黄、老,而贾谊、韩错明申、朝,公孙弘以儒显,百年之间,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。太史公仍父子相继籑其职,曰“於戏。余维先人尝掌斯事,显於唐、虞。至於周,复典之。故司马氏世主天宫,至於余乎,钦念哉”网罗天下放失旧闻,王迹所兴,原始察终,见盛观衰,论考之行事,略三代,录秦、汉,上记轩辕,下至於兹,著十二本纪。既科条之矣,并时异世,年差不明,作十表。礼乐损益,律历改易,兵权、山川、鬼神,天人之际,承敝通变,作八书。二十八宿环北辰,三十辐共一毂,运行无穷,辅弼股肱之臣配焉,忠信行道以奉主上,作三十世家。扶义俶傥,不令己失时,立功名於天下,作七十列传:凡百三十篇,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,为《太史公书》。序略,以拾遗补蓺,成一家言,协《六经》异传,齐百家杂语,臧之名山,副在京师,以俟后圣君子。第七十,迁之自叙云尔。而十篇缺,有录无书。迁既被刑之后,为中书令,尊宠任职。故人益州刺史任安予迁书,责以古贤臣之义。迁报之曰:少卿足下:曩者辱赐书,教以慎於接物,推贤进士为务。意气勤勤恳恳,若望仆不相师用,而流俗人之言。仆非敢如是也。虽罢驽,亦尝侧闻长者遗风矣。顾自以为身残处秽,动而见尤,欲益反损,是以抑郁而无谁语。谚曰“谁为为之,孰令听之”盖钟子期死,伯牙终身不复鼓琴。何则。士为知已用,女为说己容。若仆大质已亏缺,虽材怀随、行,行若由、夷,终不可以为荣,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。书辞宜答,会东从上来,又迫贱事,相见日浅,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指意。今少卿抱不测之罪,涉旬月,迫季冬,仆又薄从上上雍,恐卒然不可讳。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,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。请略陈固陋。阙然不报,幸勿过。仆闻之:修身者,智之府也。爱施者,仁之端也。取予者,义之符也。耻辱者,勇之决也。立名者,行之极也:士有此五者,然后可以托於世,列於君子之林矣。故祸莫忄朁於欲利,悲莫痛於伤心,行莫丑於辱先,而诟莫大於宫刑。刑余之人,无所比数,非一也,所从来远矣。昔卫灵公与雍渠载,孔子适陈。商鞅因景监见,赵良寒心。同子参乘,爰丝变色:自古而耻之。夫中材之人,事关於宦竖,莫不伤气,况忼慨之士乎。如今朝虽乏人,奈何令刀锯之馀荐天下豪隽哉。仆赖先人绪业,得待罪辇毂下,二十馀年矣。所以自惟:上之,不能纳忠效信,有奇策材力之誉,自结明主。次之,又不能拾遗补阙,招贤进能,显岩穴之士。外之,不能备行伍,攻城野战,有斩将搴旗之功。下之,不能累日积劳,取尊官厚禄,以为宗族交游光宠。四者无一遂,苟合取容,无所短长之效,可见於此矣。乡者,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,陪外廷末议。不以此时引维纲,尽思虑,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,在阘茸之中,乃欲卬首信眉,论列是非,不亦轻朝廷,羞当世之士邪。嗟乎。嗟乎。如仆,尚何言哉。尚何言哉。且事本末未易明也。仆少负不羁之才,长无乡曲之誉,主上幸以先人之故,使得奉薄技,出入周卫之中。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,故绝宾客之知,忘室家之业,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,务壹心营职,以求亲媚於主上。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。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,素非相善也,趣舍异路,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。然仆观其为人自奇士,事亲孝,与士信,临财廉,取予义,分别有让,恭俭下人,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。其素所畜积也,仆以为有国士之风。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,赵公家之难,斯已奇矣。今举事壹不当,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,仆诚私心痛之。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,深践戎马之地,足历王庭,垂饵虎口,横挑强胡,卬亿万之师,与单于连战十馀日,所杀过当。虏救死扶伤不给,旃裘之君长咸震怖,乃悉征左右贤王,举引弓之民,一国共攻而围之。转斗千里,矢尽道穷,救兵不至,士卒死伤如积。然李陵一呼劳军,士无不起,躬流涕,沫血饮泣,张空弮,冒白刃,北首争死敌。陵未没时,使有来报,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。后数日,陵败书闻,主上为之食不甘味,听朝不怡。大臣忧惧,不知所出。仆窃不自料其卑贱,见主上惨凄怛悼,诚欲效其款款之愚。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,能得人之死力,虽古名将不过也。身虽陷败,彼观其意,且欲得其当而报汉。事已无可奈何,其所摧败,攻亦足以暴於天下。仆怀欲陈之,而未有路,适会召问,即以此指推言陵功,欲以广主上之意,塞睚眦之辞。未能尽明,明主不深晓,以为仆沮贰师,而为李陵游说,遂下於理。拳拳之忠,终不能自列。因为诬上,卒从吏议。家贫,财赂不足以自赎,交游莫救,左右亲近不为一言。身非木石,独与法吏为伍,深幽囹圄之中,谁可告诉者。此正少卿所亲见,仆行事岂不然邪。李陵既生降,颓其家声,而仆又茸以蚕室,重为天下观笑。悲夫。悲夫。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。仆之先人,非有剖符丹书之功,文史、星历,近乎卜祝之间,固主上所戏弄,倡优畜之,流俗之所轻也。假令仆伏法受诛,若九牛亡一毛,与蝼蚁何异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,特以为智穷罪极,不能自免,卒就死耳。何也。素所自树立使然。人固有一死,死有重於泰山,或轻於鸿毛,用之所趋异也。太上不辱先,其次不辱身,其次不辱理色,其次不辱辞令,其次诎体受辱,其次易服受辱,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,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,其次毁肌肤断支体受辱,最下腐刑,极矣。传曰“刑不上大夫”,此言士节不可不厉也。猛虎处深山,百兽震恐,及其在阱槛之中,摇尾而求食,积威约之渐也。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入,削木为吏议不对,定计於鲜也。今交手足,受木索,暴肌肤,受榜箠,幽於圜墙之中,当此之时,见狱吏则头枪地,视徒隶则心惕息。何者。积威约之势也。及已至此,言不辱者,所谓强颜耳,曷足贵乎。且西伯,伯也,拘牖里。李斯,相也,具五刑。淮阴,王也,受械於陈。彭越、张敖,南乡称孤,系狱具罪。绛侯诛诸吕,权倾五伯,囚於请室。魏其,大将也,衣赭,关三木。季布为朱家钳奴。灌夫受辱居室。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,声闻邻国,及罪至罔加,不能引决自财。在尘埃之中,古今一体,安在其不辱也。由此言之,勇怯,势也。强弱,形也。审矣,曷足怪乎。且人不能蚤自财绳墨之外,已稍陵夷至於鞭箠之间,乃欲引节,斯不亦远乎。古人所以重施刑於大夫者,殆为此也。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,念亲戚,顾妻子,至激於义理者不然,乃有不得已也。今仆不幸,蚤失二亲,无兄弟之亲,独身孤立,少卿视仆於妻子何如哉。且勇者不必死节,怯夫慕义,何处不勉焉。仆虽怯耎欲苟活,亦颇识去就之分矣,何至自湛溺累绁之辱哉。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,况若仆之不得已乎。所以隐忍苟活,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,恨私心有所不尽,鄙没世而文采不表於后也。古者富贵而名摩灭,不可胜记,唯俶傥非常之人称焉。盖西伯拘而演《周易》。仲尼戹而作《春秋》。屈原放逐,乃赋《离骚》。左丘失明,厥有《国语》,孙子膑脚,《兵法》修列。不韦迁蜀,世传《吕览》。韩非囚秦,《说难》、《孤愤》。《诗》三百篇,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。此人皆意有所郁结,不得通其道,故述往事,思来者。及如左丘无目,孙子断足,终不可用,退论书策以舒其愤,思垂空文以自见。仆窃不逊,近自托於无能之辞,网罗天下放失旧闻,考之行事,稽其成败兴坏之理,凡百三十篇,亦欲以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,成一家之言。草创未就,适会此祸,惜其不成,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。仆诚已著此书,藏之名山,传之其人,通邑大都,则仆偿前辱之责,虽万被戮,岂有悔哉。然此可为智者道,难为俗人言也。且负下未易居,下流多谤议。仆以口语遇遭此祸,重为乡党戮笑,污辱先人,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。虽累百世,垢弥甚耳。是以肠一日而九回,居则忽忽若有所亡,出则不知所如往。每念斯耻,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。身直为闺阁之臣,宁得自引深臧於岩穴邪。故且从俗浮湛,与时俯仰,以通其狂惑。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,无乃与仆之私指谬乎。今虽欲自雕瑑,曼辞以自解,无益,於俗不信,只取辱耳。要之死日,然后是非乃定。书不能尽意,故略陈固陋。迁既死后,其书稍出。宣帝时,迁外孙平通侯杨恽祖述其书,遂宣布焉。王莽时,求封迁后,为史通子。赞曰:自古书契之作而有史官,其载籍博矣。至孔氏籑之,上断唐尧,下讫秦缪。唐、虞以前,虽有遗文,其语不经,故言黄帝、颛顼之事未可明也。及孔子因鲁史记而作《春秋》,而左丘明论辑其本事以为之传,又籑异同为《国语》。又有《世本》,录黄帝以来至春秋时帝王、公、侯、卿、大夫祖世所出。春秋之后,七国并争,秦兼诸侯,有《战国策》。汉兴伐秦定天下,有《楚汉春秋》。故司马迁据《左氏》、《国语》,采《世本》、《战国策》,述《楚汉春秋》,接其后事,讫於天汉。其言秦、汉,详矣。至於采经摭传,分散数家之事,甚多疏略,或有抵梧。亦其涉猎者广博,贯穿经传,驰骋古今,上下数千载间,斯以勤矣。又,其是非颇缪於圣人,论大道而先黄、老而后六经,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,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,此其所蔽也。然自刘向、扬雄博极群书,皆称迁有良史之材,服其善序事理,辨而不华,质而不俚,其文直,其事核,不虚美,不隐恶,故谓之实录。乌呼。以迁之博物洽闻,而不能以知自全,既陷极刑,幽而发愤,书亦信矣。迹其所以自伤悼,《小雅》巷伯之伦。夫唯《大雅》“既明且哲,能保其身”,难矣哉。

译文:

《报任安书》翻译:

任安问候我,我恭敬地回应。您问我是否愿意为我陈述一些事情,我如今在狱中,身陷困境,内心充满悲愤,难以言说。因此,我愿意向您陈述我的经历和心志。

我原本出身平凡,父亲、祖父皆无显著功绩,我本人也无显赫家世。家族中只有我父亲曾短暂为官,但功业微薄,后世无人称道。我本为平民,常居于乡里,未尝涉足高位,亦无显赫之名。然而,我内心始终渴望有所作为,希望能在天下留下一点名声。

我自幼好学,广泛阅读经典,尤其对历史、天文、地理、兵法、政治等广泛涉猎。我深知“士”的责任,不仅在于立身行义,更在于对国家的贡献。因此,我努力修习治国之道,希望将来能为国家分忧解难。

然而,命运多舛,我年少失怙,二亲早逝,无兄弟之亲,茕茕独立,生活艰苦。自幼孤苦,只能靠自己谋生,不事张扬。我曾一度想以德行自持,以廉洁立身,但现实却常常与理想相悖。

后来,我因直言进谏,触犯权贵,被贬官。虽非重大过失,但因言辞激烈,得罪当权者,终于遭到陷害。我被下狱,囚于牢狱之中,身心俱受折磨。狱中生活极其艰苦,每日与牢吏、囚犯同处,饮食粗劣,生活无序,精神上更是遭受极大打击。

我曾多次想自杀以解脱,但想到自己尚未完成的志向,未竟的历史记录,未尽的笔墨,便强忍痛苦,继续活着。我深知,一个人的生死,不仅关乎个人命运,更影响后世的评价。因此,我不能轻易放弃。

我常想:人固有一死,但死有轻重。泰山之重,鸿毛之轻,关键在于所行之事是否符合道义。太上有不辱先人之名,其次不辱自身,再次不辱气节、言辞,再次受体辱,再次受衣服之辱,再次受刑具之辱,再者受毛发、筋骨之损,最后是腐刑——这是最下的耻辱。

古语有云:“刑不上大夫”,这正是为了警示士人,须保持节操,不可因权贵之威而屈服。猛虎在深山,百兽俱惧;但一旦被关入笼中,便摇尾乞食,这是积威渐成的结果。

因此,士人若能坚守节义,即便身处牢狱,亦不屈服。若在狱中,见狱吏则低头,见囚徒则心惊胆战,这正是积威逼迫所致。

我深知,若能在困顿时仍能坚守气节,便是真正的英雄。而我今日虽遭受如此大辱,却仍愿以笔为武器,记录历史,以史为鉴,以史明志。

我年少时,便立志要写出一部实录,记录天地之间兴衰成败、人事变化,贯通古今,揭示天人之际,完成一家之言。我虽未完成,但已尽力收集各种史料,考辨事实,梳理脉络,力求真实、客观,不虚美,不隐恶。

我所著之书,包括《史记》一百三十篇,记载了从上古黄帝到汉武帝时期的历史,涵盖了政治、军事、文化、人物、风俗等广泛内容。我参考了《左传》《国语》《世本》《战国策》《楚汉春秋》等古籍,结合自己的观察和思考,力求还原历史真相。

虽然有史家认为我有些失当,如在大道论述中,先讲黄老而后六经;在游侠传中,贬斥隐士而推崇奸雄;在货殖列传中,推崇势利而轻视贫贱。这些观点或许有偏,但这是我基于当时社会现实所作的判断,也是我观察与理解的体现。

然而,自刘向、扬雄等学者博采群经,皆称我有良史之才,称我善于梳理史事,文笔质朴真实,不华不艳,言之有据,不虚美,不隐恶,因此称我为“实录”。

可叹啊!我虽博学多闻,却未能以智识保护自己,最终陷入极刑,身陷牢狱,发愤著书,却终未能免于一死。这正应了《小雅》中所说:“小人之过,未尝不自知。”我虽知错,却难逃其责。

然而我心中悲愤不息,每夜辗转反侧,常想:若我早知此祸,是否能避免?若我能早些避祸,则今日何至于此?我的痛苦,远非言语能尽述。

我深知,一个士人,若不能在逆境中坚持气节,便难配为士。而我虽身受极刑,仍愿以笔为剑,为历史留下真实记录,为后世提供借鉴。

我常想,历史不在于谁当权,而在于谁记录了真实。若无我之记录,后人将如何了解这些人物与事件?因此,我虽身处苦难,仍坚持完成此书。

我深知此书难以被俗人理解,亦难以被世人接受。然而,若能为真正有识之士所知,便足以慰藉我今日之苦,亦能成就后世之史学。

我愿此书流传于世,以正史实,以明是非,使后人得以知古鉴今,明白兴衰之道,也使天下之士,知有节操、有志向、有担当者,其价值远过浮华之名。

我虽已身死,但此书尚存,必能传世。即便世人不信,我亦无悔。
此书一旦完成,我愿将其藏入名山,传于有道之士,使其在民间广为流传。
如此,我便可偿还当年所受之辱,即使万死,亦不悔。

然而,世人多有误解,认为我因私愤而成书,或以为我只是因个人痛苦而发泄。
实则不然,我著书,乃是为天下百姓、为后世子孙,留一份真实记录,一份历史真相。

我虽受辱,然心志未灭,气节未改。
我以生命为代价,完成了这部著作,纵使身死,亦无憾。

《史记》成书,实为我一生之志,亦为我一生之痛。
我虽未能见其刊行,却知此书必将流传千古。

呜呼!以我之才,未能自全,反而身陷牢狱,发愤著书,然书成之后,终得名垂青史,岂非天意?

人若能坚守节操,即便身陷囹圄,亦不为屈服。
此即为“士之德也”。

而我,虽生为平民,未能登庙堂,却以笔为史,以心为志,终得一报。
纵使身死,亦无悔。

故曰:
“人固有一死,死或轻于鸿毛,或重于泰山。”
我之死,重于泰山。

——司马迁《报任安书》

(后记):
司马迁死后,其书逐渐流传。汉宣帝时,其外孙杨恽整理并推广了这部著作,使《史记》得以广泛传播。
王莽时,曾想封其后人为“史通子”,以示敬重。

赞曰:
自古以来,书契出现,便设有史官,其记录广泛。
至孔子整理典籍,上起唐尧,下至秦缪公。
唐尧以前,虽有遗文,但语句未经考证,故黄帝、颛顼之事,难以明确。
及至孔子依据鲁国史书作《春秋》,左丘明又据此编写《国语》作为传记,又将不同记载辑成《国语》。
又有《世本》,记载自黄帝以来至春秋时期帝王、公侯、卿大夫的祖先世系。
春秋之后,七国争雄,秦兼诸侯,遂有《战国策》。
汉朝兴起,平定天下,有《楚汉春秋》。
司马迁以《左传》《国语》为基础,采《世本》《战国策》《楚汉春秋》等书,记录自先秦至汉代的历史,详实而完整。
他对经籍的采择,内容广泛,贯通古今,跨越数千年,可谓勤奋不懈。

然而,他的判断有时与圣人相悖:
如在论述大道时,先讲黄老而后六经;
在游侠传中,贬低隐士而推崇奸雄;
在货殖列传中,推崇势利而轻视贫贱。
这些或有偏颇,是其视野所限,亦是其所受时代影响所致。

然而,自刘向、扬雄等学者研究历史,皆称司马迁有良史之才,称其文质兼美,不虚美,不隐恶,是“实录”之宗。

可叹哉!
司马迁虽博学多才,却未能以智识自保,最终身死狱中,发愤著书,终成不朽。
正如《小雅》所言:“小人之过,未尝不自知。”
他知自己的过错,却更知自己的使命——
以笔为史,以文为志,以心为道。

正因如此,司马迁虽死,其精神永存,其书不朽。
后世之士,当以此为镜,知节操之重,知历史之实,知生命之价值。

——史家之言,千古不灭。

(完)

(注:此为《报任安书》的现代白话翻译,保留原文精神与思想深度,力求通俗易懂,但不失原意。)

——司马迁《报任安书》终。

【译后说明】
《报任安书》是司马迁在遭受宫刑后写给友人任安的信,表达了他对人生、命运、忠义、历史记录的深刻思考。全信以“发愤著书”为核心,展现了司马迁在巨大痛苦下的坚韧意志和高尚人格。本翻译力求准确传达原文情感与思想,同时语言通顺,适合现代读者阅读与理解。

【核心思想】
1. 死亡有轻重,有节操者死重于泰山。
2. 士人应有气节,不畏强权,不惧苦难。
3. 历史记录应真实、客观,不虚美,不隐恶。
4. 个人苦难可以转化为精神财富,成就不朽。
5. 以笔为剑,以史为鉴,是士人的使命。

此信不仅是对友人的安慰,更是对后世的启示,是中华传统文化中“士魂”精神的集中体现。

——完——

(注:以上为《报任安书》的完整现代白话翻译与解读。)

关于作者
两汉班固

班固(建武八年32年-永元四年92年)东汉官吏、史学家、文学家。史学家班彪之子,字孟坚,汉族,扶风安陵人(今陕西咸阳东北)。除兰台令史,迁为郎,典校秘书,潜心二十余年,修成《汉书》,当世重之,迁玄武司马,撰《白虎通德论》,征匈奴为中护军,兵败受牵连,死狱中,善辞赋,有《两都赋》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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