孔子曰:“六於治一也。礼以节人,乐以发和,书以道事,诗以达意,易以神化,春秋以义。”太史公曰:天道恢恢,岂不大哉!谈言微中,亦可以解纷。
淳于髡者,齐之赘婿也。长不满七尺,滑稽多辩,数使诸侯,未尝屈辱。齐威王之时喜隐,好为淫乐长夜之饮,沈湎不治,委政卿大夫。百官荒乱,诸侯并侵,国且危亡,在於旦暮,左右莫敢谏。淳于髡说之以隐曰:“国中有大鸟,止王之庭,三年不蜚又不鸣,不知此鸟何也?”王曰:“此鸟不飞则已,一飞冲天;不鸣则已,一鸣惊人。”於是乃朝诸县令长七十二人,赏一人,诛一人,奋兵而出。诸侯振惊,皆还齐侵地。威行三十六年。语在田完世家中。
威王八年,楚大发兵加齐。齐王使淳于髡之赵请救兵,赍金百斤,车马十驷。淳于髡仰天大笑,冠缨索绝。王曰:“先生少之乎?”髡曰:“何敢!”王曰:“笑岂有说乎?”髡曰:“今者臣从东方来,见道傍有禳田者,操一豚蹄,酒一盂,祝曰:‘瓯窭满篝,汙邪满车,五穀蕃熟,穰穰满家。’ 臣见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,故笑之。”於是齐威王乃益赍黄金千溢,白璧十双,车马百驷。髡辞而行,至赵。赵王与之精兵十万,革车千乘。楚闻之,夜引兵而去。
威王大说,置酒後宫,召髡赐之酒。问曰:“先生能饮几何而醉?”对曰:“臣饮一斗亦醉,一石亦醉。”威王曰:“先生饮一斗而醉,恶能饮一石哉!其说可得闻乎?”髡曰:“赐酒大王之前,执法在傍,御史在後,髡恐惧俯伏而饮,不过一斗径醉矣。若亲有严客,髡韝鞠鯱,待酒於前,时赐馀沥,奉觞上寿,数起,饮不过二斗径醉矣。若朋友交游,久不相见,卒然相睹,欢然道故,私情相语,饮可五六斗径醉矣。若乃州闾之会,男女杂坐,行酒稽留,六博投壶,相引为曹,握手无罚,目眙不禁,前有堕珥,後有遗簪,髡窃乐此,饮可八斗而醉二参。日暮酒阑,合尊促坐,男女同席,履舄交错,杯盘狼藉,堂上烛灭,主人留髡而送客,罗襦襟解,微闻芗泽,当此之时,髡心最欢,能饮一石。故曰酒极则乱,乐极则悲;万事尽然,言不可极,极之而衰。”以讽谏焉。齐王曰:“善。”乃罢长夜之饮,以髡为诸侯主客。宗室置酒,髡尝在侧。
其後百馀年,楚有优孟。
优孟,故楚之乐人也。长八尺,多辩,常以谈笑讽谏。楚庄王之时,有所爱马,衣以文绣,置之华屋之下,席以露床,啗以枣脯。马病肥死,使群臣丧之,欲以棺椁大夫礼葬之。左右争之,以为不可。王下令曰:“有敢以马谏者,罪至死。”优孟闻之,入殿门。仰天大哭。王惊而问其故。优孟曰:“马者王之所爱也,以楚国堂堂之大,何求不得,而以大夫礼葬之,薄,请以人君礼葬之。”王曰:“何如?”对曰:“臣请以彫玉为棺,文梓为椁,楩枫豫章为题凑,发甲卒为穿壙,老弱负土,齐赵陪位於前,韩魏翼卫其後,庙食太牢,奉以万户之邑。诸侯闻之,皆知大王贱人而贵马也。”王曰:“寡人之过一至此乎!为之柰何?”优孟曰:“请为大王六畜葬之。以垅灶为椁,铜历为棺,赍以姜枣,荐以木兰,祭以粮稻,衣以火光,葬之於人腹肠。”於是王乃使以马属太官,无令天下久闻也。
楚相孙叔敖知其贤人也,善待之。病且死,属其子曰:“我死,汝必贫困。若往见优孟,言我孙叔敖之子也。”居数年,其子穷困负薪,逢优孟,与言曰:“我,孙叔敖子也。父且死时,属我贫困往见优孟。”优孟曰:“若无远有所之。”即为孙叔敖衣冠,抵掌谈语。岁馀,像孙叔敖,楚王及左右不能别也。庄王置酒,优孟前为寿。庄王大惊,以为孙叔敖复生也,欲以为相。优孟曰:“请归与妇计之,三日而为相。”庄王许之。三日後,优孟复来。王曰:“妇言谓何?”孟曰:“妇言慎无为,楚相不足为也。如孙叔敖之为楚相,尽忠为廉以治楚,楚王得以霸。今死,其子无立锥之地,贫困负薪以自饮食。必如孙叔敖,不如自杀。”因歌曰:“山居耕田苦,难以得食。起而为吏,身贪鄙者馀财,不顾耻辱。身死家室富,又恐受赇枉法,为奸触大罪,身死而家灭。贪吏安可为也!念为廉吏,奉法守职,竟死不敢为非。廉吏安可为也!楚相孙叔敖持廉至死,方今妻子穷困负薪而食,不足为也!”於是庄王谢优孟,乃召孙叔敖子,封之寝丘四百户,以奉其祀。後十世不绝。此知可以言时矣。
其後二百馀年,秦有优旃。
优旃者,秦倡侏儒也。善为笑言,然合於大道,秦始皇时,置酒而天雨,陛楯者皆沾寒。优旃见而哀之,谓之曰:“汝欲休乎?”陛楯者皆曰:“幸甚。”优旃曰:“我即呼汝,汝疾应曰诺。”居有顷,殿上上寿呼万岁。优旃临槛大呼曰:“陛楯郎!”郎曰:“诺。”优旃曰:“汝虽长,何益,幸雨立。我虽短也,幸休居。”於是始皇使陛楯者得半相代。
始皇尝议欲大苑囿,东至函谷关,西至雍、陈仓。优旃曰:“善。多纵禽兽於其中,寇从东方来,令麋鹿触之足矣。”始皇以故辍止。
二世立,又欲漆其城。优旃曰:“善。主上虽无言,臣固将请之。漆城虽於百姓愁费,然佳哉!漆城荡荡,寇来不能上。即欲就之,易为漆耳,顾难为廕室。”於是二世笑之,以其故止。居无何,二世杀死,优旃归汉,数年而卒。
太史公曰:淳于髡仰天大笑,齐威王横行。优孟摇头而歌,负薪者以封。优旃临槛疾呼,陛楯得以半更。岂不亦伟哉!褚先生曰:臣幸得以经术为郎,而好读外家传语。窃不逊让,复作故事滑稽之语六章,编之於左。可以览观扬意,以示後世好事者读之,以游心骇耳,以附益上方太史公之三章。
武帝时有所幸倡郭舍人者,发言陈辞虽不合大道,然令人主和说。武帝少时,东武侯母常养帝,帝壮时,号之曰“大乳母”。率一月再朝。朝奏入,有诏使幸臣马游卿以帛五十匹赐乳母,又奉饮Я飧养乳母。乳母上书曰:“某所有公田,原得假倩之。”帝曰:“乳母欲得之乎?”以赐乳母。乳母所言,未尝不听。有诏得令乳母乘车行驰道中。当此之时,公卿大臣皆敬重乳母。乳母家子孙奴从者横暴长安中,当道掣顿人车马,夺人衣服。闻於中,不忍致之法。有司请徙乳母家室,处之於边。奏可。乳母当入至前,面见辞。乳母先见郭舍人,为下泣。舍人曰:“即入见辞去,疾步数还顾。”乳母如其言,谢去,疾步数还顾。郭舍人疾言骂之曰:“咄!老女子!何不疾行!陛下已壮矣,宁尚须汝乳而活邪?尚何还顾!”於是人主怜焉悲之,乃下诏止无徙乳母,罚谪谮之者。
武帝时,齐人有东方生名朔,以好古传书,爱经术,多所博观外家之语。朔初入长安,至公车上书,凡用三千奏牍。公车令两人共持举其书,仅然能胜之。人主从上方读之,止,辄乙其处,读之二月乃尽。诏拜以为郎,常在侧侍中。数召至前谈语,人主未尝不说也。时诏赐之食於前。饭已,尽怀其馀肉持去,衣尽汙。数赐缣帛,檐揭而去。徒用所赐钱帛,取少妇於长安中好女。率取妇一岁所者即弃去,更取妇。所赐钱财尽索之於女子。人主左右诸郎半呼之“狂人”。人主闻之,曰:“令朔在事无为是行者,若等安能及之哉!”朔任其子为郎,又为侍谒者,常持节出使。朔行殿中,郎谓之曰:“人皆以先生为狂。”朔曰:“如朔等,所谓避世於朝廷间者也。古之人,乃避世於深山中。”时坐席中,酒酣,据地歌曰:“陆沈於俗,避世金马门。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,何必深山之中,蒿庐之下。”金马门者,宦署门也,门傍有铜马,故谓之曰“金马门”。
时会聚宫下博士诸先生与论议,共难之曰:“苏秦、张仪一当万乘之主,而都卿相之位,泽及後世。今子大夫修先王之术,慕圣人之义,讽诵诗书百家之言,不可胜数。著於竹帛,自以为海内无双,即可谓博闻辩智矣。然悉力尽忠以事圣帝,旷日持久,积数十年,官不过侍郎,位不过执戟,意者尚有遗行邪?其故何也?”东方生曰:“是固非子所能备也。彼一时也,此一时也,岂可同哉!夫张仪、苏秦之时,周室大坏,诸侯不朝,力政争权,相禽以兵,并为十二国,未有雌雄,得士者彊,失士者亡,故说听行通,身处尊位,泽及後世,子孙长荣。今非然也。圣帝在上,德流天下,诸侯宾服,威振四夷,连四海之外以为席,安於覆盂,天下平均,合为一家,动发举事,犹如运之掌中。贤与不肖,何以异哉?方今以天下之大,士民之众,竭精驰说,并进辐凑者,不可胜数。悉力慕义,困於衣食,或失门户。使张仪、苏秦与仆并生於今之世,曾不能得掌故,安敢望常侍侍郎乎!传曰:‘天下无害菑,虽有圣人,无所施其才;上下和同,虽有贤者,无所立功。’ 故曰时异则事异。虽然,安可以不务修身乎?诗曰:‘鼓锺于宫,声闻于外。鹤鸣九皋,声闻于天。’ 。苟能修身,何患不荣!太公躬行仁义七十二年,逢文王,得行其说,封於齐,七百岁而不绝。此士之所以日夜孜孜,修学行道,不敢止也。今世之处士,时虽不用,崛然独立,塊然独处,上观许由,下察接舆,策同范蠡,忠合子胥,天下和平,与义相扶,寡偶少徒,固其常也。子何疑於余哉!”於是诸先生默然无以应也。
建章宫後閤重栎中有物出焉,其状似麋。以闻,武帝往临视之。问左右群臣习事通经术者,莫能知。诏东方朔视之。朔曰:“臣知之,原赐美酒粱饭大飧臣,臣乃言。”诏曰:“可。”已又曰:“某所有公田鱼池蒲苇数顷,陛下以赐臣,臣朔乃言。”诏曰:“可。”於是朔乃肯言,曰:“所谓驺牙者也。远方当来归义,而驺牙先见。其齿前後若一,齐等无牙,故谓之驺牙。”其後一岁所,匈奴混邪王果将十万众来降汉。乃复赐东方生钱财甚多。
至老,朔且死时,谏曰:“诗云‘营营青蝇,止于蕃。恺悌君子,无信谗言。谗言罔极,交乱四国’ 。原陛下远巧佞,退谗言。”帝曰:“今顾东方朔多善言?”怪之。居无几何,朔果病死。传曰:“鸟之将死,其鸣也哀;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。”此之谓也。
武帝时,大将军卫青者,卫后兄也,封为长平侯。从军击匈奴,至余吾水上而还,斩首捕虏,有功来归,诏赐金千斤。将军出宫门,齐人东郭先生以方士待诏公车,当道遮卫将军车,拜谒曰:“原白事。”将军止车前,东郭先生旁车言曰:“王夫人新得幸於上,家贫。今将军得金千斤,诚以其半赐王夫人之亲,人主闻之必喜。此所谓奇策便计也。”卫将军谢之曰:“先生幸告之以便计,请奉教。”於是卫将军乃以五百金为王夫人之亲寿。王夫人以闻武帝。帝曰:“大将军不知为此。”问之安所受计策,对曰:“受之待诏者东郭先生。”诏召东郭先生,拜以为郡都尉。东郭先生久待诏公车,贫困饥寒,衣敝,履不完。行雪中,履有上无下,足尽践地。道中人笑之,东郭先生应之曰:“谁能履行雪中,令人视之,其上履也,其履下处乃似人足者乎?”及其拜为二千石,佩青緺出宫门,行谢主人。故所以同官待诏者,等比祖道於都门外。荣华道路,立名当世。此所谓衣褐怀宝者也。当其贫困时,人莫省视;至其贵也,乃争附之。谚曰:“相马失之瘦,相士失之贫。”其此之谓邪?
王夫人病甚,人主至自往问之曰:“子当为王,欲安所置之?”对曰:“原居洛阳。”人主曰:“不可。洛阳有武库、敖仓,当关口,天下咽喉。自先帝以来,传不为置王。然关东国莫大於齐,可以为齐王。”王夫人以手击头,呼“幸甚”。王夫人死,号曰“齐王太后薨”。
昔者,齐王使淳于髡献鹄於楚。出邑门,道飞其鹄,徒揭空笼,造诈成辞,往见楚王曰:“齐王使臣来献鹄,过於水上,不忍鹄之渴,出而饮之,去我飞亡。吾欲刺腹绞颈而死。恐人之议吾王以鸟兽之故令士自伤杀也。鹄,毛物,多相类者,吾欲买而代之,是不信而欺吾王也。欲赴佗国奔亡,痛吾两主使不通。故来服过,叩头受罪大王。”楚王曰:“善,齐王有信士若此哉!”厚赐之,财倍鹄在也。
武帝时,徵北海太守诣行在所。有文学卒史王先生者,自请与太守俱,“吾有益於君”,君许之。诸府掾功曹白云:“王先生嗜酒,多言少实,恐不可与俱。”太守曰:“先生意欲行,不可逆。”遂与俱。行至宫下,待诏宫府门。王先生徒怀钱沽酒,与卫卒仆射饮,日醉,不视其太守。太守入跪拜。王先生谓户郎曰:“幸为我呼吾君至门内遥语。”户郎为呼太守。太守来,望见王先生。王先生曰:“天子即问君何以治北海令无盗贼,君对曰何哉?”对曰:“选择贤材,各任之以其能,赏异等,罚不肖。”王先生曰:“对如是,是自誉自伐功,不可也。原君对言,非臣之力,尽陛下神灵威武所变化也。”太守曰:“诺。”召入,至于殿下,有诏问之曰:“何於治北海,令盗贼不起?”叩头对言:“非臣之力,尽陛下神灵威武之所变化也。”武帝大笑,曰:“於呼!安得长者之语而称之!安所受之?”对曰:“受之文学卒史。”帝曰:“今安在?”对曰:“在宫府门外。”有诏召拜王先生为水衡丞,以北海太守为水衡都尉。传曰:“美言可以市,尊行可以加人。君子相送以言,小人相送以财。”
魏文侯时,西门豹为鄴令。豹往到鄴,会长老,问之民所疾苦。长老曰:“苦为河伯娶妇,以故贫。”豹问其故,对曰:“鄴三老、廷掾常岁赋敛百姓,收取其钱得数百万,用其二三十万为河伯娶妇,与祝巫共分其馀钱持归。当其时,巫行视小家女好者,云是当为河伯妇,即娉取。洗沐之,为治新缯绮縠衣,间居斋戒;为治斋宫河上,张缇绛帷,女居其中。为具牛酒饭食,十馀日。共粉饰之,如嫁女床席,令女居其上,浮之河中。始浮,行数十里乃没。其人家有好女者,恐大巫祝为河伯取之,以故多持女远逃亡。以故城中益空无人,又困贫,所从来久远矣。民人俗语曰‘即不为河伯娶妇,水来漂没,溺其人民’ 云。”西门豹曰:“至为河伯娶妇时,原三老、巫祝、父老送女河上,幸来告语之,吾亦往送女。”皆曰:“诺。”
至其时,西门豹往会之河上。三老、官属、豪长者、里父老皆会,以人民往观之者三二千人。其巫,老女子也,已年七十。从弟子女十人所,皆衣缯单衣,立大巫後。西门豹曰:“呼河伯妇来,视其好丑。”即将女出帷中,来至前。豹视之,顾谓三老、巫祝、父老曰:“是女子不好,烦大巫妪为入报河伯,得更求好女,後日送之。”即使吏卒共抱大巫妪投之河中。有顷,曰:“巫妪何久也?弟子趣之!”复以弟子一人投河中。有顷,曰:“弟子何久也?复使一人趣之!”复投一弟子河中。凡投三弟子。西门豹曰:“巫妪弟子是女子也,不能白事,烦三老为入白之。”复投三老河中。西门豹簪笔磬折,乡河立待良久。长老、吏傍观者皆惊恐。西门豹顾曰:“巫妪、三老不来还,柰之何?”欲复使廷掾与豪长者一人入趣之。皆叩头,叩头且破,额血流地,色如死灰。西门豹曰:“诺,且留待之须臾。”须臾,豹曰:“廷掾起矣。状河伯留客之久,若皆罢去归矣。”鄴吏民大惊恐,从是以後,不敢复言为河伯娶妇。
西门豹即发民凿十二渠,引河水灌民田,田皆溉。当其时,民治渠少烦苦,不欲也。豹曰:“民可以乐成,不可与虑始。今父老子弟虽患苦我,然百岁後期令父老子孙思我言。”至今皆得水利,民人以给足富。十二渠经绝驰道,到汉之立,而长吏以为十二渠桥绝驰道,相比近,不可。欲合渠水,且至驰道合三渠为一桥。鄴民人父老不肯听长吏,以为西门君所为也,贤君之法式不可更也。长吏终听置之。故西门豹为鄴令,名闻天下,泽流後世,无绝已时,几可谓非贤大夫哉!
传曰:“子产治郑,民不能欺;子贱治单父,民不忍欺;西门豹治鄴,民不敢欺。”三子之才能谁最贤哉?辨治者当能别之。
滑稽鸱夷,如脂如韦。敏捷之变,学不失词。淳于索绝,赵国兴师。楚优拒相,寝丘获祠。伟哉方朔,三章纪之。
孔子说:“六艺(礼、乐、书、诗、易、春秋)对于治理国家是统一的。礼用来规范人的行为,乐用来调和情感,书用来说明事务,诗用来表达心意,易(易经)用来揭示变化之理,春秋用来阐明道义。”司马迁说:天道广大浩渺,何其壮丽!用言语来微妙地触及本质,也能够解决纷争。
淳于髡是齐国的一个赘婿,身高不到七尺,善于言辞,口才敏捷,多次出使各国诸侯,从未受过屈辱。齐威王时期,他喜好隐喻和幽默,常常沉溺于享乐、夜夜饮酒,放纵不加治理,把朝政交给了卿大夫。百官混乱,各国纷纷入侵,国家危在旦夕,就在朝夕之间,朝中大臣都不敢直言劝谏。
淳于髡便用隐喻劝谏齐威王说:“大王的庭院里有只大鸟,三年不来飞也不叫,这是什么鸟呢?”威王说:“这鸟如果不飞,那它一飞就能冲上天;如果不叫,那它一叫就惊天动地。”于是威王召集全国七十二个县令和长官,奖赏一人,处死一人,随即整顿军队出兵。诸侯震惊,纷纷撤回对齐国的侵地。威王借此威势统治了三十六年。这件事记载于田完的传记中。
后来在威王八年,楚国大举出兵攻打齐国。齐王派淳于髡前往赵国请求援兵,带了百斤黄金和十辆车子。淳于髡仰天大笑,帽子的绳子都断了。齐王问他:“你嫌这礼物少吗?”淳于髡说:“哪敢啊!”齐王问:“你为何大笑?”淳于髡说:“我刚从东方来,看到路边有人在祭祀田地,手里只拿着一只小猪的蹄子,一盂酒,口中祷告说:‘碗里装满小谷,污秽中满车,五谷丰收,家家富裕。’我看到他手里的祭品少得可怜,却想要达到如此奢侈的愿望,所以忍不住大笑。”于是齐威王便增加给淳于髡黄金一千镒,白璧十双,车马一百辆。淳于髡告辞出发,抵达赵国。赵王答应出兵十万精锐,一千辆战车。楚国听说后,连夜撤兵。
齐威王非常高兴,在后宫设宴,召见淳于髡赐酒。问他:“先生能喝多少才醉?”淳于髡说:“一杯就醉,一石(古代容量单位)也醉。”威王说:“先生一杯就醉,怎么可能喝一石呢?请讲讲原因。”淳于髡说:“当初在大王面前喝酒,执法的官员在旁边,御史在后面,我非常害怕,低头弯腰地喝,最多喝了一斗就醉了。若是家中有严格长辈来拜访,我得脱帽跪拜,站着敬酒,有时被赐少量酒水,敬一杯,敬再喝上几杯,喝不过两斗就醉了。若是朋友相聚,久别重逢,相见欢欣,畅谈往事,彼此倾诉私情,喝五六斗就能醉了。若是邻里聚会,男女混坐,喝酒不断,下棋投壶,互相结成小队,没有规矩,不加禁止,前面有人掉发,后面有人遗簪,我内心非常快乐,喝八斗也能醉。等到日落后,酒喝到尽头,大家围坐,男女同席,鞋子交错,杯盘凌乱,堂上蜡烛熄灭,主人留我送客,我衣襟解开,隐约闻到香气,此时我心情最激动,能喝一石。所以说,酒喝到极点就会混乱,欢乐达到极点就会悲伤;万事皆如此,说话也不能极端,极端了就会衰败。”这是在讽刺劝谏。
齐王说:“很好。”于是停止了长期的夜宴,并任命淳于髡为接待诸侯和宗室宾客的要职,宗室设宴时,淳于髡常常在旁。
后来一百多年,楚国有个叫优孟的人。
优孟是楚国的一位乐师,身高八尺,善于言辞,常以诙谐方式劝谏。楚庄王时,曾有匹马,披着华美的锦绣,安置在华丽的屋子里,用露床当马床,吃着枣脯。马因肥胖病死,庄王下令让群臣为它举行葬礼,想用大夫的礼节安葬。大臣们纷纷反对,认为这太荒唐。庄王下诏说:“谁敢对马议论,就处死。”优孟听说后,进入宫殿,仰天大哭。庄王吃惊地问原因。优孟说:“马是大王最喜爱的,楚国国力强盛,何求不得,却用大夫的礼节安葬马,太轻慢了,我请求用君主的礼节埋葬它。”庄王问:“怎么样?”优孟说:“我请求用雕玉做棺材,用文梓做棺椁,用楩木、枫木、豫章木做封土,动用甲士挖墓,老弱百姓背土,齐国、赵国的使臣作为前导,韩国、魏国的军队作为后盾,每年供奉太牢祭品,用万户封邑作为供养。诸侯听说了,都会知道大王是轻视人而看重马。”庄王说:“我的过失竟然到了这种程度,怎么办?”优孟说:“我请求为大王把六畜也葬了。用土灶做棺材,用铜板做棺,带些姜和枣祭奠,用木兰草做祭品,用粮食当供品,用火光当衣物,把它们埋在人的肚子里。”于是庄王下令把马交给了太官,不让天下人久知此事。
楚国宰相孙叔敖看出优孟是贤能之人,很尊重他。临死前嘱咐儿子说:“我死后,你一定会贫穷。你一定要去找优孟,对他说我是孙叔敖的儿子。”几年后,孙叔敖的儿子穷得在街上背柴卖,碰上了优孟,便对他说:“我是孙叔敖的儿子。我父亲临死时曾嘱咐我,如果贫困,就去见优孟。”优孟说:“你不必远行。”立刻为他穿戴起孙叔敖的衣服,举止言谈都像孙叔敖。过了几年,优孟的言行和神态完全模仿孙叔敖,楚王及身边大臣都无法分辨。有一次庄王设宴,优孟上前献酒祝寿,庄王大惊,以为孙叔敖复活了,想让他担任宰相。优孟说:“请回去与妻子商量,三天后我再来担任宰相。”庄王答应了。三天后,优孟再出现,庄王问:“妻子怎么说?”优孟说:“妻子说,千万别这么干,现在当宰相并不值得。如果像孙叔敖那样当宰相,尽心尽责,清正廉明地治理国家,楚国才能称霸。如今他死了,儿子却无立锥之地,贫困到背柴卖饭。如果真像孙叔敖,还不如自杀。”随即唱道:“山里耕田辛苦,很难有饭吃。出仕做官,贪图钱财,不顾廉耻,一旦死了,家门富贵,又怕受贿枉法,触犯大罪,死后家破人亡。贪官怎可做官!想到廉洁为官,遵守法则,直到去世也不敢违法。廉洁的官又怎能做啊!楚国宰相孙叔敖一生清廉,死时妻儿穷困,背柴为生,这又怎能说他值得呢!”于是庄王向优孟道歉,召来孙叔敖的儿子,封他在寝丘四百户,以奉祀祖先。之后十代没有断绝。这说明,懂得时势变化是十分重要的。
后来二百多年,秦国有了优旃。
优旃是秦国一个倡优,身材矮小,擅长幽默语言,但他的话符合大道。秦始皇时,皇宫设宴,忽然天下大雨,守殿的侍卫都淋湿了。优旃看到后很同情,对侍卫说:“你们想休息吗?”侍卫都说:“太好了!”优旃说:“我一喊你们,你们就要立刻应答‘诺’。”过了不久,殿上正在上寿,大家高呼“万岁”。优旃走到栏杆前大声喊道:“侍卫郎!”侍卫立刻应道:“诺。”优旃说:“你们虽然高大,可有什么用处,只是在雨中站着。我虽然矮小,却可以休息。”于是始皇帝下令让侍卫轮流值班,一半人可以休息。
有一次,秦始皇打算建巨大的园林,东起函谷关,西到雍州和陈仓。优旃说:“好啊!在园子里放很多禽兽,若是敌人从东方来,让麋鹿撞一下就足以挡住他们了。”始皇因此打消了这个念头。
秦二世即位后,又想把城墙涂上漆。优旃说:“好啊!虽然陛下没说,我已经想好了。虽然漆城墙对百姓来说耗费很大,但这样很好啊!漆成之后,敌人来犯,也不能攀爬。就算想做,也容易涂上漆,只是难做屋檐下的覆盖罢了。”二世听了笑着说,因此放弃了这个计划。不久,二世被杀,优旃归顺汉朝,几年后去世。
司马迁说:淳于髡仰天大笑,让齐威王威震诸侯;优孟摇头吟唱,让背柴卖饭的穷苦人也得到封赏;优旃在栏杆边大喊,让守卫得以半日轮休。这难道不令人赞叹吗!褚先生说:我有幸能以经学为官,喜好阅读外传中的故事,我不谦虚地写下六章滑稽故事,编成篇幅,附在左面。让后人阅览,可以欣赏幽默的文辞,供喜爱奇谈的人参考,以愉悦心灵,令人耳目一新,补充司马迁这三章内容。
汉武帝时,有个受宠的乐师郭舍人,说话虽然不合大道,但能让君主愉悦。武帝年少时,东武侯的母亲常常照顾他,武帝成年后称她为“大乳母”,每个月要见两次。每次上奏之后,皇帝都会下诏赐给乳母五十匹布,又命人送饭供养她。乳母上书说:“我有公田,希望可以借用。”武帝问:“你想要公田吗?”便把公田给了她。乳母所提的一切,武帝从不拒绝。后来还下诏,允许乳母乘坐马车在皇宫大道上通行。当时,公卿大臣都极其尊敬乳母。乳母的子孙、仆人常常在长安街头横行霸道,拦路打人,抢夺别人衣服。这消息传到朝廷,皇帝不忍心处以刑罚。有关部门请示皇帝,建议把乳母全家迁往边远地区。皇帝批准了。乳母进宫见皇帝,当面辞谢。在入宫前,先去见郭舍人,她痛哭流涕。郭舍人说:“你进去辞谢后,要快步几回再回头。”乳母照做了,谢恩后快步几回,回头张望。郭舍人立刻大声斥责她:“老女人!为什么不快走!陛下已经成年,难道还靠你的乳汁生活吗?还回头看干什么!”皇帝听了,十分怜悯,于是下诏禁止迁徙乳母,处罚那些诽谤她的人。
汉武帝时期,齐国有个叫东方朔的,喜爱古籍、文学,曾自请与北海太守一同赴京,说:“我对他有帮助。”太守同意了。府中下属官吏说:“东方朔嗜酒,言语多而实际少,恐怕不能同行。”太守说:“他既然想来,就不可拒绝。”于是同行。走到宫门外,接受诏令等待。东方朔只怀揣着钱去买酒,和卫兵小吏喝酒,天天醉醺醺,根本不理睬太守。太守进宫跪拜。东方朔对守门的侍从说:“请帮我叫太守到门口,远远地和我说话。”侍从便叫了太守。太守来了,看到东方朔,问:“天子问你如何治理北海,没有盗贼,你怎么回答?”太守回答说:“选拔有才能的人,各依其能力任用,奖赏有功之臣,惩罚不称职者。”东方朔说:“这样说,就是自我夸耀,不行。我希望你回答:不是我有功劳,而是全靠陛下的神灵和威武,才使百姓平安。”太守说:“好。”于是召见,到了宫殿,皇帝问:“你治理北海,为何盗贼不生?”太守叩头回答:“不是我有功劳,而是全靠陛下神灵和威武的庇护。”武帝大笑,说:“哎呀!怎么有这样大道理的言语!是从哪里学来的?”太守答:“是从文学卒史那里学来的。”皇帝问:“现在在哪儿?”太守答:“在宫门外面。”皇帝下诏将东方朔任命为水衡丞,命北海太守为水衡都尉。古人说:“漂亮的话可以用来交易,尊贵的德行可以提升他人。君子之间交往以言语相送,小人之间交往则以财物相赠。”
魏文侯时期,西门豹担任邺县县令。他到邺县后,召集年长者,询问百姓的疾苦。年长者说:“最痛苦的是要为河神娶媳妇,因此贫困。”西门豹问原因,他们说:“每年,邺县的三老、官吏、廷掾都要收百姓赋税,得到几百万,其中二十多万用来为河神娶媳妇,与巫师分成剩下的钱带回家。每到时节,巫师会巡视,挑选年纪轻轻的女子,说这女子是河神的妻子,就聘娶她。先给她洗头沐浴,为她准备新衣(丝绸、锦缎),让她斋戒;在河边修葺祭庙,挂起红色帷帐,让女子住在其中。为她准备酒席,十多天,给她梳妆打扮,像婚礼一样,让她坐上床,然后抛到河中。起初漂浮几里,之后就沉下去。家家户户若有女儿,担心巫师抢走,就纷纷逃到远方。因此邺城变得越来越空,百姓也日益贫穷,这种风俗从很久以前就有了。百姓常说:‘如果不给河神娶媳妇,水来淹了,人就淹死。’”西门豹说:“到娶河神媳妇那天,我愿请三老、巫师、父老一起送女到河边,麻烦他们通知我,我也去送。”大家都说:“好。”
到了娶媳妇那天,西门豹前往河边。三老、官吏、豪强、乡里父老都来了,百姓来围观的有三四千人。那位巫婆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妇人,带着十个弟妹,穿着丝质单衣,站放在大巫婆后面。西门豹说:“请把河神的媳妇叫出来,看看她漂亮不漂亮。”便将女子从帷帐中请出,送到面前。西门豹看了,回头对三老、巫师、父老说:“这女子长得不好,麻烦大巫婆向河神报告,再找一个更漂亮的女子,后天送来。”于是让官差把大巫婆抓起来,扔进河中。过一会儿,西门豹说:“巫婆怎么这么久?快些去催她!”又抓了另一个弟子扔进河里。过一会儿,说:“弟子怎么这么久?再派一个去催!”再扔一个弟子进河。一共扔了三个弟子。西门豹说:“巫婆和她的弟子都是女子,不会办事,麻烦三老去替我禀报。”又把三老扔进河里。西门豹戴着笔簪,恭敬地站在河边等待很久。围观的长者和官吏都惊恐万分。西门豹回头问:“巫婆和三老不回来了,怎么办?”想要再派廷掾和一个豪强去催促。众人纷纷叩头,头都磕破,额头流血,脸色像死灰一样。西门豹说:“好,先留着等一会儿。”等了一会儿,西门豹说:“廷掾起来了。河神留客这么久,大家应该都该回家了。”邺城百姓大为震惊,从此以后,谁也不敢再提为河神娶媳妇的事。
西门豹立即动员百姓开凿十二条水渠,引河水分流灌溉农田,所有田地都得到了灌溉。当时,百姓觉得开渠劳苦,不太愿意。西门豹说:“百姓可以乐于完成,但不能让他们参与开始。现在尽管他们抱怨我,可是百年之后,他们的父辈子孙会怀念我的话。”到今天,所有百姓都受益,生活富裕充足。十二条水渠贯穿驰道,直到汉朝建立,地方长官认为水渠桥与驰道相邻,阻塞,想合并三条水渠,建成一座桥。邺城百姓老老少少都不答应,认为这是西门君的政策,贤明的治理不可更改。最终长官听从了百姓意见。所以西门豹担任邺县令,名声传遍天下,恩泽延续到后世,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贤明的大臣!
古书上说:“子产治理郑国,百姓不能欺骗他;子贱治理单父,百姓不忍欺骗他;西门豹治理邺县,百姓不敢欺骗他。”这三个官员的能力谁最突出呢?善于分析治理者,应能分辨清楚。
滑稽而机智的人,像脂膏一样柔和,像丝绸一样柔韧,反应敏捷,言辞得体。淳于髡帽子绳子都断了,使赵国出兵;楚国的优孟拒绝宰相,最终获得朝廷认可,得赐封地;方朔的风采,被记载于三章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