丞相公孙弘者,齐菑川国薛县人也,字季。少时为薛狱吏,有罪,免家贫,牧豕海上。年四十馀,乃学春秋杂说。养後母孝谨。
建元元年,天子初即位,招贤良文学之士。是时弘年六十,徵以贤良为博士。使匈奴,还报,不合上意,上怒,以为不能,弘乃病免归。
元光五年,有诏徵文学,菑川国复推上公孙弘。弘让谢国人曰:“臣已尝西应命,以不能罢归,原更推选。”国人固推弘,弘至太常。太常令所徵儒士各对策,百馀人,弘第居下。策奏,天子擢弘对为第一。召入见,状貌甚丽,拜为博士。是时通西南夷道,置郡,巴蜀民苦之,诏使弘视之。还奏事,盛毁西南夷无所用,上不听。
弘为人恢奇多闻,常称以为人主病不广大,人臣病不俭节。弘为布被,食不重肉。後母死,服丧三年。每朝会议,开陈其端,令人主自择,不肯面折庭争。於是天子察其行敦厚,辩论有馀,习文法吏事,而又缘饰以儒术,上大说之。二岁中,至左内史。弘奏事,有不可,不庭辩之。尝与主爵都尉汲黯请间,汲黯先发之,弘推其後,天子常说,所言皆听,以此日益亲贵。尝与公卿约议,至上前,皆倍其约以顺上旨。汲黯庭诘弘曰:“齐人多诈而无情实,始与臣等建此议,今皆倍之,不忠。”上问弘。弘谢曰:“夫知臣者以臣为忠,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。”上然弘言。左右幸臣每毁弘,上益厚遇之。
元朔三年,张欧免,以弘为御史大夫。是时通西南夷,东置沧海,北筑朔方之郡。弘数谏,以为罢敝中国以奉无用之地,原罢之。於是天子乃使硃买臣等难弘置朔方之便。发十策,弘不得一。弘乃谢曰:“山东鄙人,不知其便若是,原罢西南夷、沧海而专奉朔方。”上乃许之。
汲黯曰:“弘位在三公,奉禄甚多。然为布被,此诈也。”上问弘。弘谢曰:“有之。夫九卿与臣善者无过黯,然今日庭诘弘,诚中弘之病。夫以三公为布被,诚饰诈欲以钓名。且臣闻管仲相齐,有三归,侈拟於君,桓公以霸,亦上僭於君。晏婴相景公,食不重肉,妾不衣丝,齐国亦治,此下比於民。今臣弘位为御史大夫,而为布被,自九卿以下至於小吏,无差,诚如汲黯言。且无汲黯忠,陛下安得闻此言。”天子以为谦让,愈益厚之。卒以弘为丞相,封平津侯。
弘为人意忌,外宽内深。诸尝与弘有卻者,虽详与善,阴报其祸。杀主父偃,徙董仲舒於胶西,皆弘之力也。食一肉脱粟之饭。故人所善宾客,仰衣食,弘奉禄皆以给之,家无所馀。士亦以此贤之。
淮南、衡山谋反,治党与方急。弘病甚,自以为无功而封,位至丞相,宜佐明主填抚国家,使人由臣子之道。今诸侯有畔逆之计,此皆宰相奉职不称,恐窃病死,无以塞责。乃上书曰:“臣闻天下之通道五,所以行之者三。曰君臣,父子,兄弟,夫妇,长幼之序,此五者天下之通道也。智,仁,勇,此三者天下之通德,所以行之者也。故曰‘力行近乎仁,好问近乎智,知耻近乎勇’ 。知此三者,则知所以自治;知所以自治,然後知所以治人。天下未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者也,此百世不易之道也。今陛下躬行大孝,鉴三王,建周道,兼文武,厉贤予禄,量能授官。今臣弘罢驽之质,无汗马之劳,陛下过意擢臣弘卒伍之中,封为列侯,致位三公。臣弘行能不足以称,素有负薪之病,恐先狗马填沟壑,终无以报德塞责。原归侯印,乞骸骨,避贤者路。”天子报曰:“古者赏有功,褎有德,守成尚文,遭遇右武,未有易此者也。朕宿昔庶几获承尊位,惧不能宁,惟所与共为治者,君宜知之。盖君子善善恶恶,君若谨行,常在朕躬。君不幸罹霜露之病,何恙不已,乃上书归侯,乞骸骨,是章朕之不德也。今事少间,君其省思虑,一精神,辅以医药。”因赐告牛酒杂帛。居数月,病有瘳,视事。
元狩二年,弘病,竟以丞相终。子度嗣为平津侯。度为山阳太守十馀岁,坐法失侯。
主父偃者,齐临菑人也。学长短纵横之术,晚乃学易、春秋、百家言。游齐诸生间,莫能厚遇也。齐诸儒生相与排摈,不容於齐。家贫,假贷无所得,乃北游燕、赵、中山,皆莫能厚遇,为客甚困。孝武元光元年中,以为诸侯莫足游者,乃西入关见卫将军。卫将军数言上,上不召。资用乏,留久,诸公宾客多厌之,乃上书阙下。朝奏,暮召入见。所言九事,其八事为律令,一事谏伐匈奴。其辞曰:
臣闻明主不恶切谏以博观,忠臣不敢避重诛以直谏,是故事无遗策而功流万世。今臣不敢隐忠避死以效愚计,原陛下幸赦而少察之。
司马法曰:“国虽大,好战必亡;天下虽平,忘战必危。”天下既平,天子大凯,春蒐秋狝,诸侯春振旅,秋治兵,所以不忘战也。且夫怒者逆德也,兵者凶器也,争者末节也。古之人君一怒必伏尸流血,故圣王重行之。夫务战胜穷武事者,未有不悔者也。昔秦皇帝任战胜之威,蚕食天下,并吞战国,海内为一,功齐三代。务胜不休,欲攻匈奴,李斯谏曰:“不可。夫匈奴无城郭之居,委积之守,迁徙鸟举,难得而制也。轻兵深入,粮食必绝;踵粮以行,重不及事。得其地不足以为利也,遇其民不可役而守也。胜必杀之,非民父母也。靡弊中国,快心匈奴,非长策也。”秦皇帝不听,遂使蒙恬将兵攻胡,辟地千里,以河为境。地固泽卤,不生五穀。然後发天下丁男以守北河。暴兵露师十有馀年,死者不可胜数,终不能逾河而北。是岂人众不足,兵革不备哉?其势不可也。又使天下蜚刍輓粟,起於黄、腄、琅邪负海之郡,转输北河,率三十锺而致一石。男子疾耕不足於粮饟,女子纺绩不足於帷幕。百姓靡敝,孤寡老弱不能相养,道路死者相望,盖天下始畔秦也。
及至高皇帝定天下,略地於边,闻匈奴聚於代谷之外而欲击之。御史成进谏曰:“不可。夫匈奴之性,兽聚而鸟散,从之如搏影。今以陛下盛德攻匈奴,臣窃危之。”高帝不听,遂北至於代谷,果有平城之围。高皇帝盖悔之甚,乃使刘敬往结和亲之约,然後天下忘干戈之事。故兵法曰“兴师十万,日费千金”。夫秦常积众暴兵数十万人,虽有覆军杀将系虏单于之功,亦適足以结怨深雠,不足以偿天下之费。夫上虚府库,下敝百姓,甘心於外国,非完事也。夫匈奴难得而制,非一世也。行盗侵驱,所以为业也,天性固然。上及虞夏殷周,固弗程督,禽兽畜之,不属为人。夫上不观虞夏殷周之统,而下近世之失,此臣之所大忧,百姓之所疾苦也。且夫兵久则变生,事苦则虑易。乃使边境之民弊靡愁苦而有离心,将吏相疑而外市,故尉佗、章邯得以成其私也。夫秦政之所以不行者,权分乎二子,此得失之效也。故周书曰“安危在出令,存亡在所用”。原陛下详察之,少加意而熟虑焉。
是时赵人徐乐、齐人严安俱上书言世务,各一事。徐乐曰:臣闻天下之患在於土崩,不在於瓦解,古今一也。何谓土崩?秦之末世是也。陈涉无千乘之尊,尺土之地,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後,无乡曲之誉,非有孔、墨、曾子之贤,陶硃、猗顿之富也,然起穷巷,奋棘矜,偏袒大呼而天下从风,此其故何也?由民困而主不恤,下怨而上不知,俗已乱而政不脩,此三者陈涉之所以为资也。是之谓土崩。故曰天下之患在於土崩。何谓瓦解?吴、楚、齐、赵之兵是也。七国谋为大逆,号皆称万乘之君,带甲数十万,威足以严其境内,财足以劝其士民,然不能西攘尺寸之地而身为禽於中原者,此其故何也?非权轻於匹夫而兵弱於陈涉也,当是之时,先帝之德泽未衰而安土乐俗之民众,故诸侯无境外之助。此之谓瓦解,故曰天下之患不在瓦解。由是观之,天下诚有土崩之势,虽布衣穷处之士或首恶而危海内,陈涉是也。况三晋之君或存乎!天下虽未有大治也,诚能无土崩之势,虽有彊国劲兵不得旋踵而身为禽矣,吴、楚、齐、赵是也。况群臣百姓能为乱乎哉!此二体者,安危之明要也,贤主所留意而深察也。
间者关东五穀不登,年岁未复,民多穷困,重之以边境之事,推数循理而观之,则民且有不安其处者矣。不安故易动。易动者,土崩之势也。故贤主独观万化之原,明於安危之机,脩之庙堂之上,而销未形之患。其要,期使天下无土崩之势而已矣。故虽有彊国劲兵,陛下逐走兽,射蜚鸟,弘游燕之囿,淫纵恣之观,极驰骋之乐,自若也。金石丝竹之声不绝於耳,帷帐之私俳优侏儒之笑不乏於前,而天下无宿忧。名何必汤武,俗何必成康!虽然,臣窃以为陛下天然之圣,宽仁之资,而诚以天下为务,则汤武之名不难侔,而成康之俗可复兴也。此二体者立,然後处尊安之实,扬名广誉於当世,亲天下而服四夷,馀恩遗德为数世隆,南面负扆摄袂而揖王公,此陛下之所服也。臣闻图王不成,其敝足以安。安则陛下何求而不得,何为而不成,何征而不服乎哉!严安上书曰:
臣闻周有天下,其治三百馀岁,成康其隆也,刑错四十馀年而不用。及其衰也,亦三百馀岁,故五伯更起。五伯者,常佐天子兴利除害,诛暴禁邪,匡正海内,以尊天子。五伯既没,贤圣莫续,天子孤弱,号令不行。诸侯恣行,彊陵弱,众暴寡,田常篡齐,六卿分晋,并为战国,此民之始苦也。於是彊国务攻,弱国备守,合从连横,驰车击毂,介胄生虮虱,民无所告愬。
及至秦王,蚕食天下,并吞战国,称号曰皇帝,主海内之政,坏诸侯之城,销其兵,铸以为锺虡,示不复用。元元黎民得免於战国,逢明天子,人人自以为更生。乡使秦缓其刑罚,薄赋敛,省繇役,贵仁义,贱权利,上笃厚,下智巧,变风易俗,化於海内,则世世必安矣。秦不行是风而其故俗,为智巧权利者进,笃厚忠信者退;法严政峻,谄谀者众,日闻其美,意广心轶。欲肆威海外,乃使蒙恬将兵以北攻胡,辟地进境,戍於北河,蜚刍輓粟以随其後。又使尉屠睢将楼船之士南攻百越,使监禄凿渠运粮,深入越,越人遁逃。旷日持久,粮食绝乏,越人击之,秦兵大败。秦乃使尉佗将卒以戍越。当是时,秦祸北构於胡,南挂於越,宿兵无用之地,进而不得退。行十馀年,丁男被甲,丁女转输,苦不聊生,自经於道树,死者相望。及秦皇帝崩,天下大叛。陈胜、吴广举陈,武臣、张耳举赵,项梁举吴,田儋举齐,景驹举郢,周市举魏,韩广举燕,穷山通谷豪士并起,不可胜载也。然皆非公侯之後,非长官之吏也。无尺寸之势,起闾巷,杖棘矜,应时而皆动,不谋而俱起,不约而同会,壤长地进,至于霸王,时教使然也。秦贵为天子,富有天下,灭世绝祀者,穷兵之祸也。故周失之弱,秦失之彊,不变之患也。
今欲招南夷,朝夜郎,降羌僰,略濊州,建城邑,深入匈奴,燔其茏城,议者美之。此人臣之利也,非天下之长策也。今中国无狗吠之惊,而外累於远方之备,靡敝国家,非所以子民也。行无穷之欲,甘心快意,结怨於匈奴,非所以安边也。祸结而不解,兵休而复起,近者愁苦,远者惊骇,非所以持久也。今天下锻甲砥剑,桥箭累弦,转输运粮,未见休时,此天下之所共忧也。夫兵久而变起,事烦而虑生。今外郡之地或几千里,列城数十,形束壤制,旁胁诸侯,非公室之利也。上观齐晋之所以亡者,公室卑削,六卿大盛也;下观秦之所以灭者,严法刻深,欲大无穷也。今郡守之权,非特六卿之重也;地几千里,非特闾巷之资也;甲兵器械,非特棘矜之用也:以遭万世之变,则不可称讳也。
书奏天子,天子召见三人,谓曰:“公等皆安在?何相见之晚也!”於是上乃拜主父偃、徐乐、严安为郎中。数见,上疏言事,诏拜偃为谒者,迁为中大夫。一岁中四迁偃。
偃说上曰:“古者诸侯不过百里,彊弱之形易制。今诸侯或连城数十,地方千里,缓则骄奢易为淫乱,急则阻其彊而合从以逆京师。今以法割削之,则逆节萌起,前日晁错是也。今诸侯子弟或十数,而適嗣代立,馀虽骨肉,无尺寸地封,则仁孝之道不宣。原陛下令诸侯得推恩分子弟,以地侯之。彼人人喜得所原,上以德施,实分其国,不削而稍弱矣。”於是上从其计。又说上曰:“茂陵初立,天下豪桀并兼之家,乱众之民,皆可徙茂陵,内实京师,外销奸猾,此所谓不诛而害除。”上又从其计。
尊立卫皇后,及发燕王定国阴事,盖偃有功焉。大臣皆畏其口,赂遗累千金。人或说偃曰:“太横矣。”主父曰:“臣结发游学四十馀年,身不得遂,亲不以为子,昆弟不收,宾客弃我,我戹日久矣。且丈夫生不五鼎食,死即五鼎烹耳。吾日暮途远,故倒行暴施之。”
偃盛言朔方地肥饶,外阻河,蒙恬城之以逐匈奴,内省转输戍漕,广中国,灭胡之本也。上览其说,下公卿议,皆言不便。公孙弘曰:“秦时常发三十万众筑北河,终不可就,已而弃之。”主父偃盛言其便,上竟用主父计,立朔方郡。
元朔二年,主父言齐王内淫佚行僻,上拜主父为齐相。至齐,遍召昆弟宾客,散五百金予之,数之曰:“始吾贫时,昆弟不我衣食,宾客不我内门;今吾相齐,诸君迎我或千里。吾与诸君绝矣,毋复入偃之门!”乃使人以王与姊奸事动王,王以为终不得脱罪,恐效燕王论死,乃自杀。有司以闻。
主父始为布衣时,尝游燕、赵,及其贵,发燕事。赵王恐其为国患,欲上书言其阴事,为偃居中,不敢发。及为齐相,出关,即使人上书,告言主父偃受诸侯金,以故诸侯子弟多以得封者。及齐王自杀,上闻大怒,以为主父劫其王令自杀,乃徵下吏治。主父服受诸侯金,实不劫王令自杀。上欲勿诛,是时公孙弘为御史大夫,乃言曰:“齐王自杀无後,国除为郡,入汉,主父偃本首恶,陛下不诛主父偃,无以谢天下。”乃遂族主父偃。
主父方贵幸时,宾客以千数,及其族死,无一人收者,唯独洨孔车收葬之。天子後闻之,以为孔车长者也。
太史公曰:公孙弘行义虽脩,然亦遇时。汉兴八十馀年矣,上方乡文学,招俊乂,以广儒墨,弘为举首。主父偃当路,诸公皆誉之,及名败身诛,士争言其恶。悲夫!
太皇太后诏大司徒大司空:“盖闻治国之道,富民为始;富民之要,在於节俭。孝经曰‘安上治民,莫善於礼’ 。‘礼,与奢也宁俭’ 。昔者管仲相齐桓,霸诸侯,有九合一匡之功,而仲尼谓之不知礼,以其奢泰侈拟於君故也。夏禹卑宫室,恶衣服,後圣不循。由此言之,治之盛也,德优矣,莫高於俭。俭化俗民,则尊卑之序得,而骨肉之恩亲,争讼之原息。斯乃家给人足,刑错之本也欤?可不务哉!夫三公者,百寮之率,万民之表也。未有树直表而得曲影者也。孔子不云乎,‘子率而正,孰敢不正’ 。‘举善而教不能则劝’ 。维汉兴以来,股肱宰臣身行俭约,轻财重义,较然著明,未有若故丞相平津侯公孙弘者也。位在丞相而为布被,脱粟之饭,不过一肉。故人所善宾客皆分奉禄以给之,无有所馀。诚内自克约而外从制。汲黯诘之,乃闻于朝,此可谓减於制度而可施行者也。德优则行,否则止,与内奢泰而外为诡服以钓虚誉者殊科。以病乞骸骨,孝武皇帝即制曰‘赏有功,襃有德,善善恶恶,君宜知之。其省思虑,存精神,辅以医药’ 。赐告治病,牛酒杂帛。居数月,有瘳,视事。至元狩二年,竟以善终于相位。夫知臣莫若君,此其效也。弘子度嗣爵,後为山阳太守,坐法失侯。夫表德章义,所以率俗厉化,圣王之制,不易之道也。其赐弘後子孙之次当为後者爵关内侯,食邑三百户,徵诣公车,上名尚书,朕亲临拜焉。”
班固称曰:公孙弘、卜式、兒宽皆以鸿渐之翼困於燕雀,远迹羊豕之间,非遇其时,焉能致此位乎?是时汉兴六十馀载,海内乂安,府库充实,而四夷未宾,制度多阙,上方欲用文武,求之如弗及。始以蒲轮迎枚生,见主父而叹息。群臣慕乡,异人并出。卜式试於刍牧,弘羊擢於贾竖,卫青奋於奴仆,日磾出於降虏,斯亦曩时版筑饭牛之朋矣。汉之得人,於兹为盛。儒雅则公孙弘、董仲舒、兒宽,笃行则石建、石庆,质直则汲黯、卜式,推贤则韩安国、郑当时,定令则赵禹、张汤,文章则司马迁、相如,滑稽则东方朔、枚皋,应对则严助、硃买臣,历数则唐都、落下闳,协律则李延年,运筹则桑弘羊,奉使则张骞、苏武,将帅则卫青、霍去病,受遗则霍光、金日磾。其馀不可胜纪。是以兴造功业,制度遗文,後世莫及。孝宣承统,纂脩洪业,亦讲论六,招选茂异,而萧望之、梁丘贺、夏侯胜、韦玄成、严彭祖、尹更始以儒术进,刘向、王襃以文章显。将相则张安世、赵充国、魏相、邴吉、于定国、杜延年,治民则黄霸、王成、龚遂、郑弘、邵信臣、韩延寿、尹翁归、赵广汉之属,皆有功迹见述於後。累其名臣,亦其次也。
平津巨儒,晚年始遇。外示宽俭,内怀嫉妒。宠备荣爵,身受肺腑。主父推恩,观时设度。生食五鼎,死非时蠹。
丞相公孙弘是齐国菑川郡薛县人,字季。他年轻时做过薛县的狱吏,因为犯了罪被免职,家里贫穷,便在海边放猪为生。四十多岁时,才开始学习《春秋》和各种杂学。他对待后母非常孝顺谨慎。
建元元年,皇上刚即位,开始征召贤良和有学问的人。当时公孙弘年已六十,被征召为贤良博士。他出使匈奴回来后,向皇上报告,但不合皇上心意,皇上生气,认为他不行,于是公孙弘患病退官回乡。
元光五年,朝廷下诏征召文学之士,菑川国再次推荐公孙弘。公孙弘推辞说:“我之前曾出使朝廷,因不能胜任而归家,希望重新推荐别人。”但乡里坚持推举他,最终他到太常府。太常命令所有被征召的儒士各自上对策,共有上百人,公孙弘的对策排名最后。然而对策呈上后,皇上却将他排在第一,召他进宫,见到他,发现他仪表堂堂,于是任命他为博士。当时朝廷开通西南夷的道路,设立郡县,巴蜀百姓苦于徭役,皇上于是下令让公孙弘去视察。公孙弘回奏说,西南夷毫无用处,应当废除。但皇上不听。
公孙弘为人宽宏博学,常认为君主的毛病是目光不够宏大,臣子的毛病是不节制。他穿粗布衣服,饮食也不多肉。后母去世,他守孝三年。每次上朝议事,都从容陈述道理,让君主自己判断,从不当面激烈争辩。因此皇上发现他为人诚恳厚道,论辩有见地,熟悉法律事务,又能用儒家的理论加以修饰,皇上十分欣赏他。两年内,他升任左内史。他上奏意见时,即使有不合适的,也不在朝堂上直接辩论。他曾与主爵都尉汲黯私下谈话,汲黯先发难,公孙弘接着补充,皇上听了很高兴,所提意见都采纳了,因此他越来越受信任和器重。他和公卿大臣约定意见,上朝时都违背原约以迎合皇上心意。汲黯曾在朝廷当面责问公孙弘:“齐地人大多狡诈而不守信,当初我们议定的计策,如今都违背了,这是不忠。”皇上问公孙弘,公孙弘回答说:“了解我的人,认为我忠诚;不了解我的人,认为我不忠诚。”皇上认为公孙弘的这句话是对的。身边一些得宠的近臣常常诋毁他,但皇上反而更加信任和重用他。
元朔三年,张欧被罢免,公孙弘被任命为御史大夫。那时朝廷开通西南夷,向东设立沧海郡,向北筑起朔方郡。公孙弘多次劝谏说,耗费中原百姓的财力去供养无用的边地,不如取消这些举措。皇上于是派朱买臣等人反对公孙弘设立朔方郡的建议。他们提出了十种理由,公孙弘一个也反驳不了。公孙弘便道歉说:“我是山东乡间之人,实在不了解这些举措的便利,希望废除西南夷和沧海郡,专力支持朔方郡。”皇上这才同意。
汲黯说:“公孙弘位居三公,俸禄不少,却穿布衣,这是虚假的。”皇上问公孙弘,公孙弘回答说:“确实有这种情况。九卿中和我交好的,没有超过汲黯的,但今天在朝堂上被当面指责,确实是中了我的弊病。如果三公穿布衣,确实是假作谦虚,只为博取名声。况且我听说管仲辅佐齐桓公,有三处宅第,奢侈程度与君主相当,桓公因此称霸,也可以说是超越了君主的规矩。晏婴辅佐景公,吃饭不吃两样肉,妻妾不穿丝绸,齐国也治理得很好,这是在百姓之下,与民众相等。现在我身为御史大夫,穿布衣,从九卿以下到小官,都一样,正如汲黯所说。如果没有汲黯忠直提醒,陛下怎会知道这些呢?”皇上认为他谦虚,于是更加器重他。最终任命他为丞相,封为平津侯。
公孙弘为人表面宽容,内心多疑。凡是曾经与他有过矛盾的人,即使表面上和好,也暗中报复,甚至使主父偃被杀、董仲舒被贬到胶西,都出自他的谋划。他吃一顿肉,只吃粗米饭。他平时所结交的朋友和宾客,衣食都来源于他的俸禄,家里一无所有。因此人们认为他贤德。
淮南、衡山谋反,朝廷正在追查党羽,公孙弘病得很厉害,自认为没有功劳就获封侯,位至丞相,应辅佐明君安定国家,以臣子之礼行事。如今诸侯图谋叛乱,这正是宰相没有尽到职责,恐怕我病死,无法对得起国家。于是他上书说:“我听说天下的基本道理有五种,即君臣、父子、兄弟、夫妇、长幼之间的次序,这是天下的通则。智慧、仁德、勇敢,是天下的基本德行,用来践行这五种准则。因此说:‘努力践行接近仁,善于提问接近智,懂得羞耻接近勇’。了解这三点,就懂得如何自我修养;懂得自我修养,才能懂得如何治理他人。天下没有能自己治理好却能治理好他人的,这是千秋不变的道理。如今陛下实践大孝,借鉴夏、商、周三王,建立周代的仁政,兼有文治武功,注重贤能,根据能力授官。我公孙弘资质平庸,没有战功,陛下却亲自提拔我从普通士兵中提拔,封我为列侯,官至三公。我的德行和能力不足以匹配,一向有负薪的旧病,恐怕先于马牛犬鼠填入沟壑,最终无法报答您的恩德,请求归还封侯印,请求退休,让贤者来接替我。”皇上回复说:“古时候有功者受赏,有德者受表彰,守成之君崇尚文德,遇到乱世则重武功,并未有改变这种做法。我早年就希望能承继尊位,唯恐不能安于本职,与我共同治理国家的贤能之士,您最应明白。君子应善善恶恶,您若谨慎行事,常在朕心。您不幸染了风寒,病况为何不愈,竟上书请求归隐,这不是证明我治国无方吗?现在事态稍缓,您应当冷静思考,调养身心,辅以药物。”于是赐予他牛酒和丝帛。几个月后,病有所好转,得以继续办公。
元狩二年,公孙弘病重,最终以丞相身份去世。他的儿子公孙度继承平津侯的爵位。公孙度做山阳太守十多年,后来因犯法而被剥夺爵位。
主父偃是齐国临淄人。他早年学习纵横家的谋略,后来才学习《易经》《春秋》和各种学说。他曾游历齐国各地的儒生之间,却始终得不到优待。齐国的儒生们联合排斥他,无法立足。家里贫穷,借贷无门,便向北游历燕、赵、中山等地,也都未能得到厚待,生活非常困窘。汉武帝元光元年,他认为诸侯之中没有值得游历的,于是西行进入关中见卫将军。卫将军多次向皇上推荐他,但皇上没有召见。由于资金匮乏,他留居时间很长,亲友们都厌烦他,于是他上奏朝廷。奏章当天呈上,第二天就被召入宫中。他提出了九件事,其中八件是关于法律制度的,一件是劝阻进攻匈奴的建议。他写说:
“我听说英明的君主不讨厌直言进谏,以博采众议;忠臣也不畏惧死罪,敢于直言进谏。因此,国事没有遗策,功业流传万世。现在我不敢隐瞒忠言,避开死亡,只为献上愚笨的建议,希望陛下能宽容地审视一下。”
《司马法》说:“国家虽然强大,但喜欢战争必定会灭亡;天下虽然太平,但忘记了战争必定会危险。天下刚刚平定时,天子举行大宴,春天打猎,秋天巡视,诸侯春天整顿军队,秋天训练士兵,这是为了不忘战争。况且愤怒是违背德行的,兵器是凶器,争端是小事。古代的君主一旦动怒,必定导致流血牺牲,所以圣明君主非常重视战争。凡是一味追求胜利、穷尽武力的,最终都后悔不已。过去秦始皇靠武力扩张,逐步吞并各国,统一全国,与三代相比功业相当。但他不息地追求胜利,想进攻匈奴。李斯劝谏说:‘不行。匈奴没有城池,也没有粮仓,迁徙如鸟飞,难以控制。轻装深入,军粮必然断绝;如果靠运送粮草,军力太重,跟不上行动。就算占领了土地,也不能带来利益,遇到百姓也难以统治。取胜就要杀光他们,这不是为民父母的做法。这样耗尽中原百姓,反而使匈奴高兴,不是长远之策。’秦始皇不听,派蒙恬率兵攻打匈奴,开辟千里边境,以黄河为界。土地肥沃但盐碱严重,无法种五谷。之后朝廷征发全国男子守卫黄河以北,战争长达十多年,死伤不可胜数,最终也无法越过黄河北进。这难道是因为兵少、装备不足吗?其根本原因在于形势不可行。又征发全国百姓,从黄、腄、琅邪等沿海地区运粮,以供给前线,运输极为艰难。主父偃极力宣传朔方地区土地肥沃、资源丰富,边境有黄河为屏障,蒙恬修筑城墙驱逐匈奴,内部能改善运输和屯戍,可扩大中原,根绝胡人威胁。皇上读了他这份建议,下令让公卿大臣商议,大家都认为不可行。公孙弘说:‘秦朝经常征发三十万士兵修筑黄河以北边防,最终都未能完成,后来就放弃了。’主父偃极力推崇其好处,皇上最终采纳了主父偃的建议,设立朔方郡。
元朔二年,主父偃说齐王行为放纵,荒淫失德,皇上任命他为齐国相国。到齐国后,他召来兄弟宾客,散去五百金,当面责备说:‘当初我贫穷时,兄弟不给我衣食,宾客不让我进门;现在我当了齐国相国,你们有的甚至千里迎接我。我们再无往来,不要再进我府门!’接着派人散布齐王与姐姐私通的谣言,齐王以为自己终究逃不过罪责,只怕像燕王一样被判处死刑,于是自杀了。有关部门将此事奏报朝廷。
主父偃早年贫穷时,曾游历燕、赵。他地位显赫后,揭露了燕地的暗事。赵王害怕他成为国患,想上奏揭发他,因为主父偃居于要位,不敢动手。等到他出任齐国相国时,出关后,便派人上书,告发主父偃收受诸侯贿赂,因此诸侯子弟大多因他受到封赏。等到齐王自杀后,皇上大怒,认为主父偃逼迫齐王自杀,于是下令将他逮捕审查。主父偃承认收受诸侯贿赂,但确实没有逼迫齐王自杀。皇上想不杀他,这时公孙弘担任御史大夫,便上奏说:“齐王自杀没有后代,其国被取消,改为郡县,进入汉朝,主父偃是始作俑者,如果陛下不诛杀主父偃,将无法向天下人交代。”于是下令族灭主父偃。
主父偃在权势鼎盛时,宾客多达千人,可在他家族被灭后,没有一个人为他收尸,只有洨孔车为他收葬。皇上后来听说此事,认为孔车是个有德行的人。
太史公评论说:公孙弘的德行虽好,也确实遇到了好时机。汉朝建立八十多年了,皇上崇尚文化,征召贤才,以推广儒学与墨家学说,公孙弘成为第一个被举荐的人。主父偃得势时,群臣都称赞他,等到名声败坏、身死族灭,士人争相指责他的恶行。可悲啊!
太皇太后下诏给大司徒和大司空说:“我听说治理国家的根本,是让民众富足;让民众富足的关键,在于节俭。《孝经》说:‘安定君主、治理百姓,没有比礼更适宜的’。‘礼,不如节俭’。过去管仲辅佐齐桓公,称霸诸侯,有匡正天下之功,孔子却批评他不知礼,因为他奢侈过度,仿效君主。夏禹建造宫殿低矮,自己穿朴素的衣服,后世圣人未能遵循。由此可见,治国的鼎盛之境,德行优越,没有比节俭更高的了。如果百姓都崇尚节俭,社会风气就会改善,尊卑秩序自然形成,家庭关系融洽,争讼自然减少。这才是人民丰衣足食,刑罚得以免除的根本。怎能不重视呢?三公是百官的表率,是万民的榜样。没有树立正直表率而得到歪斜影子的。孔子不是说吗:‘君主带头端正,谁敢不端正?’‘举贤能,教导能力弱者,就能鼓励大家向上。’自汉朝建立以来,辅政大臣坚持节俭,轻视钱财,重视道义,这一品行尤为明显,没有像丞相平津侯公孙弘这样的。他虽身为丞相,却穿布衣,吃粗粮,仅吃一肉。他所结交的朋友和宾客,都分他的俸禄供养,家里毫不富裕。他真正做到了内心克制,外在守法。汲黯当面质问他,他才在朝廷上被公开,这真是比制度更可实行的节俭典范。德行优良就施行,否则就停止,与那些外表节俭、内心奢侈,甚至装模作样以博取虚名的人完全不同。他因病请求退休,汉武帝下诏说:‘有功者奖赏,有德者褒扬,要善于分辨善恶,您应深思。请节省思虑,保全精神,辅以药物。’赐他牛酒和丝帛调养身体。几个月后,病愈,继续任职。直至元狩二年,最终善终于丞相之位。真正了解臣子的,莫过于君主,这正是他的表现。公孙弘的儿子公孙度继承爵位,后来任山阳太守,因违法被剥夺爵位。树立德行,弘扬道义,是引导社会风气的根本,是圣明君主的制度,从不会改变。因此,特赐公孙弘后代中应继爵位者关内侯,食邑三百户,召他们到中央任职,登记入册,由陛下亲自接见。”
班固评论说:公孙弘、卜式、儿宽都是像鸿雁翅膀一样,被燕雀嘲笑,最终在放猪放牛的乡野中,如果不是遇到好时机,又怎会达到这样的高位呢?当时汉朝建立已有六十多年,天下安定,国库充盈,但边疆尚未平定,制度仍有欠缺,皇上希望同时使用文治与武功,求贤若渴。最初用蒲轮迎接枚生,见主父偃而感叹。众臣都向往贤才,奇人层出不穷。卜式曾在放牧中被试用,公孙弘羊从商人中被提拔,卫青从奴仆中崛起,日磾从俘虏中出身,这都是昔日与牛羊草木为伴的普通人。汉朝人才之盛,从未有过。儒雅之人有公孙弘、董仲舒、儿宽,品行忠厚之人有石建、石庆,正直之人有汲黯、卜式,推举贤才之人有韩安国、郑当时,制定法令之人有赵禹、张汤,文章之士有司马迁、司马相如,滑稽之人有东方朔、枚皋,应对得当之人有严助、朱买臣,历法之才有唐都、落下闳,音乐之士有李延年,计策谋划之人有桑弘羊,出使之人有张骞、苏武,将领有卫青、霍去病,受遗诏之人有霍光、金日磾。其他人才更是数不胜数。因此,开创功业、制定制度,后世难以企及。孝宣帝继承皇位,延续洪业,也讲授儒家经典,选拔贤能之人,萧望之、梁丘贺、夏侯胜、韦玄成、严彭祖、尹更始因儒学进用,刘向、王褒因文章闻名。将相如张安世、赵充国、魏相、邴吉、于定国、杜延年,治民之人如黄霸、王成、龚遂、郑弘、邵信臣、韩延寿、尹翁归、赵广汉等人,都建有功绩,被后人传颂。这些名臣,也是国家重要的支柱。
平津的儒者,在晚年才遇到机遇。表面上表现宽厚节俭,内心却充满嫉妒。地位显赫,受到君主的信赖。主父偃利用时机,制定策略。他生前吃得起五鼎之宴,死后却成了祸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