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史记》•袁盎晁错列传

袁盎者,楚人也,字丝。父故为群盗,徙处安陵。高后时,盎尝为吕禄舍人。及孝文帝即位,盎兄哙任盎为中郎。   绛侯为丞相,朝罢趋出,意得甚。上礼之恭,常自送之。袁盎进曰:“陛下以丞相何如人?”上曰:“社稷臣。”盎曰:“绛侯所谓功臣,非社稷臣,社稷臣主在与在,主亡与亡。方吕后时,诸吕用事,擅相王,刘氏不绝如带。是时绛侯为太尉,主兵柄,弗能正。吕后崩,大臣相与共畔诸吕,太尉主兵,適会其成功,所谓功臣,非社稷臣。丞相如有骄主色。陛下谦让,臣主失礼,窃为陛下不取也。”後朝,上益庄,丞相益畏。已而绛侯望袁盎曰:“吾与而兄善,今兒廷毁我!”盎遂不谢。   及绛侯免相之国,国人上书告以为反,徵系清室,宗室诸公莫敢为言,唯袁盎明绛侯无罪。绛侯得释,盎颇有力。绛侯乃大与盎结交。   淮南厉王朝,杀辟阳侯,居处骄甚。袁盎谏曰:“诸侯大骄必生患,可適削地。”上弗用。淮南王益横。及棘蒲侯柴武太子谋反事觉,治,连淮南王,淮南王徵,上因迁之蜀,轞车传送。袁盎时为中郎将,乃谏曰:“陛下素骄淮南王,弗稍禁,以至此,今又暴摧折之。淮南王为人刚,如有遇雾露行道死,陛下竟为以天下之大弗能容,有杀弟之名,柰何?”上弗听,遂行之。   淮南王至雍,病死,闻,上辍食,哭甚哀。盎入,顿首请罪。上曰:“以不用公言至此。”盎曰:“上自宽,此往事,岂可悔哉!且陛下有高世之行者三,此不足以毁名。”上曰:“吾高世行三者何事?”盎曰:“陛下居代时,太后尝病,三年,陛下不交睫,不解衣,汤药非陛下口所尝弗进。夫曾参以布衣犹难之,今陛下亲以王者脩之,过曾参孝远矣。夫诸吕用事,大臣专制,然陛下从代乘六传驰不测之渊,虽贲育之勇不及陛下。陛下至代邸,西向让天子位者再,南面让天子位者三。夫许由一让,而陛下五以天下让,过许由四矣。且陛下迁淮南王,欲以苦其志,使改过,有司卫不谨,故病死。”於是上乃解,曰:“将柰何?”盎曰:“淮南王有三子,唯在陛下耳。”於是文帝立其三子皆为王。盎由此名重朝廷。   袁盎常引大体慷慨。宦者赵同以数幸,常害袁盎,袁盎患之。盎兄子种为常侍骑,持节夹乘,说盎曰:“君与斗,廷辱之,使其毁不用。”孝文帝出,赵同参乘,袁盎伏车前曰:“臣闻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,皆天下豪英。今汉虽乏人,陛下独奈何与刀锯馀人载!”於是上笑,下赵同。赵同泣下车。   文帝从霸陵上,欲西驰下峻阪。袁盎骑,并车揽辔。上曰:“将军怯邪?”盎曰:“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,百金之子不骑衡,圣主不乘危而徼幸。今陛下骋六騑,驰下峻山,如有马惊车败,陛下纵自轻,柰高庙、太后何?”上乃止。   上幸上林,皇后、慎夫人从。其在禁中,常同席坐。及坐,郎署长布席,袁盎引卻慎夫人坐。慎夫人怒,不肯坐。上亦怒,起,入禁中。盎因前说曰:“臣闻尊卑有序则上下和。今陛下既已立后,慎夫人乃妾,妾主岂可与同坐哉!適所以失尊卑矣。且陛下幸之,即厚赐之。陛下所以为慎夫人,適所以祸之。陛下独不见‘人彘’乎?”於是上乃说,召语慎夫人。慎夫人赐盎金五十斤。   然袁盎亦以数直谏,不得久居中,调为陇西都尉。仁爱士卒,士卒皆争为死。迁为齐相。徙为吴相,辞行,种谓盎曰:“吴王骄日久,国多奸。今苟欲劾治,彼不上书告君,即利剑刺君矣。南方卑湿,君能日饮,毋何,时说王曰毋反而已。如此幸得脱。”盎用种之计,吴王厚遇盎。   盎告归,道逢丞相申屠嘉,下车拜谒,丞相从车上谢袁盎。袁盎还,愧其吏,乃之丞相舍上谒,求见丞相。丞相良久而见之。盎因跪曰:“原请间。”丞相曰:“使君所言公事,之曹与长史掾议,吾且奏之;即私邪,吾不受私语。”袁盎即跪说曰:“君为丞相,自度孰与陈平、绛侯?”丞相曰:“吾不如。”袁盎曰:“善,君即自谓不如。夫陈平、绛侯辅翼高帝,定天下,为将相,而诛诸吕,存刘氏;君乃为材官蹶张,迁为队率,积功至淮阳守,非有奇计攻城野战之功。且陛下从代来,每朝,郎官上书疏,未尝不止辇受其言,言不可用置之,言可受采之,未尝不称善。何也?则欲以致天下贤士大夫。上日闻所不闻,明所不知,日益圣智;君今自闭钳天下之口而日益愚。夫以圣主责愚相,君受祸不久矣。”丞相乃再拜曰:“嘉鄙野人,乃不知,将军幸教。”引入与坐,为上客。   盎素不好晁错,晁错所居坐,盎去;盎坐,错亦去:两人未尝同堂语。及孝文帝崩,孝景帝即位,晁错为御史大夫,使吏案袁盎受吴王财物,抵罪,诏赦以为庶人。   吴楚反,闻,晁错谓丞史曰:“夫袁盎多受吴王金钱,专为蔽匿,言不反。今果反,欲请治盎宜知计谋。”丞史曰:“事未发,治之有绝。今兵西乡,治之何益!且袁盎不宜有谋。”晁错犹与未决。人有告袁盎者,袁盎恐,夜见窦婴,为言吴所以反者,原至上前口对状。窦婴入言上,上乃召袁盎入见。晁错在前,及盎请辟人赐间,错去,固恨甚。袁盎具言吴所以反状,以错故,独急斩错以谢吴,吴兵乃可罢。其语具在吴事中。使袁盎为太常,窦婴为大将军。两人素相与善。逮吴反。诸陵长者长安中贤大夫争附两人,车随者日数百乘。   及晁错已诛,袁盎以太常使吴。吴王欲使将,不肯。欲杀之,使一都尉以五百人围守盎军中。袁盎自其为吴相时,有从史尝盗爱盎侍兒,盎知之,弗泄,遇之如故。人有告从史,言“君知尔与侍者通”,乃亡归。袁盎驱自追之,遂以侍者赐之,复为从史。及袁盎使吴见守,从史適为守盎校尉司马,乃悉以其装赍置二石醇醪,会天寒,士卒饥渴,饮酒醉,西南陬卒皆卧,司马夜引袁盎起,曰:“君可以去矣,吴王期旦日斩君。”盎弗信,曰:“公何为者?”司马曰:“臣故为从史盗君侍兒者。”盎乃惊谢曰;“公幸有亲,吾不足以累公。”司马曰:“君弟去,臣亦且亡,辟吾亲,君何患!”乃以刀决张,道从醉卒隧出。司马与分背,袁盎解节毛怀之,杖,步行七八里,明,见梁骑,骑驰去,遂归报。   吴楚已破,上更以元王子平陆侯礼为楚王,袁盎为楚相。尝上书有所言,不用。袁盎病免居家,与闾里浮沈,相随行,斗鸡走狗。雒阳剧孟尝过袁盎,盎善待之。安陵富人有谓盎曰:“吾闻剧孟博徒,将军何自通之?”盎曰:“剧孟虽博徒,然母死,客送葬车千馀乘,此亦有过人者。且缓急人所有。夫一旦有急叩门,不以亲为解,不以存亡为辞,天下所望者,独季心、剧孟耳。今公常从数骑,一旦有缓急,宁足恃乎!”骂富人,弗与通。诸公闻之,皆多袁盎。   袁盎虽家居,景帝时时使人问筹策。梁王欲求为嗣,袁盎进说,其後语塞。梁王以此怨盎,曾使人刺盎。刺者至关中,问袁盎,诸君誉之皆不容口。乃见袁盎曰:“臣受梁王金来刺君,君长者,不忍刺君。然後刺君者十馀曹,备之!”袁盎心不乐,家又多怪,乃之棓生所问占。还,梁刺客後曹辈果遮刺杀盎安陵郭门外。   晁错者,颍川人也。学申商刑名於轵张恢先所,与雒阳宋孟及刘礼同师。以文学为太常掌故。   错为人穞直刻深。孝文帝时,天下无治尚书者,独闻济南伏生故秦博士,治尚书,年九十馀,老不可徵,乃诏太常使人往受之。太常遣错受尚书伏生所。还,因上便宜事,以书称说。诏以为太子舍人、门大夫、家令。以其辩得幸太子,太子家号曰“智囊”。数上书孝文时,言削诸侯事,及法令可更定者。书数十上,孝文不听,然奇其材,迁为中大夫。当是时,太子善错计策,袁盎诸大功臣多不好错。   景帝即位,以错为内史。错常数请间言事,辄听,宠幸倾九卿,法令多所更定。丞相申屠嘉心弗便,力未有以伤。内史府居太上庙壖中,门东出,不便,错乃穿两门南出,凿庙壖垣。丞相嘉闻,大怒,欲因此过为奏请诛错。错闻之,即夜请间,具为上言之。丞相奏事,因言错擅凿庙垣为门,请下廷尉诛。上曰:“此非庙垣,乃壖中垣,不致於法。”丞相谢。罢朝,怒谓长史曰:“吾当先斩以闻,乃先请,为兒所卖,固误。”丞相遂发病死。错以此愈贵。   迁为御史大夫,请诸侯之罪过,削其地,收其枝郡。奏上,上令公卿列侯宗室集议,莫敢难,独窦婴争之,由此与错有卻。错所更令三十章,诸侯皆諠譁疾晁错。错父闻之,从颍川来,谓错曰:“上初即位,公为政用事,侵削诸侯,别疏人骨肉,人口议多怨公者,何也?”晁错曰:“固也。不如此,天子不尊,宗庙不安。”错父曰:“刘氏安矣,而晁氏危矣,吾去公归矣!”遂饮药死,曰:“吾不忍见祸及吾身。”死十馀日,吴楚七国果反,以诛错为名。及窦婴、袁盎进说,上令晁错衣朝衣斩东市。   晁错已死,谒者仆射邓公为校尉,击吴楚军为将。还,上书言军事,谒见上。上问曰:“道军所来,闻晁错死,吴楚罢不?”邓公曰:“吴王为反数十年矣,发怒削地,以诛错为名,其意非在错也。且臣恐天下之士噤口,不敢复言也!”上曰:“何哉?”邓公曰:“夫晁错患诸侯彊大不可制,故请削地以尊京师,万世之利也。计画始行,卒受大戮,内杜忠臣之口,外为诸侯报仇,臣窃为陛下不取也。”於是景帝默然良久,曰:“公言善,吾亦恨之。”乃拜邓公为城阳中尉。   邓公,成固人也,多奇计。建元中,上招贤良,公卿言邓公,时邓公免,起家为九卿。一年,复谢病免归。其子章以脩黄老言显於诸公间。   太史公曰:袁盎虽不好学,亦善傅会,仁心为质,引义慷慨。遭孝文初立,资適逢世。时以变易,及吴楚一说,说虽行哉,然复不遂。好声矜贤,竟以名败。晁错为家令时,数言事不用;後擅权,多所变更。诸侯发难,不急匡救,欲报私雠,反以亡躯。语曰“变古乱常,不死则亡”,岂错等谓邪!   袁丝公直,亦多附会。揽辔见重,卻席翳赖。朝错建策,屡陈利害。尊主卑臣,家危国泰。悲彼二子,名立身败!

译文:

袁盎是楚国人,字丝。他的父亲以前是盗贼,后来迁居到安陵。汉高后时期,袁盎曾做吕禄的门客。到汉文帝即位后,袁盎的兄长周勃任命他为中郎将。

绛侯周勃担任丞相时,每天退朝后都神气十足,文帝对他态度恭敬,常亲自送他出门。袁盎上前说道:“陛下认为丞相是怎样的人?”文帝说:“他是国家的柱石之臣。”袁盎说:“绛侯只是功臣,不是国家的柱石之臣。国家的柱石之臣,是君主在场时就在一起,君主不在时就一同离去的。在吕后掌权时,诸吕专权,擅自封王,刘氏皇室像丝带一样脆弱,那时候绛侯担任太尉,握有兵权,却没有能制止他们的行为。吕后去世后,大臣们联合起来诛除诸吕,太尉掌握兵权,正好赶上成功,这只能算是功臣,而非国家的柱石之臣。丞相现在对陛下态度傲慢,陛下的谦让让君臣礼仪失衡,我私下觉得陛下不应如此。”后来在朝会上,文帝更加庄重,丞相也愈加畏惧。此后,绛侯看到袁盎,说:“我跟你们兄长交好,现在你却在朝廷上诋毁我!”袁盎于是没有致歉。

后来绛侯辞去丞相之职被派往封国,当地百姓上书说他要造反,朝廷将他逮捕并关押,宗室大臣都不敢为他说话,只有袁盎明确指出绛侯无罪。绛侯因此被释放,袁盎功不可没。绛侯于是大大地与袁盎结交。

淮南厉王刘安来到京城时,杀害了辟阳侯,生活极其骄横。袁盎劝谏说:“诸侯过于骄横,必定会有祸患,可以适当削减其领地。”文帝没有采纳。淮南王越加放纵。等到棘蒲侯柴武的太子谋反而被发觉,朝廷调查时牵连到了淮南王,淮南王被征召,文帝因而将他迁往蜀地,用囚车送往。当时袁盎担任中郎将,便劝说道:“陛下过去对淮南王骄纵,没有加以节制,直到如今才酿成这样的后果。现在又突然严厉处置,淮南王为人刚烈,如果在途中遇到恶劣天气,或行路时不幸遭遇露水、霜雾致死,陛下就显得天下都容不下他,会有杀弟之名,这该如何是好?”文帝不听,还是把淮南王送往蜀地。

淮南王到了雍州,病死,消息传来,文帝停止进食,哭得极为伤心。袁盎进去,叩头请罪。文帝说:“因为没听你的劝告,到了今天。”袁盎说:“陛下请宽心,这是过去的过失,岂能后悔呢!况且陛下有三件超越常人的德行,这点小事不足以损害您的名声。”文帝问:“这三件事是什么?”袁盎说:“陛下在代国时,太后曾病重,连续三年,陛下整夜未眠,不脱衣服,连药汤也从未尝过,就决不让太后喝。曾参作为普通百姓都难做到这样,如今陛下以帝王的身份这样做,孝行远超曾参。在诸吕掌权、大臣专权时,陛下从代国出发,乘着六匹马的车,穿越不可预测的险境,即使像孟贲、夏育这样的勇者也比不上您。当您到达代国的宫殿时,曾两次向西退让天子之位,三次向南让出天子之位。许由只让过一次天下,而陛下五次主动把天下让给别人,远远超过许由。再说陛下迁贬淮南王,本意是希望他改变心志,悔过自新,但负责执行的官员不谨慎,结果淮南王病死。”于是文帝才释怀,说:“那该怎么办?”袁盎说:“淮南王有三个儿子,现在都在陛下掌握之中。”于是文帝立他三个儿子为王。从此袁盎在朝廷上声望日益提高。

袁盎平日常引经据典,慷慨陈辞。宦官赵同多次受宠于皇帝,常常嫉妒袁盎,袁盎为此感到忧虑。袁盎的侄子袁种担任常侍骑,持节陪乘,劝袁盎说:“您直接当面与他争辩,在朝廷上羞辱他,让他在众人面前失势,这样他就会不敢再犯。”有一天,文帝出巡,赵同坐在车旁,袁盎伏在车前说:“我听说,天子与共乘一辆车的人,都是天下杰出的英才。如今汉朝虽然人才缺乏,陛下怎能让一个刀锯之人与您同车呢!”文帝听了笑了,立刻让赵同下车。赵同痛哭流涕,狼狈地离去。

有一次文帝从霸陵出发,想向西疾驰下陡坡。袁盎骑在马上,扶住缰绳。文帝说:“将军胆小吗?”袁盎说:“我曾听说,千金之子不会坐在悬空的屋檐下,百金之子不会骑在车辕上,圣明的君主不会冒险轻率地驰骋。如今陛下驱马疾驰,下陡坡,一旦马匹惊恐、车子翻倒,陛下即使想减轻伤害,又如何面对高祖庙和吕后呢?”文帝于是停下。

文帝到上林苑游玩,皇后和慎夫人同坐。当他们在宫中时,常常一起坐席。有一次,侍从官员摆好席位,袁盎示意慎夫人坐到后位。慎夫人十分愤怒,不肯坐。文帝也生气了,起身进入宫中。袁盎上前劝说:“我听说,尊卑有序,上下才能和睦。现在您已立了皇后,慎夫人只是妾室,妾怎能与主同坐呢!这样反而破坏了尊卑秩序。况且陛下若宠爱她,就该重重赏赐。陛下把她看作宠爱的人,反而会招来祸患。陛下难道没听说过‘人彘’的故事吗?”文帝这才醒悟,重新召见慎夫人。慎夫人赏赐袁盎黄金五十斤。

然而袁盎因多次直言进谏,未能长期留在朝廷,被调任为陇西都尉。他仁爱部下,士兵们争相为他赴死。后来又调任为齐国相国,再转任吴国相国。临行前,袁种劝他说:“吴王骄横已久,国内有众多奸邪之人。如果想弹劾整治,他一定不会上书告发,反而会直接用利剑刺杀您。南方环境潮湿,您若能每天饮酒,就暂且安于现状,适时劝说吴王不要造反,这样就有可能保命。”袁盎采纳了这个计策,吴王对他非常优待。

袁盎辞行回乡途中,碰到丞相申屠嘉,他下车拜见,申屠嘉从车上向他点头致意。袁盎回来后,感到惭愧,于是前往丞相府,登门请求见他。丞相很长时间才见他。袁盎立刻跪下说:“我想请求私下谈谈。”丞相说:“如果说公事,我可以和主管的官吏及长史商议,我会上报;如果是私事,我就不接受私下交谈。”袁盎立即跪下说道:“您担任丞相,自己衡量一下,跟陈平、绛侯相比,谁更胜一筹?”丞相说:“我比不上。”袁盎说:“很好,您自己说不如。陈平、绛侯辅佐高帝,安定天下,担任将相,诛灭诸吕,保全刘氏江山;您却只是做普通军官,从材官到队率,累功升至淮阳太守,没有奇谋攻城野战的功劳。况且陛下从代地来时,每次朝见,郎官上书进言,陛下从不拒绝,哪怕是不可行的建议,也总是听进去;可采纳的就采纳,听不进的就加以评论,从不轻视。为什么呢?因为陛下希望广招天下贤才。陛下每天听到前所未有之事,了解所不知的细节,日益圣明睿智;而您却自己关闭了天下人的言论,日益变得愚昧。圣明的君主责怪一个愚笨的丞相,您不久就会遭到祸患。”丞相立刻跪下说:“我是个乡野粗人,竟然不知道,将军的教诲真是幸事。”他立刻请袁盎入内,与之同坐,作为上宾相待。

袁盎向来不喜欢晁错,晁错坐的地方,袁盎就离开;袁盎坐的地方,晁错也离开,两人从未在同一个场合说过话。等到文帝去世,景帝即位,晁错被任命为御史大夫,派官员查问袁盎是否接受吴王财物,结果被定罪,皇帝下诏赦免他,但将其贬为平民。

吴楚七国反叛时,晁错对丞史说:“袁盎多收吴王钱财,专事包庇隐瞒,说他没有参与反叛。现在果然反叛,我要请求依法处置袁盎,以查清其阴谋。”丞史说:“事情尚未暴露,如果治罪,只会断绝人心。如今战事向西发展,治罪没有实际好处。况且袁盎不应有参与反叛的阴谋。”晁错犹豫不决。有人向袁盎透露消息,袁盎十分害怕,连夜去见窦婴,说明吴国造反的原因,请求到宫中当面陈述。窦婴向皇帝进言,皇帝于是召见袁盎。晁错在前,当袁盎请求单独谈话时,晁错离开,心中怨恨极深。袁盎详细说明了吴国起兵的原因,因为晁错的缘故,最终只被处死以谢罪,吴军才得以平息。其详情见于《吴楚事变》一节。后来,袁盎被任命为太常,窦婴被任命为大将军,两人向来关系友善。等到吴楚叛乱发生后,长安城中的长者和贤达的士大夫都纷纷依附他们,追随者每天多达数百辆车子。

待到晁错被处决后,袁盎以太常的身份出使吴国。吴王想让他统兵,袁盎不肯。吴王想杀他,派一名都尉带五百人围守袁盎的军营。袁盎在担任吴国相国时,曾有一个下属偷偷爱上了他的侍女,袁盎知道后,没有揭发,仍然如常待之。后来有人告发,说“您知道他与侍女有私情”,那人便逃回了乡下。袁盎追上他,把侍女赏赐给他,又让他重新成为下属。后来袁盎出使吴国时,这位下属正好担任守军的校尉司马,于是他把全部财物装了两石醇酒,恰逢天寒,士兵们饥渴难耐,于是饮酒至醉,都躺倒休息了。半夜,司马悄悄拉起袁盎说:“您现在可以走了,吴王明天清晨就要斩杀您。”袁盎不信,问:“你是什么人?”司马说:“我是当年偷你侍女的那个人。”袁盎大吃一惊,感激地说:“你有家室,我怎能连累你!”司马说:“您快走吧,我也将离开,我家人会因此而受到牵连,您有什么好担心的!”于是他用刀割断绳索,让士兵们醉倒后,从侧门逃出。司马与袁盎分道而行,袁盎把节杖藏在怀里,拄杖步行七八里,天亮时见到梁国骑兵,骑兵飞驰而去,袁盎于是返回报告。

吴楚叛乱被平定后,皇帝改立元王刘濞之子平陆侯为楚王,袁盎被任命为楚国相国。他曾经上书进言,皇帝不予采纳。后来袁盎因病辞职回到家中,与邻里百姓混在一起,一起钓鱼打猎。洛阳的剧孟曾拜访袁盎,袁盎对他很好。安陵的一位富豪曾对袁盎说:“我听说剧孟是个赌徒,将军怎么与他交往?”袁盎说:“剧孟虽然是个赌徒,但母亲去世时,宾客都送葬,车辆千辆以上,这说明他有超出常人的气概。况且危难时,人最需要彼此援手。一旦有急事敲门,如果不能以亲情化解,不能以生死相许,天下人所信赖的,只有季心、剧孟而已。现在您总是带着几个随从中乡下,一旦遭遇危机,怎能依赖呢?”说完,便呵斥了这位富豪,不肯与他来往。众人都听说此事,都更敬重袁盎。

袁盎虽然在家闲居,景帝时常派人向他请教对策。梁王想请求继承皇位,袁盎进言劝说,后来梁王话便被堵住,十分怨恨袁盎,曾派人刺杀他。刺客抵达长安,向袁盎提问,众人都称赞他,无人不口称“袁盎是贤德之人”。于是他见袁盎说:“我受梁王金钱,来刺杀您,您是长者,不忍心刺杀。后来刺杀您的人有十几批,都准备好了!”袁盎心中不安,家中也多出怪事,于是前往占卜者棓生那里问卦。回来后,梁国刺客果然在安陵城门外拦截并刺杀了袁盎。

晁错是颍川人,曾师从轵地张恢先学习申不害、商鞅的刑名之学,与洛阳的宋孟、刘礼同师。他以文学方面才能被任命为太常掌故。

晁错为人刚直刻薄,处事严厉。文帝时期,天下没人研究《尚书》,只有听说济南伏生是秦代博士,研究《尚书》,年已九十多,年老无法亲见,于是下诏太常派人前往接受。太常派晁错去接受《尚书》。回来后,他上书提建议,用文书阐述见解。皇帝下诏任命他为太子舍人、门大夫、家令。因为他口齿伶俐、见解独到,深受太子喜爱,太子家里称呼他为“智囊”。他多次向文帝上书,提出削减诸侯领土和改革法令的事,上书数十次,文帝都不采纳,但欣赏他的才能,升任为中大夫。那时,太子十分信任晁错,而袁盎等开国功臣大多不喜欢晁错。

景帝即位后,晁错被任命为内史。晁错经常请求单独进见,陈述意见,景帝都听从,他的宠信甚至超过九卿,法令也做了许多更改。丞相申屠嘉心里不满,但一直无从下手。内史府位于太上庙的东边,出入口不便,晁错于是从南面凿开两个门,拆除了庙前的围墙。丞相申屠嘉得知此事,大为愤怒,想利用这件事上奏弹劾并请求诛杀晁错。晁错得知后,立刻夜间请求单独进言,把事情全部禀报给景帝。丞相上朝议事,趁机说晁错擅自凿开庙宇围墙,请求交由廷尉依法处决。景帝说:“这不是庙墙,是庙前的土墙,不构成罪。”丞相谢罪。退朝后,他愤怒地对长史说:“我本该先斩了他再上报,却被年轻人出卖,实在是错失良机。”于是,申屠嘉因愤怒而病死。晁错也因此更加受宠。

他被升任为御史大夫,请求诸侯罪过,削减其领地,收回其分支郡县。奏章上交后,皇帝命公卿、列侯、宗室大臣共同讨论,没有人敢反对,只有窦婴反对,从此与晁错产生矛盾。晁错提出的法令共三十条,诸侯们纷纷抱怨、不满。晁错的父亲听说后,从颍川赶来,对晁错说:“陛下刚即位,您执政用事,不断削弱诸侯,疏远了宗族兄弟,百姓议论纷纷,怨声四起,为什么呢?”晁错说:“确实如此。如果不这样做,天子的地位就不尊贵,宗庙的安宁就得不到保障。”晁错父亲说:“刘氏已经安全,而晁氏却危险了,我离开您,回到家中去了!”于是他喝药自杀,说:“我不忍心看到祸患降临到我的身上。”去世十余天后,吴楚七国果然起兵,以诛杀晁错为名。等到窦婴、袁盎进言劝说,景帝下令让晁错身穿朝服,被斩于东市。

晁错被处死之后,谒者仆射邓公担任校尉,率军攻打吴楚叛军,战后回朝,上书陈述战况,面见景帝。景帝问他:“你所率军队所走的路,听说晁错被杀,吴楚叛军是否已经停止?”邓公说:“吴王叛乱已有几十年了,这次发怒是因削地,以诛杀晁错为名,其真实意图并不在晁错。况且我担心天下人闭口不言,不敢再提建议!”景帝问:“为什么?”邓公说:“晁错担忧诸侯势力强大无法控制,所以请求削地以加强中央集权,这是一条长远有利于国家的计策。可计划刚施行,就遭到惨烈的惩罚,朝廷内堵塞了忠臣的言论,外部却让诸侯为报复而起兵,我认为陛下不应该这样做。”景帝沉默许久,说:“你说得对,我也后悔了。”于是任命邓公为城阳中尉。

邓公是成固人,多才多智。在汉武帝建元年间,朝廷招贤纳士,公卿推荐邓公,当时邓公已卸职,从平民起家任九卿。一年后,又因病辞官归乡。他的儿子邓章,因擅长研究黄老学说,在当时士人中出名。

太史公说:袁盎虽不喜学习,但善于迎合时势,以仁爱之心为根本,引经据典、慷慨陈词。他正好赶上文帝初立,时机合适。他曾提出变革建议,虽然一度实现,但最终未能持久。他好名声,矜持贤德,最终却因此名声败坏。晁错在担任家令时,多次进言不被采纳;后来专权,频繁变更法令。诸侯反叛,他不及时救援,反而想报复个人仇怨,最终以身殉国。古人说“违背古制,扰乱常理,不死就会灭亡”,难道不是说的就是晁错这类人吗!

袁盎为人正直,也常有附会之言。他因在朝廷上直言不讳而受到重用,曾两次被任命为重要职位,而他始终能以道义为准则,坚定主张。他主张尊君卑臣,维护国家稳定,家族虽危,但国家得以安宁。悲叹这两位杰出人才,一时名扬天下,最终却因名而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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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汉司马迁

司马迁(前145年-不可考),字子长,夏阳(今陕西韩城南)人,一说龙门(今山西河津)人。西汉史学家、散文家。司马谈之子,任太史令,因替李陵败降之事辩解而受宫刑,后任中书令。发奋继续完成所著史籍,被后世尊称为史迁、太史公、历史之父。他以其“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,成一家之言”的史识创作了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《史记》(原名《太史公书》)。被公认为是中国史书的典范,该书记载了从上古传说中的黄帝时期,到汉武帝元狩元年,长达3000多年的历史,是“二十五史”之首,被鲁迅誉为“史家之绝唱,无韵之离骚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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