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史記》•劉敬叔孫通列傳

劉敬者,齊人也。漢五年,戍隴西,過洛陽,高帝在焉。婁敬脫輓輅,衣其羊裘,見齊人虞將軍曰:“臣原見上言便事。”虞將軍欲與之鮮衣,婁敬曰:“臣衣帛,衣帛見;衣褐,衣褐見:終不敢易衣。”於是虞將軍入言上。上召入見,賜食。   已而問婁敬,婁敬說曰:“陛下都洛陽,豈欲與周室比隆哉?”上曰:“然。”婁敬曰:“陛下取天下與周室異。周之先自後稷,堯封之邰,積德累善十有餘世。公劉避桀居豳。太王以狄伐故,去豳,杖馬箠居岐,國人爭隨之。及文王爲西伯,斷虞芮之訟,始受命,呂望、伯夷自海濱來歸之。武王伐紂,不期而會孟津之上八百諸侯,皆曰紂可伐矣,遂滅殷。成王即位,周公之屬傅相焉,乃營成周洛邑,以此爲天下之中也,諸侯四方納貢職,道里均矣,有德則易以王,無德則易以亡。凡居此者,欲令周務以德致人,不欲依阻險,令後世驕奢以虐民也。及周之盛時,天下和洽,四夷鄉風,慕義懷德,附離而並事天子,不屯一卒,不戰一士,八夷大國之民莫不賓服,效其貢職。及周之衰也,分而爲兩,天下莫朝,周不能制也。非其德薄也,而形勢弱也。今陛下起豐沛,收卒三千人,以之徑往而卷蜀漢,定三秦,與項羽戰滎陽,爭成皋之口,大戰七十,小戰四十,使天下之民肝腦塗地,父子暴骨中野,不可勝數,哭泣之聲未絕,傷痍者未起,而欲比隆於成康之時,臣竊以爲不侔也。且夫秦地被山帶河,四塞以爲固,卒然有急,百萬之衆可具也。因秦之故,資甚美膏腴之地,此所謂天府者也。陛下入關而都之,山東雖亂,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。夫與人鬥,不搤其亢,拊其背,未能全其勝也。今陛下入關而都,案秦之故地,此亦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。”   高帝問羣臣,羣臣皆山東人,爭言周王數百年,秦二世即亡,不如都周。上疑未能決。及留侯明言入關便,即日車駕西都關中。   於是上曰:“本言都秦地者婁敬,‘婁’者乃‘劉’也。”賜姓劉氏,拜爲郎中,號爲奉春君。   漢七年,韓王信反,高帝自往擊之。至晉陽,聞信與匈奴欲共擊漢,上大怒,使人使匈奴。匈奴匿其壯士肥牛馬,但見老弱及羸畜。使者十輩來,皆言匈奴可擊。上使劉敬復往使匈奴,還報曰:“兩國相擊,此宜誇矜見所長。今臣往,徒見羸瘠老弱,此必欲見短,伏奇兵以爭利。愚以爲匈奴不可擊也。”是時漢兵已逾句注,二十餘萬兵已業行。上怒,罵劉敬曰:“齊虜!以口舌得官,今乃妄言沮吾軍。”械繫敬廣武。遂往,至平城,匈奴果出奇兵圍高帝白登,七日然後得解。高帝至廣武,赦敬,曰:“吾不用公言,以困平城。吾皆已斬前使十輩言可擊者矣。”乃封敬二千戶,爲關內侯,號爲建信侯。   高帝罷平城歸,韓王信亡入胡。當是時,冒頓爲單于,兵彊,控弦三十萬,數苦北邊。上患之,問劉敬。劉敬曰:“天下初定,士卒罷於兵,未可以武服也。冒頓殺父代立,妻羣母,以力爲威,未可以仁義說也。獨可以計久遠子孫爲臣耳,然恐陛下不能爲。”上曰:“誠可,何爲不能!顧爲柰何?”劉敬對曰:“陛下誠能以適長公主妻之,厚奉遺之,彼知漢適女送厚,蠻夷必慕以爲閼氏,生子必爲太子。代單于。何者?貪漢重幣。陛下以歲時漢所餘彼所鮮數問遺,因使辯士風諭以禮節。冒頓在,固爲子婿;死,則外孫爲單于。豈嘗聞外孫敢與大父抗禮者哉?兵可無戰以漸臣也。若陛下不能遣長公主,而令宗室及後宮詐稱公主,彼亦知,不肯貴近,無益也。”高帝曰:“善。”欲遣長公主。呂后日夜泣,曰:“妾唯太子、一女,柰何棄之匈奴!”上竟不能遣長公主,而取家人子名爲長公主,妻單于。使劉敬往結和親約。   劉敬從匈奴來,因言“匈奴河南白羊、樓煩王,去長安近者七百里,輕騎一日一夜可以至秦中。秦中新破,少民,地肥饒,可益實。夫諸侯初起時,非齊諸田,楚昭、屈、景莫能興。今陛下雖都關中,實少人。北近胡寇,東有六國之族,宗彊,一日有變,陛下亦未得高枕而臥也。臣原陛下徙齊諸田,楚昭、屈、景,燕、趙、韓、魏後,及豪桀名家居關中。無事,可以備胡;諸侯有變,亦足率以東伐。此彊本弱末之術也”。上曰:“善。”乃使劉敬徙所言關中十餘萬口。   叔孫通者,薛人也。秦時以文學徵,待詔博士。數歲,陳勝起山東,使者以聞,二世召博士諸儒生問曰:“楚戍卒攻蘄入陳,於公如何?”博士諸生三十餘人前曰:“人臣無將,將即反,罪死無赦。原陛下急發兵擊之。”二世怒,作色。叔孫通前曰:“諸生言皆非也。夫天下合爲一家,毀郡縣城,鑠其兵,示天下不復用。且明主在其上,法令具於下,使人人奉職,四方輻輳,安敢有反者!此特羣盜鼠竊狗盜耳,何足置之齒牙間。郡守尉今捕論,何足憂。”二世喜曰:“善。”盡問諸生,諸生或言反,或言盜。於是二世令御史案諸生言反者下吏,非所宜言。諸言盜者皆罷之。乃賜叔孫通帛二十匹,衣一襲,拜爲博士。叔孫通已出宮,反舍,諸生曰:“先生何言之諛也?”通曰:“公不知也,我幾不脫於虎口!”乃亡去,之薛,薛已降楚矣。及項梁之薛,叔孫通從之。敗於定陶,從懷王。懷王爲義帝,徙長沙,叔孫通留事項王。漢二年,漢王從五諸侯入彭城,叔孫通降漢王。漢王敗而西,因竟從漢。   叔孫通儒服,漢王憎之;乃變其服,服短衣,楚制,漢王喜。   叔孫通之降漢,從儒生弟子百餘人,然通無所言進,專言諸故羣盜壯士進之。弟子皆竊罵曰:“事先生數歲,幸得從降漢,今不能進臣等,專言大猾,何也?”叔孫通聞之,乃謂曰:“漢王方蒙矢石爭天下,諸生寧能鬥乎?故先言斬將搴旗之士。諸生且待我,我不忘矣。”漢王拜叔孫通爲博士,號稷嗣君。   漢五年,已並天下,諸侯共尊漢王爲皇帝於定陶,叔孫通就其儀號。高帝悉去秦苛儀法,爲簡易。羣臣飲酒爭功,醉或妄呼,拔劍擊柱,高帝患之。叔孫通知上益厭之也,說上曰:“夫儒者難與進取,可與守成。臣原徵魯諸生,與臣弟子共起朝儀。”高帝曰:“得無難乎?”叔孫通曰:“五帝異樂,三王不同禮。禮者,因時世人情爲之節文者也。故夏、殷、周之禮所因損益可知者,謂不相復也。臣原頗採古禮與秦儀雜就之。”上曰:“可試爲之,令易知,度吾所能行爲之。”   於是叔孫通使徵魯諸生三十餘人。魯有兩生不肯行,曰:“公所事者且十主,皆面諛以得親貴。今天下初定,死者未葬,傷者未起,又欲起禮樂。禮樂所由起,積德百年而後可興也。吾不忍爲公所爲。公所爲不合古,吾不行。公往矣,無汙我!”叔孫通笑曰:“若真鄙儒也,不知時變。”   遂與所徵三十人西,及上左右爲學者與其弟子百餘人爲綿蕞野外。習之月餘,叔孫通曰:“上可試觀。”上既觀,使行禮,曰:“吾能爲此。”乃令羣臣習肄,會十月。   漢七年,長樂宮成,諸侯羣臣皆朝十月。儀:先平明,謁者治禮,引以次入殿門,廷中陳車騎步卒衛宮,設兵張旗志。傳言“趨”。殿下郎中俠陛,陛數百人。功臣列侯諸將軍軍吏以次陳西方,東鄉;文官丞相以下陳東方,西鄉。大行設九賓,臚傳。於是皇帝輦出房,百官執職傳警,引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賀。自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肅敬。至禮畢,復置法酒。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,以尊卑次起上壽。觴九行,謁者言“罷酒”。御史執法舉不如儀者輒引去。竟朝置酒,無敢讙譁失禮者。於是高帝曰:“吾乃今日知爲皇帝之貴也。”乃拜叔孫通爲太常,賜金五百斤。   叔孫通因進曰:“諸弟子儒生隨臣久矣,與臣共爲儀,原陛下官之。”高帝悉以爲郎。叔孫通出,皆以五百斤金賜諸生。諸生乃皆喜曰:“叔孫生誠聖人也,知當世之要務。”   漢九年,高帝徙叔孫通爲太子太傅。漢十二年,高祖欲以趙王如意易太子,叔孫通諫上曰:“昔者晉獻公以驪姬之故廢太子,立奚齊,晉國亂者數十年,爲天下笑。秦以不蚤定扶蘇,令趙高得以詐立胡亥,自使滅祀,此陛下所親見。今太子仁孝,天下皆聞之;呂后與陛下攻苦食啖,其可背哉!陛下必欲廢適而立少,臣原先伏誅,以頸血汙地。”高帝曰:“公罷矣,吾直戲耳。”叔孫通曰:“太子天下本,本一搖天下振動,柰何以天下爲戲!”高帝曰:“吾聽公言。”及上置酒,見留侯所招客從太子入見,上乃遂無易太子志矣。   高帝崩,孝惠即位,乃謂叔孫生曰:“先帝園陵寢廟,羣臣莫習。”徙爲太常,定宗廟儀法。及稍定漢諸儀法,皆叔孫生爲太常所論箸也。   孝惠帝爲東朝長樂宮,及間往,數蹕煩人,乃作衤複道,方築武庫南。叔孫生奏事,因請間曰:“陛下何自築衤複道高寢,衣冠月出遊高廟?高廟,漢太祖,柰何令後世子孫乘宗廟道上行哉?”孝惠帝大懼,曰:“急壞之。”叔孫生曰:“人主無過舉。今已作,百姓皆知之,今壞此,則示有過舉。原陛下原廟渭北,衣冠月出遊之,益廣多宗廟,大孝之本也。”上乃詔有司立原廟。原廟起,以衤複道故。   孝惠帝曾春出遊離宮,叔孫生曰:“古者有春嘗果,方今櫻桃孰,可獻,原陛下出,因取櫻桃獻宗廟。”上乃許之。諸果獻由此興。   太史公曰:語曰“千金之裘,非一狐之腋也;臺榭之榱,非一木之枝也;三代之際,非一士之智也”。信哉!夫高祖起微細,定海內,謀計用兵,可謂盡之矣。然而劉敬脫輓輅一說,建萬世之安,智豈可專邪!叔孫通希世度務,制禮進退,與時變化,卒爲漢家儒宗。“大直若詘,道固委蛇”,蓋謂是乎?   廈藉衆幹,裘非一狐。委輅獻說,釂蕝陳書。皇帝始貴,車駕西都。既安太子,又和匈奴。奉春、稷嗣,其功可圖。

譯文:

劉敬是齊國人。漢高祖五年,他被派去戍守隴西,途中經過洛陽,正好碰上漢高祖在那兒。劉敬脫下車伕的服,穿上羊皮袍,去見齊國的虞將軍,說:“我想見皇上,談談對國家大事的建議。”虞將軍本想讓他穿得體面些,劉敬卻說:“我穿絲綢,就穿絲綢見皇上;穿粗麻衣,就穿粗麻衣見皇上;我一輩子也不會改換衣服。”於是虞將軍把劉敬的建議告訴了高祖。高祖召見了他,並賜他食物。

後來高祖問劉敬,劉敬回答說:“陛下把都城定在洛陽,難道是想和周朝相比嗎?”高祖說:“是的。”劉敬說:“陛下奪取天下和周朝的情況不一樣。周朝的祖先從后稷開始,堯封他於邰地,經過十多個世代的積德行善,直到公劉爲躲避夏桀而遷居豳地,太王因狄人作亂而離開豳地,遷居岐山,國人紛紛追隨。等到文王當上西伯時,能調解虞芮兩國的爭端,開始獲得天命,姜太公、伯夷等賢人從海邊來歸附。武王伐紂時,八百諸侯不約而同在孟津會合,都說紂王可以討伐,於是滅了商朝。成王即位後,由周公等輔佐,於是建設了成周洛邑,作爲天下中心,各諸侯從四方進貢,距離相近,有德行就能得到天下,沒有德行就容易滅亡。周朝歷代統治者都希望用德行來感召人民,不靠山川險要來驕縱奢侈、壓迫百姓。等到周朝鼎盛時期,天下太平,四夷都向往其德行,歸附於天子,不需要動用一兵一卒,八族大國的人民都來歸順,繳納貢賦。等到周朝衰落,分裂爲兩個部分,天下不再朝見,周朝已無力控制,這並不是因爲它的德行不夠,而是國力虛弱。現在陛下從豐沛起兵,只帶三千士兵,直接進入蜀地和漢地,平定三秦,與項羽在滎陽交戰,爭奪成皋要道,大戰七十次,小戰四十次,使天下百姓肝腦塗地,父子屍骨遍野,數量無法統計,哭聲未停,傷殘者尚未痊癒,卻想和周成王、周康王時期相比,我認爲這是不可能的。況且秦地背靠山、面臨河,四面有天然屏障,一旦發生急難,百萬部隊可以迅速集結。秦地富饒,是天賜的糧倉。陛下進入關中就以此爲都城,那麼崤山以東雖然混亂,秦地依然可以保全。與敵人打仗,不抓住對方的要害,不安撫他的後方,是無法取勝的。現在陛下進入關中,沿用秦地舊制,這正是抓住天下要害、安撫其後方的做法。”

高祖問羣臣,羣臣大多是崤山以東的人,紛紛說周朝統治了數百年,秦二世只當了兩年就滅亡了,不如定都洛陽。高祖猶豫不決。後來留侯張良明確主張定都關中,於是當天就駕乘車馬西行,定都關中。

於是高祖說:“當初建議都秦地的人是劉敬,‘婁’其實也就是‘劉’。”於是賜他劉姓,封爲郎中,號稱奉春君。

漢七年,韓王信反叛,高祖親自帶兵征討。到晉陽時,聽說韓王信與匈奴勾結要攻打漢朝,高祖大怒,派使節去責問匈奴。匈奴卻隱藏了壯士和肥壯的牛馬,只讓老弱病殘和瘦弱的牲畜見人。使者去了十次,都說匈奴可以攻打。高祖又派劉敬出使匈奴,回來後報告說:“兩國交戰,應當顯示自己的長處。現在我出使,只看到老弱病殘,這說明他們想展示自己的短處,必定會埋伏奇兵爭利。我認爲匈奴是不能攻打的。”當時漢軍已經越過句注山,二十多萬大軍已經出發。高祖大怒,罵劉敬說:“齊國混蛋,靠嘴皮子得官,現在竟敢胡說八道,擾亂我軍行動!”於是把他關押在廣武。不久,劉敬前往平城,匈奴果然突然出動奇兵包圍了高祖,七天後才解圍。高祖回到廣武,赦免了劉敬,說:“我沒有聽從你的話,才被困在平城。我已經斬了先前十次說可以攻打匈奴的使者了。”於是封劉敬二千戶,封爲關內侯,號爲建信侯。

高祖平定平城歸來後,韓王信逃亡到匈奴。當時,冒頓單于兵強馬壯,兵力達三十萬,多次騷擾北方邊境。高祖擔心,就問劉敬怎麼辦。劉敬說:“天下初定,士兵都疲憊不堪,現在尚不宜用武力來征服。冒頓殺死父親自己當上單于,娶了衆多母親,靠武力威懾,不能用仁義來說服他。唯一能做的,是長遠考慮,使匈奴願意成爲我們的臣屬,但恐怕陛下做不到。陛下要是真能做到,又有什麼難呢?”高祖說:“這確實可行,那該怎麼做?”,劉敬回答:“陛下如果能將皇室的長公主嫁給匈奴,厚待匈奴,他們知道了漢朝送給匈奴的貴重禮物,必定會以公主爲閼氏(王后),所生的兒子自然會成爲太子,代替單于。爲什麼呢?因爲他們貪圖漢朝的厚禮。陛下可以每年用漢朝剩餘的財物,贈送一些他們缺少的東西,再派能言善辯的使者,以禮節勸導。冒頓在世,自然會把漢朝公主當作兒媳婦;他死後,其外孫會繼承單于之位。難道有外孫敢與祖父對等、抗衡嗎?這樣,我們可以不用開戰,慢慢使他們臣服。如果陛下不能派長公主,就讓宗室或後宮女子假扮公主,他們也會知道,不會重視,毫無作用。”高祖說:“好。”想要派長公主。呂后日夜哭泣說:“我只有一個太子和一個女兒,怎麼能把女兒嫁給匈奴呢!”高祖最終沒能派長公主,而是挑選了一名家人之女,改名爲長公主,嫁給匈奴單于。然後讓劉敬前往締結和親條約。

劉敬從匈奴返回,順便說:“匈奴的河南地區,有白羊王和樓煩王,距離長安僅七百里,輕騎兵一天一夜就能到秦地。秦地剛剛被攻破,百姓稀少,土地肥沃,適合充實人口。當初各諸侯起兵時,除了齊國的田氏,楚國的昭、屈、景家族,其他人都不能興起。現在陛下雖定都關中,但真正的人口卻很少。北邊面臨匈奴的侵擾,東邊又有六國宗室勢力強盛,一旦發生變故,陛下也很難安心睡覺。我希望陛下能將齊國的田氏、楚國的昭、屈、景家族,燕、趙、韓、魏的後裔,以及各地有名的豪強遷徙到關中。平時能防備匈奴,一旦諸侯叛亂,也足以率軍東征。這正是增強根本、削弱末梢的策略。”高祖說:“好。”於是命令劉敬把所提的十餘萬人遷往關中。

叔孫通是薛地人。秦朝時因才學被徵召,任博士待詔。幾年後,陳勝在山東起兵,消息傳到秦二世那裏,二世召見博士及儒生們問:“楚國戍邊的士兵攻入蘄縣後進入陳縣,對此你有何看法?”博士和儒生們有三十多人上前說:“臣子不能帶兵,一旦帶兵,就是謀反,罪該萬死,希望陛下立即發兵討伐。”二世大怒,臉色發黑。叔孫通上前說道:“諸位儒生的說法都是錯誤的。天下合爲一體,毀掉郡縣的城牆,燒掉兵器,向天下表明不再用兵。明君在上,法令下達於下,百姓盡職守業,四方歸心,怎麼敢反叛!這些不過是一羣偷竊的小盜,怎值得放在眼裏!如今郡守、縣尉已將叛賊抓捕論罪,不必憂慮。”二世很高興,說:“說得好!”於是詢問各位儒生,有的說反,有的說盜。於是二世下令御史查明說反的人,交由官府審判,那些說盜的儒生都被罷免。並賜給叔孫通二十匹帛、一件衣服,封他爲博士。

叔孫通離開宮殿後,回到住所,其他儒生說:“先生你的話太阿諛了!”叔孫通說:“你們不懂啊,我差點被老虎喫了!”於是逃走,到薛地。當時薛地已歸附楚國。後來項梁來薛地,叔孫通也隨之前往。在定陶戰敗後,他跟隨懷王。懷王稱義帝,遷都長沙,叔孫通留駐追隨項王。漢王二年,漢王率領諸侯進入彭城,叔孫通歸附漢王。漢王戰敗後西逃,於是也一直追隨漢王。

叔孫通穿儒生的衣冠,漢王很討厭;於是他改變裝束,穿起短衣,模仿楚地的衣着,漢王就非常高興了。

叔孫通歸附漢王時,帶了一百多名儒生弟子。但叔孫通從不勸說他們進言,反而專門推薦那些昔日豪強、強盜出身的勇士。弟子們都私下罵他:“我們跟隨先生這麼多年,幸而能一同歸附漢王,現在您卻不去推薦我們這些人,反而只說那些強盜惡人,爲何呢?”叔孫通聽說後,對衆人說:“現在漢王正冒着箭矢刀劍拼死打天下,你們這些讀書人哪敢和他搏鬥?所以先說那些斬敵將、奪旗的勇士。你們且耐心等我,我不會忘記你們的。”漢王於是任命叔孫通爲博士,稱號爲稷嗣君。

漢五年,天下平定,諸侯共同尊立漢王爲皇帝於定陶,叔孫通便着手製定朝廷禮儀。高祖全盤廢除了秦朝嚴厲的禮儀制度,改爲簡約簡便。但羣臣宴飲時爭功,喝醉後亂喊亂叫,甚至拔劍擊柱,高祖爲此很苦惱。叔孫通看出皇帝越來越不滿,於是勸說高祖:“儒生不易進取,但可以用來守成。我想徵召魯地的儒生,和我的弟子共同制定朝廷禮儀。”高祖說:“這不會很難吧?”叔孫通說:“五帝的音樂不同,三代的禮制也各有差異。禮制是根據時代和人們的情勢而制定的規範。所以夏、商、週三代的禮制都有所損益,可以互相借鑑,不可能完全重複。我想參考古代禮制,結合秦朝的制度,加以混合制定。”高祖說:“可以試試,讓禮儀簡單易懂,符合我所能做到的範圍。”

於是叔孫通派出三十多人到魯地徵召儒生。魯地有兩位儒生拒絕前往,說:“我們之前侍奉過十位君主,都是先阿諛奉承才得以親近貴重。如今天下剛安定,死者未葬,傷者未愈,又想立刻恢復禮樂制度。禮樂制度的興起,需要積累百年的德行才能建立。我實在不忍心爲您的所爲。您制定的禮制不符合古代傳統,我不能參與。”叔孫通笑着說:“你們真是愚昧的儒生,不懂得順應時代變化。”

於是叔孫通帶着三十名儒生西行,與高祖身邊的一些學者和弟子共一百多人在野外練習禮儀。一個多月後,叔孫通說:“皇上可以試試看。”高祖觀看了之後,說:“我能完成這樣的禮儀。”於是命令羣臣練習,準備在十月正式舉行。

漢七年,長樂宮建成,諸侯和大臣們在十月集體朝見。禮儀如下:天剛亮,謁者負責治禮,引導羣臣依次進入殿門,殿中排列車馬、士兵、衛隊,設置兵器,張掛旗幟。傳令“行進”。殿前的郎中左右分立在臺階上,數百人列隊。功臣、列侯、將軍及軍官依次在西方列隊,面朝東方;文官如丞相等在東方列隊,面朝西方。大行官設九賓之禮,傳令進獻。於是皇帝乘輦出房,百官持職事傳令警戒,引導諸侯王以下至六百石官吏依次進獻祝賀。從諸侯王到六百石官吏,無不肅然起敬。典禮結束後,又設宴飲酒。所有侍坐殿上的人都低頭行禮,按照尊卑順序敬酒。獻酒九巡,謁者說“宴會結束”。御史執法,凡有不如禮規定的行爲,立即驅逐。整個朝會結束,無人敢於喧譁失禮。於是高祖感嘆說:“我今天才知道當皇帝的尊貴。”於是任命叔孫通爲太常,賜黃金五百斤。

叔孫通接着進言說:“我的弟子和儒生跟隨我已久,與我共同制定了朝儀,希望陛下給他們授官。”高祖於是全部任命他們爲郎官。叔孫通離開後,又賜給所有儒生每人五百斤黃金。儒生們都很高興,都說:“叔孫先生真是聖人,知道當世的要務。”

漢九年,高祖任命叔孫通爲太子太傅。漢十二年,高祖想以趙王劉如意取代太子,叔孫通勸諫說:“從前晉獻公因爲驪姬的緣故,廢掉太子,立奚齊,導致晉國幾十年動盪,爲天下人所恥笑。秦朝沒有早立扶蘇,反而讓趙高詐立胡亥,致使秦朝宗廟毀滅,這是陛下親眼所見的教訓。現在太子仁慈孝順,天下人都知道;呂后和陛下一同喫苦受累,怎能背棄呢!如果陛下真想廢黜嫡長子,立年幼的太子,我自願受死,以頭顱染地爲獻!”高祖說:“你已經累了,我只是開玩笑罷了。”叔孫通說:“太子是國家的根本,根本一動,天下就會震動,怎麼能把天下當作兒戲呢!”高祖說:“我聽你的。”後來高祖設宴,看到留侯召集的賓客帶着太子入見,纔打消了改立太子的想法。

高祖去世後,孝惠帝即位,便對叔孫通說:“先帝的陵墓、宗廟,羣臣都不熟悉。”於是任命他爲太常,負責制定宗廟禮儀。後來逐漸確立漢朝的各項禮儀制度,都是叔孫通作爲太常主持制定的。

孝惠帝在東宮的長樂宮居住,有時前往,走動頻繁,擾民。於是修造了穿廊(即複道),並修建了武庫南邊的建築。叔孫通奏事時,趁機請求說:“陛下爲何要修築高高的複道,讓衣冠從宗廟前經過,每月都穿朝服到高廟?高廟是漢太祖的廟宇,怎麼能讓後代子孫在宗廟道路上行走呢?”孝惠帝非常恐懼,說:“趕快拆掉!”叔孫通說:“君主不應有不當之舉。現在已經修建,百姓都知道,現在拆掉,反而顯示了君主的過失。不如建議陛下在渭河北建原廟,衣冠每月按時進廟祭拜,宗廟越廣,越體現孝道。”於是上書,皇帝下詔讓有關部門修建原廟,原廟建成後,便因複道而得名。

孝惠帝曾春天出遊離宮,叔孫通說:“古代有春天嘗新果實的習俗,現在櫻桃已熟,可以獻給宗廟,希望陛下外出,順道取櫻桃獻祭宗廟。”孝惠帝同意了。從此,每年春天獻果的習俗便開始盛行。

司馬遷評論說:俗話說“千金的皮衣,不是一隻狐狸的腋皮;華麗的樓閣,不是一根木頭的枝條;三代的興盛,不是一個人的智慧”。這話說得真對!高祖從微末起家,平定天下,謀劃策略、用兵打仗,可以說是做到了極致。然而劉敬脫下挽車伕衣服,只說了一句話,就爲漢朝奠定了萬世平安的根基,智慧怎能獨佔呢!叔孫通順應時勢,制定禮儀、權衡事務,隨着時代的變化而靈活調整,最終成爲漢朝儒學的宗師。“大直若屈,道路曲折”,大概說的就是這種情形吧!

衆人共撐屋樑,皮衣不是一隻狐腋;獻計建言,禮制成書。皇帝由此貴重,車駕西遷。既安定太子,又和解匈奴。奉春、稷嗣,功績可以銘記。

關於作者
兩漢司馬遷

司馬遷(前145年-不可考),字子長,夏陽(今陝西韓城南)人,一說龍門(今山西河津)人。西漢史學家、散文家。司馬談之子,任太史令,因替李陵敗降之事辯解而受宮刑,後任中書令。發奮繼續完成所著史籍,被後世尊稱爲史遷、太史公、歷史之父。他以其“究天人之際,通古今之變,成一家之言”的史識創作了中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《史記》(原名《太史公書》)。被公認爲是中國史書的典範,該書記載了從上古傳說中的黃帝時期,到漢武帝元狩元年,長達3000多年的歷史,是“二十五史”之首,被魯迅譽爲“史家之絕唱,無韻之離騷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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