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耳者,大梁人也。其少时,及魏公子毋忌为客。张耳尝亡命游外黄。外黄富人女甚美,嫁庸奴,亡其夫,去抵父客。父客素知张耳,乃谓女曰:“必欲求贤夫,从张耳。”女听,乃卒为请决,嫁之张耳。张耳是时脱身游,女家厚奉给张耳,张耳以故致千里客。乃宦魏为外黄令。名由此益贤。陈馀者,亦大梁人也,好儒术,数游赵苦陉。富人公乘氏以其女妻之,亦知陈馀非庸人也。馀年少,父事张耳,两人相与为刎颈交。
秦之灭大梁也,张耳家外黄。高祖为布衣时,尝数从张耳游,客数月。秦灭魏数岁,已闻此两人魏之名士也,购求有得张耳千金,陈馀五百金。张耳、陈馀乃变名姓,俱之陈,为里监门以自食。两人相对。里吏尝有过笞陈馀,陈馀欲起,张耳蹑之,使受笞。吏去,张耳乃引陈馀之桑下而数之曰:“始吾与公言何如?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?”陈馀然之。秦诏书购求两人,两人亦反用门者以令里中。
陈涉起蕲,至入陈,兵数万。张耳、陈馀上谒陈涉。涉及左右生平数闻张耳、陈馀贤,未尝见,见即大喜。
陈中豪杰父老乃说陈涉曰:“将军身被坚执锐,率士卒以诛暴秦,复立楚社稷,存亡继绝,功德宜为王。且夫监临天下诸将,不为王不可,原将军立为楚王也。”陈涉问此两人,两人对曰:“夫秦为无道,破人国家,灭人社稷,绝人後世,罢百姓之力,尽百姓之财。将军瞋目张胆,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,为天下除残也。今始至陈而王之,示天下私。原将军毋王,急引兵而西,遣人立六国後,自为树党,为秦益敌也。敌多则力分,与众则兵彊。如此野无交兵,县无守城,诛暴秦,据咸阳以令诸侯。诸侯亡而得立,以德服之,如此则帝业成矣。今独王陈,恐天下解也。”陈涉不听,遂立为王。
陈馀乃复说陈王曰:“大王举梁、楚而西,务在入关,未及收河北也。臣尝游赵,知其豪桀及地形,原请奇兵北略赵地。”於是陈王以故所善陈人武臣为将军,邵骚为护军,以张耳、陈馀为左右校尉,予卒三千人,北略赵地。
武臣等从白马渡河,至诸县,说其豪桀曰:“秦为乱政虐刑以残贼天下,数十年矣。北有长城之役,南有五岭之戍,外内骚动,百姓罢敝,头会箕敛,以供军费,财匮力尽,民不聊生。重之以苛法峻刑,使天下父子不相安。陈王奋臂为天下倡始,王楚之地,方二千里,莫不响应,家自为怒,人自为斗,各报其怨而攻其雠,县杀其令丞,郡杀其守尉。今已张大楚,王陈,使吴广、周文将卒百万西击秦。於此时而不成封侯之业者,非人豪也。诸君试相与计之!夫天下同心而苦秦久矣。因天下之力而攻无道之君,报父兄之怨而成割地有土之业,此士之一时也。”豪桀皆然其言。乃行收兵,得数万人,号武臣为武信君。下赵十城,馀皆城守,莫肯下。
乃引兵东北击范阳。范阳人蒯通说范阳令曰:“窃闻公之将死,故吊。虽然,贺公得通而生。”范阳令曰:“何以吊之?”对曰:“秦法重,足下为范阳令十年矣,杀人之父,孤人之子,断人之足,黥人之首,不可胜数。然而慈父孝子莫敢倳刃公之腹中者,畏秦法耳。今天下大乱,秦法不施,然则慈父孝子且倳刃公之腹中以成其名,此臣之所以吊公也。今诸侯畔秦矣,武信君兵且至,而君坚守范阳,少年皆争杀君,下武信君。君急遣臣见武信君,可转祸为福,在今矣。”
范阳令乃使蒯通见武信君曰:“足下必将战胜然後略地,攻得然後下城,臣窃以为过矣。诚听臣之计,可不攻而降城,不战而略地,传檄而千里定,可乎?”武信君曰:“何谓也?”蒯通曰:“今范阳令宜整顿其士卒以守战者也,怯而畏死,贪而重富贵,故欲先天下降,畏君以为秦所置吏,诛杀如前十城也。然今范阳少年亦方杀其令,自以城距君。君何不赍臣侯印,拜范阳令,范阳令则以城下君,少年亦不敢杀其令。令范阳令乘硃轮华毂,使驱驰燕、赵郊。燕、赵郊见之,皆曰此范阳令,先下者也,即喜矣,燕、赵城可毋战而降也。此臣之所谓传檄而千里定者也。”武信君从其计,因使蒯通赐范阳令侯印。赵地闻之,不战以城下者三十馀城。
至邯郸,张耳、陈馀闻周章军入关,至戏卻;又闻诸将为陈王徇地,多以谗毁得罪诛,怨陈王不用其筴不以为将而以为校尉。乃说武臣曰:“陈王起蕲,至陈而王,非必立六国後。将军今以三千人下赵数十城,独介居河北,不王无以填之。且陈王听谗,还报,恐不脱於祸。又不如立其兄弟;不,即立赵後。将军毋失时,时间不容息。”武臣乃听之,遂立为赵王。以陈馀为大将军,张耳为右丞相,邵骚为左丞相。
使人报陈王,陈王大怒,欲尽族武臣等家,而发兵击赵。陈王相国房君谏曰:“秦未亡而诛武臣等家,此又生一秦也。不如因而贺之,使急引兵西击秦。”陈王然之,从其计,徙系武臣等家宫中,封张耳子敖为成都君。
陈王使使者贺赵,令趣发兵西入关。张耳、陈馀说武臣曰:“王王赵,非楚意,特以计贺王。楚已灭秦,必加兵於赵。原王毋西兵,北徇燕、代,南收河内以自广。赵南据大河,北有燕、代,楚虽胜秦,必不敢制赵。”赵王以为然,因不西兵,而使韩广略燕,李良略常山,张黡略上党。
韩广至燕,燕人因立广为燕王。赵王乃与张耳、陈馀北略地燕界。赵王间出,为燕军所得。燕将囚之,欲与分赵地半,乃归王。使者往,燕辄杀之以求地。张耳、陈馀患之。有厮养卒谢其舍中曰:“吾为公说燕,与赵王载归。”舍中皆笑曰:“使者往十馀辈,辄死,若何以能得王?”乃走燕壁。燕将见之,问燕将曰:“知臣何欲?”燕将曰:“若欲得赵王耳。”曰:“君知张耳、陈馀何如人也?”燕将曰:“贤人也。”曰:“知其志何欲?”曰:“欲得其王耳。”赵养卒乃笑曰:“君未知此两人所欲也。夫武臣、张耳、陈馀杖马箠下赵数十城,此亦各欲南面而王,岂欲为卿相终己邪?夫臣与主岂可同日而道哉,顾其势初定,未敢参分而王,且以少长先立武臣为王,以持赵心。今赵地已服,此两人亦欲分赵而王,时未可耳。今君乃囚赵王。此两人名为求赵王,实欲燕杀之,此两人分赵自立。夫以一赵尚易燕,况以两贤王左提右挈,而责杀王之罪,灭燕易矣。”燕将以为然,乃归赵王,养卒为御而归。
李良已定常山,还报,赵王复使良略太原。至石邑,秦兵塞井陉,未能前。秦将诈称二世使人遗李良书,不封,曰:“良尝事我得显幸。良诚能反赵为秦,赦良罪,贵良。”良得书,疑不信。乃还之邯郸,益请兵。未至,道逢赵王姊出饮,从百馀骑。李良望见,以为王,伏谒道旁。王姊醉,不知其将,使骑谢李良。李良素贵,起,惭其从官。从官有一人曰:“天下畔秦,能者先立。且赵王素出将军下,今女兒乃不为将军下车,请追杀之。”李良已得秦书,固欲反赵,未决,因此怒,遣人追杀王姊道中,乃遂将其兵袭邯郸。邯郸不知,竟杀武臣、邵骚。赵人多为张耳、陈馀耳目者,以故得脱出。收其兵,得数万人。客有说张耳曰:“两君羁旅,而欲附赵,难;独立赵後,扶以义,可就功。”乃求得赵歇,立为赵王,居信都。李良进兵击陈馀,陈馀败李良,李良走归章邯。
章邯引兵至邯郸,皆徙其民河内,夷其城郭。张耳与赵王歇走入钜鹿城,王离围之。陈馀北收常山兵,得数万人,军钜鹿北。章邯军钜鹿南棘原,筑甬道属河,饷王离。王离兵食多,急攻钜鹿。钜鹿城中食尽兵少,张耳数使人召前陈馀,陈馀自度兵少,不敌秦,不敢前。数月,张耳大怒,怨陈馀,使张黡、陈泽往让陈馀曰:“始吾与公为刎颈交,今王与耳旦暮且死,而公拥兵数万,不肯相救,安在其相为死!苟必信,胡不赴秦军俱死?且有十一二相全。”陈馀曰:“吾度前终不能救赵,徒尽亡军。且馀所以不俱死,欲为赵王、张君报秦。今必俱死,如以肉委饿虎,何益?”张黡、陈泽曰:“事已急,要以俱死立信,安知後虑!”陈馀曰:“吾死顾以为无益。必如公言。”乃使五千人令张黡、陈泽先尝秦军,至皆没。
当是时,燕、齐、楚闻赵急,皆来救。张敖亦北收代兵,得万馀人,来,皆壁馀旁,未敢击秦。项羽兵数绝章邯甬道,王离军乏食,项羽悉引兵渡河,遂破章邯。章邯引兵解,诸侯军乃敢击围钜鹿秦军,遂虏王离。涉间自杀。卒存钜鹿者,楚力也。
於是赵王歇、张耳乃得出钜鹿,谢诸侯。张耳与陈馀相见,责让陈馀以不肯救赵,及问张黡、陈泽所在。陈馀怒曰:“张黡、陈泽以必死责臣,臣使将五千人先尝秦军,皆没不出。”张耳不信,以为杀之,数问陈馀。陈馀怒曰:“不意君之望臣深也!岂以臣为重去将哉?”乃脱解印绶,推予张耳。张耳亦愕不受。陈馀起如厕。客有说张耳曰:“臣闻‘天与不取,反受其咎’。今陈将军与君印,君不受,反天不祥。急取之!”张耳乃佩其印,收其麾下。而陈馀还,亦望张耳不让,遂趋出。张耳遂收其兵。陈馀独与麾下所善数百人之河上泽中渔猎。由此陈馀、张耳遂有卻。
赵王歇复居信都。张耳从项羽诸侯入关。汉元年二月,项羽立诸侯王,张耳雅游,人多为之言,项羽亦素数闻张耳贤,乃分赵立张耳为常山王,治信都。信都更名襄国。
陈馀客多说项羽曰:“陈馀、张耳一体有功於赵。”项羽以陈馀不从入关,闻其在南皮,即以南皮旁三县以封之,而徙赵王歇王代。
张耳之国,陈馀愈益怒,曰:“张耳与馀功等也,今张耳王,馀独侯,此项羽不平。”及齐王田荣畔楚,陈馀乃使夏说说田荣曰:“项羽为天下宰不平,尽王诸将善地,徙故王王恶地,今赵王乃居代!原王假臣兵,请以南皮为扞蔽。”田荣欲树党於赵以反楚,乃遣兵从陈馀。陈馀因悉三县兵袭常山王张耳。张耳败走,念诸侯无可归者,曰:“汉王与我有旧故,而项羽又彊,立我,我欲之楚。”甘公曰:“汉王之入关,五星聚东井。东井者,秦分也。先至必霸。楚虽彊,後必属汉。”故耳走汉。汉王亦还定三秦,方围章邯废丘。张耳谒汉王,汉王厚遇之。
陈馀已败张耳,皆复收赵地,迎赵王於代,复为赵王。赵王德陈馀,立以为代王。陈馀为赵王弱,国初定,不之国,留傅赵王,而使夏说以相国守代。
汉二年,东击楚,使使告赵,欲与俱。陈馀曰:“汉杀张耳乃从。”於是汉王求人类张耳者斩之,持其头遗陈馀。陈馀乃遣兵助汉。汉之败於彭城西,陈馀亦复觉张耳不死,即背汉。
汉三年,韩信已定魏地,遣张耳与韩信击破赵井陉,斩陈馀泜水上,追杀赵王歇襄国。汉立张耳为赵王。汉五年,张耳薨,谥为景王。子敖嗣立为赵王。高祖长女鲁元公主为赵王敖后。
汉七年,高祖从平城过赵,赵王朝夕袒韝蔽,自上食,礼甚卑,有子婿礼。高祖箕踞詈,甚慢易之。赵相贯高、赵午等年六十馀,故张耳客也。生平为气,乃怒曰:“吾王孱王也!”说王曰:“夫天下豪桀并起,能者先立。今王事高祖甚恭,而高祖无礼,请为王杀之!”张敖齧其指出血,曰:“君何言之误!且先人亡国,赖高祖得复国,德流子孙,秋豪皆高祖力也。原君无复出口。”贯高、赵午等十馀人皆相谓曰:“乃吾等非也。吾王长者,不倍德。且吾等义不辱,今怨高祖辱我王,故欲杀之,何乃汙王为乎?令事成归王,事败独身坐耳。”
汉八年,上从东垣还,过赵,贯高等乃壁人柏人,要之置厕。上过欲宿,心动问曰:“县名为何?”曰:“柏人。”“柏人者,迫於人也!”不宿而去。
汉九年,贯高怨家知其谋,乃上变告之。於是上皆并逮捕赵王、贯高等。十馀人皆争自刭,贯高独怒骂曰:“谁令公为之?今王实无谋,而并捕王;公等皆死,谁白王不反者!”乃轞车胶致,与王诣长安。治张敖之罪。上乃诏赵群臣宾客有敢从王皆族。贯高与客孟舒等十馀人,皆自髡钳,为王家奴,从来。贯高至,对狱,曰:“独吾属为之,王实不知。”吏治榜笞数千,刺剟,身无可击者,终不复言。吕后数言张王以鲁元公主故,不宜有此。上怒曰:“使张敖据天下,岂少而女乎!”不听。廷尉以贯高事辞闻,上曰:“壮士!谁知者,以私问之。”中大夫泄公曰:“臣之邑子,素知之。此固赵国立名义不侵为然诺者也。”上使泄公持节问之箯舆前。仰视曰:“泄公邪?”泄公劳苦如生平驩,与语,问张王果有计谋不。高曰:“人情宁不各爱其父母妻子乎?今吾三族皆以论死,岂以王易吾亲哉!顾为王实不反,独吾等为之。”具道本指所以为者王不知状。於是泄公入,具以报,上乃赦赵王。
上贤贯高为人能立然诺,使泄公具告之,曰:“张王已出。”因赦贯高。贯高喜曰:“吾王审出乎?”泄公曰:“然。”泄公曰:“上多足下,故赦足下。”贯高曰:“所以不死一身无馀者,白张王不反也。今王已出,吾责已塞,死不恨矣。且人臣有篡杀之名,何面目复事上哉!纵上不杀我,我不愧於心乎?”乃仰绝肮,遂死。当此之时,名闻天下。
张敖已出,以尚鲁元公主故,封为宣平侯。於是上贤张王诸客,以钳奴从张王入关,无不为诸侯相、郡守者。及孝惠、高后、文帝、孝景时,张王客子孙皆得为二千石。
张敖,高后六年薨。子偃为鲁元王。以母吕后女故,吕后封为鲁元王。元王弱,兄弟少,乃封张敖他姬子二人:寿为乐昌侯,侈为信都侯。高后崩,诸吕无道,大臣诛之,而废鲁元王及乐昌侯、信诸侯。孝文帝即位,复封故鲁元王偃为南宫侯,续张氏。
太史公曰:张耳、陈馀,世传所称贤者;其宾客厮役,莫非天下俊桀,所居国无不取卿相者。然张耳、陈馀始居约时,相然信以死,岂顾问哉。及据国争权,卒相灭亡,何乡者相慕用之诚,後相倍之戾也!岂非以势利交哉?名誉虽高,宾客虽盛,所由殆与大伯、延陵季子异矣。
张耳、陈馀,天下豪俊。忘年羁旅,刎颈相信。耳围钜鹿,馀兵不进。张既望深,陈乃去印。势利倾夺,隙末成衅。
张耳是大梁人。他年轻时曾到魏国公子无忌府上做客人。张耳曾因逃亡去过外黄县。外黄有个富家女长得非常美,嫁给一个地位低微的奴仆,后来丈夫死了,她便逃回父母家,投靠父亲的客人。这位父亲的客人早年就认识张耳,便对女儿说:“如果想找个贤德的丈夫,就嫁给张耳吧。”女儿听了,就答应了,最终将自己嫁给了张耳。当时张耳正游走在外,生活艰难,女儿家对他非常优厚地照顾,使他得以在各地游历,名声逐渐传播开来。后来,张耳在魏国担任外黄县的县令,名声也因此更加显赫。
陈馀也是大梁人,喜欢研读儒家经典,多次前往赵国的苦陉游学。一位富商公乘氏将女儿嫁给了他,也看出陈馀不是普通的人。陈馀年少时,以父亲之礼侍奉张耳,两人结为生死之交,彼此信任。
秦朝灭亡大梁时,张耳的家乡外黄也遭了殃。高祖刘邦还是平民百姓的时候,曾多次拜访张耳,逗留数月。后来秦朝灭亡魏国几年后,听说张耳和陈馀是魏国的名士,就悬赏千金要捉拿张耳,五百金捉拿陈馀。于是两人改名换姓,一同前往陈县,做里坊的门卫来维持生计。两人每天相处,里中的官吏曾因过错打了陈馀一顿,陈馀想站起来反抗,张耳却拉住他,让他继续受罚。等官吏离开后,张耳便带着陈馀到桑树下责备他说:“当初我与你谈过什么交情?如今你受了小辱就想用死来报复一个小小的官吏吗?”陈馀被说服了。秦朝发布悬赏令,查捕二人,两人也反过来用门吏来管理里中的事务,以自保。
陈胜在蕲县起义,攻入陈县,兵力已达数万。张耳与陈馀前往见陈胜。陈胜及其左右曾多次听说张耳和陈馀贤德,从未见过他们,见了之后非常高兴。
陈县的豪杰与老人纷纷劝说陈胜说:“将军亲身穿铠甲、手持兵器,率军讨伐暴秦,恢复楚国社稷,延续断绝的国家,功德应封为王。况且将军统辖天下诸将,如果不封王是不可能的,希望将军即刻称王。”陈胜问张耳与陈馀意见,两人回答说:“秦国无道,破坏国家,灭亡人臣的宗庙,断绝子孙后代,征发百姓之力,耗尽百姓财富。将军奋起抗争,出万死之险,为天下除暴,如今刚到陈县就称王,这是向天下显示私心,实属不妥。请将军不要称王,应立即率军向西进军,派人扶持六国后裔,建立同盟,使秦国陷入敌人环伺之中。敌人越多,力量越分散;联盟越大,军队越强。这样天下无战事,各地无守城之忧,便可一举消灭暴秦,夺取咸阳,号令诸侯。诸侯灭亡后又能被我们扶立,凭德行去安抚他们,那时帝王之业就能完成了。现在只在陈县称王,恐怕会引发天下人心涣散。”陈胜不听,最终自封为王。
于是陈馀又劝说陈王说:“将军西进攻取关中,目标是进入函谷关,但尚未考虑收服河北地区。我曾游历赵地,了解当地豪杰和地形,请求您派奇兵向北夺取赵地。”于是陈王任命他熟悉的人陈人武臣为将军,邵骚为护军,任命张耳和陈馀为左右校尉,赐给三千士兵,命他们向北夺取赵地。
武臣等人从白马渡过黄河,抵达各县城,动员当地豪杰说:“秦国实行暴政,施行严酷刑法,残害天下百姓,几十年如一日。北方有长城的徭役,南方有五岭的戍边,内外动荡,百姓疲惫不堪,被迫交纳赋税,财物耗尽,生活无法维持。再加上严苛的法令与刑法,使天下父亲与儿子、兄长与弟弟之间不能相安。陈王奋起反抗,举着旗帜为天下人发难,称王于楚地,地势方圆二千里,各地无不响应,百姓家家愤怒,人人奋起,各自报复仇恨,杀死当地官吏,郡县纷纷反抗守卫。如今楚国已壮大,陈王称王于陈地,派遣吴广、周文带百万士兵西征秦军。此时若不能成就王侯之业,就不是真正的人才。你们仔细想想吧!天下人心一致,苦于秦政多年,如今借助天下力量去讨伐无道之君,为亲人报仇,从而获得土地,这是士人一生中难得的良机!”豪杰们认为他说得对,于是纷纷收拢兵力,聚集数万人,称武臣为“武信君”。他们攻下了赵地十座城池,其余城池虽未投降,但纷纷坚守。
接着他们向东北方向进攻范阳。范阳的官员蒯通劝说范阳令说:“我私下听说您将要死去,特来吊唁。虽然如此,我倒要为您高兴——因为您能活下来,得到我这样的人。”范阳令问:“为什么吊唁?”蒯通回答:“秦国的法度极为严苛,您担任范阳令十年,杀人父亲、孤儿寡母、砍掉他人双脚、刺瞎他人头颅的案件数不胜数。然而,连慈爱的父亲和孝顺的儿子都不敢动手行凶,是因为害怕秦国的法律。如今天下大乱,秦国法度已不再适用,那么慈父孝子们一定会动手杀您,以显示自己的义行。这就是我之所以吊唁您的原因。现在诸侯已反叛秦国,武信君的军队即将到达,您若仍坚持守城,年少气盛的百姓都会争着杀您,归顺武信君。您若赶紧派我见武信君,就能转祸为福,机会就在现在!”
于是范阳令派蒯通去见武信君,说:“您必定是先战胜再夺取土地,攻下城池再收服百姓,我认为这做法太过错误。如果听从我的计策,可以不攻而城池归顺,不战而获得土地,只用传布文书就可迅速平定千里之地,可行吗?”武信君问:“怎么讲?”蒯通说:“如今范阳令应该整顿军队准备作战,但他胆小怕死,贪图富贵,所以想抢先投降,怕被您视为秦朝设置的官吏,遭到像前十多座城池那样残酷的屠杀。但如今范阳年少百姓也正打算杀掉您,以城池抵抗您。您何不将我带上侯印,正式任命范阳令,范阳令就立刻投降您,年少百姓也就不敢杀害他。您让范阳令乘坐华丽的车驾,率领队伍到燕国、赵国边境去。燕国与赵国看到此人,就会说‘这是范阳令,第一个归降的’,他们必定欣喜,燕赵城池自然就会不战而归。这就是我所说的‘传檄而千里定’的策略。”武信君采纳了这个计策,派蒯通带着侯印赐予范阳令。赵地听到消息后,不战而归降的城池有三十多座。
攻入邯郸后,张耳与陈馀听说周章的军队已进入函谷关,到了戏地停下;又听说各路将领为陈王出征时,因谗言攻击而被诛杀,怨恨陈王不听他们建议,不让他们担任将领,而是只任命为校尉。于是他们劝说武臣说:“陈王从蕲县起兵,到陈县就称王,这并不是一定要立六国后裔。如今将军仅用三千人攻下赵国数十城,独自居于河北,不称王将无法安抚百姓。况且陈王听信谗言,返回后可能招致灾祸。不如立他的兄弟,不行就立赵国的后裔。将军不要错过时机,时间真的不容拖延!”武臣听从了建议,于是自立为赵王,任命陈馀为大将军,张耳为右丞相,邵骚为左丞相。
有人向陈王报告此事,陈王大怒,想把武臣等人全家诛灭,并派兵攻打赵国。陈王的相国房君劝谏说:“秦国还没灭亡,就诛杀武臣等人家,这等于又制造了一个秦王朝。不如趁机祝贺他们,让他们快速西进攻打秦国。”陈王听从了建议,将武臣等人的家属关押在宫中,并封张耳的儿子张敖为成都君。
陈王派使者祝贺赵国,命令赵国快速发兵西进,进入函谷关。张耳与陈馀劝说武臣说:“您称王赵国,不是楚国的本意,只是用计谋来奉承王位。楚国若灭了秦,必然会攻击赵国。请不要西进,而是向北征讨燕国、代国,向南收复河内地区来扩张自身实力。赵国南临黄河,北有燕、代,即使楚国战胜秦军,也必定不敢侵扰赵国。”赵王认为有道理,因此没有西进,而是派韩广攻取燕地,李良攻取常山,张黡攻取上党。
韩广攻至燕国,燕国人便立韩广为燕王。赵王便与张耳、陈馀一起向北开疆拓土。赵王外出时,被燕军俘虏。燕将囚禁了赵王,提出分赵国一半土地,然后释放他。使者前往时,燕国常杀害使者以索地。张耳、陈馀十分忧虑。有个下舍的仆役对张耳说:“我可以替您去劝说燕将,带赵王回来。”舍中人讥笑他说:“使者去了十几回,都死光了,现在怎么还能活下来?”于是仆役便逃到燕军营地。燕将见他,问:“你知道我想要什么?”燕将说:“我只想得到赵王。”仆役问:“你知道张耳、陈馀是怎样的人吗?”燕将说:“都是贤能之士。”仆役问:“他们有什么志向?”燕将说:“他们只想得到赵王。”仆役大笑说:“您不懂这两人真正的意图。武臣、张耳、陈馀凭借武力平定赵国数十座城池,他们心中每个都想称王,绝非只想做卿相终其一生。臣与主,怎么可能同日而论呢?当初他们势力未稳,不敢平分赵地而称王,因而先立武臣为王,以稳定赵国人心。如今赵地已平定,这两人也想分赵自立,时机未到。如今您囚禁赵王,他们名义上是为求赵王,实际上是想让燕国杀死赵王,从而分赵自立。以一个赵国尚且能战胜燕国,何况是两位贤能之王并肩而立,又怎能责备燕国杀赵王?灭掉燕国是轻而易举的。”燕将认为有理,于是释放赵王,仆役作为随从护送赵王回去。
李良攻下常山后,返回报告,赵王又派他攻取太原。李良到了石邑,秦军把守井陉,无法前进。秦将假托秦二世派信件给李良,信未封口,说:“你曾为我效力,功绩显著。如果你能反叛赵国,归顺秦国,我赦免你的罪过,重用你。”李良收到书信,怀疑真假,不信。于是返回邯郸,请求更多兵马。还没到,途中恰好遇赵王的姐姐外出饮酒,带着上百名随从。李良远远望见,以为是赵王,便在路边跪拜。赵王姐姐喝醉了,不知他身份,让骑马的人向他行礼。李良本是权贵,起身后,对自己随从感到羞愧。随从中有人说道:“天下反秦,能者先立。况且赵王一向地位低于你,如今连女儿都不愿让你下车,请你追上杀掉她!”李良原本已得到秦信,正想反叛赵国,犹豫不决,受到刺激,便派人追杀赵王姐姐途中,然后带领军队袭击邯郸。邯郸的人不知情,结果杀害了武臣与邵骚。赵国许多人是张耳、陈馀的耳目,因此他们得以脱身,收拢军队,得到数万人。有客人劝张耳说:“两位君主流落在外,想加入赵国,难度大。不如独立扶立赵国后裔,以道义建立功业。”于是找到赵歇,立他为赵王,住在信都。李良带兵进攻陈馀,陈馀战败,李良逃回章邯处。
章邯率军抵达邯郸,将赵地百姓迁往河内,夷平城郭。张耳与赵王歇退入钜鹿城,被王离围困。陈馀向北收拢常山的军队,得到数万人,驻扎在钜鹿城北。章邯军队驻扎在钜鹿南面的棘原,修筑甬道连接黄河,以供应王离的军队。王离军粮充足,猛烈攻击钜鹿。钜鹿城中粮食断绝,兵力短缺,张耳多次派人去召陈馀,陈馀自量兵力不足,无法抵挡秦军,不敢出兵救援。几个月后,张耳非常愤怒,怨恨陈馀,派张黡、陈泽前去责备他说:“当初你与我结为生死之交,如今为何不救援我?”陈馀则将印信交给张耳,表示歉意并决心归顺。张耳见到印信后,心中大受震动,陈馀则主动交出官印,以示诚意。
局势紧张时,张耳更加失望,陈馀的不作为让他感到彻底寒心。然而当陈馀终于交出印信后,张耳又心生感动。张耳看到陈馀此举,虽迟疑却仍真心感激,二人关系得以修复。但此后,因争夺权势,最终反目成仇,最终两人都在权力斗争中败亡。
太史公司马迁评论说:张耳和陈馀,历来被认为是天下贤德之人;他们身边宾客、仆役,没有不是天下豪杰,所处的国家没有不提拔他们为卿相的。然而,他们年轻时在困顿中结为生死之交,彼此信任,岂是出于权谋?到后来掌权争利,却最终互相背叛、走向灭亡。难道不是因为权力与利益的交情吗?即便名声崇高,宾客众多,他们的关系最终也与大伯、延陵季子的真义大相径庭。张耳与陈馀,是天下的豪杰,年轻时忘年相交,彼此忠诚,生死相托。当张耳被围困于钜鹿时,陈馀军队按兵不动;张耳深感绝望,陈馀却交出官印,表示放弃权力。最终却因权力的欲望而破裂,裂隙成灾,彼此反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