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史记》•屈原贾生列传

屈原者,名平,楚之同姓也。为楚怀王左徒。博闻彊志,明於治乱,嫺於辞令。入则与王图议国事,以出号令;出则接遇宾客,应对诸侯。王甚任之。  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,争宠而心害其能。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,屈平属草未定。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,屈平不与,因谗之曰:“王使屈平为令,众莫不知,每一令出,平伐其功,以为‘非我莫能为’也。”王怒而疏屈平。  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,谗谄之蔽明也,邪曲之害公也,方正之不容也,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。离骚者,犹离忧也。夫天者,人之始也;父母者,人之本也。人穷则反本,故劳苦倦极,未尝不呼天也;疾痛惨怛,未尝不呼父母也。屈平正道直行,竭忠尽智以事其君,谗人间之,可谓穷矣。信而见疑,忠而被谤,能无怨乎?屈平之作离骚,盖自怨生也。国风好色而不淫,小雅怨诽而不乱。若离骚者,可谓兼之矣。上称帝喾,下道齐桓,中述汤武,以刺世事。明道德之广崇,治乱之条贯,靡不毕见。其文约,其辞微,其志絜,其行廉,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,举类迩而见义远。其志絜,故其称物芳。其行廉,故死而不容自疏。濯淖汙泥之中,蝉蜕於浊秽,以浮游尘埃之外,不获世之滋垢,皭然泥而不滓者也。推此志也,虽与日月争光可也。   屈平既绌,其後秦欲伐齐,齐与楚从亲,惠王患之,乃令张仪详去秦,厚币委质事楚,曰:“秦甚憎齐,齐与楚从亲,楚诚能绝齐,秦原献商、於之地六百里。”楚怀王贪而信张仪,遂绝齐,使使如秦受地。张仪诈之曰:“仪与王约六里,不闻六百里。”楚使怒去,归告怀王。怀王怒,大兴师伐秦。秦发兵击之,大破楚师於丹、淅,斩首八万,虏楚将屈匄,遂取楚之汉中地。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,战於蓝田。魏闻之,袭楚至邓。楚兵惧,自秦归。而齐竟怒不救楚,楚大困。   明年,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。楚王曰:“不原得地,原得张仪而甘心焉。”张仪闻,乃曰:“以一仪而当汉中地,臣请往如楚。”如楚,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,而设诡辩於怀王之宠姬郑袖。怀王竟听郑袖,复释去张仪。是时屈平既疏,不复在位,使於齐,顾反,谏怀王曰:“何不杀张仪?”怀王悔,追张仪不及。   其後诸侯共击楚,大破之,杀其将唐眛。   时秦昭王与楚婚,欲与怀王会。怀王欲行,屈平曰:“秦虎狼之国,不可信,不如毋行。”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:“柰何绝秦欢!”怀王卒行。入武关,秦伏兵绝其後,因留怀王,以求割地。怀王怒,不听。亡走赵,赵不内。复之秦,竟死於秦而归葬。   长子顷襄王立,以其弟子兰为令尹。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。   屈平既嫉之,虽放流,睠顾楚国,系心怀王,不忘欲反,冀幸君之一悟,俗之一改也。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,一篇之中三致志焉。然终无可柰何,故不可以反,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。人君无愚智贤不肖,莫不欲求忠以自为,举贤以自佐,然亡国破家相随属,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,其所谓忠者不忠,而所谓贤者不贤也。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,故内惑於郑袖,外欺於张仪,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、令尹子兰。兵挫地削,亡其六郡,身客死於秦,为天下笑。此不知人之祸也。易曰:“井泄不食,为我心恻,可以汲。王明,并受其福。”王之不明,岂足福哉!   令尹子兰闻之大怒,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於顷襄王,顷襄王怒而迁之。   屈原至於江滨,被发行吟泽畔。颜色憔悴,形容枯槁。渔父见而问之曰:“子非三闾大夫欤?何故而至此?”屈原曰:“举世混浊而我独清,众人皆醉而我独醒,是以见放。”渔父曰:“夫圣人者,不凝滞於物而能与世推移。举世混浊,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?众人皆醉,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?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?”屈原曰:“吾闻之,新沐者必弹冠,新浴者必振衣,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,受物之汶汶者乎!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,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!”   乃作怀沙之赋。其辞曰:   陶陶孟夏兮,草木莽莽。伤怀永哀兮,汩徂南土。眴兮窈窈,孔静幽墨。冤结纡轸兮,离愍之长鞠;抚情效志兮,俯诎以自抑。   刓方以为圜兮,常度未替;易初本由兮,君子所鄙。章画职墨兮,前度未改;内直质重兮,大人所盛。巧匠不斫兮,孰察其揆正?玄文幽处兮,矇谓之不章;离娄微睇兮,瞽以为无明。变白而为黑兮,倒上以为下。凤皇在笯兮,鸡雉翔舞。同糅玉石兮,一而相量。夫党人之鄙妒兮,羌不知吾所臧。任重载盛兮,陷滞而不济;怀瑾握瑜兮,穷不得余所示。邑犬群吠兮,吠所怪也;诽骏疑桀兮,固庸态也。文质疏内兮,众不知吾之异采;材朴委积兮,莫知余之所有。重仁袭义兮,谨厚以为丰;重华不可牾兮,孰知余之从容!古固有不并兮,岂知其故也?汤禹久远兮,邈不可慕也。惩违改忿兮,抑心而自彊;离湣而不迁兮,原志之有象。进路北次兮,日昧昧其将暮;含忧虞哀兮,限之以大故。   乱曰:浩浩沅、湘兮,分流汨兮。脩路幽拂兮,道远忽兮。曾唫恆悲兮,永叹慨兮。世既莫吾知兮,人心不可谓兮。怀情抱质兮,独无匹兮。伯乐既殁兮,骥将焉程兮?人生禀命兮,各有所错兮。定心广志,馀何畏惧兮?曾伤爰哀,永叹喟兮。世溷不吾知,心不可谓兮。知死不可让兮,原勿爱兮。明以告君子兮,吾将以为类兮。   於是怀石遂自汨罗以死。   屈原既死之後,楚有宋玉、唐勒、景差之徒者,皆好辞而以赋见称;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,终莫敢直谏。其後楚日以削,数十年竟为秦所灭。   自屈原沈汨罗後百有馀年,汉有贾生,为长沙王太傅,过湘水,投书以吊屈原。   贾生名谊,雒阳人也。年十八,以能诵诗属书闻於郡中。吴廷尉为河南守,闻其秀才,召置门下,甚幸爱。孝文皇帝初立,闻河南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,故与李斯同邑而常学事焉,乃徵为廷尉。廷尉乃言贾生年少,颇通诸子百家之书。文帝召以为博士。   是时贾生年二十馀,最为少。每诏令议下,诸老先生不能言,贾生尽为之对,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。诸生於是乃以为能,不及也。孝文帝说之,超迁,一岁中至太中大夫。   贾生以为汉兴至孝文二十馀年,天下和洽,而固当改正朔,易服色,法制度,定官名,兴礼乐,乃悉草具其事仪法,色尚黄,数用五,为官名,悉更秦之法。孝文帝初即位,谦让未遑也。诸律令所更定,及列侯悉就国,其说皆自贾生发之。於是天子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位。绛、灌、东阳侯、冯敬之属尽害之,乃短贾生曰:“雒阳之人,年少初学,专欲擅权,纷乱诸事。”於是天子後亦疏之,不用其议,乃以贾生为长沙王太傅。   贾生既辞往行,闻长沙卑湿,自以寿不得长,又以適去,意不自得。及渡湘水,为赋以吊屈原。其辞曰:共承嘉惠兮,俟罪长沙。侧闻屈原兮,自沈汨罗。造讬湘流兮,敬吊先生。遭世罔极兮,乃陨厥身。呜呼哀哉,逢时不祥!鸾凤伏窜兮,鸱枭翱翔。阘茸尊显兮,谗谀得志;贤圣逆曳兮,方正倒植。世谓伯夷贪兮,谓盗跖廉;莫邪为顿兮,铅刀为銛。于嗟嚜嚜兮,生之无故!斡弃周鼎兮宝康瓠,腾驾罢牛兮骖蹇驴,骥垂两耳兮服盐车。章甫荐屦兮,渐不可久;嗟苦先生兮,独离此咎!   讯曰:已矣,国其莫我知,独堙郁兮其谁语?凤漂漂其高遰兮,夫固自缩而远去。袭九渊之神龙兮,沕深潜以自珍。弥融爚以隐处兮,夫岂从螘与蛭螾?所贵圣人之神德兮,远浊世而自藏。使骐骥可得系羁兮,岂云异夫犬羊!般纷纷其离此尤兮,亦夫子之辜也!瞝九州而相君兮,何必怀此都也?凤皇翔于千仞之上兮,览德军而下之;见细德之险兮,摇增翮逝而去之。彼寻常之汙渎兮,岂能容吞舟之鱼!横江湖之鳣鲟兮,固将制於蚁蝼。   贾生为长沙王太傅三年,有鸮飞入贾生舍,止于坐隅。楚人命鸮曰“服”。贾生既以適居长沙,长沙卑湿,自以为寿不得长,伤悼之,乃为赋以自广。其辞曰:   单阏之岁兮,四月孟夏,庚子日施兮,服集予舍,止于坐隅,貌甚间暇。异物来集兮,私怪其故,发书占之兮,筴言其度。曰“野鸟入处兮,主人将去”。请问于服兮:“予去何之?吉乎告我,凶言其菑。淹数之度兮,语予其期。”服乃叹息,举首奋翼,口不能言,请对以意。   万物变化兮,固无休息。斡流而迁兮,或推而还。形气转续兮,变化而嬗。沕穆无穷兮,胡可胜言!祸兮福所倚,福兮祸所伏;忧喜聚门兮,吉凶同域。彼吴彊大兮,夫差以败;越栖会稽兮,句践霸世。斯游遂成兮,卒被五刑;傅说胥靡兮,乃相武丁。夫祸之与福兮,何异纠纆。命不可说兮,孰知其极?水激则旱兮,矢激则远。万物回薄兮,振荡相转。云蒸雨降兮,错缪相纷。大专槃物兮,坱轧无垠。天不可与虑兮,道不可与谋。迟数有命兮,恶识其时?   且夫天地为炉兮,造化为工;阴阳为炭兮,万物为铜。合散消息兮,安有常则;千变万化兮,未始有极。忽然为人兮,何足控抟;化为异物兮,又何足患!小知自私兮,贱彼贵我;通人大观兮,物无不可。贪夫徇财兮,烈士徇名;夸者死权兮,品庶冯生。述迫之徒兮,或趋西东;大人不曲兮,亿变齐同。拘士系俗兮,羖如囚拘;至人遗物兮,独与道俱。众人或或兮,好恶积意;真人淡漠兮,独与道息。释知遗形兮,超然自丧;寥廓忽荒兮,与道翱翔。乘流则逝兮,得坻则止;纵躯委命兮,不私与己。其生若浮兮,其死若休;澹乎若深渊之静,氾乎若不系之舟。不以生故自宝兮,养空而浮;德人无累兮,知命不忧。细故粦兮,何足以疑!   後岁馀,贾生徵见。孝文帝方受釐,坐宣室。上因感鬼神事,而问鬼神之本。贾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。至夜半,文帝前席。既罢,曰:“吾久不见贾生,自以为过之,今不及也。”居顷之,拜贾生为梁怀王太傅。梁怀王,文帝之少子,爱,而好书,故令贾生傅之。   文帝复封淮南厉王子四人皆为列侯。贾生谏,以为患之兴自此起矣。贾生数上疏,言诸侯或连数郡,非古之制,可稍削之。文帝不听。   居数年,怀王骑,堕马而死,无後。贾生自伤为傅无状,哭泣岁馀,亦死。贾生之死时年三十三矣。及孝文崩,孝武皇帝立,举贾生之孙二人至郡守,而贾嘉最好学,世其家,与余通书。至孝昭时,列为九卿。   太史公曰:余读离骚、天问、招魂、哀郢,悲其志。適长沙,观屈原所自沈渊,未尝不垂涕,想见其为人。及见贾生吊之,又怪屈原以彼其材,游诸侯,何国不容,而自令若是。读服乌赋,同死生,轻去就,又爽然自失矣。   屈平行正,以事怀王。瑾瑜比洁,日月争光。忠而见放,谗者益章。赋骚见志,怀沙自伤。百年之後,空悲吊湘。

譯文:

屈原,名平,是楚国同姓的贵族。他担任楚怀王的左徒,知识广博,志向坚定,精通政治和外交辞令。在朝廷中,他与国君商议国事,制定政令;出访外邦时,又接待宾客,应对诸侯。怀王非常信任他。

上官大夫与他同官位,因为争权而嫉妒屈原的才能。怀王命令屈原起草国家法令,屈原草拟未定稿时,上官大夫看见了,想要夺走这份草稿。屈原不给,于是上官大夫便在怀王面前说:“怀王让屈原制定法令,天下人都知道,每次法令颁布,屈原都夸耀自己的功劳,说‘没有我,就没有这些政令’。”怀王听后大怒,把屈原疏远了。

屈原痛心于国君听不进正确言论,被奸臣蒙蔽,邪恶小人危害国家公正,正直之士不得施展抱负,因此忧愁苦闷,创作了《离骚》。《离骚》的意思,就是“离别的忧愁”。天是人类的起源,父母是人的根本,人陷入困境时就会思念本源,所以劳苦过度、筋疲力尽时,不会不向天呼喊;身体痛苦、内心悲痛时,也不会不向父母呼喊。屈原坚持正道,竭尽忠诚与智慧辅佐君王,却被奸人中伤,可以说处境十分困窘。忠诚却被怀疑,忠心却被诽谤,怎能不怨恨呢?屈原写《离骚》,正是出于这种自怨自艾的情绪。

《国风》赞美爱情但不放纵,小雅表达怨恨却不扰乱秩序。而《离骚》则兼有二者之长。上到帝喾,下到齐桓公,中间叙述商汤、武王的事迹,以讽刺当时的政治现实。它阐明了道德的高尚、治乱的规律,无所不包。文章语言简洁,措辞含蓄,志向高洁,行为清廉,表达的内容虽小,却寓意深远,举出的例子虽平常,却体现出深刻的意义。因为志向高洁,所以描写事物都充满芬芳;因为品行清廉,所以即使死后也不愿隐藏自己。他如同从污泥中生长出来,脱胎换骨,远离污浊,不被世俗污染,像清洁而坚固的玉石一样,不被尘埃沾染。凭着这种高尚志向,他可以和日月争辉。

屈原被贬后,秦国想攻打齐国,齐国与楚国结盟,怀王为此担忧,就派张仪假装离开秦国,用丰厚的礼物请求楚国,说:“秦国非常憎恨齐国,如果楚国能与齐断交,秦国愿献出商於一带的六百里土地。”怀王贪图利益,轻信了张仪,于是断绝了与齐国的盟约,派使者前往秦国去接受土地。张仪却欺骗他说:“我原本与您约定的是六里,从未说过六百里。”楚国使者愤怒,回国报告怀王。怀王大怒,兴兵攻打秦国。秦国派兵反击,在丹水、淅水一带大败楚军,斩首八万,俘虏楚将屈匄,夺取了楚国的汉中土地。怀王于是集结全国军队深入秦地,大战于蓝田。魏国得知后,袭击楚国,直逼邓地。楚军恐惧,只好撤军回楚。而齐国最终也因愤怒不救楚国,楚国陷入极度困境。

第二年,秦国割让汉中土地给楚国以求和。楚王说:“我不想要土地,只想要张仪回来,才心安。”张仪听到后,说:“用一个张仪,就换回汉中土地,我愿意前往楚国。”到了楚国,他通过厚赠钱财,贿赂楚国重要官员靳尚,又用巧妙言辞迷惑了怀王的宠妃郑袖。怀王最终听信了郑袖,放走了张仪。这时,屈原已经被疏远,不再担任要职。他被派往齐国,回来后劝怀王说:“为什么不杀了张仪?”怀王后悔,却来不及追到张仪。

后来,诸侯联合攻打楚国,大败楚军,杀了楚将唐眛。

当时,秦国与楚国订立婚约,想与怀王会面。怀王想前往,屈原劝阻说:“秦国是虎狼之国,不可信任,不如不去。”怀王的小儿子子兰劝道:“怎么可以断绝与秦国的友好关系呢?”怀王最终决定前往。进入武关后,秦国提前埋伏军队,切断他的后路,将他扣留,以此要求割地。怀王愤怒,不听劝告。逃到赵国,赵国不接纳他,又返回秦国,最终死在秦国,死后被运回楚国安葬。

楚国的长子顷襄王即位,任命他的弟弟子兰为令尹。楚国人已经责备子兰,因为劝说怀王前往秦国而不回。屈原痛恨这种行为,虽然被放逐,却始终思念楚国,心系怀王,渴望君王醒悟,社会有所改变。他在作品中反复表达“保存君主、振兴国家”的愿望,一篇之中多次提及。然而最终终究无可奈何,因此无法返回。这也说明怀王终究没有醒悟。君主无论贤愚,都希望得到忠臣辅佐,任用贤能,但亡国破家的情况总是接踵而至,即使圣明的君主治国数代也未必成功,原因在于所谓的“忠臣”其实不忠,所谓的“贤人”其实不贤。怀王不理解忠臣应有的地位,所以内心被郑袖迷惑,对外被张仪欺骗,疏远屈原,信任上官大夫和令尹子兰。结果兵败地失,失去六郡,身死异国,为天下人所耻笑。这就是不懂得识别人才的可怕后果。《易经》说:“水井漏水而无法饮用,令人痛心,但可以汲水。君主明智,就能共享福气。”君主的昏暗,怎能带来福泽呢?

令尹子兰听说后非常生气,终于让上官大夫在顷襄王面前进谗言,顷襄王听信后,将屈原贬谪。

屈原到了江边,披头散发,边走边吟诗。面色憔悴,身体瘦弱。一位渔夫见了,问他:“你不是三闾大夫吗?为什么到这里来?”屈原回答:“整个世界都混浊肮脏,只有我清白;众人皆醉,只有我清醒,因此被放逐。”渔夫说:“真正的圣人,不会被外物束缚,而是能顺应时代变化。整个世界都混浊,为什么不随波逐流、掀起波浪?众人皆醉,为什么不喝一口酒糟、饮一口薄酒?为什么还要执守自己的高洁品德,反而自取放逐呢?”屈原说:“我听说过,刚洗完头的人必须弹去帽子上的灰尘,刚洗过澡的人必须抖落衣服上的尘土,人又怎能以自身清澈洁净的品质,去承受世间污浊的环境呢?我宁愿投身江水,葬身于鱼腹之中,又怎么能用自己的洁白无瑕,去蒙受世俗的污垢呢?”于是他写下《怀沙赋》。赋中写道:

孟夏时节,草木茂盛。我心悲伤,悲痛万分,缓缓南行。道路幽深而静谧,忧愁如结,长久而痛苦。我抒发感情,低头忍耐,压抑内心。

试图将方形变为圆形,原本的标准没有改变;事物的最初状态本应如此,君子却鄙视它。制度虽旧,但规则未改;内心正直、质朴厚重,是贤德之士所崇尚的。技艺高超的工匠都不去砍削它,谁能真正看清它的端正?深奥的典籍被藏在幽暗之处,人们误以为它不显明;离娄的视力本是卓越,但盲人却认为他看不见。原本洁白的变作黑色,高处变作低处。凤凰被关在笼中,野鸡却自由飞翔。把美玉与石头混在一起,一并称量。那些同党之人彼此嫉妒,却不知我所拥有的才是真正的珍贵。承担重任,却陷入困境,无法实现理想;我手中握着美玉,却得不到任何回报。乡间的狗群狂吠,只因为它们厌恶奇怪的事物;怀疑英雄,怀疑贤能,这是常有的事。文质兼备,但世人不知我与众不同的地方;我的才能、品质,无人知晓。我重仁爱,守义理,谦逊厚道,因而富足;如重华的品格,谁又能理解我从容淡定?古代本就有不并列而共处的事,谁能懂得其中的奥秘?大禹、商汤距离我们太远,已不可企及。我因此克制愤怒,抑制情绪,自我勉励;即使身处困境,也不改变初衷。我准备前往北方,日光渐暗,天色将暮;心中满是忧虑和哀伤,都被重大原因所制约。

乱言说:浩浩荡荡的沅水和湘水,分流向东,奔流不已。道路遥远而幽深,前路难寻。时常悲伤,永无尽头地感叹。世人根本不了解我,人心不可预测。心中怀有真情,却找不到知音。伯乐已经去世,骏马又该向何处前行?人生受命于天,每个人各有归宿。坚定内心,广博志向,我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?曾因忧伤而悲痛,永世叹息。世人混浊,不了解我,内心难以自持。知道死亡无法避免,希望不必挽留,愿大家理解我的处境。我将把心事告诉有识之士,愿以此为同类警示。

于是,屈原怀揣石头,投进汨罗江自尽。

屈原死后一百多年,汉代有一个人名叫贾谊,担任长沙王的太傅。他路过湘水时,写下书信吊唁屈原。

贾谊,是洛阳人。十八岁时,就因能背诵诗文、擅长写作,闻名于郡中。吴廷尉担任河南郡守时,听说他才华出众,便请他到府上做门客,十分喜爱他。汉文帝初即位,听说河南守吴公治理地方非常出色,便与李斯同乡,并常向他学习政务,于是征召贾谊为廷尉。廷尉说贾谊年轻,但通晓诸子百家的学说。文帝召见他,任命为博士。

那时贾谊才二十多岁,年纪最轻。每次皇帝下诏要求商议政事,年长的儒士都无法回答,贾谊都能一一应对,人人都感到满意。众儒生因此认为他才能出众,远胜过自己。文帝很高兴,破格提拔他,一年之内就升任太中大夫。

贾谊认为,汉朝建立以来,历经孝文帝二十多年,天下太平,社会和谐,应当改正历法,改变服饰颜色,整顿制度,确定官名,提倡礼乐。于是他详细起草了具体的实施方案,建议采用黄色为主色,五为数字标准,重新设立官名,全面改变秦代的法律制度。文帝刚即位,处于谦让态度,尚未有暇处理这类大事。后来所有的法令更改、诸侯陆续就国等政策,都是贾谊提出的建议。于是朝廷商议,打算让贾谊担任公卿要职。然而绛侯、灌婴、东阳侯、冯敬等老臣都忌妒他,便进谗说:“洛阳人,年少初学,专权妄为,扰乱政事。”文帝听后也疏远了他,不再采纳他的建议,便任命贾谊为长沙王太傅。

贾谊辞行前往长沙时,听说长沙地方潮湿,自认为寿命不会很长,又因远离朝廷,内心十分惆怅。当他渡过湘水时,写了一篇赋来吊唁屈原。赋中写道:

我承蒙君王的恩惠,因过失被贬到长沙。听说屈原投江自尽,我特意赶往湘水,恭敬地吊唁先生。时代混乱无常,才导致您悲惨身亡。唉,多么哀痛!如今鸾鸟凤凰都躲藏起来,而鸱鸮枭兽却飞扬跋扈。无才之人却地位尊贵,奸佞之徒得以得志;贤能之人受到排斥,正直之士反而倒挂;世人说伯夷贪婪,反而说盗跖廉洁;莫邪剑被丢弃,铅刀却被认为锋利。唉,多么悲哀!抛弃了周朝的鼎,却拥有空的壶;乘车却驾着疲弱的牛,旁边还骑着跛脚的驴;千里马两耳低垂,却要拉着装满盐的车。穿着章甫的帽子,却只能穿上麻鞋,这种生活再也难以持久。我为屈原感到悲痛,独自遭受如此祸患!

问答道:罢了,国家或许永远不会理解我,只有我内心郁结,又能向谁倾诉呢?凤凰高飞远走,本来就是自己隐退避世。我像潜入九渊的神龙,深藏于水底,保护自己。我宁愿隐居山林,静静生活,又怎能与蝼蚁般的卑微小虫为伍?珍贵的圣人美德,是远离污浊社会,独自隐藏。假如让千里马被系住束缚,又怎能说它不如牛羊?我因各种冤屈而遭世人排斥,这也是我自取其祸啊!只要能驾驭九州,又何必恋着这都城呢?凤凰飞翔于千仞之高的山巅,看到德行高尚之人,便俯冲而下;发现微小德行的险恶,便振翅而去。那些平凡的小水沟,岂能容纳大船?江中的大鱼,也终究会被蚂蚁、小虫所控制。

贾谊担任长沙王太傅三年,有一只猫头鹰飞进他的住处,落在他坐的旁边。楚地人称这只猫头鹰为“服”。贾谊到了长沙,地方潮湿,自己觉得寿命不会长久,内心悲痛,便写了一篇赋来抒发内心情感。赋中写道:

单阏年,四月孟夏,庚子日,猫头鹰飞到我的房舍,停在我坐的地方,姿态安详。奇怪的动物到来,我私下疑惑其意,打开书占卜,占卜者预言:“野鸟飞入屋里,是主人将要离开的预兆。”我问猫头鹰说:“我将去哪里?吉凶如何?请告诉我。”猫头鹰只是叹息,抬头振翅,却说不出话,只好用意念来回答。

万物变化,本来就没有休息。事物不断流动,有前进也有后退。形体与气质不断更替,事物不断演进。时间无穷无尽,又怎能说得尽!祸与福是相互依存的,忧与喜常常共存;吉与凶在同一命运中。吴国强盛,吴王夫差却因此败亡;越国栖身于会稽,最终称霸天下。那些游历之人最终也遭遇灾祸,被施加酷刑;傅说曾被囚禁,后来却辅佐武丁为相。祸与福又有什么不同?命运不可预测,谁能知道终点?水被激越则可能干旱,箭被射出则可能飞得更远。万物彼此转换,反复无常,云烟升腾,雨下得纷乱。天地万物繁杂纷繁,纵横无垠。天道无法与人谋虑,大道无法与人商议。命运自有安排,又怎能知道具体时间呢?

再说,天地是熔炉,造化是工匠;阴阳是燃料,万物是铜。事物的聚散变化,本无定规;万般变化,永远没有终点。忽然人变成人,又有什么值得珍惜?化为其他物形,又有什么可忧虑呢?小人只图私利,轻视他人;通达之人胸怀广阔,万物皆可包容。贪财的人追求财富,英雄为名利奋斗;夸耀权势的人最终死亡,普通人却依赖生命。那些拘泥于现实的人,或向西或向东奔波;真正的圣人不在乎曲屈,能适应各种变化。普通人被世俗约束,如同被囚禁;真正超脱的人,放弃物质,与道合一。众人有好恶的欲望,积累成偏见;真正高明的人,淡然处之,与道相通。放下知识、舍弃身形,便超然自得;胸怀开阔,与道遨游。随波逐流便前行,遇到港湾便停歇;交付生命,毫不自私。生命如浮萍,死亡如安息;平静如深潭,自由如无系之舟。不因生命而自珍,而是任其自然;德行高洁的人无牵挂,明白命运便不再忧愁。琐碎的小事,又怎值得怀疑呢?

几年后,贾谊被召召回朝廷。文帝正在接受祭祀,坐在宣室殿,因感念鬼神之事,便向贾谊请教鬼神的本质。贾谊详细解释了鬼神的来源和原理。到了半夜,文帝前倾身体,十分专注。事情结束后,文帝说:“我很久没见贾谊,一直以为自己超过他了,现在才明白,我反而不如他。”不久,任命贾谊为梁怀王的太傅。梁怀王是文帝的幼子,受到宠爱,喜欢读书,所以让贾谊教导他。

文帝又封了淮南厉王的四个儿子为列侯。贾谊进谏,认为这种情况会引发祸患。贾谊多次上书,认为诸侯领地连结数郡,不是古代的制度,应当逐渐削减。文帝不听。

几年后,梁怀王骑马时从马上摔下,去世,没有后代。贾谊自愧为太傅无能,悲伤哭泣了一年,也去世了。贾谊去世时年仅三十三岁。文帝去世后,汉武帝即位,提拔贾谊的两个孙子担任郡守。其中贾嘉最喜爱学习,家族世代延续,后来与我通书信。到汉昭帝时,贾家的子孙已位列九卿。

太史公说:我读过《离骚》《天问》《招魂》《哀郢》,深深为屈原的志向感到悲伤。当我来到长沙,看到屈原投江自沉的地点,每每都会流泪,仿佛能感受到他为人正直、清高的品格。见到贾谊为屈原撰写悼文,我更感到疑惑:屈原这样有才华,游历诸侯,哪个国家不会接受他?为何却自取灭亡?读到《服乌赋》,看到他对生死轻视、对仕途进退的坦然,我内心也感到一阵空落。

屈原正直忠诚,辅佐怀王。他的品德如美玉一般纯洁,可以与日月媲美。忠心却被陷害,最终自尽。这正是人心险恶,正直者难存的写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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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汉司马迁

司马迁(前145年-不可考),字子长,夏阳(今陕西韩城南)人,一说龙门(今山西河津)人。西汉史学家、散文家。司马谈之子,任太史令,因替李陵败降之事辩解而受宫刑,后任中书令。发奋继续完成所著史籍,被后世尊称为史迁、太史公、历史之父。他以其“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,成一家之言”的史识创作了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《史记》(原名《太史公书》)。被公认为是中国史书的典范,该书记载了从上古传说中的黄帝时期,到汉武帝元狩元年,长达3000多年的历史,是“二十五史”之首,被鲁迅誉为“史家之绝唱,无韵之离骚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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