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史記》•廉頗藺相如列傳

廉頗者,趙之良將也。趙惠文王十六年,廉頗爲趙將伐齊,大破之,取陽晉,拜爲上卿,以勇氣聞於諸侯。藺相如者,趙人也,爲趙宦者令繆賢舍人。   趙惠文王時,得楚和氏璧。秦昭王聞之,使人遺趙王書,原以十五城請易璧。趙王與大將軍廉頗諸大臣謀:欲予秦,秦城恐不可得,徒見欺;欲勿予,即患秦兵之來。計未定,求人可使報秦者,未得。宦者令繆賢曰:“臣舍人藺相如可使。”王問:“何以知之?”對曰:“臣嘗有罪,竊計欲亡走燕,臣舍人相如止臣,曰:‘君何以知燕王?’臣語曰:‘臣嘗從大王與燕王會境上,燕王私握臣手,曰“原結友”。以此知之,故欲往。’相如謂臣曰:‘夫趙彊而燕弱,而君幸於趙王,故燕王欲結於君。今君乃亡趙走燕,燕畏趙,其勢必不敢留君,而束君歸趙矣。君不如肉袒伏斧質請罪,則幸得脫矣。’臣從其計,大王亦幸赦臣。臣竊以爲其人勇士,有智謀,宜可使。”於是王召見,問藺相如曰:“秦王以十五城請易寡人之璧,可予不?”相如曰:“秦彊而趙弱,不可不許。”王曰:“取吾璧,不予我城,柰何?”相如曰:“秦以城求璧而趙不許,曲在趙。趙予璧而秦不予趙城,曲在秦。均之二策,寧許以負秦曲。”王曰:“誰可使者?”相如曰:“王必無人,臣原奉璧往使。城入趙而璧留秦;城不入,臣請完璧歸趙。”趙王於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。   秦王坐章臺見相如,相如奉璧奏秦王。秦王大喜,傳以示美人及左右,左右皆呼萬歲。相如視秦王無意償趙城,乃前曰:“璧有瑕,請指示王。”王授璧,相如因持璧卻立,倚柱,怒髮上衝冠,謂秦王曰:“大王欲得璧,使人發書至趙王,趙王悉召羣臣議,皆曰‘秦貪,負其彊,以空言求璧,償城恐不可得’。議不欲予秦璧。臣以爲布衣之交尚不相欺,況大國乎!且以一璧之故逆彊秦之驩,不可。於是趙王乃齋戒五日,使臣奉璧,拜送書於庭。何者?嚴大國之威以脩敬也。今臣至,大王見臣列觀,禮節甚倨;得璧,傳之美人,以戲弄臣。臣觀大王無意償趙王城邑,故臣復取璧。大王必欲急臣,臣頭今與璧俱碎於柱矣!”相如持其璧睨柱,欲以擊柱。秦王恐其破璧,乃辭謝固請,召有司案圖,指從此以往十五都予趙。相如度秦王特以詐詳爲予趙城,實不可得,乃謂秦王曰:“和氏璧,天下所共傳寶也,趙王恐,不敢不獻。趙王送璧時,齋戒五日,今大王亦宜齋戒五日,設九賓於廷,臣乃敢上璧。”秦王度之,終不可彊奪,遂許齋五日,舍相如廣成傳。相如度秦王雖齋,決負約不償城,乃使其從者衣褐,懷其璧,從徑道亡,歸璧於趙。   秦王齋五日後,乃設九賓禮於廷,引趙使者藺相如。相如至,謂秦王曰:“秦自繆公以來二十餘君,未嘗有堅明約束者也。臣誠恐見欺於王而負趙,故令人持璧歸,間至趙矣。且秦彊而趙弱,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趙,趙立奉璧來。今以秦之彊而先割十五都予趙,趙豈敢留璧而得罪於大王乎?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,臣請就湯鑊,唯大王與羣臣孰計議之。”秦王與羣臣相視而嘻。左右或欲引相如去,秦王因曰:“今殺相如,終不能得璧也,而絕秦趙之驩,不如因而厚遇之,使歸趙,趙王豈以一璧之故欺秦邪!”卒廷見相如,畢禮而歸之。   相如既歸,趙王以爲賢大夫使不辱於諸侯,拜相如爲上大夫。秦亦不以城予趙,趙亦終不予秦璧。   其後秦伐趙,拔石城。明年,復攻趙,殺二萬人。   秦王使使者告趙王,欲與王爲好會於西河外澠池。趙王畏秦,欲毋行。廉頗、藺相如計曰:“王不行,示趙弱且怯也。”趙王遂行,相如從。廉頗送至境,與王訣曰:“王行,度道里會遇之禮畢,還,不過三十日。三十日不還,則請立太子爲王。以絕秦望。”王許之,遂與秦王會澠池。秦王飲酒酣,曰:“寡人竊聞趙王好音,請奏瑟。”趙王鼓瑟。秦御史前書曰“某年月日,秦王與趙王會飲,令趙王鼓瑟”。藺相如前曰:“趙王竊聞秦王善爲秦聲,請奏盆鮓秦王,以相娛樂。”秦王怒,不許。於是相如前進鮓,因跪請秦王。秦王不肯擊鮓。相如曰:“五步之內,相如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!”左右欲刃相如,相如張目叱之,左右皆靡。於是秦王不懌,爲一擊鮓。相如顧召趙御史書曰“某年月日,秦王爲趙王擊鮓”。秦之羣臣曰:“請以趙十五城爲秦王壽”。藺相如亦曰:“請以秦之咸陽爲趙王壽。”秦王竟酒,終不能加勝於趙。趙亦盛設兵以待秦,秦不敢動。   既罷歸國,以相如功大,拜爲上卿,位在廉頗之右。廉頗曰:“我爲趙將,有攻城野戰之大功,而藺相如徒以口舌爲勞,而位居我上,且相如素賤人,吾羞,不忍爲之下。”宣言曰:“我見相如,必辱之。”相如聞,不肯與會。相如每朝時,常稱病,不欲與廉頗爭列。已而相如出,望見廉頗,相如引車避匿。於是舍人相與諫曰:“臣所以去親戚而事君者,徒慕君之高義也。今君與廉頗同列,廉君宣惡言而君畏匿之,恐懼殊甚,且庸人尚羞之,況於將相乎!臣等不肖,請辭去。”藺相如固止之,曰:“公之視廉將軍孰與秦王?”曰:“不若也。”相如曰:“夫以秦王之威,而相如廷叱之,辱其羣臣,相如雖駑,獨畏廉將軍哉?顧吾念之,彊秦之所以不敢加兵於趙者,徒以吾兩人在也。今兩虎共鬥,其勢不俱生。吾所以爲此者,以先國家之急而後私讎也。”廉頗聞之,肉袒負荊,因賓客至藺相如門謝罪。曰:“鄙賤之人,不知將軍寬之至此也。”卒相與驩,爲刎頸之交。   是歲,廉頗東攻齊,破其一軍。居二年,廉頗覆伐齊幾,拔之。後三年,廉頗攻魏之防陵、安陽,拔之。後四年,藺相如將而攻齊,至平邑而罷。其明年,趙奢破秦軍閼與下。   趙奢者,趙之田部吏也。收租稅而平原君家不肯出租,奢以法治之,殺平原君用事者九人。平原君怒,將殺奢。奢因說曰:“君於趙爲貴公子,今縱君家而不奉公則法削,法削則國弱,國弱則諸侯加兵,諸侯加兵是無趙也,君安得有此富乎?以君之貴,奉公如法則上下平,上下平則國彊,國彊則趙固,而君爲貴戚,豈輕於天下邪?”平原君以爲賢,言之於王。王用之治國賦,國賦大平,民富而府庫實。   秦伐韓,軍於閼與。王召廉頗而問曰:“可救不?”對曰:“道遠險狹,難救。”又召樂乘而問焉,樂乘對如廉頗言。又召問趙奢,奢對曰:“其道遠險狹,譬之猶兩鼠鬥於穴中,將勇者勝。”王乃令趙奢將,救之。   兵去邯鄲三十里,而令軍中曰:“有以軍事諫者死。”秦軍軍武安西,秦軍鼓譟勒兵,武安屋瓦盡振。軍中候有一人言急救武安,趙奢立斬之。堅壁,留二十八日不行,復益增壘。秦間來入,趙奢善食而遣之。間以報秦將,秦將大喜曰:“夫去國三十里而軍不行,乃增壘,閼與非趙地也。”趙奢既已遣秦間,卷甲而趨之,二日一夜至,今善射者去閼與五十里而軍。軍壘成,秦人聞之,悉甲而至。軍士許歷請以軍事諫,趙奢曰:“內之。”許歷曰:“秦人不意趙師至此,其來氣盛,將軍必厚集其陣以待之。不然,必敗。”趙奢曰:“請受令。”許歷曰:“請就鈇質之誅。”趙奢曰:“胥後令邯鄲。”許歷復請諫,曰:“先據北山上者勝,後至者敗。”趙奢許諾,即發萬人趨之。秦兵後至,爭山不得上,趙奢縱兵擊之,大破秦軍。秦軍解而走,遂解閼與之圍而歸。   趙惠文王賜奢號爲馬服君,以許歷爲國尉。趙奢於是與廉頗、藺相如同位。   後四年,趙惠文王卒,子孝成王立。七年,秦與趙兵相距長平,時趙奢已死,而藺相如病篤,趙使廉頗將攻秦,秦數敗趙軍,趙軍固壁不戰。秦數挑戰,廉頗不肯。趙王信秦之間。秦之間言曰:“秦之所惡,獨畏馬服君趙奢之子趙括爲將耳。”趙王因以括爲將,代廉頗。藺相如曰:“王以名使括,若膠柱而鼓瑟耳。括徒能讀其父書傳,不知合變也。”趙王不聽,遂將之。   趙括自少時學兵法,言兵事,以天下莫能當。嘗與其父奢言兵事,奢不能難,然不謂善。括母問奢其故,奢曰:“兵,死地也,而括易言之。使趙不將括即已,若必將之,破趙軍者必括也。”及括將行,其母上書言於王曰:“括不可使將。”王曰:“何以?”對曰:“始妾事其父,時爲將,身所奉飯飲而進食者以十數,所友者以百數,大王及宗室所賞賜者盡以予軍吏士大夫,受命之日,不問家事。今括一旦爲將,東向而朝,軍吏無敢仰視之者,王所賜金帛,歸藏於家,而日視便利田宅可買者買之。王以爲何如其父?父子異心,原王勿遣。”王曰:“母置之,吾已決矣。”括母因曰:“王終遣之,即有如不稱,妾得無隨坐乎?”王許諾。   趙括既代廉頗,悉更約束,易置軍吏。秦將白起聞之,縱奇兵,詳敗走,而絕其糧道,分斷其軍爲二,士卒離心。四十餘日,軍餓,趙括出銳卒自博戰,秦軍射殺趙括。括軍敗,數十萬之衆遂降秦,秦悉阬之。趙前後所亡凡四十五萬。明年,秦兵遂圍邯鄲,歲餘,幾不得脫。賴楚、魏諸侯來救,乃得解邯鄲之圍。趙王亦以括母先言,竟不誅也。   自邯鄲圍解五年,而燕用栗腹之謀,曰“趙壯者盡於長平,其孤未壯”,舉兵擊趙。趙使廉頗將,擊,大破燕軍於鄗,殺栗腹,遂圍燕。燕割五城請和,乃聽之。趙以尉文封廉頗爲信平君,爲假相國。   廉頗之免長平歸也,失勢之時,故客盡去。及複用爲將,客又復至。廉頗曰:“客退矣!”客曰:“籲!君何見之晚也?夫天下以市道交,君有勢,我則從君,君無勢則去,此固其理也,有何怨乎?”居六年,趙使廉頗伐魏之繁陽,拔之。   趙孝成王卒,子悼襄王立,使樂乘代廉頗。廉頗怒,攻樂乘,樂乘走。廉頗遂奔魏之大梁。其明年,趙乃以李牧爲將而攻燕,拔武遂、方城。   廉頗居梁久之,魏不能信用。趙以數困於秦兵,趙王思復得廉頗,廉頗亦思複用於趙。趙王使使者視廉頗尚可用否。廉頗之仇郭開多與使者金,令毀之。趙使者既見廉頗,廉頗爲之一飯鬥米,肉十斤,被甲上馬,以示尚可用。趙使還報王曰:“廉將軍雖老,尚善飯,然與臣坐,頃之三遺矢矣。”趙王以爲老,遂不召。   楚聞廉頗在魏,陰使人迎之。廉頗一爲楚將,無功,曰:“我思用趙人。”廉頗卒死於壽春。   李牧者,趙之北邊良將也。常居代雁門,備匈奴。以便宜置吏,市租皆輸入莫府,爲士卒費。日擊數牛饗士,習射騎,謹烽火,多間諜,厚遇戰士。爲約曰:“匈奴即入盜,急入收保,有敢捕虜者斬。”匈奴每入,烽火謹,輒入收保,不敢戰。如是數歲,亦不亡失。然匈奴以李牧爲怯,雖趙邊兵亦以爲吾將怯。趙王讓李牧,李牧如故。趙王怒,召之,使他人代將。   歲餘,匈奴每來,出戰。出戰,數不利,失亡多,邊不得田畜。復請李牧。牧杜門不出,固稱疾。趙王乃復彊起使將兵。牧曰:“王必用臣,臣如前,乃敢奉令。”王許之。   李牧至,如故約。匈奴數歲無所得。終以爲怯。邊士日得賞賜而不用,皆原一戰。於是乃具選車得千三百乘,選騎得萬三千匹,百金之士五萬人,彀者十萬人,悉勒習戰。大縱畜牧,人民滿野。匈奴小入,詳北不勝,以數千人委之。單于聞之,大率衆來入。李牧多爲奇陳,張左右翼擊之,大破殺匈奴十餘萬騎。滅襜襤,破東胡,降林胡,單于奔走。其後十餘歲,匈奴不敢近趙邊城。   趙悼襄王元年,廉頗既亡入魏,趙使李牧攻燕,拔武遂、方城。居二年,龐暖破燕軍,殺劇辛。後七年,秦破殺趙將扈輒於武遂,斬首十萬。趙乃以李牧爲大將軍,擊秦軍於宜安,大破秦軍,走秦將桓齮。封李牧爲武安君。居三年,秦攻番吾,李牧擊破秦軍,南距韓、魏。   趙王遷七年,秦使王翦攻趙,趙使李牧、司馬尚御之。秦多與趙王寵臣郭開金,爲反間,言李牧、司馬尚欲反。趙王乃使趙蔥及齊將顏聚代李牧。李牧不受命,趙使人微捕得李牧,斬之。廢司馬尚。後三月,王翦因急擊趙,大破殺趙蔥,虜趙王遷及其將顏聚,遂滅趙。   太史公曰:知死必勇,非死者難也,處死者難。方藺相如引璧睨柱,及叱秦王左右,勢不過誅,然士或怯懦而不敢發。相如一奮其氣,威信敵國,退而讓頗,名重太山,其處智勇,可謂兼之矣!   清梠凜凜,壯氣熊熊。各竭誠義,遞爲雌雄。和璧聘返,澠池好通。負荊知懼,屈節推工。安邊定策,頗、牧之功。

譯文:

廉頗是趙國的傑出將領。趙惠文王十六年,廉頗擔任趙國大將討伐齊國,大敗齊軍,奪取了陽晉,被任命爲上卿,以勇猛果敢聞名於諸侯。藺相如是趙國人,原本是宦者令繆賢的家臣。

在趙惠文王時期,趙國有了一塊楚國的和氏璧。秦昭王得知此事後,派人送來國書,請求用十五座城池來換取這塊玉璧。趙王與大將軍廉頗等大臣商議:如果把玉璧送給秦國,恐怕秦國不會真的交出城池,最後反而被欺騙;如果不給,又怕秦國派兵來進攻。猶豫不決,想找個人去秦國出使,卻找不到合適的人選。宦者令繆賢說:“我的家臣藺相如可以派去。”趙王問:“你怎麼知道他能行?”繆賢回答:“我曾經有罪,想逃往燕國,我的家臣藺相如勸我不要走,說:‘你怎麼知道燕王願意與你結交?’我說:‘我曾經與趙王和燕王在邊境會面,燕王曾私底下握着我的手,說:“希望與您結爲朋友”。所以我判斷燕王願意與我結交,因此想逃去燕國。’相如勸我說:‘趙國強大而燕國弱小,你又受到趙王的寵信,所以燕王想與您結交。現在你卻逃離趙國去往燕國,燕國畏懼趙國,一定不會留你,反而會把你送回趙國。你不如袒露上身,伏在斧質上請罪,這樣或許能僥倖脫身。’我聽從了他的建議,趙王也赦免了我。我認爲這個人是個有膽識、有智謀的勇士,適合擔任出使秦國的任務。”於是趙王召見藺相如,問他:“秦王要以十五座城池換取我們的玉璧,我們是否要給他?”藺相如回答:“秦國強大,趙國弱小,不能不答應。”趙王問:“如果我們把玉璧交出去,秦國卻不把城池給我們,怎麼辦?”藺相如說:“秦國用城池來要求玉璧,而趙國拒絕,這是趙國的過錯。趙國交出玉璧,而秦國不交出城池,那是秦國的過錯。兩相權衡,不如答應秦國,承擔一時的屈辱,這樣才避免了被欺詐。”趙王問:“誰可以派去出使?”藺相如說:“如果大王真找不到合適的人,我願帶着玉璧親自前往。如果秦王把城池交出來,玉璧就留在秦國;如果秦王不交出城池,我請求把玉璧完好地帶回來。”趙王於是派藺相如帶着玉璧西去秦國。

秦王在章臺接見了藺相如,藺相如獻上玉璧。秦王非常高興,把玉璧傳給美人和身邊侍從觀賞,侍從們紛紛歡呼“萬歲”。藺相如看到秦王根本沒有打算把城池還給趙國,便上前說:“玉璧上有一點小小的瑕疵,請讓我指給大王看。”秦王把玉璧交給他。藺相如隨即拿着玉璧後退幾步,靠着柱子站定,怒髮衝冠,對秦王說:“大王想得到玉璧,派使者去趙國,趙王召集羣臣商議,大家都說:‘秦國貪婪,仗着強大,只用空話要求玉璧,恐怕得不到城池。’大家都不同意把玉璧給秦國。我私下認爲,普通朋友之間尚不互相欺騙,何況是兩個大國之間呢!況且因爲一塊玉璧的緣故就得罪強大的秦國,是不可取的。於是趙王齋戒五天,派我帶着玉璧,到朝廷上獻上國書,這是爲了表示對秦國的尊重。如今我到了秦國,大王卻讓我在殿堂中列席,禮節十分無禮;拿到玉璧後,便傳給美人玩弄,把我的尊嚴當作兒戲。我清楚地看到大王根本沒有誠意歸還趙國的城池,所以我要把玉璧取回。如果大王一定要逼迫我,那我此刻的頭顱與玉璧,將一起撞碎在柱子上!”說完,藺相如緊握玉璧,盯着柱子,準備砸向柱子。秦王害怕玉璧被毀,立刻道歉懇求,派人查看地圖,指明從那裏起十五座城池歸給趙國。藺相如判斷,秦王只是假裝答應,實際上並不會把城池交出,於是對秦王說:“和氏玉璧是天下公認的寶物,趙王擔心受騙,不敢不交出。趙王在送玉璧時,齋戒了五天,現在大王也該齋戒五天,於朝廷上舉行隆重的九賓之禮,我才能獻上玉璧。”秦王考慮到這情況,終究沒有強行奪取,於是同意齋戒五天,並把藺相如安置在廣成館。藺相如估計,即使秦王齋戒了,也一定會違約不還城,於是派隨從穿着破舊衣服,懷揣玉璧,從小路逃回趙國,把玉璧完好地送回趙國。

五天後,秦王舉行了九賓大禮,接見趙國使者藺相如。藺相如到後,對秦王說:“從秦穆公以來,二十餘位君主,從未有過真正信守諾言的。我確實擔心被大王欺騙而辜負趙國,所以派人帶着玉璧回趙國,途中順便到趙國去了。況且秦國有強大實力,趙國弱小,大王派一個使臣來到趙國,趙國立刻就把玉璧送來。如今大王憑藉強大武力,先割讓十五座城池給趙國,趙國怎麼可能留下玉璧而得罪大王呢?我明白自己觸犯大王的罪責應當被處死,我願意接受湯鑊之刑,希望大王和羣臣認真考慮這件事。”秦王和羣臣互相看着,都笑了。左右有人想拉藺相如離開,秦王便說:“現在殺了藺相如,終究得不到玉璧,還斷絕了秦趙之間的友好關係,不如趁此機會好好對待他,讓他回國,趙王怎麼會因爲一塊玉璧而欺騙秦國呢!”最終,秦王在朝廷上接見了藺相如,完成禮節後將他送回趙國。

藺相如回國後,趙王認爲他是賢能的大夫,出使沒有辜負國威,於是任命藺相如爲上大夫。秦國並未把城池給趙國,趙國也始終沒有把玉璧給秦國。

後來,秦國進攻趙國,攻下了石城。第二年,又攻打趙國,殺死兩萬人。

秦國派使臣告訴趙王,希望與趙國在西河外澠池舉行會面,結爲友好。趙王害怕秦國,想不去。廉頗和藺相如商議說:“大王不去,就顯得趙國軟弱膽小。”於是趙王決定前往,藺相如跟在身邊。廉頗送至邊境,對趙王說:“您出發後,路途路程和會面禮儀結束後,返回,不超過三十天。如果三十天內沒有回來,就請立太子爲王,以斷絕秦國的希望。”趙王答應了,於是與秦王會於澠池。秦王喝酒喝到高興時,說:“我聽說趙王擅長彈琴,我請求演奏瑟。”趙王便彈起了瑟。秦朝的御史上前記錄:“某年某月某日,秦王與趙王會飲,令趙王彈瑟。”藺相如上前說:“趙王聽說秦王擅長秦地的音樂,請讓我奏一支瓦缶(盆鮓)來取悅秦王。”秦王生氣,不答應。藺相如立刻上前,捧着盆鮓,跪下請求秦王擊缶。秦王不肯擊缶。藺相如說:“距離五步之內,我請求以我的脖頸之血濺在大王身上!”左右侍從想殺藺相如,藺相如怒目而視,侍從們嚇得倒退。於是秦王不高興了,只能擊缶。藺相如回頭叫來趙國的御史,記錄道:“某年某月某日,秦王爲趙王擊缶。”秦朝羣臣說:“請以趙國十五座城池爲秦王祝壽。”藺相如也說:“請以秦國的咸陽爲趙王祝壽。”秦王喝完酒,最終沒能壓過趙國。趙國也嚴密佈陣,防備秦國,秦國因此不敢輕易進犯。

會面結束後回國,因爲藺相如的功勞巨大,趙王任命他爲上卿,職位在廉頗之上。廉頗說:“我作爲趙國大將,有攻城野戰的重大功勳,而藺相如只是憑三寸不爛之舌,職位卻在我之上,況且藺相如本來是地位低下的家臣,我感到羞恥,無法對他低頭。”於是公開宣稱:“我見到藺相如,一定要羞辱他。”藺相如得知後,不願與他見面。每次上朝時,藺相如都聲稱有病,避免與廉頗爭位。後來藺相如出門,遠遠看見廉頗,便駕車躲開。他的門客們勸他說:“我們離開親人來侍奉您的原因,只是仰慕您的高尚品德。如今您與廉頗同列,廉將軍公開羞辱您,您卻害怕躲藏,恐懼之情極爲嚴重,連普通人尚且感到羞恥,何況是將軍與丞相呢!我們這些無能之輩,請求告辭離開。”藺相如堅決阻止他們,說:“你們看廉將軍和秦王相比,誰更厲害?”門客說:“不如秦王。”藺相如說:“以秦國國王的威嚴,我能在朝廷上呵斥他,使他的羣臣失敬,我雖然才能平庸,難道會畏懼廉將軍嗎?只是我想到,強大的秦國之所以不敢侵犯趙國,正是因爲有我和廉將軍兩人在。現在兩個老虎相互爭鬥,必有一方死。我這樣做的原因,是先顧全國家的緊急需要,而後考慮個人恩怨。”廉頗聽說了這些話,脫去上衣,揹着荊條到藺相如家中謝罪,說:“我這卑微之人,沒想到將軍如此寬厚!”最終二人結爲刎頸之交,互相敬重。

這一年,廉頗向東進攻齊國,打敗了齊國的一支軍隊。兩年後,又進攻齊國,攻下了齊國的城池。三年後,廉頗攻下魏國的防陵和安陽。四年以後,藺相如擔任將領進攻齊國,打到平邑就撤軍了。第二年,趙奢在閼與打敗了秦軍。

趙奢是趙國的田部官吏,負責徵收租稅時,平民君主家不肯交稅,趙奢依法處理,殺了九名平民君主的管家。平民君主非常憤怒,要殺趙奢。趙奢於是勸說道:“您是趙國的貴公子,如今您家不遵守國家法令,就會使國家法律被削弱。法律削弱,國家就會變弱,國家弱就會遭受諸侯攻擊,諸侯進攻,那趙國就不存在了,您怎能擁有今天的財富呢?您身份高貴,如果奉公守法,上下公平,國家就會強大,國家強大,趙國才能穩固,而您作爲貴戚,豈能被世人輕視呢?”平民君主認爲他有才能,便向趙王推薦。趙王任用趙奢治理賦稅,國家賦稅變得穩定,百姓富裕,國庫充實。

秦國進攻韓國,駐紮在閼與。趙王召見廉頗問:“是否可以救援?”廉頗回答:“道路遙遠,地形險要狹窄,難以救援。”又召見樂乘問,樂乘的回答和廉頗一樣。又召見趙奢,趙奢說:“那條路遙遠又險峻狹窄,就像兩老鼠在洞裏打架,最終勇猛的一方會獲勝。”於是趙王命令趙奢率軍救援。

軍隊離開邯鄲三十里,下令說:“凡有勸諫軍情者,一律處死。”秦軍駐紮在武安西邊,秦軍擊鼓吶喊,武安的屋瓦都被震落。軍中有一人請求緊急救武安,趙奢立刻斬殺了他。軍隊堅守陣地,停留了二十八天不前進,又加固營壘。秦間諜潛入趙軍,趙奢請他們喫飯後打發走。間諜報告秦將,秦將非常高興:“軍隊離開國都三十里,軍隊卻不前進,反而加強營壘,說明閼與不是趙國的土地。”趙奢派間諜走後,迅速集結軍隊,兩天一夜趕到,距閼與五十里紮營。營壘建立後,秦軍聽說此事,全部披甲上陣。軍士許歷請求進言諫勸,趙奢說:“聽你的。”許歷說:“秦軍沒想到趙軍會來得如此突然,氣勢正盛,將軍必須嚴密佈陣來應對,不然必定會失敗。”趙奢說:“我接受你的命令。”許歷說:“請接受斧質之刑。”趙奢說:“等以後再發命令到邯鄲。”許歷再次請求進言,說:“先佔據北山,勝利;後到的則失敗。”趙奢答應,馬上命令一萬軍隊奔赴北山。秦軍來得晚,搶奪北山失敗,趙奢立刻發兵反擊,大敗秦軍。秦軍潰敗逃走,趙國成功解了閼與之圍。

趙惠文王賜趙奢“馬服君”的稱號,任命許歷爲國尉。趙奢於是與廉頗、藺相如同爲上卿。

四年之後,趙惠文王去世,其子趙孝成王繼位。七年,秦趙兩國軍隊在長平對峙。此時趙奢已去世,藺相如也病重。趙國派廉頗率軍攻打秦國,秦國多次打敗趙軍,趙軍堅守陣地,不肯出戰。秦國多次挑戰,廉頗都不應戰。趙王相信了秦國派來的間諜。間諜說:“秦國所畏懼的,只有馬服君之子趙括擔任將領。”趙王於是任命趙括代替廉頗。藺相如勸說:“大王以名聲派趙括出征,如同用膠水固定琴柱再彈琴,是死板的。趙括只會讀他父親的兵書,不懂得應變。”趙王不聽,還是派了趙括。

趙括從小就學習兵法,談論軍事,認爲天下無人能敵。曾與其父趙奢談論兵事,趙奢無法駁倒他,但並不認爲他有真才實學。趙括的母親問趙奢原因,趙奢說:“軍隊是生死之地,而趙括輕易談論,太輕率。如果趙國不派他當將領也就罷了;一旦派他,必定是趙國滅亡的將領。”趙括出征前,母親上書給趙王說:“趙括不可派去。”趙王問:“爲什麼?”母親回答:“當初我侍奉他的父親,他擔任將領時,每日所喫飯食,常常十人次以上,朋友上百人,大王及宗室賜予的財物,全都分發給軍中官吏和士兵,接到命令時,從不問家事。如今趙括一當上將領,早晨朝見,軍中官員都不敢抬頭看他,大王賜予的金帛,全都藏在家中,每天看中便利的田地房產就買下。大王認爲怎麼樣?父子之間心意不同,希望大王不要派他出徵。”趙王說:“你先放着,我已經決定了。”趙括的母親接着說:“如果大王最終還是派他出徵,萬一他表現不佳,我是否也要被牽連處死呢?”趙王答應了。

趙括接替廉頗後,全面更改軍令,更換軍中官員。秦國將領白起得知後,故意派出奇兵,假裝敗退,截斷趙軍補給,把趙軍分割成兩部分,軍心離散。四十多天後,趙軍因飢餓不堪,趙括帶領精銳部隊出戰,被秦軍射殺。趙括戰死,趙國數十萬大軍投降秦國,秦國把他們全部活埋。趙國前後共損失四十五萬人。第二年,秦國包圍邯鄲,一年多時間幾乎無法脫身,幸得楚國、魏國諸侯前來救援,才解除邯鄲之圍。趙王也因爲趙括母親早先勸諫,最終沒有誅殺她。

從邯鄲之圍解除五年後,燕國使用栗腹的計謀,說:“趙國的壯年兵盡在長平之戰中損失,剩下的都是孩子,沒有能力抵抗。”於是發兵攻打趙國。趙國派廉頗出戰,大敗燕軍於鄗地,殺死栗腹,隨後包圍了燕國。燕國割讓五座城池求和,趙國才接受。趙國封廉頗爲“將軍”,並任命他爲統帥,擊退秦軍,迫使秦將桓齮退兵。封趙括爲“武安君”。三年後,秦國攻打番吾,趙括率軍擊敗秦軍,南面阻擋韓國和魏國。

趙王遷七年,秦國派王翦進攻趙國,趙國派李牧、司馬尚抵禦。秦國大量賄賂趙王寵臣郭開,用金錢散佈謠言,說李牧、司馬尚想反叛。趙王於是派趙蔥和齊國將領顏聚代替李牧。李牧不肯服從命令,趙國派人偷偷捉住李牧並殺了他,廢黜了司馬尚。三個月後,王翦抓住機會猛烈進攻,大敗趙蔥,俘虜趙王遷和將領顏聚,最終滅亡趙國。

太史公說:明知死亡仍能勇敢,不是死難,而是面對死亡時才難。當藺相如拿着玉璧斜着看着柱子,以及呵斥秦王左右時,他所面對的危險不過是對死刑的懲罰,但有些人卻因膽怯而不敢行動。相如一怒爆發,威震敵國,回到國內卻又主動謙讓廉頗,名聲重於泰山,他的智慧與勇氣真正做到了兼備!

清正的風度凜然,豪壯的氣概熊熊。他們各自竭盡忠誠與道義,輪流成爲雄主與雄主。和氏璧順利收回,澠池之會暢通無阻。廉頗因羞愧而負荊請罪,藺相如以謙讓顯出賢能。安定邊境、制定策謀,都得益於廉頗與李牧的卓越功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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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漢司馬遷

司馬遷(前145年-不可考),字子長,夏陽(今陝西韓城南)人,一說龍門(今山西河津)人。西漢史學家、散文家。司馬談之子,任太史令,因替李陵敗降之事辯解而受宮刑,後任中書令。發奮繼續完成所著史籍,被後世尊稱爲史遷、太史公、歷史之父。他以其“究天人之際,通古今之變,成一家之言”的史識創作了中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《史記》(原名《太史公書》)。被公認爲是中國史書的典範,該書記載了從上古傳說中的黃帝時期,到漢武帝元狩元年,長達3000多年的歷史,是“二十五史”之首,被魯迅譽爲“史家之絕唱,無韻之離騷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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