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史记》•春申君列传

春申君者,楚人也,名歇,姓黄氏。游学博闻,事楚顷襄王。顷襄王以歇为辩,使於秦。秦昭王使白起攻韩、魏,败之於华阳,禽魏将芒卯,韩、魏服而事秦。秦昭王方令白起与韩、魏共伐楚,未行,而楚使黄歇適至於秦,闻秦之计。当是之时,秦已前使白起攻楚,取巫、黔中之郡,拔鄢郢,东至竟陵,楚顷襄王东徙治於陈县。黄歇见楚怀王之为秦所诱而入朝,遂见欺,留死於秦。顷襄王,其子也,秦轻之,恐壹举兵而灭楚。歇乃上书说秦昭王曰:   天下莫彊於秦、楚。今闻大王欲伐楚,此犹两虎相与斗。两虎相与斗而驽犬受其弊,不如善楚。臣请言其说:臣闻物至则反,冬夏是也;致至则危,累釭是也。今大国之地,遍天下有其二垂,此从生民已来,万乘之地未尝有也。先帝文王、庄王之身,三世不妄接地於齐,以绝从亲之要。今王使盛桥守事於韩,盛桥以其地入秦,是王不用甲,不信威,而得百里之地。王可谓能矣。王又举甲而攻魏,杜大梁之门,举河内,拔燕、酸枣、虚、桃,入邢,魏之兵云翔而不敢捄。王之功亦多矣。王休甲息众,二年而後复之;又并蒲、衍、首、垣,以临仁、平丘,黄、济阳婴城而魏氏服;王又割濮 之北,注齐秦之要,绝楚赵之脊,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。王之威亦单矣。   王若能持功守威,绌攻取之心而肥仁义之地,使无後患,三王不足四,五伯不足六也。王若负人徒之众,仗兵革之彊,乘毁魏之威,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,臣恐其有後患也。诗曰“靡不有初,鲜克有终”。易曰“狐涉水,濡其尾”。此言始之易,终之难也。何以知其然也?昔智氏见伐赵之利而不知榆次之祸,吴见伐齐之便而不知干隧之败。此二国者,非无大功也,没利於前而易患於後也。吴之信越也,从而伐齐,既胜齐人於艾陵,还为越王禽三渚之浦。智氏之信韩、魏也,从而伐赵,攻晋阳城,胜有日矣,韩、魏叛之,杀智伯瑶於凿台之下。今王妒楚之不毁也,而忘毁楚之彊韩、魏也,臣为王虑而不取也。   诗曰“大武远宅而不涉”。从此观之,楚国,援也;邻国,敌也。诗云“趯趯 免,还犬获之。他人有心,余忖度之”。今王中道而信韩、魏之善王也,此正吴之信越也。臣闻之,敌不可假,时不可失。臣恐韩、魏卑辞除患而实欲欺大国也。何则?王无重世之德於韩、魏,而有累世之怨焉。夫韩、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於秦者将十世矣。本国残,社稷坏,宗庙毁。刳腹绝肠,折颈摺颐,首身分离,暴骸骨於草泽,头颅僵仆,相望於境,父子老弱系脰束手为群虏者相及於路。鬼神孤伤,无所血食。人民不聊生,族类离散,流亡为仆妾者,盈满海内矣。故韩、魏之不亡,秦社稷之忧也,今王资之与攻楚,不亦过乎!   且王攻楚将恶出兵?王将借路於仇雠之韩、魏乎?兵出之日而王忧其不返也,是王以兵资於仇雠之韩、魏也。王若不借路於仇雠之韩、魏,必攻随水右壤。随水右壤,此皆广川大水,山林谿谷,不食之地也,王虽有之,不为得地。是王有毁楚之名而无得地之实也。   且王攻楚之日,四国必悉起兵以应王。秦、楚之兵构而不离,魏氏将出而攻留、方与、铚、湖陵、砀、萧、相,故宋必尽。齐人南面攻楚,泗上必举。此皆平原四达,膏腴之地,而使独攻。王破楚以肥韩、魏於中国而劲齐。韩、魏之彊,足以校於秦。齐南以泗水为境,东负海,北倚河,而无後患,天下之国莫彊於齐、魏,齐、魏得地葆利而详事下吏,一年之後,为帝未能,其於禁王之为帝有馀矣。   夫以王壤土之博,人徒之众,兵革之彊,壹举事而树怨於楚,迟令韩、魏归帝重於齐,是王失计也。臣为王虑,莫若善楚。秦、楚合而为一以临韩,韩必敛手。王施以东山之险,带以曲河之利,韩必为关内之侯。若是而王以十万戍郑,梁氏寒心,许、鄢陵婴城,而上蔡、召陵不往来也,如此而魏亦关内侯矣。王壹善楚,而关内两万乘之主注地於齐,齐右壤可拱手而取也。王之地一经两海,要约天下,是燕、赵无齐、楚,齐、楚无燕、赵也。然後危动燕、赵,直摇齐、楚,此四国者不待痛而服矣。   昭王曰:“善。”於是乃止白起而谢韩、魏。发使赂楚,约为与国。   黄歇受约归楚,楚使歇与太子完入质於秦,秦留之数年。楚顷襄王病,太子不得归。而楚太子与秦相应侯善,於是黄歇乃说应侯曰:“相国诚善楚太子乎?”应侯曰:“然。”歇曰:“今楚王恐不起疾,秦不如归其太子。太子得立,其事秦必重而德相国无穷,是亲与国而得储万乘也。若不归,则咸阳一布衣耳;楚更立太子,必不事秦。夫失与国而绝万乘之和,非计也。原相国孰虑之。”应侯以闻秦王。秦王曰:“令楚太子之傅先往问楚王之疾,返而後图之。”黄歇为楚太子计曰:“秦之留太子也,欲以求利也。今太子力未能有以利秦也,歇忧之甚。而阳文君子二人在中,王若卒大命,太子不在,阳文君子必立为後,太子不得奉宗庙矣。不如亡秦,与使者俱出;臣请止,以死当之。”楚太子因变衣服为楚使者御以出关,而黄歇守舍,常为谢病。度太子已远,秦不能追,歇乃自言秦昭王曰:“楚太子已归,出远矣。歇当死,原赐死。”昭王大怒,欲听其自杀也。应侯曰:“歇为人臣,出身以徇其主,太子立,必用歇,故不如无罪而归之,以亲楚。”秦因遣黄歇。   歇至楚三月,楚顷襄王卒,太子完立,是为考烈王。考烈王元年,以黄歇为相,封为春申君,赐淮北地十二县。後十五岁,黄歇言之楚王曰:“淮北地边齐,其事急,请以为郡便。”因并献淮北十二县。请封於江东。考烈王许之。春申君因城故吴墟,以自为都邑。   春申君既相楚,是时齐有孟尝君,赵有平原君,魏有信陵君,方争下士,招致宾客,以相倾夺,辅国持权。   春申君为楚相四年,秦破赵之长平军四十馀万。五年,围邯郸。邯郸告急於楚,楚使春申君将兵往救之,秦兵亦去,春申君归。春申君相楚八年,为楚北伐灭鲁,以荀卿为兰陵令。当是时,楚复彊。   赵平原君使人於春申君,春申君舍之於上舍。赵使欲夸楚,为玳瑁簪,刀剑室以珠玉饰之,请命春申君客。春申君客三千馀人,其上客皆蹑珠履以见赵使,赵使大惭。   春申君相十四年,秦庄襄王立,以吕不韦为相,封为文信侯。取东周。   春申君相二十二年,诸侯患秦攻伐无已时,乃相与合从,西伐秦,而楚王为从长,春申君用事。至函谷关,秦出兵攻,诸侯兵皆败走。楚考烈王以咎春申君,春申君以此益疏。   客有观津人硃英,谓春申君曰:“人皆以楚为彊而君用之弱,其於英不然。先君时善秦二十年而不攻楚,何也?秦逾黾隘之塞而攻楚,不便;假道於两周,背韩、魏而攻楚,不可。今则不然,魏旦暮亡,不能爱许、鄢陵,其许魏割以与秦。秦兵去陈百六十里,臣之所观者,见秦、楚之日斗也。”楚於是去陈徙寿春;而秦徙卫野王,作置东郡。春申君由此就封於吴,行相事。   楚考烈王无子,春申君患之,求妇人宜子者进之,甚众,卒无子。赵人李园持其女弟,欲进之楚王,闻其不宜子,恐久毋宠。李园求事春申君为舍人,已而谒归,故失期。还谒,春申君问之状,对曰:“齐王使使求臣之女弟,与其使者饮,故失期。”春申君曰:“娉入乎?”对曰:“未也。”春申君曰:“可得见乎?”曰:“可。”於是李园乃进其女弟,即幸於春申君。知其有身,李园乃与其女弟谋。园女弟承间以说春申君曰:“楚王之贵幸君,虽兄弟不如也。今君相楚二十馀年,而王无子,即百岁後将更立兄弟,则楚更立君後,亦各贵其故所亲,君又安得长有宠乎?非徒然也,君贵用事久,多失礼於王兄弟,兄弟诚立,祸且及身,何以保相印江东之封乎?今妾自知有身矣,而人莫知。妾幸君未久,诚以君之重而进妾於楚王,王必幸妾;妾赖天有子男,则是君之子为王也,楚国尽可得,孰与身临不测之罪乎?”春申君大然之,乃出李园女弟,谨舍而言之楚王。楚王召入幸之,遂生子男,立为太子,以李园女弟为王后。楚王贵李园,园用事。   李园既入其女弟,立为王后,子为太子,恐春申君语泄而益骄,阴养死士,欲杀春申君以灭口,而国人颇有知之者。   春申君相二十五年,楚考烈王病。硃英谓春申君曰:“世有毋望之福,又有毋望之祸。今君处毋望之世,事毋望之主,安可以无毋望之人乎?”春申君曰:“何谓毋望之福?”曰:“君相楚二十馀年矣,虽名相国,实楚王也。今楚王病,旦暮且卒,而君相少主,因而代立当国,如伊尹、周公,王长而反政,不即遂南面称孤而有楚国?此所谓毋望之福也。”春申君曰:“何谓毋望之祸?”曰:“李园不治国而君之仇也,不为兵而养死士之日久矣,楚王卒,李园必先入据权而杀君以灭口。此所谓毋望之祸也。”春申君曰:“何谓毋望之人?”对曰:“君置臣郎中,楚王卒,李园必先入,臣为君杀李园。此所谓毋望之人也。”春申君曰:“足下置之,李园,弱人也,仆又善之,且又何至此!”硃英知言不用,恐祸及身,乃亡去。  後十七日,楚考烈王卒,李园果先入,伏死士於棘门之内。春申君入棘门,园死士侠刺春申君,斩其头,投之棘门外。於是遂使吏尽灭春申君之家。而李园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,是为楚幽王。   是岁也,秦始皇帝立九年矣。嫪毐亦为乱於秦,觉,夷其三族,而吕不韦废。   太史公曰:吾適楚,观春申君故城,宫室盛矣哉!初,春申君之说秦昭王,及出身遣楚太子归,何其智之明也!後制於李园,旄矣。语曰:“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。”春申君失硃英之谓邪?   黄歇辩智,权略秦、楚。太子获归,身作宰辅。珠炫赵客,邑开吴土。烈王寡胤,李园献女。无妄成灾,硃英徒语。

译文:

春申君是楚国人,名歇,姓黄。他博学多才,曾侍奉楚顷襄王。顷襄王认为他口才出众,就派他出使秦国。当时,秦昭王派白起进攻韩、魏,在华阳之战中大败韩、魏,擒获魏将芒卯,韩、魏因此屈服,归附秦国。秦昭王正准备让白起与韩、魏联合进攻楚国,还没动手,楚国就派黄歇出使秦国,他听到了秦国的进攻计划。

那时,秦国已经先派白起进攻楚国,夺取了巫郡、黔中郡,攻陷了鄢都和郢都,向东一直推进到竟陵,楚顷襄王便向东迁都到陈县。黄歇看到楚怀王被秦国诱骗入秦后反而被欺骗,最终死于秦国,便判断楚国形势危急。当时,秦昭王轻视楚顷襄王,担心一旦出兵就有可能灭亡楚国。于是黄歇便向秦昭王上书劝说:

天下没有比秦国和楚国更强大的。现在听说大王打算攻打楚国,这就像两头凶猛的老虎相斗,而弱小的狗却要承受它们的祸患,不如和楚国讲和。我来说明理由:天下万物发展到极点就会反向,比如冬夏交替;事物达到极盛就会危机四伏,比如累年堆叠的器物会倒塌。如今秦国的国土已经占了天下之半,从古至今,没有哪个国家拥有过如此广阔的版图。先代的文王、庄王三代,从来没有轻易与齐国交战,就是为了保全与各国之间的友好关系。如今大王派盛桥去管理韩国事务,盛桥把韩国的土地献给秦国,这就是大王不用动兵,不依靠威势,却轻易得到了百里之地,可见大王的能力确实非凡。大王又出兵攻打魏国,封锁了大梁城门,占领了河内地区,攻取了燕地、酸枣、虚、桃等地,进入邢地,魏国军队惊慌失措,不敢出战。大王的战功确实很多。之后,大王停止用兵,让百姓休养生息,两年后再次出兵,又夺取了蒲地、衍地、首县、垣地,逼近仁地、平丘,黄、济阳等地的城池被攻破,魏国彻底臣服。大王又割让了濮水以北的土地,切断了楚、赵两国的交通要道,天下五国联合、六国结盟,却都不敢出兵相救。这说明大王的威势已非常强盛了。

如果大王能守住现在已有的功业,放弃扩张的欲望,多发展仁义之道,使国家免于后患,那么三王(指夏、商、周的贤君)都难以企及,五霸(春秋五强国)也难以与之相比。但如果大王动用百姓的士气和军队的强大,借助魏国被破坏的气势,想以武力控制天下诸侯,我担心这会带来后患。《诗经》说:“开始时都容易,但很少能坚持到底。”《易经》说:“狐狸涉水,尾巴被水打湿。”这句话说明事情开始容易,结局却很难。为什么会这样呢?过去智氏因为攻打赵国有利,却不知后来榆次的祸患;吴国因为攻打齐国有利,后来却在干隧战败。这两个国家,并非没有大功,但因眼前利益而忽略了后来的祸患。吴国信任越国,因此出兵攻打齐国,在艾陵之战获胜后,反而被越王俘虏了三渚之地。智氏信任韩、魏两国,因此出兵攻打赵国,攻下晋阳,眼看胜利在望,结果韩、魏反叛,最终在凿台之下杀死智伯瑶。现在大王嫉妒楚国不能被彻底毁灭,却忘了楚国的强大正在于它能牵制韩、魏两国。我为大王考虑,不如放弃对楚国的攻打。

《诗经》说:“大武远征,却未深入。”由此可见,楚国是我们的盟友,邻国才是敌人。《诗经》又说:“小兔奔跑,被人追上,就立刻被捕获。别人心里有鬼,我自然能猜到。”如今大王中途相信韩、魏两国的善意,这就像吴国信任越国一样。我听说,敌人是不能依赖的,时机不能错过。我担心韩、魏表面上说好话,其实是想欺骗大国。为什么呢?大王对韩、魏没有深厚的情谊,反而有长期的仇恨。韩、魏两国世代与秦交战,父子兄弟接连被杀,已有十代。本国残破,国家灭亡,宗庙毁灭,有人被剖腹挖心、断颈折颐,头颅与身体分离,尸体暴露在荒野之中,头颅僵直地排列在边境上,老人、孩子被绑着双手,成为俘虏,一路上不断有这种情况。神明哀伤,无处祭祀,百姓无法生存,宗族纷纷离散,流亡沦为仆役的,遍布天下。所以韩、魏能不灭亡,恰恰是秦国国家的忧患。现在大王却借他们攻打楚国,岂不是太过分了吗?

再说,大王攻打楚国,要从哪里出兵呢?是借道给仇敌韩、魏吗?一旦出兵,大王就担心他们无法返回,这不等于把军队借给了仇敌韩、魏吗?如果大王不借道给韩、魏,就必须进攻随水以南的地区。随水以南,都是广阔的江河、山林、山谷,是无法耕种的荒地,大王即使占领,也无法获得实际的好处。因此,大王会背上攻打楚国的名声,却得不到任何领土的实际收获。

再者,一旦大王进攻楚国,魏国、齐国、赵国等各国一定会联合出兵支援大王。秦与楚两国军队对峙,魏国一定会出兵攻打留地、方与、铚、湖陵、砀、萧、相等地,这样一来,宋国必然全部灭亡。齐国从南面进攻楚国,泗水流域也必然起兵。这些地区都是平原广阔、土壤肥沃的富庶之地,却要让秦军单独承担,大王攻打楚国后,反而能让韩、魏在中原地区实力增强,使齐国变得更强大。韩、魏两国实力增强,足以与秦国抗衡。齐国南边以泗水为界,东靠大海,北靠黄河,后方安全无忧,天下国家中没有哪个比得上齐国和魏国。这两国得地保利,就可以专心治理国内事务,一年之后,就算天下称帝也未必不可能,更不用说制约秦国称帝了。

大王拥有广袤的土地、庞大的军队和强盛的武力,如果一次出兵就向楚国树敌,反而引来了韩、魏两国的报复,使它们在齐国的庇护下重新强大,这是大王的错误决策。我为大王谋划,不如与楚国和好。如果秦国与楚国联合,共同对峙韩、魏,韩魏必然心生畏惧,不敢轻举妄动。大王可依托东山的地势险要,凭借曲河的水路优势,韩魏自然会成为关内诸侯。这样一来,大王只需派十万士兵驻守郑地,魏国就会胆寒,许、鄢陵等地的城池也会自保,上蔡、召陵之间交通断绝。这样一来,魏国也成了关内诸侯。大王如果与楚国友好,关内两大强国——楚、魏——都会归附秦国,齐国在东南方向的地盘自然可以轻易夺取。大王的土地连接两大海洋,成为天下枢纽,此时燕国、赵国不再有齐、楚国的威胁,齐、楚两国也无燕、赵的麻烦,天下四方国家,无需痛苦就都会臣服。

秦昭王听后,说:“好!”于是中止了白起的进攻,并向韩国、魏国道歉,派遣使者馈赠礼物,与楚国结为同盟。

黄歇接受盟约回国,楚国派他与太子完到秦国做人质。秦国扣留了他们多年。楚顷襄王病重,太子无法回国。而楚太子与秦国的应侯关系很好,于是黄歇便劝应侯说:“您真的愿意帮助楚国太子吗?”应侯说:“是的。”黄歇说:“现在楚王恐怕快不行了,不如把太子送回楚国。太子回国即位,对您来说一定极为有益,您将得到无尽的恩德,从而与楚国结为亲密盟友。如果现在不送回,太子只是个普通平民;楚国换了太子,肯定会不再亲近秦国。失去盟友和千乘之国的联结,不是明智之举。我恳请您仔细考虑。”应侯把黄歇的建议报告给秦王。秦王说:“先派楚太子的老师前去探望楚王病情,等探明情况再做决定。”黄歇为楚太子出谋划策说:“秦国扣押太子,是想从中获取利益。如今太子实力不足以满足秦国利益,我为此十分忧虑。而阳文的两位君子在宫廷之内,如果楚王突然去世,太子不在,他们就会被立为继承人,太子将无法继承宗庙。不如趁机逃亡,与使臣一同出关。我请求留下,以死相护。”于是楚太子更换衣装,伪装成楚国使臣的车夫,出关逃亡,黄歇则留守家中,一直装病。等到太子远去,秦国便追不上,黄歇才向秦昭王说:“楚太子已经回国,远离秦国了。我应该死,请求赐死。”昭王非常愤怒,想要同意黄歇自杀。应侯却说:“黄歇是臣子,为国家舍命,太子即位后必定会重用他,不如无罪地让他回国,以巩固与楚国的关系。”于是秦国最终派黄歇回国。

黄歇回国后三个月,楚顷襄王去世,太子完即位,是为考烈王。考烈王即位的第一年,任命黄歇为宰相,封为春申君,并赐予淮北十二县之地。十五年后,黄歇对楚王说:“淮北地处靠近齐国,局势紧急,建议设立郡县管理。”于是将淮北十二县并入楚国,又请求在江东封地。考烈王答应了。春申君于是利用旧吴国废墟建城,自立为都。

春申君担任楚相期间,齐国有孟尝君,赵国有平原君,魏国有信陵君,他们争相招揽贤才、广纳宾客,彼此争夺权力,掌握国家大权。

春申君担任楚相四年,秦军在长平大破赵国,杀死四十多万士兵。五年,秦军包围邯郸。邯郸向楚国求援,楚国派春申君率军前去救援,秦军闻风撤兵,春申君返回。春申君担任楚相八年,北伐并灭亡了鲁国,任命荀子为兰陵县令。当时楚国又恢复了强盛。

赵国的平原君派人到春申君处,春申君将此人安置在上舍。赵国使者想炫耀,送来了镶嵌玳瑁的发簪、装饰着珠宝的刀剑,请春申君的宾客们观赏。春申君的宾客共有三千多人,其中上等宾客都穿珠履来见赵国使者,赵国使者非常羞愧。

春申君担任楚相十四年,秦庄襄王即位,任命吕不韦为相国,封为文信侯,夺取了东周国。

春申君担任楚相二十二年时,诸侯们担心秦国不断进攻,于是联合起来结盟,西边进攻秦国,楚国担任盟主,春申君掌权。等到大军到达函谷关,秦国出兵反击,各诸侯国的军队全部战败逃走。楚考烈王因此责备春申君,春申君也因此被疏远。

有一位来自观津的客人朱英,劝说春申君说:“人们都说楚国强大,而君主却弱小,我却认为不然。先君时期,秦国与楚国友好二十年,从未进攻楚国,原因是什么?秦国越过黾隘山口进攻楚国,道路不便利;若借道于周、韩、魏,违背与韩魏的盟约,也不可行。现在情况不同了,魏国早晚就要灭亡,无法保护许都、鄢陵,必然会把土地割让给秦国。现在秦军距离陈县一百六十里,我观察到的局势是,秦、楚两国正一天天在交战。”于是楚国便从陈县迁都到寿春,秦国则把卫国的野王迁去,建立东郡。春申君因此在吴地封侯,开始担任楚国相国。

楚考烈王没有子嗣,春申君为此忧心,四处寻找能生子的女子献给国王,但众多女子终究未能生育。赵国人李园带来自己的妹妹,想送进楚国,听说她不能生育,担心长期得不到宠幸。李园请求到春申君府中做舍人,后来他回家,因故延迟了时间。再次回到春申君处,春申君问他为何迟到,他回答:“齐国使者来求我妹妹,与使者饮酒,所以耽误了时间。”春申君问:“她已经许配了吗?”回答:“还没有。”又问:“可以见我吗?”对方说:“可以。”于是李园就把妹妹送进春申君府,春申君十分宠爱她。得知她已怀身孕,李园便与妹妹密谋。妹妹趁机向春申君说:“楚王非常宠幸您,比亲兄弟还要好。如今您辅佐楚国二十年,但楚王没有子嗣,等他百年之后,若立了兄弟,那楚国必定会重新立继承人,那时您又如何能长久保有恩宠呢?不仅如此,您长期掌权,对王室兄弟多有失礼,一旦兄弟即位,祸患恐怕将波及到您自身,如何能保有如今的相位和江东封地呢?现在我知道自己已怀孕,但尚未被他人知晓。我若能趁您信任我,将我献给楚王,楚王必定宠幸我。一旦我生下儿子,那将是您儿子继位,楚国自然尽归您所有,比起自身陷入险境,这难道不是更优的选择吗?”春申君非常赞同,便将李园妹妹送出,秘密安排她进宫见楚王。楚王召见并宠幸她,果然生下儿子,立为太子,李园妹妹被立为王后。楚王因此非常重用李园,李园开始掌权。

李园自从将妹妹送入宫中,立为王后,生下太子后,担心春申君泄露消息而更加骄横,便暗中豢养了死士,准备刺杀春申君以除后患,朝中也有不少人知道此事。

春申君担任相国二十五年,楚考烈王病重。朱英劝说春申君说:“世上既有无法预料的福分,也有无法预料的灾祸。现在您身处一个没有期望的时代,侍奉一个无法预料的君主,怎能没有无法预料的灾祸呢?”春申君问:“什么叫做无法预料的福分?”朱英说:“您辅佐楚国二十多年,虽然名义上是相国,实际上已掌握国家大权。如今楚王病重,不久将去世,您又将辅佐年幼的新君,趁此机会代掌国政,如同伊尹、周公一样。王长大后归还政权,您不会立刻南面称王,却能掌控楚国国政,这不就是所谓无法预料的福分吗?”春申君又问:“什么叫做无法预料的灾祸?”朱英说:“李园本身并不治国,他是您真正的仇人,他没有出兵却长期豢养死士,楚王一旦去世,李园必定抢先进入权力核心,刺杀您以灭口,这就是所谓无法预料的灾祸。”春申君又问:“什么叫做无法预料的人?”朱英说:“您若能派出自己的亲信郎中,一旦楚王去世,李园就会抢先进入皇宫,而我正好可以为君杀掉李园,这不就是无法预料的人吗?”春申君说:“你说得对,但李园是个软弱之人,我本人也喜欢他,又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!”朱英知道自己的话没被采纳,害怕灾祸降临,于是逃跑了。

十七天后,楚考烈王去世,李园果然抢先进入宫殿,在棘门内埋伏死士。春申君进入棘门,李园的死士突然冲出,用兵器刺杀春申君,砍下他的头颅,抛到棘门外。于是楚国官吏下令,将春申君全家抄家灭门。李园妹妹当初在春申君处怀孕后,被送入宫中生下太子,于是被立为楚国国君,是为楚幽王。

这一年,秦始皇刚刚即位九年。秦国的嫪毐也发动叛乱,被发觉后,三族被诛,吕不韦被废。

司马迁评论说:我曾前往楚国,参观春申君故城,宫室的繁华气势,真是令人感慨!当初黄歇劝说秦昭王、帮助楚太子回国,智慧和谋略是多么明智啊!后来却被李园陷害,终于身死。俗话说:“应当果断处理的问题,如果不果断,反而会遭殃。”这不正是黄歇的结局吗?

黄歇机智善辩,权谋深沉,能与秦国、楚国周旋。楚太子得归,他身居宰辅之位。接待赵国宾客,用珠宝炫耀,开垦吴地建立城邑。晚年无子,李园献女,最终导致了灾难,朱英的忠告徒劳无功。

关于作者
两汉司马迁

司马迁(前145年-不可考),字子长,夏阳(今陕西韩城南)人,一说龙门(今山西河津)人。西汉史学家、散文家。司马谈之子,任太史令,因替李陵败降之事辩解而受宫刑,后任中书令。发奋继续完成所著史籍,被后世尊称为史迁、太史公、历史之父。他以其“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,成一家之言”的史识创作了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《史记》(原名《太史公书》)。被公认为是中国史书的典范,该书记载了从上古传说中的黄帝时期,到汉武帝元狩元年,长达3000多年的历史,是“二十五史”之首,被鲁迅誉为“史家之绝唱,无韵之离骚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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